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即将到来的离开也令他满怀不舍。
说起来,的确令他难以启齿,这几日夜里每每思及此,他总是无法安然入眠。
但这几天她态度的倏然转变也令他不解,满腹的疑问。忽冷忽热的态度让莫声谷感到有些不知所措和心烦意乱。
他反复思量着自己这几日是否有惹她不高兴的地方。
思前想后,仍是不明了。
莫声谷望向阔真的背影。
轻纱微微轻晃,她的身影若隐若现,与他隔着一道帘帐。和之前的每一夜相同,却又不同,仿佛两人之间已是隔着重重山峦。
可明明之前不是如此。
细究起来,好像就是那个陌生男子出现后就发生了变化。
他有一种预感,如果他就此作罢,不弄清楚原因就离开,他定然会抱憾终身。
莫声谷上前一步,扳过她的身体面对自己,才发现她神色怔怔,不知不觉早已泪流满面。此刻面对着他,她就这样默默的,一声不吭地含泪凝望着他,一如当初,泪似珍珠一滴滴溅下,重重砸在他心底。
他的心突然抽动,握住她的双肩上下打量,紧张道:“阔真,你到底怎么了?”
方思阮拂开他的手,避开目光:“我无事。七哥,你该走了。”
莫声谷浓密的眉紧紧蹙起,觉察到不对劲,继续追问着她。
方思阮静静地看着他,面上的泪痕闪着微光,倏尔幸福一笑:“七哥,我就要成婚啦!”
即便故作轻松愉悦地开口,她眼里复杂的情绪黑压压地朝他压来,一瞬间就将他击倒。
莫声谷下意识地放开手。
方思阮如有预料,眼里涌现出失望与疲惫,轻声重复:“莫七侠,你走吧。”声音极低,几乎飘散在空气当中。
这时,她已改口,不再唤他“七哥”,回到最初的“莫七侠”。这几日的相处仿佛只是梦一场,醒了,就该回归原位。
莫声谷眸色沉沉,站立在原地。
方思阮朝他微微一笑,绕过他屹然不动的身体,走到他身后,不再看他一眼,驻足道:“你我相识一场,虽然立场向背,但到底......你该祝福我的!”
说到此,她停顿了一下后,继续娓娓说道:”我和他自幼相识,青梅竹马一起长大。他一直以来都心悦于我,我此前心中一直犹豫不定,现在细细想来,他才是最适合我的。或许再过个几年,我们生上一对儿女,男孩像我,女孩像他,这么和和美美地过上一生,倒也不错。说不定......说不定有一天,你们还会在街上碰巧遇见。到那时,也不知你认不认得出......”
莫声谷突然开口打断她:“够了!”
她的话像把利刃,字字戳他肺腑。
她实在太懂得怎么能够伤害他了。
莫声谷转过身,却见阔真正在他背后冷冷地盯着他,看他转过身来,也没有躲避,反而直直地迎上他的眼睛,唇边朝他露出个挑衅的笑容。
这是她对他的报复。
是她故意而为之的。
她的性格从来都不像她之前几日里呈现出的那样柔顺。再前一次与他争锋相对时,那时的她才是真正的她。
锋利、尖锐、艳丽夺目。
那个温柔如水的她不过是她的伪装。
但这又如何呢?
他此刻清清楚楚地看清了她,但心里仍为她刚才的话语而感到钝痛。
“够了?”
方思阮轻笑一声,似嘲讽,
“我说的不过是我畅想的未来。难道我的未来,我连想想都不可以吗?难道我就不应该获得幸福吗?”
莫声谷像块僵直的木头站在原地,双眼泛红,胸膛剧烈地起伏着。
方思阮仍旧没有放过他,朝他走近一步:“莫七侠,莫声谷。你难道以为我会被困于后院,再像个深闺怨妇般日思夜想地念着你吗?”
她不知此时他是如何感想,心中是如何的跌宕起伏。但她清楚,她的话一定剐到他的心头肉,剐疼了他。因为她的话音刚落,他就再也忍受不住,就此夺门而出,不顾还未好透的右腿,施展梯云纵,几下就消失于墙际,再也不见了身影。
方思阮感到有些累了,在说了那么多的话之后。她扶着身侧的桌面,顺势坐下,静静地等待。
好像每一次向他倾倒般的痛诉,都奇异地纾解了她心里的那份愁怨。
......
莫声谷跃出了达鲁花赤的府邸,一路向外狂奔。他顾不上方向,也不知自己向哪个方向奔去。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离开那座院落,离开那间卧房,离开......阔真......
他感到自己就像头困兽一般,四处冲撞,想要冲破那道围墙。
是不是离开了就可以彻底逃离她,彻底忘记她?
乌云蔽日,潇潇秋雨席卷而来,将他笼罩在一片雨幕之中。雨水像一条条鞭子,抽打在他的身上,将他抽打得遍体鳞伤,也使他清醒了下来。
他停住脚步,绵绵细雨落在他的脸上,神智一清。他环视四周,他被一棵棵松树包围着,置身于一片不知名的树林之中,长松落落,卉木蒙蒙[1]。他慢慢地吐出一口气,怅然如潮水般漫来,浸遍他的全身,右腿的伤又开始隐隐作痛。
他不该放纵自己。
不该放纵自己对她动心。
尤其是在明知她是蒙古人的情况之下,依旧放任自己去靠近她。
蒙汉之分,犹如一道鸿沟横隔在他们之间,将他们分割开来。
莫声谷阖上眼,她的娇艳面容又跃然于眼前,一颦一笑,栩栩如生。
他们之间的缘起始于那座中岳神庙,冥冥之中他无意间又闯入了她的卧房,续上了这段缘。
恍恍惚惚中,他的耳边又浮现出阔真那句委屈的话语。
她又无法决定自己的出生。
当年蒙古鞑子屠杀汉人之时,她还未出生。这些仇恨与她有何干系,怎可归结到她的身上,让她来承担这一切?
她怨他,是应该的。
更何况,她从未做过一件伤天害理的事情......
莫声谷思绪繁复。
......
薄暮冥冥,细雨霏霏。这一场秋雨驱散了空气当中的沉闷。
方思阮斜斜倚坐在长廊上,静静看着顺着屋檐滴落的雨水,暗自出神。
“阔真。”
极轻的一声呼唤在她背后响起,几乎被雨声遮盖住。
她回首。
莫声谷不知在雨中站立了多久,浑身湿透,青色的衣袍紧紧贴着身体,看见她回头,他黑沉沉的眼珠亮了一瞬,苍白的脸色上浮现出一丝生气。
她扶柱站立,隔着重重雨帘相望,方思阮知道自己赌对了。
他终究会选择回来。
他还是放不开她。
顾不上撑伞,方思阮朝他的方向奔去。雨水冲刷着她的身体,视线被雨珠遮蔽,变得朦朦胧胧,那道身影依旧如青松般矗立在庭院内,固执、坚定,屹然不动。到了他身前,反而生了“近乡情怯”之情,不敢再靠近一步。她颤声开口唤了一声,犹带哽咽:“七哥。”
“阔真。”
莫声谷喊了她一句,声音从未有过的温柔。
方思阮伸手想抹去他脸上的雨水。可雨不止,又哪擦得净,徒然无功。擦着擦着,对上他那双漆黑的双眸,动作慌乱起来。
“七哥,进屋吧,你的伤不能再淋雨了。”
他置若罔闻,握住那只为他擦雨水的手腕,紧绷的下颌动了动,郑重道:
“阔真,我带你走。”
他不再抑制自己那份汹涌而出的情感,也知道自己无法再抵抗下去。
在离开的这段时间内,他思考了很多,想到了远在武当山闭关练武的师父,想起他对自己一直以来的谆谆教导。
复又想到几个师兄们,他在七个师兄弟当中排行最末,年龄最小,和前头几个师兄岁数相差颇大,几乎可以差上一辈,他的一身入门功夫都是师兄亲自教导,他们对他来说亦兄亦师。如若他们知道他爱上一个蒙古女子,会作何想?
更何况,阔真不是个普通的蒙古女子,她的父亲是达鲁花赤,元廷当中的重要官员。
他们是否会对他失望?
见到他时是否会直接怒斥他?
他不会替自己辩解。他确实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女子。
莫声谷已经对可能发生的一切做好了所有准备。
方思阮闻言眼睫颤了颤,雨珠沿着睫毛滚动而下,她今日的打扮与先前不同,穿了一身蓝色蒙古袍,黑发分作两半编了两条辫子缠绕盘旋于头顶,佩戴着红玛瑙额饰,活脱脱一个明媚照人的蒙古少女。
“七哥。”她又唤了他一声,感受到自己手背上的那只大手微微收紧了五指,神色染上了一丝缠绵,她用一种可称之为缱绻的目光望着莫声谷,凝视片刻,最后微微笑了出来,“好。”
莫声谷的心脏砰砰作响。
方思阮感到自己的身体与意识仿佛脱离开来,身体受她控制着对他露出欢欣感动的神色,意识却是飘飘然地脱身而出,冷眼旁观着这一切。
以第三人的视角看着这一切。她看着莫声谷像是了却了一桩心事般松了口气,一直紧皱起来的眉头在此刻总算是松开了,看着莫声谷在见到她的微笑也忍不住的跟着笑了起来,大拇指温柔地轻抚着她的手背。
她胜利了。在这只有她自己一人知晓的“战役”中拔得了头筹。
她先前近乎荒诞的赌气,要让他体验一下真正的妖女到底是怎样的。要把他哄骗得团团转。他不是痛恨蒙古人嘛?
那她就要让他彻底爱上一个蒙古人。爱上一个他所痛恨的人。到那时,他又会做出何种选择呢?是放弃她?还是会不顾世俗的眼光、不顾外人的唾弃选择她?
显然,他此刻做出了后一种选择。
但她并没有觉得有多快乐。
......
远处群山环抱,翠峦叠嶂连接蓝天,茫茫溪畔草。蔓草微微颤动,或因风,或因奔腾的马蹄。
一匹白马由远及近奔腾而来,马上青年长挥马鞭,策马驰骋,马蹄哒哒踏入溪水,四溅的水花掀起道道水帘。
耳畔萧萧秋风呼呼作响,方思阮拢了拢身上披着的白披风的领子。
身后人如有所觉,单手握着缰绳,空出的另一只手轻轻往下拉了拉她的兜帽,遮掩住她的脸庞,为她挡住一些风。莫声谷问:“阔真,你是觉得冷吗?”
方思阮摇了摇头,回道:“我还好。你忘了我是会武功的,有内力可以抵御寒冷。”
莫声谷在她身后道:“前方还有大概二十里路,我们马上就要到襄阳府了。”
那日做下决定后,只收拾了一些替换衣物,莫声谷便立即带方思阮离开了达鲁花赤的府邸,拿钱贿赂了守城士兵,趁着夜色出了大都。他们离开的突然且悄无声息,一时间达鲁花赤府中无人察觉。
说的难听点,他是“拐带”走了人家女儿,离开前,莫声谷犹豫地询问方思阮是否要给他父母留下书信,宽慰他们,告知他们不要担忧她的安全。方思阮自然是拒绝了,她不过是达鲁花赤的义女,又不是他的真女儿。
一路都非常顺利。方思阮预计着第二日早晨侍女来送早饭时才会发现她不见的事情。但那时,他们早就离开了大都,脱离了王保保的势力范围之内,天下如此之大,天高皇帝远,他们再寻起来就麻烦了。
莫声谷带着她一路往西南方向走去。那个方向有武当,亦有峨眉。
思及峨眉,方思阮一时有些怅然,她在峨眉待了整整十年。她的身份虽有异,但与灭绝师太和师姐妹的感情并不作假。可她自从下了峨眉之后,就做出了决定。她决意不会再回去了。
她了解灭绝师太的性格,爱憎分明。她对她的疼爱不过是建立在她是她哥哥方评的女儿这个身份上。一旦知道她是明教教主阳顶天的女儿,所有的疼爱就会变化作憎恨。
天大地大,她却无处可去。
莫声谷呢?
她微微偏过头,看着他线条分明的轮廓。他选择和她这个蒙古人在一起,应当也不会再回武当。一时间,她心有戚戚然。他也与她一样。
那么他又要带她去哪里呢?
大概是她盯得久了,莫声谷颇为不自在,轻咳了一声,轻声问:“怎么了?”
方思阮忍不住问莫声谷:“七哥,我们往哪里去?”
莫声谷回道:“我带你回武当。”
“武当......”方思阮一怔,有些不可思议,没有想到他会选择带她去武当。
莫声谷微微颔首,眼里流露出认真的神色,说:“对。我带你去见我的师父和师兄们。”
远处天际传来几声高亢的长啸声,响彻云霄,一双白雕展翅掠过。
方思阮沉默了一下,“七哥,如果......如果你的师父不同意你和我......”
"不会的。我师父一向开明......"
“可是万一呢?”方思阮打断他,固执地追问。
莫声谷低下头,四目相对,眼睛细细描摹这她的殊丽的轮廓,她眼里仿佛簇着一团火焰,照亮了他的面容,咄咄逼人地质问他。
他只以为她是心中不安,怕他抛下她。怎么会呢?他肯定地回答道:“我是不会离开你的。”
那倘若我要离开你呢?
方思阮在心里问着。
这次却得不到他的回答
因为他听不见。
两人各怀心思。
快马加鞭又赶了半个时辰,总算在天黑之前达到了襄阳府,他们找了处客栈住下。
一路上在野外风餐露宿,莫声谷自己一个人倒觉得没有什么,但是此时身边多了一个阔真,就不一样了。她一个娇滴滴的女儿家,虽然达鲁花赤不太重视这个女儿,但一直也是衣食无缺着娇养长大。
他先前在她卧房养伤时就发现了,她住的小院虽偏僻,下人也不怎么来,但无论是她身上穿着还是送来的吃食,都还是珍贵不已。
她跟他走。即便他无法为她提供与之前一样的生活,也绝不可委屈到她。
因此,他这一路总是计算好时间与路程,尽量在落日前到达城中,在客栈里落脚休息。
他们问掌柜的要了两间房间,正和他说着一会儿往房间里送去饭菜,外头街道上传来一阵喧闹的人声,夹杂着匆匆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传来。
一队蒙古官兵大步流星地从外走进,路两侧的百姓慌忙躲避。这时的天色已有些昏暗,他们甫一踏入客栈,黑压压地站作一排,遮盖住了光线。大堂内暗了一暗。
领头官兵径直走向柜台,掌柜的见状赶紧从柜台后绕出来,拱着手,后背微微塌下,笑着:“官爷,这是出了何事?”
那领头官兵一挥手臂,大掌重重拍在柜台上,鼻翼翕动,发出一声轻哼:“掌柜的,这些天可见到个年轻貌美的单身女子前来投宿?”
莫声谷闻言,眼睛一凛,心头掠过一抹谨慎,微微挪了一步,半个身体遮住了身侧的方思阮。
他揣测着他们寻找的女子正是阔真,不欲与他们正面起冲突。
一则是这样就彻底暴露了阔真的下落。
另一则,以他武功自然是可以杀了这群蒙古鞑子,然后一走了之。
但这家客栈里的人又该如何?
客栈又无法凭空腾挪位置,往后仍要在这襄阳做生意。大庭广众之下,蒙古官兵死在了里面,岂不是给掌柜的他们惹了麻烦?
掌柜的眼睛一转,皱着眉头思索,好半晌才一拍自己的脑袋,回道:“这几日啊,我们客栈来来往往都只是那几个熟客。这熟客当中也没有单身的美貌女子。”
领头官兵眼睛一眯,不耐烦道:“没有?你再好好想想——”眼梢一转,正瞟到莫声谷身后显露出来的一抹衣角,又道:“......哪这又是谁?”
说着,他抬脚就要往方思阮走去。莫声谷身侧的衣袖微动。
恰在此时,掌柜的赶紧一把拉住他的胳臂,站到他身前,在他勃然变色前,迅速地往他手里塞了个布袋,压低了声音:“这位姑娘是同她身边公子一道的,并不是孤身一人。他们是一家人。”
领头官兵掂了掂手里的分量,满意一笑。
上头给的线索范围甚广,符合条件的比比皆是。他们四处搜寻,宛如大海撒网。
他们本就不耐,装装样子搜查罢了。此刻见得到了好处,也不再细究了。只想找处地方消遣去。掌柜的都说了这一男一女是同行的了。压根不符条件!
他回头说了句叽里咕噜地蒙古话,其他官兵笑嘻嘻的围聚上来,紧接着嘻嘻哈哈地簇拥着他离开了。
掌柜的探着头,亲眼瞧见他们出门往西走去,松了口气,回过头道:“公子,你就先带着这位姑娘上楼吧。一会儿我就把菜给您送上楼去。”
莫声谷松开手,若无其事地问他:“掌柜的,他们这是在找什么人?”
掌柜的摇摇头:“谁知道啊。自从一周前就这样到处找什么只身行走在外的女子。我看啊他们就是随便找了个理由来要钱。”他叹了口气,语带不满,心疼的给出去的钱,却又无可奈何。
莫声谷听他这么一说,心里有数。算一下,时间合的上,他们寻找的正是阔真。他回过头,想带阔真上楼,却见她低头不语。
他的心中一沉。
她是后悔了吗?
莫声谷看她神情有些低落,身侧的手动了动,借着衣袖遮掩,他伸手将她的手包裹在自己的掌心当中。
方思阮抬眼,微微讶然。以莫声谷的性格,很少有这么主动的时候。
莫声谷低头轻声道:“我们上楼吧。”
方思阮轻轻地点了点头。
他们并肩,踏上木制楼梯,往二楼深处走去。他们房间位于走廊尽头,相邻的两间房间,仅有一墙之隔。
每一步踩上去,老旧的木制楼梯就嘎吱嘎吱作响,沉闷枯燥的响声回荡在楼内,令人感到厌烦。
方思阮地上自己的影子,心情沉郁,怅然的情绪一旦涌起,就难以排遣出去。
她原以为自己能从报复他中获得快乐,实则不然,这样做只不过纾解了她被冤枉的愤怒而已。
她原以为他会无颜面对师门,会和她一样无处可去,无处可去,那她再与他玩上一段时间也无妨。
但他却是要带她回武当。
方思阮这时才明白原来他和她终究是不一样的。无论如何,在这世界之上他始终有个归属,武当派就是他的归属。不管发生何事,他都有个去处。
而她呢?
天地茫茫,世事变迁。她不知为何而来到这个世上,又要往何处去。难道她来到这个世上又需要再来体会一次痛苦吗?
很快的,店小二就将饭菜端了上来。无声地吃饭,方思阮没有开口。莫声谷见状也满怀心事,时不时地就抬头看她一眼。
终于,方思阮摆下筷子,开了口:“七哥,和我讲讲你从前在武当派上的事情吧。我想更了解你一些。”
莫声谷愣了一下,心中却很高兴能有机会让彼此加深相互之间了解的机会。
“我自幼就生长在武当山上,师父收我为徒之时,他年事已高,所以我几乎是由我几个师兄亲手带大的,传授我武艺……”
莫声谷滔滔不绝,谈起武当、谈起师父张三丰、谈起六个师兄,他总是有说不完的话。
方思阮听得有些无聊,左右不过是些张三丰极为爱护他们这几个徒弟、师兄弟之间又情同亲兄弟,平日里他们之间兄友弟恭之类的话语。
莫声谷说的这些,前十年来,其实她也体验过,和他差不多,除却师姐妹间没有他们那般和睦以外。
丁师姐因为对纪师姐心生嫉妒,时不时地就要说上几句难听的话。好在纪师姐性子柔和,一直忍让着她,再加之灭绝师太在上面压着,两人之间并没有闹得太凶,微妙地维持表面的平和。
不过,这一切都是建立在她的假身份上,如漂浮的泡沫般虚假,一戳即破。
方思阮心不在焉地回答:“哦,那很好。”
“那你呢?”莫声谷也有些好奇她的从前,他未参与过的往昔。
方思阮半真半假地编着,渐渐地,倚靠在了他的胸前。
她想要得到快乐,从他身上得到快乐。
只要得到一份及时的快乐,就足以弥补她所失去的东西,填满她空落落的内心。
她不像有些人那样视贞洁为生命,只求及时行乐。
起初,莫声谷红着脸想要拒绝,最终拗不过她,缓缓倒下。
方思阮清楚,他一直无法拒绝她。
结束后,方思阮趴伏在他胸膛上,像只懒洋洋小憩的狸奴,百无聊赖地听着他左胸口传来强劲有力的心跳声,砰砰砰,一下又一下。她好奇地将自己的左胸口贴上去,与之重合。
心跳声趋于一致,好似生命在心脏一次次的鼓动中融合了在一起。
这是她第一次与另一个人那么亲密。
她不明白他们的心跳都是一样的,可为何他们如此的不同。
但很奇怪,她此刻心里确是好受了点。
她有些漫不经心的想着,原来鱼水之欢也不过如此。她初时只觉得一痛,好在这痛很轻微,在她的忍受范围内,所以她才没有立刻地推开他。之后,他很快就草草结束。身体上,她并未得到太多的愉悦。
她不理解,不论是前世还是今生,为何有那么人会沉迷于此道。
或许,再尝试一次?
细白的手指捏了一簇自己的黑发,若有若无地在他颈间扫拨。莫声谷感到瘙痒,下意识地偏开了头,躲过,颈间肌肤浮上一层薄薄的粉红,伸出一条坚实的臂膀横过来搂住她的腰。作弄不成,方思阮有些不满地蹙起眉,起了报复心思,执着发尾缓缓往下扫去。
莫声谷涨红了脸,终于求饶:“阔真,你就饶了我罢。”
他的声音充满了无奈。
虽然已经清楚她的性子不是像她表面表现出的那样温柔无害,她内里实则像只全副武装的小刺猬,紧紧蜷缩起身体,保护起自己唯一的弱点——柔软的腹部。一旦遇见人,就竖起自己的刺,本能地进行防御。
就如之前他误会她的那次,她勃然变色,宛若变成了另外一人,故意捉弄他,先恐吓后示弱,直到将他逗弄的面红耳赤方肯罢休。
也不知她是不是因为受到自己身世的影响。
忽然,莫声谷被一小块坚硬的东西硌了一下,他伸手去摸,掏出一枚小小的玉章。
方思阮伸手去拿,这是从她荷包里不小心掉落出来的。这枚印章是她从前在峨嵋派后山练武闲暇时自己亲手刻的。
上面刻得并不是自己的名字,也不是其他任何一个字,而是根据后山九节狼无意间就在她裙摆上的泥脚印刻成。
她当时觉得有趣,就按原比例缩小了刻在章上,随意玩玩。
现在一看倒的确有那么几分不同。
她朝手里的印章呵了一口气,重重敲在他的左心口,有些狭促地道:“我给你敲个我的印章。你是我的了。”
一个红色的小小掌印浮现在他胸前。
莫声谷失笑,为她这孩子气的模样。
方思阮有一下没一下地抚弄着他,忽然触碰到一小块凸起的皮肤,在他右腿根处,摸起来粗糙、坚硬、干燥,与周边皮肤截然不同。
像是一个疤痕。
摸着摸着,她的神色渐渐变了。
莫声谷的神情也变了,他突然喘息了一声,握住了方思阮那只乱动的手。
有什么拍到了她的手背,方思阮似是没有察觉,忽然坐起身来,一把掀开被子。
莫声谷跟着起身,奇怪道:“阔真,你……”
方思阮紧紧盯着他腿间拿到疤痕,问:“七哥,你这疤是怎么回事?”
莫声谷不解她为何因为一个小小的疤痕而产生那么大的反应,但见她誓要问出个缘由来,只能向她解释道:
“这疤是我小时候受伤留下的。那时,我比较调皮,在武当山上总爱爬树。一次从树上不小心掉了下来,树枝戳穿了大腿,后来就留下了这个伤疤。”
未点灯,屋内一片昏暗,伸手不见五指。
方思阮眨了眨眼,在她的视线里清晰地出现了那道疤的模样,深棕色的,边缘并不平整。她蓦然翻身下床,赤脚踩在地板上,踉踉跄跄地走至桌边,点燃蜡烛。
火光一跃,融融的暖意映照在她的面容上,但她的神色却是凝重的。
她举着烛台来到床畔,照着他的腿。
那个疤痕与她先前看到的一模一样,没有差别。
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道疤。
“不对。”她缓缓地摇了摇头。
“阔真?”
方思阮喃喃自语,声音极轻:“不对,这不是树枝贯穿的伤口……”
这道疤与她上一辈子见到的那道疤一模一样,无论是位置还是形状。
但上辈子这道疤在她师兄的腿上。是她与他练武时,她当时因为一件事情心里负着气,下手时没轻没重的,不小心刺中他的大腿。
当时流了很多的血,她很慌张。师兄却没当回事,只顾着安慰她。
后来,伤好了,却就留下了这个疤。
这世界上有那么巧合的事情吗?
两个不同的人身上怎么会有一模一样的疤痕?
她一时不察,一滴烛油滴落在自己手上,她也不觉得痛。
“阔真!”莫声谷迅速伸手抹去她手上的那滴烛油,握住她的肩膀,关切地问,“你到底怎么了?”
方思阮这才回过神:“没什么。”
她放下灯,重新上了床,依靠在他身侧,用唇去寻他的脸颊……
这一次,时间就要久多了。她也渐渐品味出愉悦的滋味……
帐幔轻晃,身影交迭在一起。
不知过了多久,莫声谷突然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阔真,你爱我吗?”
你是真的爱我吗?
你是因为爱我才选择跟我走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