白贞贞、吕岩已经看出她听得晕乎乎的样子了?,心知这位李娘子应该不大?通这些杂学。
白贞贞就简单地说:“因为华夏人族的音律,与中原的历法关系十分紧密。律历相生。狄人的音律与大?周的音律几乎一模一样,这是不可能的事。就像他们的历法与他们的现实并不相符,却偏偏与大?周一模一样,也是不可能发?生的事。除非,是对方将我们的东西照搬过去,却不解真意。”
“而数学,也与天文关系密切。”
李秀丽这回?是真的有点晕了?。她赶紧摆摆手。别说了?别说了?。说到?“数学”就可以打住了?!不用具体说明了?!
见此?,白贞贞以尾掩着嘴笑,笑这位看似神通广大?的李娘子,也同她小时?候一样,见了?姊姊要教她学东西,就头疼的样子。
想到?姊姊白若真,她的笑意又渐渐淡了?下来:“这也就是,为什么他们一定要抓我姊姊、姊夫的原因。”
许多人大?略只听说过“云山先生”曾是个进?士,在故京当?官。归隐后,去拜访老师的文人墨客,也知道?他在诗词上的声名,却不知道?许家的真正底细。
许岩、白若真伉俪二人,俱出身代代的书?香世家,祖上都做过史官天官,连交往的亲戚,也多曾是有名有姓的士族。
许家鼎盛时?,甚至曾集亲友之力,发?动门生故吏,建造过一座收了?不少孤本的藏书?阁。华夏从三皇五帝到?如今积攒下的各种?奇术书?籍,不少尽在其中。
而不同于时?下大?多数人的盲婚哑嫁,许岩与白若真,既是青梅竹马,亦称得是志趣相投的知己。
白贞贞与白若真的父亲,是许岩的老师。
不仅仅是教授他四?书?五经的老师,更是学富五车,是他天文、数学、音乐等杂学上的领路人。
自小,白若真与许岩一起读书?、长大?。
两人偏好与擅长,各有不同。
许岩祖上曾任过天官,他既有家学,也擅长并痴迷天文之术。
白若真则爱好数术,从父亲学习数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许岩精通天文,就必定通晓数学。白若真痴迷数术,就必能辅佐他研究天文。
二人因此?知己情浓,不但一起求学,成婚后,更是一起读遍了?许家藏书?阁中的各色孤本。
虽然,后来许家落败,那座藏书?阁都在一次战乱中,为宵小所焚毁。
但夫妇二人都有过目不忘之能,此?后闲时?一直致力于默写并复原相关书?籍。一起记忆、默写、整理书?籍,并研究天文。连南渡时?,都没忘了?自己的书?籍稿件,一起带到?了?江南。
白贞贞说:“我在江北,狄人治下苟且偷生,眼看他们焚尽相关典籍,四?处追捕精通这些杂学之人。而那些被抓的人,水平远逊我姊夫。我在灵芝庵偷听到?了?狄人要抓我姊姊一家的消息时?,忧心如焚,屡次想逃去江南警示,都被捉了?回?去。”
“也不知道?姊姊、姊夫他们如今安好否。”
吕岩想起音讯全无的老师一家,也陷入了?沉默与低落。
李秀丽呃了?一声:“应该挺好?他们一家现在都跟着华元帅,就是军中生活条件不太好,安全倒没什么。”
白贞贞愣了?:“您?您怎么知道?……”
李秀丽说:“赵烈你认识不。”
“赵世兄?”
“他是我信徒。”李秀丽简要地把?自己跟赵烈的关系,以及许家人遭遇的事情,现在哪里说了?一遍。
听罢,吕岩肃然行礼:“李娘子,您的恩德,此?生难偿。若有驱使,岩愿肝脑涂地。”
白贞贞听到?姊姊一家三口安然无恙,终于回?过神来。她游下吕岩的脖颈,伏在地上,没有说话,只是头朝着李秀丽,结结实实地磕了?三下。
她父母早亡,自小被长姐养大?,在她心中,姊姊、姊夫,与至亲父母无异。
李秀丽看出她身上剧烈沸腾的元炁,连修士的炼炁都没法镇压,可知心情的激动。
挠挠脸,难得有点不好意思?:“主要还是赵烈要救人,我顺便……”
此?时?,满城人的炁,包括白贞贞在内,恐惧、忧思?、喜悦感动、悲伤……都处于一个极高的水平,沸腾若煮。
李秀丽话未说完,寿阳上空凝如云霞的炁,浩浩荡荡,向下朝她扑来。
炼炁化神的最后一个关卡,第五境,开始凝结!
寿阳县是寿阳府的中枢所在,是当地?的望县,为寿阳府三十六县之首。
县中人口原本逾四千户,两万多人。
而今,在狄人治下不过一两个月,经过灵芝庵的摧残,真正的寿阳百姓,竟只剩下了一千八百户,九千人多。十去其五。
倒是那些被灵智庵硬生生变作人模样的禽、兽之属,子嗣暴增了近三成。
近万的寿阳人的复杂七情汇聚成云霞,重新笼在了城池上?方,从中分出一大股,朝着李秀丽没顶而来。
那些短暂拥有过人类灵智的兽类,它们在“魂魄”被白贞贞、吕岩剥落后,落回蒙昧前,恐惧、忧虑、乃至愤怒,也涌向李秀丽。
更甚至,虽然狄人、灵芝庵尚来不?及完全控制整个府,但寿阳县的情况向外蔓延了半个府城,灵芝庵传播所及,波及十万人多。洞天破灭时,半个寿阳府都有所感应。
加起来,也有十几万人的元炁,七情交织,五色陈杂,琼光耀耀,环绕云鬓霞衣的少?女,衬得?她宛似姑射真修。
吕岩、张半武、陈二娘,以及一干寿阳百姓不?知发?生了什么,望着她,满脸敬畏。
白贞贞是修行者,当即让他们不?要上?前,看向李秀丽,既欣慰又?神往艳羡:“十五六岁,就要迈进练炁化神……这般卓荦人物,世上?果然自有仙才。”
李秀丽此时微微合着眸,虽仍能体?察外部八方,但心神全然凝注在了内宇宙般的躯体?之中。
她破了大江洞天,救下百万人族,得?了大助力,只差一线,就能凝就最后一境,迈入练炁化神。
她体?内,尚有实?体?的重要脏腑,只剩下一个“脾”。
脾脏主忧、思之境,属土,金黄灿灿,若大地?凝了阳光。
这一次,寿阳百姓虽然变回人形,但对自己如今的兽形的深深迷惘思虑,化作?忧、思占主导的元炁,尽数朝她汇来,涌入诵世天书?。
脖子上?挂着的宝珠亦放毫光,随她意念而动。
外界涌入的人族元炁,被藏在珠中的诵世天书?筛去了大部分附着的其他情绪、杂念,化作?单纯的忧、思之炁,不?停充盈着脾脏。
直到炁盈满每一毫血肉,固体?的、实?在的存在,开始向飘渺转换,渐化作?一团涌动的明黄烟霞。
忧思之境,成!
五境俱成,五色烟霞互相交织。
渐渐,五色毫光由躯体?由内放外?*? ,将?方圆数里?都照得?一片光明。所有被照到的凡人,皆觉得?喜怒哀乐等诸般情思在心头转轮一般流动,但又?并非大起大落,心底又?另有一种格外的宁静。
李秀丽则不?知何时成盘坐打膝状。
五色毫光中央的少?女,先是原本?淡白的肌肤,色又?转剔透,整个人宛如一尊琉璃像,且越来越透明,光甚至能穿透她整个人,仿佛人正在消失、隐没。
看得?凡人们瞠目结舌,情不?自禁地?想要膜拜、靠近。
白蛇赶紧嘶嘶地?叫醒并阻拦了他们,不?叫靠近。
这是彻底迈入练炁化神阶段的最后阶段,三相变。
五境互相呼应,灵炁完全浸染、改造肉身,并且再次以灵炁化的方式重组躯体?。
从此,修行者在世上?存在的方式,就亦实?亦虚。
原本?父母生养,只能居住在阳世的凡胎,升华为能同时行走幽阳二世的半神话生物。
在这过程中,会呈现三大相。分别?是无垢琉璃相、太虚寂灭相、洞彻真人相。
琉璃相,即是灵炁完全浸透肉身时的表现,五境相成,周天无垢,里?外剔透。
寂灭相,是躯体?从阳世隐去,在幽世中,由五境源源不?断的灵炁,彻底重组再现。在这过程中,仿佛从阳世的物质宇宙中完全消失了一样。
真人相,是躯体?从幽世再次浮出阳世,再次蜕变升华后定格的本?相。
从实?,到虚,再由虚,转还阳世。即三相变。
白贞贞目不?转睛,这还是她第一次亲眼目睹修士凝五境,变三相,迈入练炁化神的过程。
因太过专注,竟未察觉,四周悄然无声地?升腾了雾气……
狄国三王子死去,寿阳百姓彻底夺回“魂魄”时,某处洞天深处。
阳光普照,一座道观的影子中,有一小块区域忽然蠕动起来。
影子中,黑泥般地?渐渐隆起一个人影。
片刻后,人影的五官、衣着都清晰可见。
颠女冠带着余悸,袖子都撕开了一大块。她摆脱累赘时,“累赘”将?她的袖子攥得?太紧,竟然也一并裂开了。
她先用灵炁,逼出一副苍白的脸色,再快步往观中走,却在转角遇到了跌跌撞撞而来的狄王。
原来,狄王在宫中打坐,猛然却只觉心口一阵一阵地?发?痛,竟滴下血来,与?他当日痛失四子时的感应神似。
狄人上?下全族都可由他一念而决生死。同时,与?他血脉相近者的死亡,他亦能感应。
生出感应的方位,是三子所在的方向。
他心知不?妙,立即往地?煞观的驻地?来。
撞见颠女冠,立刻拦住她:“十一道主,你与?我儿同往寿阳,怎么独自归来?他人呢?”
颠女冠白着脸:“我回来,正为此事。我与?师弟受邀,赴寿阳参加灵芝庵的大法会,巡看新并入狄州的寿阳城。不?料李秀丽潜伏在寿阳,趁法会召开,我等均无防备时,斩杀了灵芝圣母一百九十三号,毁了寿阳洞天。我与?师弟不?敌妖女,匆匆撤退。不?料,师弟被她擒住。我奋力与?李秀丽相搏,受了重伤,只能回转总部,向师叔师兄等求助。怕迟一刻,就误了师弟性命。”
狄王深知地?煞观这些弟子门人的秉性,对她口中的所谓“奋力相搏”一个字也不?信。但也怕误了三子的性命,立刻就说:“我与?您同去!”
二人进了总驻地?,立刻向驻扎本?表的地?煞观负责人请示。
一进正殿,就见灰衣比丘尼们也聚集在此。灵芝庵新铸造不?久的灵芝圣母一百九十三号被毁,她们也是来商议这件事的。
地?煞观驻地?大殿正中,供奉的是也是三清像。
只是地?煞观供奉的“三清”,身上?有千手千足,每只手里?都镶嵌着三角形,中有一刻眼珠。头顶地?,脚朝天,呈倒立状。嘴巴长在额头,鼻子横着长,眼睛长在下巴的位置。
颠女冠立刻拜倒:“师叔,李秀丽毁了寿阳洞天!”
狄王悲声道:“这妖女捉了我的三儿,还望上?真救命!”
于是,“三清”像的一部分手足就活转过来,惨白的,水蛇一样乱舞,手心三角的眼睛睁开,定定地?看向虚空,似看到了什么东西。
颠倒长的嘴巴一张一合,发?出在大殿四面回荡嗡鸣,使?人一听就觉得?头晕目眩的声音:
【三王子已死。寿阳之人,皆已碎裂心缰魂锁。】
闻言,狄王虽然早有所料,仍然恨得?胸口发?闷,捶地?嚎哭。
狄人的种族构造特殊,王族每死一个,对本?表的狄人来说,会使?举族的炁运损失相当一部分。
李秀丽连杀他两个孩子,怎教他不?恨之入骨!
颠女冠亲眼目睹寿阳洞天如何破灭的人,则说:“师叔,李秀丽身负鱼龙变秘术,又?学会了洞明子的红尘剑法,她手中拿着的剑,甚至疑似是幽世‘那柄剑’的分身。这些都是阳神的精深门道,常人学得?其一,已经够称豪杰。她小小年纪,却皆得?其术。我亲眼所见,她甚至自发?融会贯通了以龙身相合红尘剑法,连灵芝圣母一百九十三号都毙于其剑下。”
“阳神的那些人,虽然都是疯子、短命鬼,却借这些邪门歪道,换得?所谓‘法力通玄’。以小辈看来,李秀丽更是其中佼佼者。她如今才十五岁,就已经成了我观的绊脚石,如果任其长成,怕不?是诸表人间,又?添个阳神大獠。此女不?得?不?除。”
阳神门派,从当年的通天教,到后来的太乙宗、玄武盟,甚至现在犹疑不?定的阳春派,虽然要么是衰微落魄,正传几乎无人。要么是被追杀得?流离四散,在诸表人间躲躲藏藏。要么是道统分裂,有改投之意,与?阴神五大派眉来眼去。
至于那些阳神小派,不?成气候。
修阳神的,碍于自身修行的特性,绝大部分,根本?过不?了返虚这一关,甚至练炁化神阶段就身死道消。修行人数不?多。
但不?能否认,也是因为他们修行的特性,论?起斗法,没有一个是吃素的。对同境界的阴神修士,呈碾压之势。
“三清像”的那无数只眼睛都眨了眨,是赞同之意。显然颠女冠说的与?他想的一样。
颠倒的口继续发?出声音:【修阳神者,歪魔邪道,异想天开。诸表人间,应共击之。此獠如今正在凝结练炁化神的三相。一旦她迈入练炁化神,则人间又?添一大魔。】
阳世隔绝万法,返虚、合道修士也只能通过诸如制造寄身、傀儡,或者洞天渗透的方式来参与?人间之事。
想在阳世以真身自由行动,发?挥的最大法力上?限,就是练炁化神境界。
如果被李秀丽踏进了练炁化神,她如今就让许多阴神修士惊心的能耐,会拔高一大截,许多洞天与?法术,根本?就拦不?住她了。真正要成地?煞观收伏此表人间的心腹大患。
灵芝庵的尼姑们听此,说:“狂徒损毁菩萨一百九十三号金身,应落九幽地?府,受阎罗酷刑。我等愿一同前往,缉拿此恶士。”
颠倒之口却阻止了她们:【李秀丽五境已成,已凝就琉璃相,正在准备寂灭相。百毒不?近,百病不?侵,诸多幽术不?沾。汝等本?就不?长于争斗,俱不?是她的对手。】
狄王闻言苦笑:“可是要论?正面争斗,同境界中,谁又?是这些阳神疯子的对手?连日曜城都曾吃过大亏。”
颠倒之口却说:【真人相未成,就仍有凡胎的部分。阳世之浊,便可以阳世之‘浊’攻之。】
随着祂的话音,大殿中进来一个黑衣人,高得?异常,但瘦得?也异常,四肢如竹竿,全身都拢在黑袍下,头上?也盖着兜帽,脸部隐在黑洞中。只有露出袍子的十指,枯槁且尖利发?黑,像爪子。
整个人看去宛如一道扭曲的瘦长鬼影。
朝“三清像”拱手而礼,声音嘶哑:
“见过外交官。”
颠倒之口说:【速速前去,务必阻止李秀丽晋入练炁化神,以击杀为善。】
【是。】
待黑袍人离去。颠倒之口又?叫:【星君何在?立即向紫薇宫申请,准备调动群星,待命。】
闻言,狄王大骇,吓得?扑在地?上?:“上?真,杀鸡焉用牛刀,不?过一小小狂徒,何须动用群星,惊动紫薇宫啊!?”
连颠女冠都不?敢说话了。
唯独那颠倒了尊神的口,声音阴冷:【李秀丽修习了红尘剑法,已经是一意孤行入阳神的死路。今后必为阳神大魔。若能提前诛灭此魔,毁灭一表,亦是功德无量。】
【怎么,你为了自己区区一国一族,要放过将?来的阳神大魔?】
狄王浑身颤抖起来,脸色涨得?发?紫,一句话也不?敢说了。心中祈祷,希望黑袍人此去,能顺利击杀李秀丽,千万,千万不?要让紫微宫出手……
五色毫光中端坐的少?女,宛如真神降世。她的剑丸环绕她旋转,似是护卫。
百姓们尽管已经被县令叫着回去整理故园,仍然不?愿离去,就遥遥地?看着她。
他们不?懂什么修行,但都默默地?为她祈祷,希望她能一切顺利。
不?少?小孩更是抱膝坐在离李秀丽稍远的地?方,任由人劝,一动也不?肯动。觉得?待在她周身的光华内,才叫人安心。
这些小孩,除了狗儿,大多是被灵芝庵、“新狄人”从其他城池掳掠来的外地?孩子——寿阳本?地?的孩童早就被搜刮一空了。
他们听不?大懂寿阳人的土语方言,在这里?也举目无亲,只心中依赖救了他们的白龙姊姊。
白蛇则旁观李秀丽凝就三相,既是护法,也是为自己将?来的修行做个参考。虽然有蒲剑这样的神剑护卫,但她仍想为恩人尽点力。
忽然,一个孩子打了个喷嚏。其他孩子赶紧嘘他:“用手盖着点,龙女姊姊在、在修行呢!”
可是,人群开始接二连三地?打喷嚏。
最后,连白贞贞都打了个喷嚏:“咦,什么时候起雾了?”一吸进雾气,就喷嚏打个不?停。
悄无声息,寿阳城外弥漫茫茫大雾。
白贞贞摇了摇尾巴,心头莫名不?安。龙蛇之属,多有吞云吐雾的本?事。她立即鼓足一口气,猛然一吹,灵炁化作?大风,将?这场忽如其来的雾气吹去。
只顷刻间,雾气就散了。
但很快就有孩子大叫起来:“龙女姊姊,龙女姊姊不?见了!”
白贞贞猛然回首,却见李秀丽打坐的位置空无一人。
短短几息的雾气,少?女就在雾中消失无踪!
冥冥天,浑浑地,行人?不?见,道路难辨,鸡犬无声。
白茫茫,忽被喇叭、唢呐声划破,喜乐由远及近。
但在流动极缓、近乎凝固的雾里,连原本高昂的乐声也显得?沉闷,有一搭没一搭。慢慢走出一列人?。
神色萎靡的鼓吹手在两侧,有气无力地吹着。疲惫麻木的轿夫抬着一顶披绸挂彩的喜轿。二三民伕抬着寥寥箱笼,随在其后。
生?锈般红,发霉样绿,长斑珍珠嵌在轿顶。门帘一荡一荡,用褪色的金线绣着两只呆板的鸳鸯。
被虫驻得?坑坑洼洼的轿柄,随着轿夫的肩膀晃动,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忽然,门帘被掀开一角,指甲淡粉的素手,朝着旁边走得?汗流浃背的媒婆招了招。
媒婆凑过去,新娘低声问?:“张媪,什?么时候才到卫县?”
“哎呦,就快到了,就快到了。再走半个时辰,唔,也或许是两个时辰,前面就是卫县了。小娘子你路上已经问?了三次了。迢迢远嫁,不?差这么一会。别露出猴急相,叫夫家的人?看了笑话。”
媒婆随口敷衍。要?不?是新郎家给的钱多,她才不?耐烦陪这么个父兄皆荒唐,几乎是被半卖来的女子,走这么多的路。她甚至没有什?么嫁妆,除了表面功夫的嫁衣外,最值钱的,只有一面做工精致的菱花镜。
但她也能理?解新娘的不?安。新郎据说有要?事到外地去了,连迎亲都没来。谁不?怕刚进门就失了夫婿的欢心?
一行人?没走多久,马蹄声笃笃而来,还?有人?的脚步声、欢笑声。唢呐声。
从?雾茫茫的另一边,走出了一队同样披红挂绿,但服饰齐整崭新,笑容可亲的人?马:“是齐家的送亲人?吗?我们是宁家人?,来接新夫人?的。郎君到外地办急事去了,嘱咐我们一定要?好?好?相迎。”
媒婆在窗边,对?轿子里的新娘说:“你瞧,宁家老远就出来迎接了,可放心了?宁小官人?确实是有急事,并?非有意怠慢。”
新娘子在帘后轻轻嗯了声,没说话。
花轿慢慢地进了卫县,过了城门。
新娘子掀开窗帘的一角,悄悄打量自己将来要?生?活的这个地方?。雾气沾到她的指尖,湿润,凉意顿生?。
进了县城,雾更浓了。听说,这座城池就是常年拢在蒙蒙中的,少?见晴天。
向外看去,连轿子一米开外都瞧不?清楚。能看到的,只脚下的青石板。城池的楼阁建筑,全都隐在茫茫中。
走在最前面的宁家人?,提着分外明亮的灯笼,似浓雾里张开的两对?光眼。说是为了防止轿子与马车、行人?相撞。
但一直往前走,却没有看到行人?,并?无任何人?与送亲队伍擦肩而过。
新娘又侧耳去听,声音倒是正常的。
雾中时不?时传来男女老少?的说话声、叫卖声、人?们轻重不?一的脚步声。
光听这些嘈杂喧闹的声音,与传闻中繁华的卫县,十分相衬。
或许,是宁家势大,在卫县称王称霸,称头?个的豪族。卫县百姓也许早就被提前警告了今天是卫家郎君迎亲的日子,所以看见灯笼就远远避开了。
花轿摇摇晃晃又好?一段路,迎亲的宁家人?笑道:“宁府至——请新娘下轿。”
大红灯笼从?深宅一直挂到了门口,暖光驱冷雾,笙箫齐奏,熏遍满府的香氛飘至外间。
宾客如云,挨挨挤挤,都在府前争看新人?。
新娘缓缓撩开布帘,搭着媒人?,下了花轿。
却一面并?蒂团花扇。
宝冠压云鬓,珍珠点蛾眉。羞掩芙蓉面,怯步碧玉裙。
宾客虽众,却无一人?说话,大家都只默默地打量她。
唯有一个声音,喟叹:“果然是个美人?。”
新娘偷眼觑,见说话的,是一位三十来岁的端庄贵妇,站在所有人?之前。
只是贵妇人?十分憔悴,神情平淡,嘶哑的声音又僵又疲倦:“我儿因?急事外出,不?能亲自来此,你拿着这个吧。”
拍了拍手,立即有仆人?拿来个一臂高的木偶人?,塞给了新娘。
焦木似的偶人?,五官很滑稽,斗鸡眼,脸上涂着白漆,脸颊抹着两团胭脂,戴着新郎的帽子,穿着新郎的大红吉服。四?肢无力地垂下。
新娘被迫抱住它,一下子呆了。
贵妇人?却再也不?看她,只转过身?,说:“带进去,拜堂。”
立即悄无声息,涌出大列的侍女仆从?,人?人?垂首低眉,穿着一样的衣服,神态恭敬,搀扶着新娘,实则是半架半挟半推,将她带往喜堂。
喜堂上离奇地设了屏风,翁姑都坐在屏风后。
新娘被仆人?压着,与木偶三拜成礼。
期间,阿翁没有说半句话,阿姑落座后就一言不?发。
直到最后,新妇要?献茶时,阿姑才开口,依旧带着疲倦、厌烦:“不?必了。进洞房去罢。我儿或许今天半夜时会到家。在他回来前,绝不?可出房门一步。”
“我们准备了一天昏礼,也要?去歇息了。”
竟然径自站起,拂袖而去。
阿翁仍然没有言语,但温和许多。只是拍了拍掌,他的侍女走出来,呈上一个大盒子:“这是老爷赐您的添妆。”
随后,他也慢慢站了起来,略显佝偻的背影映在屏风上,随妻离去了。
新妇喏了一声,弯着腰,作着揖,不?敢抬头?,静送好?像不?喜欢她的翁、姑。
十分苦涩,又略松了一口气。夫婿今夜还?是会回来的,她不?必与木偶枯坐一夜。
转身?时,一脚踩下,忽听到“啪嗒”一声,有液体飞溅而起,脏了她的碧裙。鞋底黏糊糊的。
低头?看去,却见屏风下淌出了脓黄色的液体,她不?慎踩中了。
不?待她细看,左右的侍女挽着,实则是拉拽着她:“我们带您去新房。”
新房里,龙凤烛烛劈里啪啦的燃烧,烟气缭绕“喜字”。
锦被高床,撒满花生?干果。
门被侍女关上了,从?外锁了起来。说是等郎君回来,他会开门的。
窗户也都被合上了,落了锁。
侍女在门外说:“少?夫人?,我们这常年有雾,这雾对?人?身?体不?好?,不?要?开窗。”
宁府中没有寻常婚礼的贺喜声、祝酒声,连宴席都没有。
看似众多的宾客,在礼成后,就悄无声息地全走了。
院子、屋子,都安静得?异常。门、窗都有锁,宛如囚室。
新妇坐在床上,那木偶也被放置在床头?,白漆的脸,墨黑的眼,直勾勾地对?着她。
实在没法忍受这诡异的偶人?,她起身?坐到了桌子边,为打发无聊,打开了公公送她的添妆礼盒。
一打开,她吓了一跳,珠光宝气,金银铺底,宝石堆积,俱是名贵之物。
这样一盒,拿去做寻常富庶人?家小姐的嫁妆,都绰绰有余了。
即使以宁家来说,也实在大方?得?出人?意表。
自从?来到宁家,不?见的新郎,冷眼相对?的婆母,只有表面披红的冷清气氛,近乎羞辱的拜堂。
只有这一盒珍宝,总算是让她略受慰藉。
便在房中数着灯花,对?着自己的菱花镜,听着噼啪声,总算熬到了深夜。
百无聊赖中,忽然有哗哗的水声,然后有人?在窗外说话。小声地叫她:“新娘,新娘,到我这里来。”
新妇好?奇地走了过去,就听到那个亲切但严肃的女声说:“我是新郎的侍女,他与我自小相识,与我有恩,曾让我不?受饥饿。因?此特来报答。”
“你把房门倒插,快,快,快!”
她半信半疑,问?其姓名,这个莫名熟悉的声音却一直催促,到最后,甚至带了严厉,只教她插上门。
新娘被催得?烦了,不?知为何,直觉还?是依照这女音说的去做了。
谁知,刚插好?门不?久,寂静中,忽然,笃、笃、笃。
一个略沉闷含糊的男声,敲着门说:“夫人?,我回来了。新婚之夜,叫你久等,真不?好?意思。”
开锁声。门颤了一下,没打开。于是,男人?在门外笑了:“夫人?,你真是调皮,怎么把门倒锁了?快开开门。”
新妇想起婆母的话,立刻预备去开门。
谁知,她刚走到门前,窗外的那个女声又急忙阻拦她:“请您相信我!新郎笔挺又高大,门外的东西鸡胸又驼背,绝不?是新郎,千万莫开门!”
“如果不?信,你透过窗户,看一眼地上的影子。”
年少?的新妇从?窗户的缝隙里看出去,果然看到,被灯笼照下的光,拉长的影子。那是一个弓着身?子,背部肉山般驮起的样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