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黄喃喃:“这是……什么?鸟?”
吴员外满脸畏惧,压低声音:“嘘……这就是,袭击孔侍卫的……它们最厌生人?……人?行?夜雨,往往会被它们所袭,而?且,在?风雨之中?,它们更是呼名而?有神应……”
果然,他话音刚落,就有人?面怪鸟,似乎往这个方向回首。
小黄啪地捂住了嘴。
堂上,众人?亲眼?目睹,也?都一时说不出话,惊怖不已?。
唯张白笑道:“既然如此,何不散去风雨,驱逐鬼神?”便大步而?前,将陶罐随手抛给小黄,自己痛饮了一口酒,忽然拔剑!
噗——酒喷剑上。以剑蘸酒,张白凭剑而?舞,衣袖在?雨风里翻飞。
锈剑若浮紫雾,破衣翻作波涛。龙魂虎魄之气,交游北斗之逸。
即使是如此境地,懂武艺的侍卫们也?纷纷叫好:“绝妙剑术!”
小黄不懂武艺,说:“张白先生是在?跳剑舞祈收雨吗?这把锈剑会不会不太尊重上天?”
李秀丽用鱼鳍作托腮状,趴在?罐口,却看得出神。
她既没有看到绝佳的剑术,也?没有看到生锈的剑身。
相反,她看到,张白正持笔而?书?,正作一首诗。
笔画的走向,勾连雨汽,似搅弄风云。诗文的具体内容,她看不懂,似是另一种语言。却偏偏能明白其中?的含义。
他在?斥江河湖海,降下淫雨霏霏。
他在?喝漫天的乌云,为魑魅遮羞。
他在?笑自由人?间的风,竟为魍魉低头。
他命令天上的雷霆,不应与?邪祟相舞!
于是,雨水渐少,江河掩面;乌云渐散,知惭而?去;风澜渐弱,风伯还?身。雷霆含耻,猛地回身将天上怪鸟一劈!
张白又喝一口酒。
诗成?。
风雨顿止,乌云烟消。夕阳踊跃而?出,小镇顷刻复明,被拢在?金红的光线里。
夕阳重显时,翱翔鹊仙镇上空的人?面怪鸟,一时无影无踪。
被夕阳照在?脸上时,所有人?都傻住了。
小黄、侍卫们由痴呆般的震惊逐渐到了狂喜。吴员外、家丁由震惊逐渐到了面面相觑。
吴员外的眉低了一瞬,又重新高起,喜笑颜开:“雨这就停了!以前,可都要?下足一整夜的!原来,天使的队伍中?,竟有如此高人?,如此高人?啊!”
小黄箭步而?前,一把抓住张白的袖子,眼?睛放光:“张先生,您救了我们啊!”
侍卫们也?反应了过来,敬畏地看向张白。其中?,领头的那个,姓马,马校尉,讲义气,上前一拜,恳切地指着地上还?是人?鸟模样的孔侍卫:“先生!您能不能再救救孔老弟?”
张白说:“喏,已?经醒了。”
随着雨停天晴,躺在?地上的孔侍卫也?发出一声吟哦,他身上的羽毛逐渐缩短,褪去。嘴脸慢慢平复,茫然地睁开眼?。
张白收了锈剑,用手一弹,把银白小鱼弹回罐中?,袖子一遮,挡住了她的视线。
马校尉很高兴,立刻解下衣服,给孔侍卫囫囵套上:“老弟,你醒了?你这是遭遇了什么?”
孔侍卫眼?前先是一空,慢慢扫过马校尉、小黄、吴员外、家丁等人?,终于反映了过来:“我活了?我还?活着?”
马校尉说:“是张先生救了你。”
孔侍卫的眼?神慢慢移到张白身上,他忽然清醒了过来。一把抓住马校尉的手,叫道:“大哥,我、我遇到了一个黑衣女人?……是只?鸟,是怪鸟!”
“我们都知道了。你慢慢说。”
孔侍卫羞愧地告诉众人?,他在?躲雨之时,遇到一个黑衣女人?相招,其甚妩媚。他以为对?方是暗娼,就尾随而?去。谁知那竟是人?面鸟身的怪鸟,才一近身,他就天旋地转,晕了过去,人?事不知到如今。
马校尉大骂:“糊涂虫,糊涂虫!在?京师,你就整日出入烟花之地。我早就告诫过你,你再这样,迟早载在?这上面!却不想应验于此!”
吴员外闻言也?说:“此怪最厌生人?,时常幻化为凡人?贪好之事物,以此引诱。一旦靠近,就会横遭不测,孔侍卫此遭,只?是变了形容,没有被害性?命,已?然万幸……”
小黄说:“老东西,我们还?没问你的知情不报之罪呢!你不是说下雨的时候不能说出这东西的名称来历?现在?雨停了,可以讲了!”
堂上正闹腾着,却听一人?说:“啊——沉沉睡了一觉,咳嗽好了许多,连头也?不怎么晕了。倒是腹中?空虚。”
黄内侍伸展懒腰,打着呵欠,从主院走了出来。他精神好转,竟然一副病愈模样。
一看,大堂上,众人?齐聚,连张白和鱼仙都在?。
他奇道:“你们这是做什么?黄发儿?”
小黄因家贫亲败,自幼被卖入宫,而?无大名。因其发稀疏褐黄,人?们给他取了个小名儿唤着,就叫做“黄发儿”。
小黄说:“师父,您老人?家总算醒了。”他忙把前因俱告诉。
黄内侍听得心惊肉跳,不自觉地往张白身边站近了,不敢置信:“这小镇之中?,竟有如此邪祟?”
马校尉等侍从都说确实亲眼?所见,连张白都点了点头。
黄内侍半信半疑。孔侍卫,这不看着好好的吗?天也?晴了,夕阳挂在?天边,小镇清幽。哪来的人?面怪鸟?
马校尉急急近前,对?他说:“黄公,我曾建言,这镇子隐没深山,明明如此繁华,却连当地常来常往的人?,都没有进来过,恐怕不详。如今看来,这里确实有邪祟。现在?雨停了,我们快快离开吧。从现在?开始赶路,天黑透的时候,大约能回返官道。”
孔侍卫亲自站出来证明。
小黄也?一起相劝师父。
黄内侍被劝得有些动摇。罢了,走就走罢。
话未开口,肚子又咕咕作响。而?且不止一个人?的肚子在?叫。
众人?从到了鹊仙镇开始,除了黄内侍休息了大半天,其他人?都饱受惊吓,哪里还?记得饮食?
吴员外十分有眼?色,见缝插针,赔笑:“各位要?出镇,距离官道,又要?再走十里。等那时候,都已?经夜深了。腹中?饥饿,如何忍耐?冷水冷食的,也?不好下咽。小老儿已?经备好宴席,上使酒足饭饱,再行?出发,也?不算迟。我将与?众镇民,持火把一路相送。”
“宴席上,我再向天使赔罪,与?各位尽叙隐瞒之衷情。那鬼鸟的来历,一一陈来。”
黄内侍本来就半信半疑,他又不是个会虐待自己的人?,更不肯饿着肚子赶路。说:“你倒识相。”就做主,应了宴。
小黄、马校尉很想马上从这个鬼镇子跑出去。但黄内侍应下,他们也?不敢很劝。无奈何,想示意张白去劝说。
毕竟这位是黄内侍很尊重的高人?。
谁知张白又打了个酒嗝,晃晃酒壶,叹:“一滴都没有了。”竟一句劝阻的言语都没有,仿佛就等着宴席上大喝一顿。
是夜,吴府灯火通明。
酒宴从内院一进一进往外摆。吴员外果然下足了本钱,比自己做大寿还?上心,各种珍馐佳肴美酒,流水一样抬上来。
黄内侍被簇拥着坐到最上方的主座,小黄、马校尉、吴员外陪坐。
至于张白,他不肯入座,却独自坐在?一旁的地上,身边摆着陶罐,正翘着脚,拍着锈剑,哼唱着什么。
无论黄内侍怎么相请上坐,张白都不理睬。
吴员外也?来请了几次。都吃了闭门羹。
黄内侍只?得说:“鱼仙与?张先生非是凡俗,自有一番脾性?。不得再打扰。”
但吴员外也?不敢怠慢。尤其是他见了张白的剑舞。就让下人?将酒菜置于小几上,放在?张白面前。
等众人?坐齐,作为主家,吴员外率先站起,捧着一杯酒,噗通一声,竟向客人?们跪下了:“小老儿有罪!”
“我们镇上出了鬼鸟,却没有及时通传官府。这是我作为镇长的失职!遭逢诡异,却因恐惧,没有及时告知客人?缘由,这是我作为主人?家的罪过!”
“二十年前,我们镇上因养殖狐狸而?逐渐富裕。谁知道,却遭遇了狐狸的报复,引来了鬼鸟为祸。”
二十年前,鹊仙镇还是个村子,隐在山坳里,十分穷困。
某日,村里的一位猎户,为养家糊口?,冒险进入深山,一去七天七夜。
他的妻儿都以为他死在了野兽口?中,正嚎哭时,浑身是血的猎人背着三只昏迷不醒的狐狸回来了。
三只都是白狐,皮毛如雪,洁净美丽。
他说:“我追一头野猪,走得太深,慢慢,四?周的山路已?经全?然不认识。明明是萧瑟的秋日,前方却鲜花开遍,绿草如茵,一块林中的空地上,有泉水从山上汇聚成?小潭。泉水旁有许多洞穴。漂亮的少男少女打闹嬉戏于泉水旁,二男一女,年岁都不大,穿素衣,食鲜花。
我悄悄躲在林子,看到他们玩耍累了,就饮一口?泉水,像喝醉的样?子,竟然伏地一滚,变成?白狐,钻入一处地下洞穴里去了。”
“皮毛比新?雪还要干净顺滑。我一看,就想,这样?的皮毛,如果等?完整地剥下来,一定可以卖出?大价钱。”
“于是,我学着他们的样?子,以鲜花为食,以泉水为饮,也?不觉饥饿。在那里藏了七天七夜。它们每次白天都出?来玩耍。终于,第七天的时候,我等?到了机会?。他们喝完泉水,再次晕乎乎地化作白狐,没有钻入洞穴,而是趴在谭水边,呼呼大睡。我用随身携带的麻药把它们灌昏,再用砍好搓好的藤蔓捆起,带了回来。”
带回白狐后,村里人都惊叹它们的美丽。猎人本来打算小心地剥下完整狐皮。
白狐醒来,知道自己中了招。于是最大的那头,人立而起,前爪相扣,作伏拜哀求状,竟然口?吐人言:“我兄妹三?者,嬉戏于青丘,因喝多了醴泉,失却机敏的狐性,殆忘危险,而被猎人所捕。但?求您不要剥我们的皮毛、毁坏我们的性命。皮毛之价,贵不过数金数银。而您们留下我们兄妹的性命,将我们养于笼中。十日之后,有贵人到此,将买下我们,您将得金成?百上千。”
村民们得知,都劝猎人留下三?狐的性命,等?待十日。
猎人等?了十天。
第十天的时候,果然,隐蔽的深山里,车马辚辚,来了华服宝饰的贵人:“听说你们这里捉到了三?只白狐?我出?五百金买下。”
猎人大喜过望,当即将三?只白狐交给了贵人。心里却想,要再去那奇异所在一趟,那里的地上有这么多洞穴,他是老练的猎人,早就一眼看出?,那些都是狐洞。
临别之时,三?只白狐蹲在华车上,看出?了他的心思。
于是,它们哀哀叮嘱猎人:“您已?经知道了青丘所在。那是与天下所有狐狸洞穴相通的所在。我知道,您们在其后,一定继续会?前往捉狐。我们为族群惹下这滔天大祸,不敢乞求寄望于您们的怜悯。
但?,请您们莫行屠事,狐狸的血气将损坏青丘的地气,如果死在这里的狐狸太多,这个地方将彻底被废弃,您们的财路,也?就断了。
您们在门前挂上白布,风雨之夜,自有客来如云,购狐。如此,即可富裕二十年,繁华于深山。”
从此之后,猎人一跃变成?了附近最大的财主?。而鹊仙村的村民,果然艳羡非常,时常前往青丘,那里遍布狐洞。他们谨记白狐的叮嘱,没有屠杀狐狸,而是将它们捉起来,在门前悬上白布,静待客来。
果然,每遭大风大雨,如白狐所说,就有客从四?方而来,称是慕名,来购买狐狸。
渐渐地,鹊仙村变成?了鹊仙镇。
镇上的人由捉青丘狐,慢慢地,自己也?养起狐狸。小镇藏于深山,却日益繁华。
说到这里,吴员外露出?自己残存茧子的手:“我就是那二十年前,捉到白狐的猎户。”
黄内侍听得津津有味,问道:“那鬼鸟又从何说起?”
长叹一声,吴员外说:“其实,准确来说,从我捉到白狐起,已?经有二十二年了。两年前,正月初一,我夜梦白狐。它们在梦中说:我们过去软弱无?力,不但?自己遭祸,还连累了同?族。不得不许了你们二十年的富贵,以赎我狐民的性命。如今,已?经到结束的时候了。鹊仙镇从今天起,不得再贩卖狐子。全?镇换上红布,取下白布。否则,祸从此起。”
“我醒来之后,见镇上人人惊惶。一问,原来大家在这一晚,都做了同?一个梦。”
“可是,我们已?经家家户户养狐、贩狐。如此二十年为业,荒废农耕,冷落机杼。一时哪里能改?镇民以此而富庶,更不愿意就此废止。”
“于是,从两年前,镇上就陆续开始出?现怪事。
每逢风雨之夜,天空就有振翅之声,有人面鸟身的怪鸟,翱翔于雨中。
它们女面、无?瞳、鸟身、骨腿、鬼爪,通人性,知人心,能学人语,能惑人,吸食人气。被吸食人气的镇民,要么不知所踪。要么,浑身长出?羽毛,嘴部凸起如喙,渐渐也?变作人面怪鸟,随风雨而去。
我们走在街上,会?被鬼鸟围攻,从此不知所踪。
我们阖门闭户,它们就以各种各样?的招数来引诱我们开门。
有时候,是以你亲人的声音,有时候,是以美貌女子的模样?……全?看你心中看重什么。而且,它们依仗风雨而有神应,你只要提到它们,它们必定就来到你的门外。
这些鬼鸟,平时不现身,只有风雨之中才会?出?现。而我们曾经与白狐约定的,挂白布,等?待客来买狐的日期,曾经也?是风雨之夜。
我们的客人,大多是趁雨而来。
鬼鸟又最厌生人,只要有生人,就循味而至,百般引诱。
失踪了好几人后,客人们因为畏惧,都改换了时间。甚至,有的再也?不来了。
两年下来,我们镇子,再也?没人敢行走雨中。”
吴员外眉头紧锁,愁容满面:“我们请遍四?方僧道,甚至不远千里去有名的庙、观,重金请大师来日夜作法,都没有用。所有人都说,这是狐狸引来的鬼鸟,报复我们不愿中止贩狐的营生,违背‘二十年富贵’的约定。有一些镇民,畏惧鬼鸟,已?经搬走了。你们如果两年前来,鹊仙镇可比现在更繁华。”
“那你们现在还养、卖狐狸吗?”黄内侍问。
吴员外点?点?头:“已?成?世业,收入不菲,全?镇藉此谋生。即使鬼神在天,又哪里能就轻易停止?”
他说得惨痛。
但?于黄内侍,不过是酒席推杯换盏前的一个有趣怪谈,他甚至没有亲眼看到鬼鸟。反而听得来劲,兴致勃勃:
“你家里应该也?有狐狸吧?青丘是传说中狐众的故乡。都说,狐死必首丘。我倒是好奇,你们这的狐狸是有多稀奇,才能贩狐而富。拿来让我瞅瞅。”
送行的宴席上,贵客提出?要求,吴员外哪敢不应?当即命管家去提几笼狐狸来。
过了一会?,仆人鱼列而入,七八个人,都是壮年男子,每人都抱着一个大笼子,盖着白布。
他们将笼子横列而摆齐,掀开白布。笼中果然各坐着一只狐狸。
大多是普通的红毛狐狸,纤细的四?肢呈黑色,只是毛发格外顺滑鲜艳一些。有的瘫在笼里,眼神呆滞。有的扒着铁笼,狐鸣不止。还有的分外幼小,睁着眼睛,歪着头,好奇地看着笼外。
其中,有一只狐狸格外醒目,它浑身都是白色,跟吴员外说的二十年前的白狐,非常相似。
吴员外说:“这是珍品。售价与其他的普通狐狸大不相同?。我们一两年也?不一定能捕到几只只。”
“看起来,都是寻常畜生。”黄内侍打量几眼,失望地摇摇头:“就是皮毛还不错。可惜,你们又不剥皮制草。带回去,叫匠人剥好做好,又嫌麻烦。”
看了狐狸,满足好奇心,黄内侍也?就不关心了。
何况,这些狐狸吃住都在笼中,难免尿骚味极重,放在宴席边,臭味会?坏了胃口?。
吴员外就叫人又把狐狸提了下去,站起来,满脸堆笑?地从黄内侍开始,挨个倒酒、敬酒:“这是赔罪酒,小老儿并非知情不报,实在是有衷由。已?经全?部告诉各位了。”
“都吃酒、吃酒!”黄内侍自己拿了一蛊,说:“现在听来,也?不是老吴故意知情不报。小孔这不也?好好的?”
一刻钟前,吴员外私下里找他,说,为了赔罪上使受到的惊吓,愿奉上黄金一百两。
小黄、马校尉、孔侍卫等?人,只得也?拿起酒杯,喝了这杯赔罪酒。
酒热气氛。宴席上,渐渐地,众人也?放开了,推杯换盏,吃酒夹肉。都是好酒好肉。
慢慢地,月上中天。
小黄、马校尉本来还想去叫张白。
谁知道,一向嗜酒的张白,却独自坐在院子的角落,锈剑横置膝前,一手抱着空酒壶,一手拢着陶罐,竟然已?经靠着墙、低着头、闭着眼,微微地起了鼾声。
他们叫了几声,叫不醒醉眠人,也?不敢很打扰这位能剑开风雨的高人,就都罢了。只是把那小案几上又摆了几盘热乎的烧鸡、烤鹅之类。
李秀丽嗅着香味,扒着陶罐口?,探出?鱼脑袋来,正估量着自己能不能跳到案几上,狠咬几口?烧鸡。却听到有人轻轻地、焦急地说:【不能吃,不能吃!】
她晃了晃神,左右环顾:是谁在说话?
此时,月亮挂在天上,院子里红灯笼、香酒肉,婢女穿梭,熏熏然。
张白坐的墙角,却分外寂然,月光照下来,冬日的枯草残叶,冷冷清清。
墙根,探出?了一只抖抖的狐耳,尖嘴露了出?来。
之前。曾在芭蕉树下见过的那只狐狸,探出?毛茸茸的脑袋,人立而起,用细黑的前肢,狐脸上焦急万分,对她说:【不能吃,不能吃!】
狐狸开口?说了人话,李秀丽又觉身体忽然一轻。
一看,得,她竟然又变成?了人模样?。这一回,没有立即变回去。
奇怪的是,她身后,张白还在呼呼大睡,似毫无?所觉。而正在喝酒的黄内侍等?人,明明正对着院门,却对她的大变活人也?视若不见。
这难道又是梦?
李秀丽纳闷地想,墙角根的狐狸却蹿了过来,咬着她的裙角,哀求地看着她:【跟我来,跟我来。】
又黑又亮的眼睛长在毛茸茸的脸上,大大的,还有点?杏儿眼,眼底深处似乎有钩子、漩涡,沉浸、沉浸……
两次了。李秀丽盯着那双眼睛,心里有点?痒痒。
咦?她清楚地认知到:这狐狸,好像是打算魅惑她?
她一向大胆,更好奇这狐狸到底想干什么,就踢了张白一脚。然后跟着狐狸走出?了院子,走向吴家深处。
狐狸带着她七拐八拐,绕了许多人与许多路,到了一个隐蔽在重重院落后的大屋子,屋子外横七竖八,倒着两个看守,地上全?是酒壶,鼾声此起彼伏。
红毛狐狸用爪爪轻推门,门锁啪嗒一声掉下,门开了。
大屋子里,一眼看去,全?是盖着白布的大笼子。
它蹿进屋,咬着其中一个笼子的白布,拉下布。
这一瞬间,李秀丽周身忽然蹦出?金光,与笼中蹦出?的黑光,猛然一撞!
无?形的、另一个维度上的爆炸烟云,以这间大屋子为中心,猛然向整个吴家,乃至大半个鹊仙镇横扫而去。
身体没有任何异样?,但?意识里嗡嗡了很久,像被大锤子锤过。李秀丽蹲下,捂着头,半天没回过神。
一只稚嫩的小手,轻轻拍在她的背上:“姐姐,你没事吧?”
红毛狐狸,变成?了个十岁左右的童子,焦急万分地拍着她的背。
李秀丽抬起头,看到,满屋子的白布,不知何时都落了下来,笼中,并没有狐狸。
而是一个又一个、浑身脏污、蜷缩着的少年、孩童。最小的,甚至只是婴幼儿。
院子里的酒宴,还在继续。
那横扫半个镇子的“爆炸”,只有张白听到了。
他伸了懒腰,醒来,看一眼自己衣服上的脚印,嘀咕:“踢得还挺重。”
宴上,黄内侍、小黄、马校尉等?人,已?经开始头晕目眩。
他们以为自己是喝醉了酒。
马校尉大着舌头说:“你这酒、后劲、后劲、有点?、有点?大……我在京城,千、千杯、不醉……”
啪嗒,他一头栽下。
此时,一行人已?经几乎没有站着的。
黄内侍早就“烂醉如泥”了。
小黄年轻,不太喜欢喝酒,因此还勉强留着一丝清醒:“不、不对……你、你给我们、喝、喝了什么……你、你想干、干什么……”
吴员外的脸笼罩在灯笼的红光里,一半如血,一半阴影。
然后,他的脖子、手背,等?外露的部分,开始密密麻麻地长黑色的羽毛。
不知何时,他苍老如橘子皮的脸,开始拉平、光滑、细嫩,洁白,粗糙的五官逐渐柔美。
一对巨大的羽翼在他,或者它背后若隐若现。
女面的怪鸟,弯下腰,凑近了这个小太监的脸:“干什么?谁让你们到镇上,还带着这么个修行者来多管闲事,找死。”
它直起身来,苍老的吴员外,已?经变成?了玉面黑羽、鸟身鬼爪的怪鸟。
吴家的院子里,从家丁到仆人,所有“人”都不见了。
站着的只有一只只鸟身骨爪,身高两三?米,顶着女面的黑羽怪鸟,将院子团团围住。
它们歪着头,漆黑无?瞳的眼睛,盯住了这一行人中,唯一一个,还站着的人。
“爆炸”过后,满室的狐狸全都变作了大致的人模样。
一个个大铁笼,装的竟全是?少年儿童。其中竟有幼儿。最大的,十?岁上?下。最小的,年不过二三岁,还是幼儿。容貌在现代人看来,都最起码能算清秀。
就连李秀丽隔着像素,都能看出他们的像素更可爱一些。
在这个人人平均一口烂牙、一脸皮肤病的时?代,已经称得上?“姣好”。
寒冬腊月,孩子们穿着外翻棉絮、发黑发硬的烂棉衣,蓬头垢面?。没了白布挡风遮寒,缩在笼里瑟瑟发抖。
笼中遍是?秽物,臭气冲天。
十?岁的童子,扎双髻,发褐。穿赤衣,履乌鞋。他?以悲伤的目光看?着笼中人,转过身?,对李秀丽长揖到底:
“这位姐姐,我躲藏在宅院深处,听他?们议论说,您是?鱼仙。曾消去了一整个县的大肚子病,福泽一方。请您,救救他?们罢!他?们并不是?狐狸,而是?人啊!”
“鹊仙镇,根本不是?捕狐发家的,而是?个人贩子窝!”
“此地原名鹊山村,距京城有五日路途,地力贫瘠,隐蔽山林,附近多山,难以农耕。幸而附近山上?曾有许多狐狸出?没,村民以捕狐闻名。但狐狸被他?们一代代捕杀干尽,生计无着。
直到二十?年前?,有三个绝色孩子,在这里与父母失散。一个姓吴的村民将?他?们捉住,卖与权贵。所得甚富,甲于一方。他?尝到甜头,慢慢地,带着村民开始做起‘人货’生意,经营“人货”的拐子们逐渐聚集在此。这里成了附近最大的人贩子聚集之一。
他?们运来姣好的少年儿童,谎称是?青丘狐。
每趁风雨之夜,方便?掩盖行踪之时?,就有约定好的、非富即贵的买家,前?来大批运走订好的‘狐子’。
此镇以人为货,遂自鸣得意,在山字上?添个人字,更名鹊仙镇。”
“鹊仙镇日益繁华,奇怪的事?情随之发生。被拐到这里的少年儿童,身?覆长毛,四肢着地,嘴脸凸出?,竟然在镇上?果?然变成了狐狸,无法人言,无法逃离。只?有被贩卖离开镇子的时?候,才能逐渐恢复人形。曾有一心寻子的老父母到这里,徘徊半月,与亲生子当面?不能相识,人‘狐’错身?而过,憾恨终身?。”
说到这里,童子垂泪,笼中亦隐隐传来啜泣声。
李秀丽皱眉道:“既然离镇能恢复人形。难道就没有年长点的孩子,被卖出?去之后,引人回来救人?”
童子拭泪,叹道:“当然有。虽然鹊仙镇背后有当朝的权贵作靠山,屡屡被官府纵容。但两年前?,曾有从这个镇子被卖出?去的‘狐子’,坚韧不拔,蛰伏多年,换得泼天富贵,掰倒了鹊仙镇依靠的许多大官们,从而引来了官兵,要围剿鹊仙镇,抓捕这些拐子。”
“但这镇上?,并非只?有‘狐子’,还有‘鬼鸟’。”
童子的神色渐渐凝重:“风雨之夜,镇上?同时?开始出?没的人面?鬼鸟。”
“两年前?,好不容易来的官兵,为鬼鸟所迷,在风雨中转了七天七夜,都无法找到镇子的入口。从那以后,再?也没有‘运货人’之外的外人能进入鹊仙镇。。”
“或许,在酒宴之上?,您听到那姓吴的畜生,欺瞒您们,说这些人面?鬼鸟,是?‘狐狸’招来以报复镇民。并不是?这样。如果?真是?我们招来的,为什么人面?鬼鸟会反过来帮助镇子驱逐官兵?”
“这些人面?鬼鸟,并不是?外来的妖物。而是?——”
一重接一重的翅膀,几乎像铺天盖地的黑云,遮去了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温。
一张又一张惨白的脸,无瞳的眼,居高临下地逼视他?。
传说故事?沉淀在幽界,又借洞天而显化。赋予了此类妖物,无论雌雄老少,都一张美丽的脸。
可惜,一想到这些美丽的脸下面?,有吴员外的老脸,这就足够人作呕了。
张白伸了个懒腰,似乎是?醉梦方醒。他?看?了一圈这些人面?怪鸟,笑道:“两年前?,发现?自己变成了鬼鸟时?,各位怕过吗?”
为首的人面?鸟——前?吴员外,居高临下,怪笑:“怕?还真怕过。谁一觉醒来,发现?自己长出?羽毛,变出?利爪,逐渐不是?人的时?候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