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回鲤珠,李秀丽才能借由姜熊姜虎教她的口诀,自由变换人形与鱼形、龙形。
一开始,张白怕她鲁莽冲动,贸然变回人形,被银甲神?将捉到,才将其收走。
宝珠入水,旋身缩小,化作银白鱼儿额前的点珠,衬得鱼儿越发不俗。
李秀丽拿回天书?,因为是鱼形,周身属于通天教的炁屏蔽了与论坛和系统的联系,她还是不能上论坛。
不过,现在,她知道了原理,也就不急着联系论坛了。
她摆摆尾巴:【知道,啰嗦。】
却看了张白一眼,心想:他是不是知道什么?
鲤珠能不能穿透大夏洞天去感应姜熊他们,她不知道。
但鲤珠之中,还藏着一本《诵世天书?》。借助诵世天书?的自动搜集功能,她就能像当初找到蛮儿那样?,只?要人还活着,就能聆听?到独属于他们的炁。
张白拿走了鲤珠十多天,虽然天书?自晦,但他未必没有发现点什么。
刚才那番话,像是个?若隐若现的提醒。
但隔着一脸的大胡子,张白又喝了酒,双眸微掩,根本看不清神?色。
李秀丽瞅了他好几眼,没瞅出个?一二三来。
算了,就算知道点了什么,但至少,这一路上,他没有任何?恶意的表现,反而尽心教导,数次搭救。
现在还是救出姜熊他们最要紧。
便?不再去想,而是聚精会神?,调动环绕在自己周身的炁,流入鲤珠,附于诵世天书?,去聆听?四方的“声音”,感应京城纷繁的炁。
京城的炁格外庞大,声音也异常繁杂。
吃喝玩乐、柴米油盐酱醋茶、养生丧死,种种心音,千头万绪,简直无?从找起?。甚至还夹杂着听?不懂的西方鸟语、南洋土话。
只?听?了一小会,李秀丽就觉得脑袋嗡嗡地?疼,像一万只?蜜蜂乌压压地?围着她吵。
她压着头疼,耐着脾性,一处一处,一座一座宅子、一间一间漏室,从显贵的城西一直听?到贫民?的城东,搜听?过去。
城西,什么叔嫂偷情,什么扒灰,什么兄弟争产,什么父子相残,衣食无?忧里相缠的欲与贪,一股股地?往她“耳朵”里钻。
城东,贫离母子,病散夫妻,饿啼婴孩,穷生仇眦,琐琐碎碎的麻木之恨,许多颗心灵发出的无?声啼哭,环绕着她嚎。
当然也有富裕中的甜蜜、丰足、慵懒;有困窘里的相濡、安乐、互相舔舐。
只?可惜,正面的情感所酿造的炁,在这个?世间,实在弥足珍贵,在争吵她脑袋的心音里,似被大浪打着的梦幻泡影,旋生旋灭。
李秀丽自己的“炁”像一尾小鱼,努力游在宛如滚滚浊浪的世音里,搜寻着微渺的沉海珍珠。
姜熊、姜虎的炁,到底在哪里呀?姜月呢?
这时,忽然,海上起?了风。风逐戏于世音之海上,环绕着她不去,为她吹散了浊浪的臭气?;天上飘来渺渺的云,送来清逸的雨,稀释了贪欲的粘稠
风与云,仿佛在助她横渡世音之海。
李秀丽的头渐渐不疼了,追风逐云,终于从黏糊糊、臭熏熏的京城世音之炁里曳尾出来,能够自由地?喘息了,遨游在月光之下。
身上沾着的那些烂泥一样?的“世音”也被月光拂去了,一阵清爽。
李秀丽豁然惊醒,月光?哪里来的月光?
她在世音之中猛然“抬头”,看到了滚滚浊浪上,悬着一轮白胖微皱的月亮。
它悬在天幕千年,老了,旧了,发黄了。月光都有点脏兮兮的了。
此刻,更被“天空”四方伸出来的铁索,牢牢钉在天幕之上。
李秀丽骤然从世音,或者说“炁”构建的另一重天地?睁开眼,着急地?吐出一连串泡泡:【风……云,月亮!我找到他们的位置了!】
张白听?了,不以?为奇,点点头:“通天教的嫡系血脉,秉习上古,往往都将自己与自然象征相连。修到高深处,他们本身就能象征幽明两界的自然象征,成就大现象,从而长生久视。姜虎,风从虎,他选择的自然象征,应该是风。姜熊,选的应该是云。他们姐弟如果?能成长到返虚境界,应该会改名叫姜云姜风。而姜月,是以?前的返虚大修士,本身就是通天教时代月亮的象征。”
李秀丽却有些沮丧:【我能感到他们的位置,就在这里。但奇怪的是,又好像,他们在四面八方。隔着很深重的东西,没有办法切实地?触及。】
“社稷图。”张白却已经明白了:“姜家人果?然被镇在了大夏洞天,社稷图下。”
【什么是社稷图?】
他说:“仙朝有一图,名曰社稷图,是仙朝对应的幽世大现象所化的至宝,神?妙无?穷。其中有一项稳定山河之炁的效用。其有无?数分图,被赐给仙朝所辖的各处人间,用以?镇压各自阳世的洞天,使其稳固。”
“社稷图存,此方大夏洞天就永世而存。即使阳世改朝换代,新?王朝,依旧会受到其影响,其制度、其人心,不知不觉,依旧是‘大夏’。”
【如果?社稷图毁呢?会天崩地?裂?】
“那要看对谁来说。对这世界的凡人来说,不会有任何?感觉。”
“但……嘿,”张白笑道:“大夏洞天若毁,此方世界就再也不能算是归属仙朝所有!因为阳世一旦有变,仙朝很难再干预。毕竟,阳世隔绝诸法,若非有洞天这个?中介在,幽世的仙朝,根本不可能直接干涉阳世的王朝变更。如果?再有新?王朝,乃至新?势力逐鹿而起?,恐怕就不会再实行大夏的制度。那时,此世霜天已至,各派逐鹿。当真?,改朝换代啦!”
他调侃:“怎么,鱼儿,你怕啦?要救人,须得毁去此世的社稷图。天翻地?覆!那你可是把大夏仙朝得罪死啦。”
李秀丽没好气?地?反问:【那他们现在有社稷图的时候,就没人造反?】
张白说:“仙朝倒也不至于管凡人王朝更替。无?非是新?朝代会不会继续师从大夏。”
【没了社稷图,既然不影响人生活,那人的事?当然人自己管。如果?没了社稷图,就治理得天下人都造反,就人人都想变更大夏的制度,那是大夏皇帝无?能!是大夏制度无?能!关我屁事?!】
张白闻言,大拊掌,大笑:“是极,是极!能得人心,自然万万代,何?须社稷图?如果?没了社稷图,就被人轻易颠覆了江山,不过废物耳!”
他说:“要接近社稷图,必先入得大夏洞天。平时,洞天不展,隐在阳世之下。唯有镇守此方人间的仙朝主宗嫡传——即当世皇帝,才握有展开洞天,入社稷图的权限。”
“看来,此次大比论道,我们一定要夺得前三不可喽。”
【论道?怎么论道?比法术吗?比谁能打?】
“满脑子打打杀杀。”张白点了点她:“论道,顾名思义,就是论道。”
“只?不过,是以?天下人来论道。”
翠微摇摇,罗带曳曳,裙裾似流云,荡在车边。
她拥着厚厚的裘,睡意?半浓,无暇舒玉臂,慵懒枕云鬓。细腻肌理,饱满骨肉,秾艳惊人,远望之,像一朵盛年佳时的牡丹。
张白?、李秀丽站在方士们之中,听到他们谈论贵妃。
贵妃姓胡,二十年前被卖到京城。上京的一个大官瞧中了她,将其买为婢女。
待稍微年长?了几?岁,就被那六十多岁的大官收为妾室。后?在一次舞宴?*? 上献技,美名传于京城,连皇帝都被惊动,假意?探望老臣,实则私会臣僚之妾,并一见钟情。
在皇帝明里暗里的操作下,很?快,她很?快就以宫女的身?份进了后?宫。
因其美貌冠代,皇帝对其十分迷恋。十五年间?,顶着群臣非议,她一路从宫女到美人,再到妃子,最?后?被加封贵妃。因皇后?早逝,代掌后?宫。
因为最?初被卖到京城时,她是被关在笼子里出售的。
那老眼昏花的大官,在昏暗的光线里,乍一看,见到一只垂泪的白?狐。揉眼睛再看,却是一个年仅十岁左右,美色已经初露头角的小少女。
于是,她就被这个老人,像买狐狸一样,提在笼子里买回?了家。
所以,人们暗地里,都管胡贵妃,叫做“白?狐夫人”。
既指她为人婢妾的卑微出身?,也指她狐媚惑主。
尤其是五年前,皇帝忽然沉迷苦修,流连佛寺道观,一个月里有一半的时间?自称闭关,百官都不得?相见。唯有胡贵妃能得?面圣上,时常传递旨意?。
借此之机,胡贵妃干涉前朝,揽权谋势,在朝中颇拉拢了一批大臣。
而皇帝四十多岁,又一向身?强体壮,并不曾立太子,反而厌嫌儿子们,在胡贵妃撺掇下,将他们全?都打发到各地去当闲散王爷。
若非因贵妃一直无子,阁老们又以死相谏,她现?在早就该登上凤座,变成?“胡皇后?”了。
因贵妃之绝代美貌,方士们大都看得?目不转睛,话题中心大多也不离这位传奇妃子。
但也有一部?分人,比如日曜城、地煞观等大派门人,纷纷将目光投向贵妃的鸾车之后?。
鸾车之后?,跟着一位纤弱的宫装丽人。
配幽蓝宫花,罩天青纱衣。冷白?肌肤,有幽森之气;秋水眉目,凝凄清之色。行走之间?,轻盈异常,有鹤姿。
鸾车走得?并不算慢,这蓝衣丽人,却如云伴月,始终轻松地跟随在车架旁,手中还捧一柄寒光奕奕的青锋剑。
长?剑。男子拄之,尚嫌太长?,几?乎等身?驻地。
剑形雄浑大气,古朴霸道,锋刃极利。
那双几?乎只能捧花的纤柔十指,却如捧着一支绢花,将吹发即断的沉重宝剑托举。
日曜城的女郎嗤笑一声?:“萧玉娘。大夏分宗的大师姐,已故萧皇后?的侄女。”
“萧家五代丞相,三代学士,出过两个皇后?,四个皇妃,至于王妃,数不胜数。族中多有文宗、儒家大师、书法家、画家。出身?在凡人中,也算高贵。被大夏此方皇帝派去侍奉来历低贱的贵妃,却据说一向恭敬。倒真能忍耐。”
鸾车停在丹墀上,贵妃舒展身?子,款步而下,站在台阶上方,俯瞰其下乌泱泱的各路练炁士。
她虽是凡人,是依附于君王的菟丝花,是出身?婢妾的后?妃。
但在大夏的境内,因帝王之道,稍微懂点大夏内情的门派,无人敢小看于她。
练炁士们眼神乱飞,明面上到底还算听话,不曾轻举妄动。
贵妃说:“今日,陛下仍在闭关。由本宫代为执掌天下大比。”
便轻拍一下手掌,叫蓝衣丽人:“玉娘,请天子剑。”
萧玉娘趋步而前,随侍其侧,捧出长?剑。
今天百官没有到场。
在场的人,大部?分都是代表各自门派前来的练炁士。
贵妃直说:“此为天子剑,日夜悬国祚,长?对社稷图。因此剑锋之上,染大夏万民炁。”
“诸位都是本事超凡的练炁士,不同于凡俗,欲以万姓衍道。
但皇宫之中,大夏的京都之中,子民们,皆是凡夫俗子,肉身?脆弱。
为了给各位提供一个可以大展拳脚的比试之地,也为了不扰大夏子民,社稷图不可轻取,但我奉陛下之令,解出天子剑,将模拟山川河流之神,粗绘社稷图,能拟原图千分之一奥妙,临时开放部?分洞天权限,以供各位衍道。”
“玉娘,绘图。”
她一语落下,萧玉娘猛然转动细腕,反手握住长?剑,如鹤翔天,轻盈一跃,悬停空中,举起天子剑。
一刹那,从大夏的四面八方、东西南北,有数不清的炁从山川湖泊、幽明两界,汇聚皇宫,先是成?五爪金龙形,随后?,那由炁而成?的虚幻金龙长?啸一声?,贯入剑身?。
光滑的剑身?上,飞速地闪现?过一副又一副城郭、乡村的山河地形,如龙身?环绕剑身?。
观之,这些微缩的山川之上,似乎树还在摇动,水还在流曳。城郭之中,也似有人在走动。
作为化神修士,萧玉娘本该有龙象之力,别说举剑,就是举鼎,十日十夜,也不会有一丝手颤。
此时却不禁双手直抖,浑身?冷汗,似乎举不动一把剑。
等大夏的大体山川城郭,以精密的极微缩,呈龙形浮出缠绕剑身?之上,四方的炁才逐渐停止涌动。而此时,萧玉娘手背蹦出青筋,口角溢出鲜血,再也无法支撑,拄着剑砰地落回?地上,几?乎虚脱。
她深呼吸一口气,极吃力地再次举剑,将其一扎扎入地面的汉白?玉之中。
坚硬的汉白?玉像一块豆腐那样,天子剑穿过石板,似扎入其中,穿过有形的石头,钉入了无形的另一个世界。
萧玉娘松开手,随即连退数步,像是被震开的,脸色愈加苍白?,哇地呕出一口血,染红青纱。
而与此同时,以深深扎入地面的天子剑为中心,所有修士都感觉到了一种奇妙的变化。
厚重的山,带着泥土的腥。
泉水的清冽、松香、竹味……岩石……松鼠、兔子、野猪身?上臭烘烘的味道……熊……老虎……
奔腾的河,带着水汽的腥。
雪域的极寒冰水;西北夹带着黄沙、鼓声?的洪流;江南融着杏花、头油、米水的烟雨;咆哮汹涌的近海之水。
剑身?上的山河城郭之图卷,正?在从剑身?外扩。
而他们就被这些山川之影所迎面扑来,拉入其中,可以清晰地嗅闻到复杂气息、感受到交织冷暖,连生灵的呼吸,都触手可及。
环顾四周,辉煌的宫殿、开阔的广场俱已不见。
他们置身?一副水墨工笔般的大夏疆域图中。
山川地形、城郭物产,被各色线条标注得?十分清晰。
而绘出的山之比例图,触之,笔墨之下,能触到其岩壁。
画出来的河的曲折线条,抚之,双手被浪涛打湿。
描出来的城郭,居高临下,能听到隐隐的市井人声?。
众人清晰地感知到,他们此时,已经进入了一个奇异的洞天,站在了大夏的万里河山之中,却又在万里山河之上。
伸手,即可移山填海,变更天下大势。
其余四大阴神门派的来人,虽然是大宗大派弟子,修为却都不算高,也是第一次见识大夏的“江山社稷图”。连分图的模拟图,都有如此神奇。难怪社稷图的本体,是大夏仙朝的至宝。
他们啧啧称奇时,渺远,又清晰可闻的,传来胡贵妃的声?音:
“以天子剑为笔,粗绘‘拟社稷图’。”
“诸位在此粗绘图内衍道,大可尽兴。”
众人抬头,唯有金阙玉阶,悬浮在这幅图的一座通天高峰之上,宛如九天遥远。
贵妃、萧玉娘等人,就站在九天之上,俯瞰图中的他们。
“玉娘,将衍道规则,为各位详细道来。”
萧玉娘用巾帕拭去唇角的血,向贵妃一福:“喏。”
她伸出手,以手作指,在拟社稷图的上空,一边书写?,一边对修士们说:
“各位同道,大比将持续六日,每场两日。比的项目,只有三条。”
她优美的簪花小楷,在空中渐渐成?型,凝为三条闪闪发光的字样。
“第一比。汝之道,天下何人奉之?天下奉汝道,汝为天下师。
第二比。汝之道,能移众生心否?山海虽可易,人心却难辨。
第三比。汝之道,在我大夏之中!不能为大夏延续国祚道统者,弃绝。”
一口气写?罢,萧玉娘敛袖整容,肃颜道:“如此三比。以社稷为棋,以山河为子,以天下人论道。诸位,请!”
贵妃颔首:“祝各位,独占鳌头,得?传道统于本表人间?,与大夏,同享日月。”
从仲夏到仲秋,整整四个月,滴雨未下。太阳烈得惊人。
昔日丰美的大泽,烂泥都被晒得硬邦邦,连泥窝里深藏的鱼籽也瘪了。
连片田地干裂,庄稼枯死,粮食颗粒无收。
数不清的百姓流离失所,变成了流民。
天飞黄沙、树死道路。树皮都已经不见?了。
地上连根草都看不见?。所有绿色的能咀嚼的东西,都被人们拔食一空。地上的土也有人挖起来吃了,说是“观音土”。
山,一座又一座的山,被饥饿的人们犁了一遍又一遍。山上的野兽都被吃干净了。
连老虎都无法面对成群结队、饿得两眼发光的人们,匆匆逃离,不知所踪。
家?里还有余粮的大户富人们,干脆筑起高?墙,聚族而居,招揽家?勇,龟缩在堡垒一样的房子、庄子里。他们组织族人拿起棍棒刀枪弓箭,在角楼上、墙下,日夜巡逻。
因为在他们筑起的高?墙之外。有眼睛绿得像狼一样的“僵尸”们在游荡。
他们的皮松松垮垮的荡在骨头外,面容深深凹陷。宛如骷髅。
他们的骨头,因为过度的干旱饥渴,脆的就?像树枝一样,不慎跌倒,就?可能摔断自己的大腿骨。
但?这些饿的宛如僵尸一样的百姓,却从四面八方不断向堡垒逼近、逼近,逐渐将其包围,不断地尝试着翻越高?墙,又不断地被堡垒内的家?兵、地主族人的棍棒、刀枪所驱赶,杀死。
许多人从墙头跌落,摔断了手脚,或者干脆再无声息。
即使如此,尝试翻越坞堡,希望进入其中破门取食的流民,依然源源不绝。
大多数的堡垒,经过了几个月的时间之后,墙壁之下已经积累了厚厚一层尸骸。
都属于试图翻越高?墙的平民。
还有一些幸运儿成功地翻过墙壁,进入了堡垒之内。
但?,饿得皮包骨头的他们,根本不墙内人的对手,很快就?被“处置”了。
于是,每隔一段时间。堡垒内会定?时向外清出尸骸,打扫周边。
时局越来越恶劣。
路边反而隐隐会飘来肉香。
每当肉的香气飘过墙,飘到堡垒内小孩子的鼻子里。
不懂事的小孩子就?满脸陶醉地叫起来:“妈,妈,我闻到肉的香味了。有人在吃肉,堡外有肉吃!”
每当这时,他们的父母就?惊恐万分。一把捂住孩子的嘴,厉声:“不准胡说!”并将小孩子驱赶回房。
随着肉香飘散,堡垒的巡逻队,定?时清理一些尸骸时,总是发现墙外,聚集着大片蓬头垢面的百姓。
他们远远的等?着,望着,像一片秃鹫。
明?明?连土都挖出来吃了,这些流亡平民的脸上,这几日却罕见?地有了几丝红润。
只是,他们的神态,却从麻木,渐渐至于诡异而癫狂。
那些尸体被抛出来时,只要骨头上还有没有烂完的肌肤筋肉的,就?会被这些“秃鹫”哄抢一空。
墙外的肉越来越香。
小孩子们、老人们、妇女们,堡垒内那些弱者,那些被老爷、族长分配的粮食最少,饿着肚皮的弱者们,越来越忍不住了。
每当肉香飘过墙壁时,就?情不自禁地站起来。遥遥地耸着鼻子。但?喉咙里又忍不住泛起一阵阵的恶心。
随着大户的粮食越聚越少。能保持着基本体格的人,逐渐缩小。最后成了核心的几家?。
其他人的脸色日益暗淡、身材也见?天地瘦弱。能分到的米面从糠糟,到清汤寡水,再到根本数不出几粒。
于是,渐渐地,堡垒内也有人开始失踪,高?墙之内,一场又一场反叛在涌动。
直到,从某一天开始。
堡垒之外,又闻不到肉香了。甚至根本听不到人类走动的声音了。也再没有人会去攀爬高?墙了。
堡垒的大门可以随时打开。因为墙外已经没有能走动的人了。
抬眼看去,目之所及,道路荒野,全是精光的白骨。
堡垒之中,也安静异常。
残存的极少数人打开堡垒,愣愣地,被冰冷的雨丝,湿了凹陷的脸颊。
春天,到了。
春雨,重?新落下。
大旱结束。
而最终,轻飘飘地落在史?书上,不过占了边角的短短一行六个字:
“岁大饥,人相食。”
鸡,叫了。
东方已白。
万户同梦。
江左的百姓们在睡梦中醒来,却大都惶恐难言,分不清现实与?梦境。
彼此对望,看到尚未化作白骨的伴侣,尚未在锅中沉浮的头颅,尚未化作羹汤的幼儿,抱头痛哭。
江左有数郡,都是鱼米之乡、富足安稳。
这一年,却在进入仲夏之前,数郡从王公?贵族,到平头百姓,一起做了大旱来临、天下大饥、饿殍遍地,人相食的噩梦。
一人之梦,可笑。
一家?之梦,可念。
一城之梦,可思。
一郡之梦,可怖!
朝廷对异梦争论?不休。
有一部分梦中受灾最重?的地方,有不少有余力?的人,已经开始组织民众挖库储水,或者开始大肆存粮。还有的人家?已经开始商讨搬迁。更有的地方,则大张旗鼓,开始求神拜佛,希望龙王怜悯、神灵庇佑。
但?,还有更多人一时惊恐,却并不怎么相信。
因为在这一夜之前,江左一带,雨水异常充沛,连绵地下了好久的雨,甚至有洪涝之象。官府都已经提前开始组织人手,准备修补堤坝,挖排水渠了。
还有一部分地区,白天还在暴雨倾盆,人人都抱怨担心庄稼被泡坏。
怎么可能一夜之间转为大旱?
直到,江左各郡,都有地方,陆陆续续地传出了骇人听闻的传言。
江北郡,安广县,张家?村。
天刚亮不久,张老汉扛着锄头,叫醒大儿,揣上糟饼,准备去往田地。
路上,却遇到大户家?正在出殡。大户的老爹,在床上病着挺了近十年,也烂了近十年,终于死了。
孝子贤孙哭哭啼啼,披麻戴孝,洒着纷扬纸钱,扛着成色上好的棺材,带着铁锹,吹吹打打,送出村去,要迁入祖坟,与?其老妻合葬。
张老汉家?的地,离大户的祖坟所在,不算远。
吹吹打打声,唱念做打,男干嚎女假哭,没有一丝眼泪的戏,张老汉听得厌烦。
抠了抠耳屎,转个身,屁股对着那家?,就?着唢呐声,有节奏地哼唱起“小寡妇上坟”。
唢呐声戛然而止的时候,四野寂静。他荒腔走板的艳歌调,就?格外醒神,连在那边坟头都隐约听得见?几句。
换做以往,大户家?非得揪着坟头唱艳歌的张老汉要“算账”,要“赔礼”。
但?此刻,大户全家?目瞪口呆,噤若寒蝉。
纸钱落在昨夜暴雨后的烂泥地里,哭丧棒上的白纸被风吹得刺啦啦响。鸦雀无声。
擦眼角的蒜跌到地上,抹眼皮的姜黄砸在衣领里。
被挖开的坟墓中,老太太的棺材四周,爬满了白色的、正在蠕动的毛发。
它?们从棺材的缝隙中钻出,如人的发丝,扭动挥舞,一下就?顶开了沉重?的棺盖。
已经死了十几二十年的女尸暴露在空气中。
干瘪的身躯丝毫没有腐烂,一如当年下葬时的模样,连尸斑都没有长出。
但?,女尸暴露在外的褶皱肌肤上,长出尺长的白色毛发,宛如发霉。
“奶奶、奶奶长毛了!”一个童声叫了起来。
尚且不知事的六岁稚童,捧着哭丧棒,指着女尸,甚觉有趣:“像坏豆腐!”
话音刚落,天空骤暗,地生阴风。
狂风平地而刮,刮得大户家?人人伏地,老太爷的棺材板一寸一寸被吹开了。
棺材中,新死不久的老头,脸色僵白,嘴唇鲜红,布满藓斑的脸上,缓缓地,拉一个极大的笑容。并就?此定?格于尸身。
活人笑不成那样。
就?算是亲爹亲娘,也没人受得了。大户嚎叫一声,抛下妻妾子女,手脚并用,往外边跑边叫:“救命,救命——!”
但?他的妻妾竟然跑得比他还快。大户家?人、来出殡的各种?雇人,更一哄而散。
唯有那年纪最小的六岁小儿,还捧着哭丧棒,茫然地站在祖父的棺材前,对着长白毛的祖母,不知所措。
张老汉听到嚎叫,见?那行唱念做打的大户家?全跑散了,于是带着他的憨儿子,走过去,抱起那呆小孩,顺眼往大户家?的祖坟里看。
张老汉的嘴,从来没把门。
第二天,全村,乃至县里,都传遍了。
大户家?的祖坟里,他亲娘长了白毛,亲爹死后乐开怀。
人人悚然。争相传言。一边害怕,一边还有人看热闹。
大户也顾不得找张老汉的麻烦,带着惶恐的家?人,满县的神佛一一拜了过去。
但?,没过几天,全县各村,又陆陆续续有人家?,说发现下葬的先人尸首经年不腐,竟长出白毛,或者死后大笑不止。
在这些人家?拜到第十八尊神的时候,财神。
财神管平安吗?但?只要能是个神,他们就?拜,总得有份情面?
连送子娘娘,他们都拜了呢!
于是,当日,也就?是怪事发生后的第七日。
安广县的众神,立在神龛中的泥胎彩塑,忽然齐齐活转。
首先开口的是财神与?送子娘娘。
青烟袅袅,很虔诚又不怎么虔诚的信徒,在蒲团上三跪九叩,哆哆嗦嗦地将金银投入庙祝手中。
财神爷突然开了金口。开合着釉彩的唇:【旱魃。旱魃已至,作祟。尸生白毛,死而大笑。先人作态,警示天下。】
送子娘娘抱着怀里的瓷器娃娃,嘻嘻地掩着泥胎的脸颊笑,俯瞰孱弱的凡人:
【从此之后,不除旱魃,雨水将绝。当自警醒,焉能再做太平之梦?】
而其余众神,从城隍老爷,到野庙草头神,都意简言赅:【除旱魃,除旱魃!】
就?在众神警示的第二日,缠绵许久的雨季,停了。
停得突兀。而烈阳高?悬,暴雨后的烂泥地,一夜之间,干得裂开。
仿佛,盛夏忽至。
梦中的大旱,无限逼近了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