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秀丽、丁令威下楼时?,这些古古怪怪的幽世居民——或者说“微小型现?象”,无论是一双眼,两双眼,还是三只眼,全都“看”了过来?。
大部分一看到李秀丽脸上的龙鳞,便露出?敬畏之色,连忙撇开了脸,专心吃自己的。那个?双面人干脆直接转到了谦卑的那张脸,对着少女连连媚笑。
李秀丽眼睛扫过,在这群千奇百怪的存在里,只看到了两个?相对正常的人。
一个?坐在靠窗的位置,一脸茫然,是个?行脚商打扮。居然是个?肉身凡胎的凡人。热闹的大堂里,他的位置周边压根没有其他“人”敢靠近,愣生生空出?了一大圈。
一个?是个?炼精化炁初阶的修士,坐在靠门的东边,正在一壶接一壶的喝酒,一会傻笑,一会怒容,一会哀容。
他周边同?样无“人”敢靠近。
李秀丽二人随便挑了一桌空着的坐下,狐狸一家殷勤地凑上来?,问他们要吃什么。
李秀丽随便点了鸡肉、炒菜、豆腐几样。
这时?,门口又有动静,走进来?一个?完全人模样的童子。
狐狸正想招呼他,童子却摆摆手,示意?自己不用餐,也不住店。只环顾一圈,忽然看见李秀丽,眼睛一亮,急忙上前,一拜:“恩人!可还记得我?”
李秀丽一看,在记忆里搜了一番,“啊”了一声:“是你!鹊仙镇的那个?!”
童子十岁左右,扎双髻,褐发,穿赤衣,履乌鞋,赫然是当时?鹊仙镇上,引着李秀丽去救人的狐狸所?化模样。
鹊仙镇上,正是这童子引她破了迷踪阵,使那个人贩子窝点白于人间。
童子双目含泪,拜曰:“自从人间一别,我便记住了您的炁。后来得知您被大夏通缉,我心急如焚,欲搭救恩人,但?发动族众四下寻找,却遍寻不?得,日夜焚香为您祷告。今日,我在青丘之?中打坐,忽然隐约闻到了您的炁,只是炁感浅淡,还有鸟味搅乱。我不敢大意,连忙赶来,果然见到了您。”
在大夏之?中,她借鱼龙变的秘术,将炁完美融于大夏人族。此时,离开那方人间,暴露于幽世,虽然有青伞的阻隔,仍然被这童子所感应。
张白、姜月让她无故千万不能离开阳世的大夏,果然是对的。
李秀丽不?由庆幸,幸好?找上门来的不?是仇人,是故人。
丁令威打量童子一番:“我是张白的师兄。你就?是师弟曾经提过的、被人贩子抓住的青丘狐罢?”
童子点点头,惊喜:“您是张白先生的师兄?太好?了,正不?知去哪里寻找那位恩人。”
李秀丽听?得略懵:“等等。什么?你不?是临时洞天里,被七情异化裹挟,异化为狐狸的普通人族小孩吗?最多有些修为和法?术罢了。什么青丘,什么青丘狐?”
丁令威笑道:“李姑娘,你定睛,仔细看他的模样。”
李秀丽凝炁于目,定睛一看。
这童子精致的容貌,似罩了一层烟气。在起伏飘散的炁里,人面时不?时扭曲一霎。
他站在原地,李秀丽却好?像透过他幽世的人身,看到了现实之?中,一只蹲在草地上的赤狐。
面目玲珑可爱,眸子像琥珀,耳毛略褐,赤色毛皮,四足尖尖而黑。
嘿,可不?正是“褐发、赤衣、乌鞋”吗?
她讶然道:“原来你真是一只狐狸。”
童子道:“是,我是一只赤狐,长?在青丘。一次,外出?诸表人间玩耍,一时留恋,不?慎被猎人捉住。是猎人的孩子见我在笼中垂泪,十分?不?忍,将笼子打开,放了我。我感谢他,便时常与他嬉戏,成了朋友。后来,有一日,那孩子忽然不?见了,他的父亲为了找他,跌下了山崖,他的母亲为他哭瞎了双眼。我循着?气味,一路找到了鹊仙镇。”
“没?想到,鹊仙镇中不?但?成了临时洞天,时时有姑获鸟巡逻,还设了迷踪阵法?。我进入其中,发现那孩子已经被人贩子捉住,异化为了‘狐狸’,关在笼中。我无法?带着?他逃离,便幻化作人类童子模样,倒在人贩子的家前,被他们抓住。趁机潜伏在鹊仙镇,等待时机,解救笼中人。”
他拱拱手:“等到了二位恩人。我终于破开阵法?,消灭了鹊仙镇的‘姑获鸟’,救出?了那孩子,送他回到了其母亲的身边。”
李秀丽托着?脸:“真是颠颠倒。人类残酷,将同族当做狐狸卖。狐狸倒是有情义,化人报恩情。”
赤狐童子又?一揖:“恩人啊。青丘桃源乡的本土,就?在大周幽世之?中。您既然到了大周境内,若不?弃,请到青丘居住,我让族众已经备好?了您的住所。”
李秀丽对传说中的青丘很好?奇,但?道:“我才炼精化炁,没?法?长?期待在幽世。”
赤狐童子道:“我们在大周的阳世之?中,亦有开辟隐秘的稳定洞天。若恩人愿意,也?可以在大周的阳世居住。”
李秀丽有一霎的心动,但?想想自己身上背的仙朝通缉,在幽世、洞天居住,与凡人隔离开,就?没?法?长?期隐藏自己的炁了,到时候被仙朝找上门,还要连累这群狐狸。
就?摇摇头:“算了。多谢好?意,以后如果有机会,我会去做客的。”
赤狐童子依依不?舍,再三邀请,都被李秀丽拒绝了。他便化出?一缕炁,告诉她,这是大周阳世之?中,青丘洞天的入口密令。她若要拜访,只需要对着?任何?一个地上的洞,将这缕炁吹进去,就?能打开青丘的通道。
李秀丽将这缕炁装进了鲤珠。
赤狐童子作为本地土著,本想再陪她一程,陪到他们顺利进入大周阳世为止。耳朵却竖了起来,满脸失落,说长?辈召唤,不?得不?辞去。
又?说,如果李秀丽想见他,可以口呼“狐来,狐来”,只要在大周境内,无论幽世阳世,他一定前来相见。
遂辞去。
等他走了,丁令威淡淡道:“这小狐狸是一片赤诚,可惜,他的祖辈却有顾虑。青丘狐历史久远,祖先也?非等闲之?辈,与仙朝也?有一些渊源,青丘才能长?期依附仙朝分?宗的幽世而存在。你被仙朝通缉,青丘不?可能不?在意。因你的恩情,它们不?会上报仙朝,但?大概会约束小辈与你来往。”
“那挺可惜的。”李秀丽有一丝惋惜。那只一闪而过的赤狐真容,毛发长?得又?顺又?多,看着?就?好?摸。
丁令威见她略有失望,安慰道:“大周是青丘的本营,天下狐众的圣地。姑娘以后还会有机会遇见它们的。”
二人低声交谈间,店主夫妇已经殷勤地端上菜来。红烧鸡丁、油煎豆腐、炒青菜,还有两碗米饭,看着?是正常的食物,色香味俱全。
李秀丽看得十指大动,当即就?想夹一筷子。
另一双筷子轻轻地压了一压她的筷子。青年道人朝她微微摇头。
随即,自己夹了一块豆腐,启唇一吸。豆腐散作一股烟气,被他吸入口中。
李秀丽有样学样,也?夹起一块红烧鸡丁,张口一吸,鸡丁烟然,飞入她口中。
顿时,满口鲜香。但?味道又?纯粹得近乎怪异,半点铁锅、柴火的烟火气都没?有。
一旁暗中窥视二人的其他“人”见他们的用餐方式好?像是走惯了幽世的寻常修士,又?收回视线。
李秀丽连续夹了豆腐、青菜,边吸烟气,嘴巴里是豆腐的嫩滑、青菜的清香,但?又?琢磨着?:“这口味怪怪的。”
丁令威道:“幽世的食物,本质上是这道菜的味道的‘概念’所化,并?非真正的食物。譬如,你吃到口中的,是红烧鸡丁的‘鲜香’所化的概念。所以,缺少了人间烟火的复杂气味。”
李秀丽嘟囔:“这样吃东西可真没?意思?。”
人吃饭,就?是吃的那一口热腾腾,夹杂着?烟火气息与食材本身口味与调料的中和,落入口中、肚中,那才有实感。
她只动了几筷子,很快就?没?兴趣了,忽然想到:“哎?那幽世的‘现象’,能吃阳世的食物吗?”
丁令威道:“某种意义上,能。幽世生物,如果食用阳世的食物,也?能食用其‘概念’。譬如香甜、鲜香、咸美等味道的概念。但?是,一旦这些概念被食用殆尽,阳世的菜肴看似完好?,实则,对凡人而言,会成为毫无口感、味道可言,宛如泥土、干木屑一般的东西,没?有办法?再入口了。”
李秀丽一合掌:“噢,我知道了,这就?是民间传说里,说被‘妖鬼’或者‘神’食用过的食物,会味同嚼蜡的缘故!”
丁令威肯定了她的猜测:“人族之?中,长?期流传一些民俗传说,其实是来自幽世的一些超凡知识。譬如,如果贡与鬼神的食物,味道极快变化,就?是神鬼显灵,正是来自于此。再譬如,凡人常说,人鬼殊途,接近鬼物,会被阴气侵蚀,被鬼吸取阳气,很快就?会憔悴衰败,稍长?时间就?一病不?起。其实,这就?是一种对凡人以炁供养鬼怪临时溢出?区的描述,本身之?炁衰竭,炁衰,脏腑亦败,人自然一病不?起。”
李秀丽如今也?有了一部分?修士的常识,听?起这些,更加津津有味,催促着?要丁令威多举些例子。
忽然,大堂之?上“咚”的两声震响。
是那个坐在窗边,行?脚商打扮的凡人,他忽然一头栽倒在地上,脸朝下,一动不?动。
而那个坐在东边的修士,则忽然趴在了桌子上,手里的酒壶砸在了地上,碎裂开来。而常理来说,入道之?后,修士就?是喝上一大盆的酒,也?不?会醉半滴。
他们一倒,所有“人”都跳了起来,大多“现象”扔下几个铜子,就?夺路而逃。剩下的不?是跑回屋子里躲着?,就?是走不?了的。狐狸店主一家,紧紧贴着?门墙,缩在角落里,浑身颤抖。
他们入店之?时,就?已经被侵蚀透彻,不?过是依照残余的肉身惯性在行?动。早已救无可救。
但?狐狸一家只是凡人精神对照而成的现象,没?法?拒绝按规则付了钱,入店的这二人。
此时发生异变,也?只能眼睁睁看着?。
而就?在现象们熟练至极逃走的这一霎那功夫,倒下的凡人、趴下的修士,忽然又?腾地跃起,直挺挺地向前伸出?手臂,
其身上的元炁在以飞快的速度散入四周,生气湮没?,气息全无。他们成了它们。
但?与此同时,四面八方的所有高?浓度的炁,都在朝它们涌来。
只呼吸的一瞬,它们的头发开始疯长?,手指甲暴涨一寸,口中飞快地钻出?尺长?獠牙,身上长?出?白毛,肌肤从红润转成青,甚至有了金铁之?色。周身的骨骼噼里啪啦,像是在打铁。
它们转换得太快,丁令威抽出?桃木剑来:“这就?是荒怪!”双唇微动,快速地对李秀丽说:“这些‘现象’在幽世看着?千奇百怪,实则在阳世,都是普通凡人。如果我们走了,荒怪无差别地攻击附近所有‘现象’,人类对应的‘现象’在幽世陨灭,会对其人的精神造成极大的影响。何?况,荒怪是介于幽阳之?间的存在,既能下潜幽世,又?能浮出?阳世,去攻击活人。”
“姑娘可以执伞先避开。但?我身为太乙修士,不?能纵容荒怪为乱凡人。”
闻言,少女也?立即抽出?她的蒲剑——在幽世里,它的剑身都还透着?叶子的纹路,绿乎乎的,看起来像蒲叶胜过像一把剑,啐他一口:“看不?起谁呢?我要是走了,岂不?是跟那些凡人一样?那我还修行?个屁!”也?一手拿伞,一手挽剑,站到他身侧,挡住了狐狸一家和其他小现象。
不?过。
李秀丽盯着?那眨眼间,就?从原来的身形暴涨两倍的高?大怪物:“什么‘荒怪’,这明明就?是僵尸!”
第096章
一头体生白毛,一头长?出绿毛。均肌肤铁青,望之有金铜之泽。骨骼铮铮作响,像钢铁嗡鸣。獠牙、利爪皆尺长?,尖锐无匹,闪烁幽绿毒光。更兼体格高大,是壮年男子的两倍之高,站着就?快顶到客店二楼。
这两头怪物?,在李秀丽的故乡,也被人叫做“僵尸”!
丁令威面色微凝:“是。荒怪亦可称作僵尸……小心!”
其中凡人化的那头,白毛为主,猛然弹跳而起,头颅撞破了楼梯,獠牙突出,径直咬向李秀丽,速度极快。
一股大力携气流撞来,若被撞实,少不得骨裂腰折。
李秀丽立即飞起一脚,踹在它当?胸。
绣花鞋儿不大,却携虎象之力,与僵尸相撞。
轰——如两头蛮牛砰地撞在一起。
皮囊坚若金铁的白毛僵,被蹬得连退三?步,胸口硬生生凹陷下一个小巧脚印。
少女则凌空飞转三?圈,裙儿飞散,青伞后倾,连退数步,卸力落地。
而那?厢,丁令威也无暇别顾。
低阶修士所化的绿毛僵尸,闪电般扑向了他?!
他?举剑抵挡,它竟一口咬穿了半焦的桃木剑!
所幸,丁令威的化身是鹤傀,本是一只仙鹤,极轻盈敏捷,当?即振翅而起,避开了它的第?一波扑杀。
但他?身后就?是瑟瑟发抖的小现象们。
他?不能久避,当?即拍翅,时而俯冲,时而升空,盘旋引诱绿毛僵远离狐狸店主一家。
只是,毛僵不但铜皮铁骨,且水火不侵,不畏阳光,行动如飞。它竟凭地飞弹而起,险些咬中他?的翅膀。
而李秀丽那?边,客店内部的空间,较怪物?的体型,显得太?狭小。
而且毛僵金铁肉身,力大无穷,又势均力敌炼精化炁阶段修士的虎象之力,相持不下。
李秀丽更?是被它压缩了相当?的腾挪空间,还要顾及身后的小现象们,也非常被动。
对战的空隙,丁令威道:“你待在店中,我把它们都?引出去!”
储在傀身上?的所有炁被迅速调动,他?口中发出一声长?长?的鹤鸣,迅速仙鹤化,双翅一振,羽翼间闪烁蓝色电流,当?头劈在两具毛僵头顶。
一霎时,噼里啪啦,电流乱窜,两具不畏水火的毛僵,被劈得皮肉焦烂大块。
仙鹤振翅向外飞去,两具被激怒的毛僵也随之扑出客店。
但这具鹤傀,修为只有炼精化炁初阶,储存的灵炁极有限。
使出本该炼炁化神才能用的雷电法术后,仙鹤的动作明显不再灵敏,竟然飞得忽高忽低,被毛僵时不时地飞扑下大片洁白羽毛。
李秀丽见此,立即要往外闯。
她与丁令威化名的白鹤,几次三?番共同面对大敌,她心里早就?当?他?是朋友。
哪里能认怂,看他?独自对战两个僵尸?
丁令威回头见她欲离店,立即阻止:“待在店内!”
他?这具不过是鹤傀化身,最多不过是失去一具傀儡,本体也遭反噬受一些伤。
但李秀丽的侵蚀程度刚刚降下,如果暴露在野外,虽然有青伞的庇佑,仍然会加重侵蚀。
但少女已经冲出了客店,叫道:“别废话!”拔剑冲着其中一具毛僵的脑袋,横劈而下。
幸而,青伞有灵,在他?们顾不过来时,就?自行悬浮在李秀丽头顶,总是大差不离地罩住她。
李秀丽重新加入战局,丁令威的压力一瞬间减少了许多。
但仍僵持不下。
而且越僵持,局面对二人越不利。
丁令威稍一思索:“把它们往东方引!”
赌一个可能。
二人且战且退,渐渐将二毛僵引到了他?们来时的那?一条路上?。
随着时间流逝,李秀丽脑袋里忽然晃出一个声音,又怯又丧“啊,我好害怕。不过认识也只有几个月,把他?撇了,我自己回客店吧……”
她勃然大怒,把脑袋晃成虚影,尖尖两髻乱摇,从头发里抖出一团炁,甩掉了这个莫名其妙的念头:“呸,哪来的孤魂野鬼,胆小如鼠,也敢占你姑奶奶的意识!”
正此时,丁令威忽道:“秀丽,后退,援兵来了!”
下一刻,叮铃、叮铃,清脆到接近尖利,且频繁的摇铃声,响彻旷野。
伴随铃声,笃、笃、笃。
那?是沉重的人体快速跃起又落下的声音。
头戴斗笠,着麻衣。笠下的阴影笼着半张脸,看不清五官。一手摇铃,一手提灯。步伐似缓实快,由远及近,第?一声铃时,他?还在一里开外,第?三?声铃时,已经到了近前。
他?身后,远远地还跟着三?人。
这三?人也全都?穿麻衣,戴斗笠,且笠边垂下黑纱,遮挡面容,双手笔直地朝前挺着,随着铃声,一跳一跳地前进。
摇铃人见到两具毛僵,嘶哑地笑了起来:“不错,不错,今日还有额外收获!”
他?换了一种频率,晃起手中铃铛,喉中发出野兽般的一声低吼。
旋即,他?身后跟着的三?人忽然加快了跳跃的速度,高弹而起,笔直挺着的手臂,手指上?,蹭地暴涨一寸尖利指甲,错过李、丁二人,直扑两具毛僵。
在错身而过的一霎,气流微微掀起黑纱,李秀丽瞅见这三?人的真容——肤色发青,有金铁之泽,双目无神,生气全无,獠牙外露。
除了没有长?毛外,这三?人赫然也是僵尸!
五具荒怪——或者说僵尸,厮打?在了一起。
但两具毛僵似乎更?胜一筹。
摇铃者见此,对两具毛僵更?是垂涎欲滴。瞥了站到一旁的李秀丽、丁令威一眼:“生人站远一些!退到一里之外!”
丁令威神色略凝,拉着李秀丽往外退去,一里之后才停下,低声:“不太?好。先到的是赶尸人。”
赶尸人口中念念有词,忽然将另一只手提的灯抛在空中。
灯悬停半空,他?绕着灯,开始念咒摇铃。
“停下……”一个老翁的声音。
“静止……”一个壮年男子粗豪的声音。
“不得前进!”一个女童尖利的叫。
“立!”一个青年女人紧张的叫喊。
无数声音,男女老幼,嘶哑、清亮、高亢、低沉……全都?混杂在一起,以各种各样的语音,不同的词汇、语言,重复同样的意思:“静止”。
李秀丽晃晃头:“咦?我的侵蚀又加重了吗?这是什么声音?”
丁令威道:“不,不是你的侵蚀加重了。是赶尸人召来四面的幽世之炁,筛选世音的方向,在试图操纵荒怪。”
这些声音化作浪潮,朝僵尸们涌去。
开始,那?两具毛僵很烦躁,连打?都?不打?了,在原地一会弹跳,一会打?滚,一会嚎叫,一会试图离去。
赶尸人立刻加大了摇铃的力度,灯的光芒更?甚,于是,涌来的声潮更?高。
一时间,几乎是那?块方寸之地,每一毫的空间,每一缕炁,都?在怒吼着“静”!
渐渐地,白毛僵站定原地,不再动作,头垂了下去。
绿毛僵也不再大范围地动作,弹跳的幅度越来越小,却还勉强挣扎。
赶尸人见此,即使是面容拢在阴影下,仍能见他?咧嘴,满面笑容。
他?当?即从头上?摘下一顶斗笠——他?自己头上?,摘掉一顶,还有一顶。
走?到白毛僵身旁,将这顶斗笠戴在其头顶。
斗笠一戴上?,便弥生黑雾,织就?为黑纱,挡住了白毛僵的面容。
赶尸人摇一摇铃铛,它就?动一动。显然,已被驯服。
他?转过头,看向另一头还在奋力挣扎的绿毛僵,举起铃铛,准备加大摇晃的角度。
铃铛刚刚举高,一张符箓从天飘来,不歪不斜,贴在了绿毛僵的额头。
绿毛僵的挣扎彻底被镇压,当?即束手而立。
铜钱剑格开铃铛,黄袍道士不知何?时站在一侧,冲赶尸人甩了一下拂尘,手指夹着符箓,笑道:“这头毛僵我就?收下了。”
斗笠的阴影下,赶尸人的怒容遮掩不住,气冲冲:“牛鼻子,你不要欺人太?甚!有本事就?……”
黄袍道士笑着打?断了他?的话:“前辈,要不然,照老规矩,我们斗法一场,赢的人可以牵走?两头荒怪。我初入化神,一定不是您的对手。只是,我斗法前,须得向门中、阳世单位,俱报备一番。”
他?这样说了,赶尸人却反而闭了口。沉着脸思索一阵,竟然又硬挤出一个笑来:“罢,一直到这时候都?还没收服这两头畜生,是我的技艺生疏了。道长?耍得一手好符箓,愿赌服输。告辞!”
便摇起铃铛,带着新收服的白毛僵,与三?头僵尸,打?算一起离开。
一边走?,赶尸人一边调弄着铃铛,召来一道又一道的炁,围绕着白毛僵,似乎正在调试机器一般,尝试熟悉怎么操纵它。
看着他?们一行的背影,黄袍道士叹了口气,回过头,对那?头额头贴了符箓的绿毛僵招了招手:“过来。”
绿毛僵一跳一跳地直着身子跳了过来。
黄袍道士平静地对它说:“不可以无端伤人。来,对这二位道歉。”
李秀丽吃惊:僵尸还会道歉?
谁知,那?绿毛僵竟然依言张开口,早已死去僵冷的舌头,捋直了,晃着不再震动的声带,当?真发出了含糊的声响。
完全听不清在说什么,根本不像人言。
黄袍道士却极有耐心:“看我的口型,这个字,要这样震动。‘对——不——起’。”
“吞……”
“‘对’。”
“吞……”
“‘对’。再来。”
“兑……”
他?一个字又一个字地教僵尸对口型,调整人工晃声带的方式,这头绿毛僵,最后居然真发出了类似“对不起”的声音。
李秀丽生平头一次被僵尸道歉,简直不知道要说什么。
黄袍道士又说:“以后,除非别人对你动手,你可以自保,也可以来找我们,但绝不能轻易伤人。被打?,痛,你离开。别人还追,还手。不能杀人。要记住。”
他?殷殷教诲,简直像个幼儿园老师或者小学老师,在教极不懂事的小孩子。
绿毛僵懵懵地听着。
等教育了一顿这绿毛僵,黄袍道士才歉意地对二人道:“我初入化神,感应不及时,赶来慢了。连累二位道友辛苦抵抗。这本应是我辈的职责。”
丁令威:“这位茅山的道友,应该是我们谢你。”
茅山道士摆摆手:“唉,若不是二位拼死抵抗,将它们引到野外制住。这附近还不知有多少凡人受难。只要能降服毛僵,刚刚那?位兄台,可不会管附近的现象死伤多少。”
说着,他?看一眼李秀丽,热心道:“这位善信面色不佳,大约是受侵蚀过重吧?”
他?忙举起铜钱剑,在李秀丽背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
李秀丽顿觉头脑里又开始晃荡的千奇百怪的想法散去了大半,头部一阵轻松。
茅山道士说:“小道道号‘冬全’。二位道友,应是前方的客店来,女善信,你快去客店休息一阵子吧,小道与你们同行,正好替这家伙向店主赔礼道歉。”
李秀丽一听这名字:“真怪。冬全……这是什么意思?”
冬全嘿嘿地笑了两声:“与小道一同进门的师兄弟,师姐妹,是同批起道号的。我们这一批,四个人,刚好轮到‘春夏秋冬、福寿双全’八个字。我同门不同脉的两位师兄、师姐,一位同门同脉的师兄,一个分取两个字为道号。他?们用完了六个字,我就?叫冬全啦!”
得,根据这起名方式,李秀丽扬起眉:“你的那?两位同门不同脉的师兄、师姐,是不是分别叫春福、夏寿?”
冬全很惊讶:“女善信,不不不,这位师妹,敢问师承何?脉,莫非也是我阳春门中人?小道冬全,阳春门,茅山一脉,见过师妹。”
呵呵,果然。
想起那?两个在拟社?稷图里说着合作,结果隐瞒了关键信息,变相坑了自己一把的家伙,李秀丽没好气地翻个白眼:“我才不是你师妹呢!只是刚好认识春福、夏寿那?两个家伙。”
冬全摸了摸?*? 脑袋,讪笑一声:“原来姑娘是师兄师姐的旧相识。”
看在冬全也算救了他?们的份上?,李秀丽也懒得再翻旧账,只当?新认识的,没有再说什么。
到了狐狸客店,果然人仰马翻,店里被打?得四下狼藉,客人跑光了,狐狸一家正在抱头痛哭。
见冬全领着绿毛僵“回来”了,它们吓得缩成一团毛绒,尖叫起来。
冬全立刻拍了一下绿毛僵:“道歉!”
绿毛僵重复了一遍冬全教它的“对不起”。冬全又带着它,亲自去扶桌正椅,收拾地上?的垃圾,还去搀扶狐狸一家。
开始,狐狸们吓得够呛,渐渐,见那?绿毛僵竟然也被黄袍道士塞了一把扫帚,笨拙僵硬地洒扫起来,才明白,它已经被收服了。
冬全从袖子里取出一个香囊,倒了半天,倒出几锭银元宝,很不好意思地放在狐狸店主的掌心:“我只有这么点了。你别介意。能修补多少是多少。”
狐狸店主眼睛咕噜一转,本想来个狮子大开口,让他?写?下一沓的欠条,这时,绿毛僵又被冬全招手叫了过来。
它吓得毛一炸,也不敢开口了。
冬全按着绿毛僵的手臂,真心实意:“它也是受害者,也不是自觉自主想要变成这幅模样。请你不要记恨它。我会带它回山,慢慢地,重新教化它,有朝一日,它还能变回人身。”
等一切重新收拾好,丁令威为表感谢,请冬全坐下吃点茶饭喝点酒。
这个茅山道士看起来也就?二十多岁,道号里有个“冬”字,实则长?着一张浓眉大眼,但有点憨的脸,见他?们邀请,摸摸脑袋,也坐下了。
李秀丽好奇地看了一眼他?身边站着的绿毛僵:“这家伙真的还能变回人?”她是亲眼看着那?个低阶修士倒下,失去生气,化作这样的怪物?。
冬全说:“荒怪,本身的意识直接被幽世侵蚀殆尽,徒留肉身,游荡幽世与阳世之界。同时,它们既能在幽世劈砍普通现象,又时不时会跑到阳世,祸患人间。同时,更?可怕的是,它们会在遇到什么群体时,就?本能地‘变色’,伪装成此类群体,混在其中吃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