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乞婆麻木地看着,对那些所谓的大场面,也不过是多看一眼而已。
正在李秀丽有些懊恼时,老人却忽然瞳孔一缩,凝聚在了一部分记忆上。
咦?李秀丽注意地看了一眼。她居然在看一些曾经自己?被奶奶拉着看的黑白历史老片、纪录片、年代剧。还有一些她在课堂上险些打瞌睡的历史课。
难道天下老人的品味共通,这乞丐婆就喜欢这些?
李秀丽恍然大悟,立刻把记忆里所有相关的部分都搜了出来,炁就带着这些碎片,围着老人展示。
老乞婆看了很久很久,忽然哭了。
嚎啕大哭。
于是,在她情绪剧烈波动时,周身那些不得而入的元炁,一下子趁机往她身上涌。
雪白的头发逐渐泛黑,脸上的皱纹也慢慢淡了许多,佝偻的腰背开始直挺。
老乞婆抽抽噎噎地,用?手?背抹去眼泪,孩子一样:“这不是‘命’!不是‘命’!”
没?有人知道她看到了什么。
与此同时,酒疯子手?中?的麻布与树枝,忽然化作两团光,飞入了李秀丽的身躯,最终,十二节的稳定力量,凝成。
李秀丽顿时精神一震,这段时间以?来莫名的轻飘飘的焦躁与不适感,彻底消失。仿佛终于踏实地踩到了地。
完成了自己?的使?命,金色麦田逐渐消散,渺渺齐唱声也渐不可闻。
酒疯子将她放回?陶罐,问病夫、乞婆二人:“你们还觉得,自己?倒霉吗?”
二人同时摇头。眼中?都有了神光。
他们的怨、恨,并未消散,但他们不再觉得,这是自己?的命,也不觉得,这只?是幸运与不幸的“倒霉”。
从这个意义上,他们不再觉得自己?倒霉了。
因为,他们二人的“倒霉”,背后是天下多少人一样的不幸。
酒疯子就对邱阳知府说:“府君,您看,两个标准都符合了。鱼儿还是很灵验的。五百两黄金,值得。”
这神奇的种种已经让邱阳知府看傻眼了,都忘了斥人抓他们。
半晌,他才缓过来:“还想领赏?你们都害得严公变成了这样,要拿你们问罪才是……”
这时,一直跟在严内侍身后,据说是副使?的另一个内侍,黄姓。
黄内侍打断了邱阳知府,似笑非笑:“这位高人说得是。五百两黄金,值得。鱼仙不但帮这些倒霉人转了运,还治好了一县人的大肚子病,福泽一县!更妙的是,当众揭穿了一个害群之?马!”
“这姓严的,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黄内侍志得意满地说:“来人,把他捆好,再抬上。我这就把他押卸上京,据实禀告圣上,处置这恶奴。还请高人带着鱼仙随行。”
邱阳知府如遭雷击,一阵恶寒。他忽然想起来,这位严内侍,和这位副侍黄内侍,是两个不同的派系。他们的义父,两个大宦官之?间,斗得是朝野闻名的你死我活。
这个酒疯子……这个鱼仙……他们是算好了的?
不管这发呆的知府,黄内侍已极热切的凑到了酒疯子身旁,揣测道:“高人。这鱼仙的转运,莫非是要转害了倒霉之?人的坏东西的运,给?倒运之?人吗……可以?转别人的财运吗……我最近手?气不好……”
李秀丽在陶罐里,古怪地看了一眼这黄内侍。这傻子身上的炁也转了一小部分以?供麦田之?景成型,只?是没?严内侍身上多而已。
还在想手?气?接下来,很快你就会觉得自己?相当一段时间,多走一步都要没?气!
酒疯子却说:“极好,极好。那我们这就走罢。”
说走就走,酒疯子抱着陶罐,连招呼也没?跟熟悉的老渔民打,转身就走。
黄内侍雷厉风行,得了祥瑞,还拿了半死不活的仇敌,喜气洋洋,下令不要耽搁,立即离开春来县,马上就出邱阳府,即刻上京!
他们刚出邱阳府。府城忽然大乱!所有大户,都立即来报,说出了行窃案。
甚至,周围几个府,乃至全天下,包括皇宫之?中?,都忽然多了许多奇异的失窃案。
黄内侍觉得跟自己?一点关系也没?有,遂在马车上悠然自得,听着官道边,擦肩而过的人们议论:“哎呦,你听说没?有?那司马老爷家,丢东西了!”
“就是那个哄抬米价,还疑似收买盗匪抢粮的司马老爷?丢什么了?”
“丢了药!”
“啊?只?丢了药?”
“是啊。你说怪不怪,别的一样没?丢,偏偏,家藏的药材丢光了。而且不止他一个人丢药材呢!司马老爷也不知是气得,还是怎么样的,那天,就生起病来了……而且,也不止他一个人生了病……”
左侧的马车里,黄内侍今天的脸色就像他的姓一样,不自觉地咳嗽,只?以?为是偶然的不适,还在津津有味地说:“这凭空丢失的药材,还真是有趣啊!还有一起生病,莫不是瘟疫……”
酒疯子在另一辆马车里,带着陶罐。
银鱼游在罐中?,还在自得,咕噜噜几声:我这么厉害,用?炁就治好了这么多人的病!
酒疯子听得笑出了声。不知是笑谁。
李秀丽感觉自己?的脑袋又被弹了一下,她生气地瞪他。
酒疯子却说:【小姑娘,一路无?聊,我与你讲一下,洞天、法?术的相关常识吧!也不知道你的长辈是怎么教你的。】
他拿出皮袋子,倒出小纸人:【小孩子,你也一起听。】
这时,旁边马车上,黄内侍掀开窗,咳嗽着叫了一声:“差点忘了问,高人尊姓大名?”
李秀丽在陶罐里竖起耳朵。
酒疯子说:“姓张,名白。”
“高人可有字?”
酒疯子抚着锈剑剑鞘上刻的莲花:
“字,太?白。”
从说了姓名开始,张白就?感觉,罐中鱼,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
李秀丽忍耐,忍耐,终于是没忍住,忽然发问:你喜欢喝酒吗?
张白提着黄内侍等人给新打的酒,灌了一大口,打一个酒嗝:“生不可无酒!死愿酒泉!”
李秀丽问:你会舞剑吗?
张白抚了抚自己的锈剑:“剑术尚可。”
李秀丽摆摆尾巴:你?,会作诗吗?
张白哈哈一笑:“偶因酒醉,有时舞剑,须得醉吟伴剑舞!大约,算是人间的诗吧!”
李秀丽蹦了起来:那你?还说自己不姓李!你?不能姓张,你?怎么能姓张!
张白奇道:“我为什么不能姓张?我从生下来就?姓张了。”
银鱼颇愤愤:你?既然用剑、喝酒、作诗,又名白,字太白,就?应该姓李。
否则对不起我背了十几年的诗词!
张白闻言,大笑不止:“好生霸道的鱼儿啊!天下的酒鬼、剑客、诗家,难道都须姓李?吾不从木子?李也?!”
“不过,大河砂砾,数之不尽,或许,有一个?世界,确实有个?跟我同名同字,也?会用剑,也?是酒鬼,也?会醉吟人间诗,确实姓李的家伙吧!”
听到这辆马车里的笑声,隔壁的马车探出黄内侍的脸,他的脸更如自己的姓了,咳得也?愈加厉害:“咳……咳咳……张君是在与何人笑语?”
他目光转了几下,没看到人,也?就?作罢。有气无力地吩咐随从:“我晕得难受,停车,停车。最近的驿站还有多少?里?”
如今,严内侍昏迷不醒,这支队伍只以黄内侍为尊。
车队缓缓停下。
随从问了一圈熟门熟路的车夫,回?来禀告:“黄公,最近的驿站还有二十多里,但从官道右偏十里,有一小镇,可供歇脚。”
黄内侍就?下令,命队伍右转,往小镇去歇息。
走了十里左右,天渐渐昏下,阴云密布,黏腻狂风吹得树摇叶动?,却山转路回?,果然山谷间隐隐一小镇。
随从们都说:“看起来要下雨啊!”都赞颂黄公英明,让他们得以免行雨中的泥泞路,因此都很高兴。
遥看,小镇边有数条溪流,依山傍水,环境清幽,更间屋舍俨然。在出了邱阳府后,连路的荒山僻对比下,显得很是繁华。
入镇时,离五十米,便有一碑,上书:鹊仙镇。
黄内侍咳嗽着,讶异:“没料到这山林中,也?藏有这样的繁华镇子?,就?在官道偏右十里,被一座山挡着。你?们谁曾到过‘鹊仙镇’?”
车夫是邱阳府人,常在道上来往:“我只是听说这里有个?镇子?,挺有钱的,但从没有来过。”
一护卫说:“黄公,这藏在崎岖山道,隐在茂密深林的镇子?,连本地人都只闻其名。我们要不然,还是回?官道上去?下了雨,无非泥泞一些,赶赶路,天彻底黑下来前,还是能到驿站的。”
黄内侍却已经?忍受不了,大咳数声,再也?无心计较,摆摆手?:“我咳得不行了,快点到镇上的药铺给我请个?郎中,弄点药来。还给这姓严的包扎换个?药,面圣前,务必要他有气。”
车队与石碑相?错而过。
一入镇,愈见繁华。
只见地上铺的是青石板,商铺连间,都是砖瓦房,食肆、客栈、酒楼、布店等等,一应俱全。往来偶然有行人,大多笑容满面,衣袍上罕见补丁。
黄内侍一行,马匹健壮高大,车架华丽,随从都官服锦衣。
鹊仙镇往来人都投以惊异的目光,窃窃议论。
镇上的客栈虽然也?不输一些大县,但黄内侍哪里看得上?
也?不分辨,直奔鹊仙镇占地面积最大,也?最富丽堂皇的建筑——一座阁楼起伏,不输府城大户的七进大宅。
就?命随从叫门,对着门子?,傲然亮出黄内侍的印章来,颐指气使,让其间主?人收拾出最好的院子?,恭迎贵人。
这大宅的主?人颇有见识,看到层层递来的印章,吓了一跳,连衣服都来不及穿好,倒履而迎,见面就?拜,大肚子?弹到了地上:“不知上使降尊!小人吴姓,窃添员外?之列,为父老推举,兼任本镇镇长。贱内正叫人空出主?院。请上使屈尊移步,暂居其中。”
姿态摆得很低,非常谦恭。
原来,这家的主?人姓吴,是鹊仙镇的首富,也?是镇长。有个?员外?郎的捐官。
黄内侍不耐烦听他奉承,迫不及待就?要去软榻上躺下——他咳嗽久了,在马车上又颠簸,晕眩得厉害,多走一步路就?喘不上气。
随从之首,是黄内侍带出来的徒弟。
一个?二十出头,矮个?猴腮,八字眉,苦相?里还带着刻薄的年轻宦官,也?姓黄。据说二人之间有点一远三千里的族亲关系。
队伍中都叫他“小黄公”——背后直接把?“公”字省了,干脆叫小黄。
严内侍昏迷不醒,黄内侍也?撑不住躺倒休息了,队伍里的事情,就?都由小黄做主?了。
他鼻孔里喷出一股气,对吴员外?说:“快把?你?们当?地最好的大夫请来,还有你?家里,或者是镇上最好的药材都翻找出来。师父他老人家不舒服。”
吴员外?一直表现得很恭敬,此时却面露为难:“家中幸有药材,供给上使,不敢藏私。但我们镇上最好的大夫,住在镇西。而现在,马上就?要风雨大作,恐怕不能出门啊。”
此时,天色本来就?已经?不早,兼之风雨欲来,阴云重重,四周已经?彻底昏暗。狂风夹杂着一些雨丝,已经?扑打人面。
小黄很生气:“耽误了我师父的病情,你?个?土财主?,担待得起?淋点雨,还能死人不成?去把?那郎中叫来!”又令侍卫中的一人,陪同去“请”:“绑也?得给我绑来!”
吴员外?欲言又止,到底不敢违抗,只能在一个?家丁恐惧的眼神里,命他带着侍卫,前去找镇上的大夫,又连连嘱咐:“下雨前一定得回?来。”
侍卫跟着那浑身?哆嗦的家丁走了。
吴员外?又殷勤地要安排小黄的住处。
小黄回?头一看,张白也?抱着鱼仙下了马车,正站在原地,醉醺醺地打了个?嗝。差点把?这位高人忘了!
“不急,你?先给张先生安排住处,一切供应都得上好。尤其得有好酒好菜。”
“是!是!您请跟我来。”李员外?作为一镇首富,听了小黄的话,丝毫不敢慢待这一身?破袍、乱糟糟胡须,还抱着个?烂陶罐的怪人,热心地亲自招待:“左侧还有一院,是我儿的院子?。他在外?尚未归来。院子?里的一切布置,包括床褥,都是崭新的……”
院子?里有个?小花园,还有好几间卧室,都收拾得整洁舒适,床褥柔软干净,主?卧还隔着个?小书房,文房四宝一应俱全。案桌上还摆好了已经?开罐的上好美酒、一五六层的雕漆提篮食盒。
镂花窗外?,能看到芭蕉,种得非常好,好得出奇,叶子?肥大。春夏大约是映得满窗翠色。
来为他们收拾屋子?的婢女,刚刚退出去,个?个?低垂着头,走路一点儿声音也?没有。幽灵般地来去。
张白将?陶罐往桌上一放,自己则往床上一躺,合衣一滚,破袍在人家崭新的被褥上滚下泥污,顷刻鼾声如雷。
银白小鱼跳了一下,气得直骂他不守信用。说好的要教她?洞天的常识吗?一句话还没教,这就?躺下睡了?还有,明明是打着“鱼仙”的名头,凭什么他睡大床,自己依然睡陶罐?
她?气了一会,忽地,窗外?轰隆一声。似闪了一道电。然后,大雨就?哗哗地落下来了。
雨中像催眠的摇篮曲,让她?困意不断上涌,李秀丽也?在陶罐里,浮在水中,慢慢睡着了。
而陶罐正被张白摆在桌案的靠窗边,窗户大开。
啪。窗外?传来清脆的响声,李秀丽半梦半醒间,听到了有什么东西碎裂声。朦胧间,她?看见有一只赤狐,蹲坐在芭蕉叶下避雨。
它四肢纤细,四脚都是黑色,红色的毛被雨淋湿,贴在身?上,瘦得可怜。头顶着芭蕉叶,两只碧绿碧绿的眼睛,像磷火,眨也?不眨地盯着她?,举起右前肢,竟然向她?招了招。
咦?哪里来的狐狸?
她?一下子?清醒了,一个?咕噜坐了起来,正眼去看……
咦?一条鱼是怎么坐起来的?
她?眨巴了一下眼睛,低头一看,看到了自己的手?。
她?变回?人了!
就?在她?惊喜低头,再抬头的一霎,芭蕉树下的狐狸不见了,地上空留了一连串的脚印,没入吴家大宅深处。
有一婢子?正怀里用衣服紧紧裹着什么,往院落深处拖,留下一道长痕。
她?想去追,一跃而起,噗通,啪地摔在了地上。
疼!恍如一梦。她?仍然是一条鱼。
幸好肉身?现在够强健,没有摔伤,只是在地上翻腾挣扎。
张白把?她?捞了起来。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站在她?身?后,也?不知看了多久,等她?摔在地上,才拎起鱼儿,丢回?陶罐:“你?不是骂我,没有教你?什么是洞天吗?从让车队进入这个?镇子?开始,我就?在教你?了。”
大约都是笑着的张白,此时的神色出奇严肃,对她?说:“听,雨中的声音。”
李秀丽侧耳去听。这么大的雨,除了天地间哗哗的雨声,还能听到什么?
她?仔细地去辨认,听着,听着,忽然,怔了一下。
雨中,似乎有簌簌地振翅声。连滂沱的雨声,都无法掩盖的,禽类振翅的声音。
跟着去请鹊仙镇大夫的侍卫,姓孔。
孔侍卫本来是皇城的御林军之一,却跟几个?兄弟一起被派出来保护两个?阉人,到处转悠,请什么祥瑞。现在还得给阉人当?牛做马地去延医问药,受那小黄的支使。他满腹的牢骚,却不敢表露。
一路上,少?不得拖拖拉拉,心里想,两个?臭阉人,都病死了才好!
但吴家的家丁却不这么想,非常焦急,一路上都催他快点走,好像比孔侍卫还担心“天使”:“马上就?下雨,得快点啊!”
“淋点雨也?没什么大不了。”孔侍卫却还有心去打量这小镇。
他发现,小镇家家户户,都在门侧挂着一块白布。
“你?们这有什么丧事?也?不对,什么人家死了人,整个?镇子?都挂白?也?没看见白灯笼……”
家丁说:“什么白灯笼?这是我们鹊仙镇的传统。挂白布的人家,就?是养狐狸的人家。我们这,家家户户养狐狸。”
“啊?”孔侍卫闻言,讶异:“你?们这是养狐狸的?”
“当?然,如果不是我们养狐狸养得远近闻名,哪有鹊仙镇这山林里的繁华?”
孔侍卫说:“那怎么我们进镇以来都没听到狐狸的叫声?”
“我们这的狐狸成色可好了,养得可乖了,不敢乱叫的。”
“你?们卖狐皮?”孔侍卫听到“成色”二字,想,可以给家中的老母带张实惠的好狐皮回?去。肯定比京城便宜。
“不卖狐皮。”家丁说:“我们只管养狐狸,卖出去。但买的人想对狐狸做什么,那是他们的事。”
雨丝落得更多在他脸上。本来还想炫耀的家丁一下子?住了口,脸上的恐惧之色更甚,说:“快走,快走!雨马上就?下来了。”
竟然也?不管孔侍卫,就?自己往一个?方向奔去。
眼见他跑得飞快,还需得家丁带路,孔侍卫没有办法,只得跟了上去,叫着:“你?等等,等等!”
但一个?转弯,追过去就?没人了。
大雨也?终于下来了。顷刻之间,滂沱。天黯如夜。
水幕茫茫,难辨左右。没想到雨会这么大,孔侍卫只得往一户屋檐下避雨。
不知为什么,这座小镇上,家家户户的屋檐修得凸出一寸,屋舍相?邻,这些屋檐连起来,几乎如同窄廊。非常方便躲雨。
在昏暗的大雨中,他咒骂着不知所踪,忽然发疯的家丁。
忽然瞥到,“窄廊”的另一头,拐弯处,有个?人正依墙而站,只露半身?,怯怯地看着他。
一个?女人。
苍白如雪的脸颊,艳红欲滴的唇,眉眼低垂,半掩雨雾中。
她?的半边身?子?还淋在雨里,湿漉漉的,黑发蜿蜒贴在雪肤上,又渐渐地向下,延入一抹沟痕。
雨水顺着丰润洁白的一臂,慢慢、慢慢地滑过肌肤,顺着蔻红的指甲,啪嗒,滴到地上。滴得孔侍卫口干舌燥。
他的眼睛凝在了那截露着的膀子?上。
女人着黑衣,半解衣衫,更显得这段膀子?到手?臂,玉白一般光泽。
她?对比鲜明,艳得锐利,却偏怯怯地、楚楚地笑,无声,只是对着他笑。
孔侍卫脑子?里在想,恐怕是这镇上哪门子?的暗娼,趁雨幕沉沉,出来揽客。京城比这更大胆豪放的也?有——
但人却不由自主?,朝着她?,一步步走去。
等到走近,果然,女人一舒玉臂,将?他紧紧搂住。
慢慢地,从墙后显出了全身?。终于抬起了眼。
张白沉默站在书房中,没有点灯,静静在昏昏室内里,听着窗外?的雨声骤重,以及那扑哧扑哧地扇翼声,也?逐渐清晰。
窗户半掩,只有一条缝隙。
门外?,有一个?甜美的声音响起:“奴是方才来送过酒的小红。老爷说,酒席已经?备下,请客人前去赴宴。”
“客人,开门呀?”
风雨透窗,侵袭屋内,沾湿衣袖。
张白和李秀丽,却一声没吭。
从他们的视角,透过那缝隙的窗,可以清晰地看到,有一张苍白的女人的脸,倒吊着,从屋顶垂下,在对着门,张口,唇不动?,而从喉咙中发声。
似学人语。
她?以白骨质的利爪,抓在飞檐上,扣进砖瓦间。
周身?覆盖着墨黑的羽毛,头部也?并无所谓人类的青丝,而是从脸部延伸出去的、鸦一般的长羽。
雨水打在这些黑色油滑的羽毛上,顺着翅尖滴落,一点也?浸湿不了。
漆黑无瞳的眼,死人一般无神。
它背后,吴家高大的院墙上,落满了这样的东西。
它们骨足,背生黑翅,下半身?体为鸟类模样,边缘锋锐的黑羽密密麻麻爬上双乳,脖颈,才戛然而止,露出一张张苍白的女子?面容,唇红如血。紧紧盯着这间屋子?。
“客人,开门呀?”门外?还在叫。
张白慢条斯理地抽出自己的锈剑,逐渐走到门边,伸手?去触门栓——
“张先生!张先生!”忽然,一个?尖细的叫声,打断了唤门的女声。
小黄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喊道:“您快来,出事了!”
几乎是他闯入院中的同时,那些人面怪鸟振翅而飞,冲天而去,隐没雨中。
小黄疑惑地扭头看,见到的只有密密的雨帘。
嘎吱一声,门开了。
那位落拓疏狂的张白先生,正拿着锈剑,提着陶罐:“出什么事了?”
银白的鱼儿还竖起来,怪模怪样,像人趴在罐口那样,朝他张望。
怪了,一见到这张先生,这陶罐里的鱼儿,小黄吊着的心就?莫名安定了不少?。怪不着是被师父迎上京的高人呢!
“孔侍卫昏迷着被人抬回?来了。那模样,把?他那帮兄弟都吓坏了,个?个?嚷着说这里有邪祟,非要马上就?离开鹊仙镇。但我师父还躺着等药呢!哪里能就?走?听说鱼仙灵验,少?不得请您和鱼仙走一趟,安安大伙的心,告诉他们,这里没有邪祟,不过都是他们自己瞎担心!”
小黄一边说,一边引路:“一群男子?汉”他有点嫉妒地撮着牙顿了一下,继续往下说:“非怕神怕鬼!就?是,那孔侍卫,看起来急病的样子?,真有点骇人……”
“咦?张先生,刚刚鱼仙是不是睨了我一眼?”
张白笑着打了个?哈哈,二人走到吴家的大堂前,只见那些从御林军里调来的侍卫,人高马大地围成一圈,连吴老爷也?战战兢兢地站在那。
而一个?人躺在堂上。
小黄移过眼,他刚刚说得过瘾,此时也?不敢看,一指:“喏、喏……那、那就?是孔侍卫……”
见张白来了,众人一下子?散开,地上人就?露在了视野里。
李秀丽扒着罐子?一看,才知道,为什么他们都是这幅神色。
地上被抬回?来的“孔侍卫”,此时哪里还有半点人模样?
他没有穿衣服,却不必担心暴露。因他浑身?的毛孔里都在密密地长羽毛,脸部的骨头开始异形,嘴部凸出,脸颊深深凹陷,哪里看着还像个?人模样?
倒像只怪鸟。
第035章
遍体生羽,色泽漆黑。头骨变形,脸颊凹陷,嘴部如喙。孔侍卫躺在那的,根本不像人?,更接近一大只?怪鸟。
可偏偏。人?是他们亲手从街上抬回来的。抬回来时,尚且有个囫囵模样,等到了吴家,已?经变形成?了这样。
护卫们个个是人高马大的壮年男子,面对?此情此景,也?六神无主。
有的人?揪着一个家丁的衣领,怒喝:“明明就是你带着孔兄出去的,也?是你来报信,让我们去抬人?的,你却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也?有气势汹汹问吴员外的:“你是不是故意知情不报!”
还?有关系好的,竟然抹眼?泪:“我这怎么跟嫂子交代……”
还?有许多人?正在?大声抱怨,说就不该进这个镇子,现在?应该快点走。
看见小黄带着张白过来,他们也?都听过“鱼仙”的名字,亲眼?目睹过春来县的奇景,登时都说:“张先生,还?请鱼仙救救孔兄弟!”
吴员外和其家丁也?告饶:“小黄公,我等当真没有暗害之心啊!与?我等无关……”
有“鱼仙”背书?,小黄底气也?足了不少。
刚刚匆匆一看怪模样,他吓得连滚带爬踉踉跄跄跑去院子里请救兵,现在?定了神,板着张脸,说:“都撇撇,都撇撇!一个一个说!你先来!你是跟孔侍卫一起出去的,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指着家丁。
家丁哭丧着脸:“小人?与?孔侍卫同行?,疾步而?往,不敢耽搁。路上,见天色欲雨,我数次催促孔侍卫,他却不以为然,只?顾着打量鹊仙镇风物,渐渐落后。等小人?跑到药店,回顾时,不知何时,已?不见他的踪影,天上下起大雨……”
“我心知不妙,向店家借了伞,赶回报信……”
一侍卫怒容满面:“这只?是你一面之词!”
咄咄逼问:“不过是一场雨,你为什么‘心知不妙’?”
家丁自我辩解:“这是我们鹊仙镇,人?人?都知道的一件事,下雨绝不能留在?户外。因为风雨中?,常常往来……”
他未说完,就被吴员外惊惶打断,朝天一指:“住口,雨未停!”
家丁的声音戛然而?止,也?朝天一望,顿时成?了个哑巴。
其他人?闻言,却不肯放过他们。尤其对?是出言制止的吴员外。
小黄神色不善:“老东西!你最好说清楚!看来你确实知道些什么,却不告诉我们?”
吴员外叹了口气:“我们确实知道一些事情。但若说我有意害人?,小老儿也?早已?提醒过,天将雨,不能行?。各位根本不信罢了。倒不是老儿不肯全盘托出,只?是……各位,你们听,看啊!雨中?,还?有什么声音?还?有什么东西?”
他遂闭口不言,只?以手相指。
雨声哗哗,天色晦暗,世界茫茫。
众人?迷惘而?望,却忽然一个激灵。
即使雨幕如倾,天地一片模糊。但大雨中?,鹊仙镇上方?*? ,在?这一瞬间,仍隐约可见,有成?群的巨大色块,滑翔而?过,颜色比黯淡的天空更深。
雨声中?,隐隐有振翅声。
一道闪电滑过,微亮其真面目。
这些在?上空翱翔的“色块”,因隔得太远,还?有重重雨幕,只?能大约看到,竟然都是些长着苍白人?面的怪鸟,展翅就有七八米,羽毛墨黑如夜。
它们甚至不畏惧闪电,反而?争相追逐,借光亮而?寻找冒雨出行?的猎物。
这些生物以风雨为嬉戏,绕闪电而?飞,以鹊仙镇为乐园,在?天空肆意来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