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个丫鬟说的隐蔽,却听得出不平:“谁说不是呢?那边的人,整日里只知道向夫人、老爷要钱。夫人带着少爷回了一趟娘家,回来之?后似乎被气坏了,郁闷在心,身子就开始不好。我看京城的‘风水’不好。”
“唉。好了。那也是我们?以前的主家。不要再?议论了。”
黄鼠狼和李秀丽对视一眼,悄然尾随她们?之?后,跟进了江氏的院子。
佳节在即,安城却万民齐喑。
冰雪之中,白鹤道士、枯松老僧走了一圈,心情愈加沉重。老僧往生经诵念不止。
小孩哭得泪人儿一样,全家大人都得了病。爹娘均丧。老祖母仅剩了一颗心脏还未曾被替换,奄奄一息。昔日还算富足之家,家徒四壁。
妇人呆坐门?扉内,门后是她年少恩爱过,却?已经形如?死?者,口鼻溢出?泥沙的丈夫。她喃喃地请求他原谅,她要改嫁了。
有人病如?骷髅,只剩了半幅内脏,起不来身,却?拉着白鹤道士的衣裳,苦苦哀求:我一条烂命,没了就没了。道长,请您告诉朱家,千万不要卖我的儿女,我开春就去?做工,就去?给卖苦力?……
僧道二人回到朱家,抬头看见高门?新鲜的红漆,好似滴流的血。镇邪的石狮子,像张牙的恶兽。
李秀丽、黄鼠狼已经在厢房等他们了:
“我们拿到账本了。”
“不过在内院没有探听到什么消息。朱夫人确实病了,一整天都在昏睡,其他丫鬟婆子都一问三不知,只说些家长里短。”
“你?们这是怎么了?”
二人的脸色都很不好看。
白鹤道士的英眉没松开过,枯松老僧不停地转动手中佛珠,似在默念心经。
白鹤道:“我们逐一访查,所?有得过怪病之家,都曾向?朱家借过印子钱。没有得过的人家,绝大多数都没有借过。”
“噢,你?们看看账本!我和云真?子进了他家的账房,从暗格里翻到。只这小丫头不顶事,连账本也看不懂。”黄鼠狼抖了抖身上的皮毛,神奇地从短短毛发间?抖出?了几?大本的账册。
白鹤伸手拿过账本,翻了翻,很快从繁复的文字间?理出?头绪:“不怪云真?子道友。贫道俗家时略通庶务,这几?本帐,都是双层账,有明暗两层。做账人很内行。”
翻看间?,他渐渐凝了眉宇:“明账部分,果然是高利贷。九出?十三归,极狠的那一档。”
他手间?,账本越翻越快,几?乎是一页一眼:“……都对上了。这些名字,其中有一部分,已经被勾去?。这几?个,已经全家死?绝。这一家,只有祖孙二人,再也还不起。小孩已经被卖走。还有一些,显示新记上去?的,是我们走访时,刚刚借债不久,还有余力?偿还的人家。”
李秀丽托着脸问:“那这就证实了吧,朱家大量发放印子钱,与地羊鬼的存在关系很深。说不定就是他们家激起了人们的情?绪,导致幽世外溢,形成溢出?区,诞生地羊鬼。”
白鹤没有立即回答她。
因为他越往下翻,越触目惊心。
他看懂了暗账部分,双手都微微发颤,猛地站了起来:“云真?子道友,黄道友,你?们拿账本之后,有没有对现场另作?处置?”
黄鼠狼说:“我在暗格里放了一枚叶子,上面沾了我的……我是说迷魂术的气味,嗅到的人都会把树叶看成账本,几?天之内绝对堪不破!我还给云真?子捏过的锁也来了一记,保证熏染到位,只以为锁是自己坏的!”它自豪道:“我每次摸鸡之后,主人家出?来看,都还以为鸡还在呢。”
李秀丽却?看他神色不对:“怎么,账本有问题?”
白鹤说:“你?们要尽快把账本送回去?。朱家不简单。这本账,明账是高利贷。但暗账是大量流通不明的白银,其中有大笔购买硫磺、硝石、木炭等物的记录。”
黄鼠狼、枯松老僧都没反应过来,李秀丽立刻道:“火、药?”
白鹤微微颔首。他以为对方也是道士,未修炼之前,应该也尝试炼过丹。
对于具有丰富“炼丹”经验,甚至内部有传承的道教人士来说,看到这些原料,立即就能明白,不奇怪。
火、药就是诞生于道士之手。
李秀丽奇道:“他一个走商起家的士绅,买这些做什么?我记得,大夏对这些在民间?的流通管控的很严吧。蓄养私兵是重罪。”
在社?稷图里,她还提出?过炸山的设想,被阳春门?的人否定了,给她科普了一翻大夏对火、药管控之严厉。因此?她印象深刻。
白鹤说:“朱夫人姓江。江家是京城望族,当今三皇子的侧妃,就是江姓女。说起来,应该与朱夫人是同辈姊妹。自从前些年胡贵妃掌权朝堂之后,皇室就颇风云诡异,几?个成年皇子避居封地。三皇子安王的封地,就在此?隔壁省。”
他叹了口气:“总之,这件事不能深究。我辈修者只管超凡之事,不应卷入世俗之争。”
怪不得连大夏的幽官都不管这里的事。如?果消除溢出?区会伤到朱家人,并牵连背后的皇家之争,县、府两级城隍,谁愿意当这个出?头鸟,接这个烫手山芋?
所?以朱家最后找上了他们这些不知真?相的散修野道。
但,生民何辜!他们还是得硬着头皮继续平这个溢出?区。
“行,我们把这账册放回去?。”李秀丽一手揣起黄鼠狼:“就当不知道这什么暗账。”
一人一兽刚推开门?,走了没几?步,迎面就撞上了朱员外。
他揣着手,站在阴影中:“两位大师,这是去?哪?我朱家的账本,可看舒服了?”
他没有中迷魂术。
李秀丽瞪了黄鼠狼一眼:就这成功率,你?摸鸡被抓是有原因的!
她举起手刀就要将其打昏,让不靠谱的黄皮子再补一记迷魂术。
朱员外却?做了一个请的姿势,言语真?挚:“道长,你?们既已知道,我愿托出?全部真?相。我们开诚公布。”
李秀丽盯了他好一会,慢慢放下手。
朱员外走进厢房时,白鹤、枯松,早就听到了门?外的动静。已经站了起来,神情?严肃。
朱员外抢先向?所?有修士行了大礼,竟然跪倒在地,嗑三个响头。
砰砰砰,抬起头,额头青了。
刚刚见过百姓惨状的白鹤、枯松都没有扶他。
李秀丽、黄鼠狼袖手看着。
朱员外说:“我朱豪自问平生做过许多亏心事。但只有这一桩,确实非我所?为。”
“我本是安城外小小一行脚商,慢慢经营发家,使了很多不光彩的手段。因略有容貌和家财,敢打敢拼,蒙岳父母看中,竟然下嫁丹娘。我承认,我家仗着岳家势力?,广发放印子钱,操纵赌坊等,平生害命谋财,破家毁门?众多。”
他将发放高利贷之事都承认了。
“地羊鬼之事。我确实早就知道。
数年前,安城出?现了‘怪病’,天下医家束手无策。某日,我和丹娘夜梦城隍。城隍爷告诉我们,因我家敛财太过,民众情?感悲愤,炁凝不散,导致幽世溢出?,从‘高利贷’的概念中,诞生了一类鬼怪。此?即地羊鬼。地羊鬼者,嗜利,有妖术,会逐渐掏空人之五脏。就像……就像欠下印子钱的人,被我们逐渐掏空家产的过程。”
“此?类鬼怪,非我们驱使。却?是从我们发放印子钱,导致痛苦者众多,才诞生。只要我们仍放贷一日,地羊鬼之祸,必绵延安城。”
说到这里,朱员外——朱豪垂下眼帘,苦笑:“当年,城隍爷也问过我们,愿不愿意除去?此?怪,解除什么‘溢出?区’。只是对我们全家的炁运有较大损害,从此?再不能行此?行当,还会反过来影响身体健康。我们自然是不愿。”
白鹤厉声道:“荒唐!溢出?区的存在会持续破坏人间?与幽世的平衡,导致幽世溢出?扩大,时日若久,常年浸染在溢出?区多余的炁里,甚至人体也可能发生异变,再也无法?生活在诸表人间?。幽世里有多少怪物都是这样来的!难道城隍没有给你?们讲过这样的常识?”
朱豪呼出?一口气:“城隍爷给我们分析过其中利害。只是,很多时候,人活在世,银钱却?比性命更重要。何况,我们家也经常身不由己……”
李秀丽冷笑:“你?要真?是这样想,为什么等朱绯也‘得病’了,就愿意消灭鬼怪、抚平溢出?区了?无非是之前地羊鬼虽然祸害,但祸害的是欠你?家钱的平民百姓。现在祸害到你?儿子头上,你?才知道后悔!”
“是,我是自私自利,该死?。”朱豪眼圈红了:“可绯儿是我和丹娘的独生孩儿,是我们心头珍宝。他是个读书人,平时温和善良到近乎懦弱,从不曾害过谁,连欠我家钱的那些人,他也经常替他们恳求我免利钱……绯儿又有什么过错?倘若老天真?有眼有灵,就让地羊鬼冲我来!为什么却?偏偏是绯儿遭此?劫难?您、您可怜可怜他……”
白鹤听得起了三尺怒,他是出?家人,又是正人君子,不会说损话,只得长叹:“朱公子可怜,又谁来可怜那些父母双亡、冬夜薄衣的孩子?谁来可怜恩爱尽散、生离死?别的夫妇?谁来可怜暮年丧子,冻饿交加的老人!”
朱豪膝行而前,拉住白鹤的衣裳,扯住枯松的佛珠:“大师,小人知错了,知错了!如?今城隍爷等俱不在城内,绯儿的情?况却?刻不容缓,请你?们务必斩除鬼物,夺回他的脏腑,救他一命!我和丹娘一定会全力?配合,我们的家业、产业都可以败去?,炁运损失亦无所?谓,只求绯儿活命!”
他说:“就算不为绯儿,也为了安城百姓……”
室内一片寂然。
半晌,白鹤说:“朱豪,你?不配提安城百姓。”
朱豪一怔,见他们不吃软,心念一转,正要以账本上的秘密,他权势滔天的好亲家来威胁。
下一刻,白鹤道:“我们早已猜到了这些。我和各位道友早已决定,无论真?相如?何,都会除掉此?怪。”
“不是为了你?跟你?儿子。而是为了安城百姓,为了本表人间?,尽修行者的本分。”
朱豪面上露出?涕零感激,口中不断说“诸位高义,高义,朱某惭愧……请各位尽管施为,破家亦不敢有怨言……这是我们罪有应得……”
心里却?松了口气:还是这些自诩正道,所?谓的正人君子好拿捏。就算事后得罪了安王,也可以拿他们顶事,只说这些人强行破掉了溢出?区,朱家炁运大损,无法?再为安王敛财……
换做县、府城隍,肯定与那些官僚一个德行,满口打哈哈,对此?事避之不及,不肯相救绯儿。
正这时,外面有小厮过来通传:“老爷,有京城贵客上门?。”
一看见跪地的朱豪,吓得立刻噤声。
朱豪若无其事地站起,拍拍膝盖上的灰,对修行者们拱手:“我已全盘托出?。此?后,定会诚心合作?,各位有任何要求都可以提,尽快消灭为祸安城的地羊鬼。我有贵客临门?,先行一步,诸位请。”
便告辞离去?。转身时,面上哪里还有刚才的哭哀痛悔唱念俱佳,竟然一派正经,还带了丝笑意。
见他离去?,修行者们却?面面相觑,心里很不舒服,也无可奈何。当下之事,首要的,的确是消灭地羊鬼,抚平溢出?区。这就需要朱家这个始作?俑者配合。
遥遥地,朱家大门?那边,却?响起了说笑声、招呼声,来人显然与朱家极熟。
这时,黄鼠狼却?忽然动了动鼻子,说:“咦,地羊鬼的臭味!”
李秀丽指着账本说:“东西?就在这呢,当然有味。”
黄鼠狼摇摇头,再次嗅了嗅账本,又朝空气嗅了嗅,说:“不对,不对,这账本上面的臭味,是甲鬼的。就是保护朱绯那只。但是……”
“但一开始我们看到挖朱绯肠子的,才跟第二次的乙鬼是同一只。”
黄鼠狼指了指那端:“外面的,是乙鬼味。”
那边朱家的贵客走过院子,穿过走廊,与朱员外的说笑声也清晰可闻。
“妹夫客气了,太客气了……”
“见过姑父……”
朱员外与京城来的贵客,他的妻兄、妻侄,称有要事?,在书房闭门商议。
“老?朱,咱们是内亲,不说暗话。你送去安王那的东西,这个月缺了不少斤两,送来侯府的银子也少了。安王殿下对你有些不满,让我?们来敲打你。”
“这……绯儿病成这样。我?和丹娘都想为?他积攒一下德行,更?无心处理外事?,请殿下宽赦……等绯儿病好,我?再……”
“每个月安王手下都要消耗一批火、药,亟待补充。这是大事?,不容你儿女情长。安王有令,再增三成银。老?规矩,增加的三成中,再抽五成给我们。”
“可,侯爷……我?家的现?金,实在已?经不多……”
一个丫鬟奉令送茶点进书房,眼角却瞥到墙角蹿过一团黄影,她纳闷回?头,空无一物。也许是哪里来的金丝虎。
但上好的茶点刚送去不久,客人就甩袖而出。
不知议了什么事?,江家的贵客们来时春风满面,十分亲切。摔门而出时,却怒容满面,一点也不见?贵胄侯门的礼数。
朱豪只得吩咐下人:“侯爷、世子要在我?家住上两日,尽心?*? 招待。”
但二位贵客的冷脸坏脾气,却吓得朱家婢仆皆不敢近,遥遥缀在其后,随他们乱晃。
江侯爷称要去看望妹妹与外甥。
见?了庶妹,他却连装也不装,只口头胡乱关心几句,就迫不及待往朱绯的院子去,说是要去探外甥的病。
朱绯的院外,守了不少人。江侯爷都让他们退下,说自己来看望外甥,人这么多,他嫌烦心。
朱家虽然是安城大户,但毕竟地位与江家天差地别,又是少爷的母族亲人,以往也来过这里,也是这样嚣张跋扈,颐指气使。
男女仆人见?了这位尊贵的舅爷,心里都露怯。很?快就退走?了不少人。
江世子环顾一遍这清幽不失雅致的院落:“这商户小?子倒是好命,家里的奴仆穿得都不差我?侯府的下人。”
但仍有一人垂头坐在阶前,仿佛没?有听到他们的命令。
那人扎着道髻,面貌清秀,年?十五六岁,是个半大少年?模样。雪落了纷纷,白了他头肩,一身单衣,不知冷似的。
“喂,叫你们都退下,没?听到?”
这少年?不言不语。
江世子踢他一脚,他不动。
江侯爷斥他,他更?不动。
“好了,茂儿,不要管他。我?们去看看好外甥,你的好表弟。”
只剩这么个瘦弱的家伙,能拦得住什么?他们父子都是习武的。
江氏父子抬步上阶,却觉眼前一花,眼前的门忽近忽远,一片模糊,触手可及的门扉仿佛在数里之外,他们无论?怎么走?,也走?不到门前。
江侯爷有见?识,眯眼道:“迷幻之术?”他退后一步,环顾左右,终于在门上找到了可疑的东西。
一面写着“福”字的旗帜,被悬在房间上方?。
他正要伸手去取悬在门上的艾旗,却忽觉眼前一花。砰,天旋地转,倒在地上。
他俩被人一手一个,头被摁在了地面。
“放肆!”江世子和江侯爷拼命挣扎。他们习武,又是成年?的强壮男子,身上却像压着虎象,无法起身。
江世子喊:“我?乃忠勇侯世子,是安王的内侄,朱家的贵客,小?小?婢仆岂敢冒犯!松开!”
压着他们的少年?却不言不笑,表情冷漠,像是听不懂,手上千钧力未松分毫。
江家父子杀猪似的嚎叫引来了朱家人,见?此情景,吓得赶紧去通报。
朱员外就带着一个年?轻女冠匆匆而来。
方?脸女冠随意一指:“放开他们吧。”
那少年?才松了手,照旧坐到一旁的台阶上,面无表情。
但江家父子连滚带爬从?他手下逃出,冠发皆散,心有余悸,怒道:“朱豪,这就是你家的待客之道!我?来探望自己的亲外甥,竟遭此羞辱!”
回?他的却是女冠:“鬼嚎什么!别碰我?的艾旗,谁动你!”
江世子道:“原是你这妖道设的阵!什么艾旗,我?们想进去看望表弟,门前却遇迷魂阵,父亲发现?是那个旗子搞的鬼,才去摘它……”
他话音未完,便见?朱员外乃至附近的朱家人全都变了脸色。
他一向看不起的朱家姨父盯着他,竟眉头紧皱,鼻翼微动,双唇紧抿,眸子黑沉得不同寻常。
方?脸女冠冷笑:“确实是我?设的艾旗。不过,对普通人而言,它只是一面悬在门上的旗子,没?有任何?其他作用。它真?正拦住的,是心怀恶意的异类。如果误拦,那也是你们身上沾的异类气息太重。”
江家人大怒:“妖道,你说什么!你说我?们对外甥心怀恶意!”
她还想说些什么,却被朱员外拦住。
他已?收了恨意,使了个眼色:“云真?子道长,定是误会。法宝应也有失灵之时。”
又对江家人说:“侯爷、世子,绯儿此病最怕见?人,连丹娘都轻易不进房屋。谢你们一片诚心。等孩子病好,定叫他亲到京城,拜见?外祖母、舅父,共叙天伦。”
最终,江氏父子还是被安抚下来,怒气冲冲,脸色铁青地回?客房去了。
奇的是,他们自觉受辱丢份,却从?始至终,没?有提过离开朱家。
修行者们闻讯赶来,闻言,黄鼠狼道:“我?就说!这两头地羊鬼,一个来源的,怎么可能有两种不同的气味!原来,一头是你朱家酿造,一头,是他人酝酿,跟上你家的。”
李秀丽对朱豪说:“干嘛放他们离开?他们是人,但他们身上几乎浸透了地羊鬼之炁,必定常伴地羊鬼左右。就是掏你孩子五脏的那头。”
而地羊鬼性嗜利,诞生于“高利贷”的概念,其掏空人五脏的妖术,是印子钱掏空家财的过程,在幽世的映照。
换句话来说,江氏父子打的就是掏空朱家的主意。
“这就说明,他们对你家,也不怀好意。”
少女抚着蒲剑,全然无视世俗身份,寒光照冷面:“捉住他们,顺藤摸瓜,先杀一头地羊鬼。”
朱员外先时恨怒交加,但随后已?经明白过来。却颓然道:“再等等,再等等,容我?再考虑考虑……让我?再想想……”
女冠嗤笑他软弱。
白鹤却按住她的剑:“道友,世俗之内,并非那么简单粗暴。让他自己权衡罢。”
朱豪坐在孩子的门前台阶上,雪与发灰鬓发染在一起,冻得他从?肉身到心中,都牙齿战战。
他已?经想起,绯儿的“病”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了。
前段时间,丹娘带着他,一起上京拜访外祖忠勇侯江府。
回?来之后,丹娘就常神思恍惚,朱绯表面无恙,则开始渐少食水。等他们夫妇发现?不对时,绯儿已?经“病”得起不来身,五脏空了大半。
他恨江家吗?
他恨,恨得滴血。
他恨江家背后的安王吗?
恨,恨得切齿。
他知道这笔权势“有毒”,但一旦沾染,想要反抗、解脱,往往就由不得自己了。
这,何?尝不是一种“高利贷”?
他借江家起家,借安王做大,这是借来的本金,可滚滚利息,偿了这么多年?,还没?有偿尽。
他们甚至要他独生孩子的命,想要把朱家吞吃殆尽……
恍惚间,他想起了那些被朱家放了印子钱的百姓。
他们或家贫无计,或走?到绝路,或被引诱,来借他家的印子钱。
他们也知道这笔钱“有毒”,但往往走?投无路。随后,命运就不再由他们自己。
他也会把他们一点一点,从?里到外,由浮财到家庭,到人生,吞吃殆尽。
平民百姓无法与他对抗。
他就能与安王对抗吗?
只有这一刻,朱豪回?顾平生,感?到了强烈的悔意。
大雪中,一个声音轻轻叫他:“老?爷。”
一把伞撑在他头顶,江丹娘憔悴不堪,满面病容,脸上浸透了苦意。
她也知道了真?正挖开绯儿内脏的地羊鬼来自哪里。
江家的人脉,是当年?付给丈夫的本金。她的绯儿以及整个朱家,都是赔不完的利息。所以,地羊鬼从?江家随之而来。
朱豪从?悔恨痛苦中回?过神,握住她的手,忽然说:“丹娘,伤害绯儿的既然是江家带来的地羊鬼,而不是我?们家诞生的那头地羊鬼。我?们可以仅除了害绯儿的那头,不管我?们家的那头。这样,就算炁运反噬影响江家、乃至安王,降怒下来,我?们夫妻一力承当。而我?们的家业和绯儿都能保住,安王还要利用我?们家铺开的人脉网,罪责我?们承担,他们会放过绯儿的。到那时,我?们家业还在,江家、安王就还需要我?家,绯儿可以顶替我?们的位置……”
“干嘛告诉他们,害朱绯的跟祸害安城百姓的,是来源不同的地羊鬼?”李秀丽皱眉:“朱家为?了自己家能继续敛财,放任地羊鬼为?祸安城。得知除去祸害朱绯的那头,却可以不影响自家,他们怎么还会继续跟我?们合作彻底抚平溢出区?”
之前黄鼠狼、李秀丽说的话,是白鹤示意说给朱员外听的。故意告诉他,两头地羊鬼不是同一来源。
白鹤却说:“不,如果他们真?的想清楚了,朱家会主动继续跟我?们合作的。因为?朱家事?实上已?经无路可走?。”
当夜,朱家夫妇打扮正式而整齐,到了客厅,礼见?修行者们,齐行大礼。
“大师,请今夜助我?们除去鬼物。”
白鹤问:“你们想清楚了?”
夫妻俩点了点头。
朱豪露出阴狠神态:“两头地羊鬼,我?们都要除去!”
白鹤道:“你们作孽多年?,与地羊鬼牵连太深。铲除鬼物,抚平溢出区后,你们炁运连命,极有可能暴毙。”
江丹娘说:“我?和豪哥已?经想清楚了。这些年?来,我?们为?自己,为?将江家,为?安王,做了太多不该做的脏事?,纵使我?们夫妇舍命抵罪。但要留下这份家业一日,江家,乃至安王,就会源源不断地勒索、操纵绯儿甚至是他的后代,直到吞吃殆尽,永无宁日。”
“就像,我?们在给安城百姓发放印子钱时,不到他家的最后一点价值被榨干,我?们也不会勾去他的名字。”
朱豪说:“道长曾说,青衣可以躲避地羊鬼。青衣者,卑贱者也。真?正毫无榨取价值时,地羊鬼才会将你如同敝履一样忽略。”
“我?自知此生造下孽障无数,不敢求安城百姓原谅,更?不敢说什么‘赎罪’。朱某一向自私自利,即使是今日考量,也只不过是为?了自己的孩子而已?。”
“今夜之后,我?们所有家财,都将散回?民间,所有债务利息,一笔勾销。请各位大师,一路暗中护送绯儿离开安城,我?们已?经为?他安排好了剩下的一切,用的都是干净银子,不多,只足他温饱后半生。”
朱家夫妇再次叩首,便站起来。
一垒账本、高利贷的出借记录,债票等等,被人抬了上来,悉堆一起。
空气中,腐败的臭气逐渐浓郁,一个若隐若现?的黑影在账册上扭曲着成型……
朱豪噙着冷笑,吩咐家丁:“去,请江侯爷、江世子。就说我?答应了安王的要求,今年?愿意再增三成银子。请速速来商议。”
江家人得知让步,惊喜万分,当即连夜快步而来。
他们入厅之时,江侯爷嘴里嚷:“三成不够了!你今天得拿出四成来……”
他们贪婪的嘴脸显露,黑夜中,隐隐有一个黄睛黑面的巨大影子,凡人不得见?,却逐渐凝聚。
话音未落,四道身影齐喝:“孽障,哪里走?!”
蒲剑、佛珠、桃木剑、黄影,四面锁住了地羊鬼的去路。
账册上成型的稍瘦黑影,一现?身,也仿佛极度仇恨般,猛然朝更?大的鬼物扑了过去!
在江侯父子惊恐的神色里,锋利的宝剑擦着他们的耳朵,穿透了鬼物的心脏,将无形的它变得有形,连剑一起钉在了地上。
佛珠串死死地绞住了它的喉咙,不断缩紧。
黄鼠狼咬住了它的脚。
桃木剑劈开了它的肚腹。
白鹤从?巨大的地羊鬼腹中,剖出了一个蜷缩的小?小?虚影,面貌正是朱绯,其五脏六腑正在虚弱跳动。
剖出肚腹的一刹那,江侯父子还来不及惊恐现?形的鬼物,便觉肚腹剧痛,仿佛被剖开的是自己,他们猛然呕了一大口黑血,耳鼻也都溢出鲜血,瞬间瘫软在地,昏迷过去。
在李秀丽的视角里,他们身上的炁在飞速流失,降至一个极低的状态。
而江侯身上还有一条线连向夜空无穷远处,不知通向何?方?,线那头,也隐隐传来一声若有若无的哀嚎,似是一个成年?男子原本高傲的声音。
枯松接过那个蜷缩的虚影,用一颗佛珠吸收了它,再伸手一弹:“尘归尘,土归土,去!”
佛珠裹挟着虚影,急射进朱绯院中,落在了床上年?轻人的肚腹中。
血肉的内脏顶替了虚假的木石。
本来除了呼吸外,几乎若死的他,忽然咳嗽起来,不断咳嗽,然后竟自己翻了身,睁开眼,扶着床沿,咳得天昏地暗。
他咳嗽、呕吐出了无数沙土。
苍白若纸的脸上,渐有血色。
外间听到动静的丫鬟,掀开帘子一看,欣喜若狂。
朱家就响起大喊大叫声:“少爷醒了,少爷醒了!”
朱家夫妇露出狂喜之态。
李秀丽却拔出了蒲剑,剑下,一头地羊鬼化作飞灰,彻底消失。
她毫不犹豫,一把扎进了正欲逃跑的另一头。
那头“甲鬼”本能地攻击完同类后,跟同类一样,被钉住了心脏。
同时,夫妇二人的笑容僵在了嘴角。他们的唇畔溢出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