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武当九阳功?
她分明使得是峨眉九阳功,不过是两者之间这一招式极为相似罢了。
天底下又不单独他武当派有九阳功!
方思阮无语至极,眼见误会越来越大,这会儿她却是连生气都生不起来了,只觉好笑。控制好力度,轻轻一掌将他拍翻在榻。
她眼睛一转,突发奇想道:“我这玉瓶子里确是金疮药不假,这种金疮药对于治疗外伤来说有奇效。撒上后只消过上一晚的功夫,伤口就可尽数愈合。”
说到此处,她轻笑一声,笑声宛若银铃,对上莫声谷疑惑不解的目光,方思阮又缓缓说道,“此外,我还在里面掺上了一味毒药。这味毒药名为百蛇枯,无色无味。但凡有人碰到一丁点,那人便会感受到浑身上下仿佛被千百条毒蛇缠绕撕咬,皮肤也会尽数溃烂。”
莫声谷看着少女捏在手里的瓷白玉瓶,纤细修长的手指与玉瓶浑然一体,仿佛也是白玉雕刻而成,唯有指甲上染的丹蔻成了唯一的一抹艳色。这只玉手却拿着如此狠毒的药物。她的心思要比这毒药还毒上三分。
方思阮继续徐徐道:“金疮药促进你伤口愈合,百蛇枯又会使你的皮肤溃烂。这两种药性掺和在一起,往往复复,伤好了又溃烂,溃烂了又愈合。有趣!有趣至极!我还未试验过,不知你是会皮肤溃烂而死还是躲过这一劫?”
说完,她倏然莞尔一笑,好似看到了什么有趣的场景。
莫声谷闻言咬牙望向那蒙古少女的玉容。
徒有一张美貌的皮囊,内里狠毒至极。
不愧是蒙古鞑子!
也不知她在背后还做了些什么丧尽天良之事!
方思阮好久没有这般说过话了。上一辈子,面对前来挑衅她的武林正派人士,她便是如此恐吓他们的。那时,望着那群道貌岸然之人闻言后露出惶恐的模样,她心中的郁气渐渐消了,原来他们也会有害怕的情绪。可谁叫他们无缘无故就喊她“妖女”,拿了把剑上来就对自己喊打喊杀。吓他们一下又有何错?
她这辈子从一出生起就需要在成昆面前装作柔弱无依的好女儿。后来去到峨眉,在灭绝师太面前,她是乖顺懂事的好徒儿。再后来遇见王保保,她又是嫉恶如仇的峨嵋弟子。戴久了假面具,倒是差点忘记了自己从前的模样。
她望着他,视线在她面上逡巡着,静待着莫声谷和从前那些人一样露出恐慌神色。
却不料,莫声谷阖上眼,偏过头去,不再看她,仿佛看她一眼就是脏了自己的眼睛。一副引颈就戮,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
经过刚才的几招来回,莫声谷腰间缠绕的裹带早已散开,露出崩开的伤口,里肉外翻,鲜血直流。
方思阮打开瓶塞,将粉末倒在他的伤口之上。
因疼痛,莫声谷的腹间紧绷的肌肉微微起伏了一下。方思阮又看向了他,他依旧闭着眼,毫不作声。
这金疮药的粉末是黑色的,看上去倒真像是有毒。
撒完药后,她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点了他檀中、风府二穴,将莫声谷点晕。
莫声谷晕过去的时候尚有一点未明,她明明是有意要折磨他,那又为何要点他穴道,将他点晕?他晕了之后又怎么能体验到她刚才所说的百蛇撕咬之苦?
他不解疑惑甚多,却来不及深思,便坠入了昏昏沉沉的黑暗当中。
莫声谷这一觉睡得极长,浑然不觉时间过去多久,直到腹中饥饿将他唤醒,才发觉外头日头高照,不只是过去了几日。他回过神来,身上整整齐齐地盖着被子,并无不适之处,连右腿处的疼痛都少了几分,不由一惊,掀开身上的被子,他腰间的伤口竟已愈合,长出淡粉色的新肉而来。
他当下呆愣在原地,还未来得及想清为何如此,就听门外传来一阵轻轻的脚步声。从声音听来,应当是有两人。
莫声谷屏息静气,细细去听。
那脚步声停在了院中,谈话声响了起来。
其中一妇人的声音听起来颇为年长,她的汉话说的不好,语音语调极为拗口,远远去听,更加听不太清楚她说了些什么。
另一个声音则是他之前见过的那个少女的,她并未多说些什么,只是连声附和她。
不多时,交谈结束。一个脚步声渐渐远了,另一个脚步声愈发近了,紧接着,少女推门而入。
二人眼神一触,莫声谷一怔。
此刻他已知晓眼前少女那天的一番话不过是一时的气言,气他不识好歹,气他误会于她。也从来没有什么百蛇枯的毒药。
他心中浮现出愧意,刚张嘴想要道歉,却见刚进门的少女眼睛一眨,两行眼泪似珍珠般滚滚落下。
莫声谷一怔,慌忙问道:“你这是怎么……”以为她是自己误会她而委屈落泪,他又急忙道歉:“都是我不好。我脾气不好,你救了我,我还……”
他焦急得想要下床去向她道歉,右腿的伤还未好透,甫一用力,腿就一软。少女连忙小跑上前扶住他的胳臂。
“与你无关。”少女伸手拭去眼泪,轻声道:“昨天我不是有意要恐吓你的,只是你,只是你先前说的话太过气人!”
说到此,她忍不住又哽咽一声。
莫声谷手足无措,焦急得额头渗出汗珠,低头连连道歉:“欸,都是我的错。”
“你们都把我当做坏人!”少女有些负气地推开他,她极为伤感,哭得渐渐喘不上气来:“我又决定不了我的出生。”
她突然扑进他的怀里,埋头抽泣。
莫声谷僵在原地,他看见自己的手停在空中半晌,终于是落下下去,轻轻拍着她的背安慰,是他理亏,合该他道歉,求饶似的叹气:“你就原谅我吧。”
她如果是像昨天那般要杀他剐他、盛气凌人的嘴脸,他倒是不怕的,也绝不会向她低头服软。
但她此刻委屈示弱让他手足无措。
他还想继续道歉,刚脱口而出一个字,怀里少女忽而仰起头,泪眼婆娑地觑向他,那双眸犹如洗涤一净的湖水般波光粼粼,几乎要将他溺毙于其中,心微微一跳,道歉的话语哑在了嗓子里。
她怅然地低语,像是喃喃自语,又像是对他说:“我不想嫁给他。”
莫声谷回过神,顺着她的视线,与她一齐望向屋内正中心的圆桌上。
那处叠放着齐整的大红色衣袍,上面绣着繁复的花纹图案,最上头放着高高长长的羔羊皮的帽子,缀着一串串珊瑚珠。他见过蒙古人举办昏礼,自然认得出这是蒙古女子的嫁衣——质孙服。
莫声谷恍然大悟,原来刚才那妇人与她谈论的是她的婚事。
她不久后就要嫁人了。
方思阮抬头望着他,像只盘旋在角落吐丝织网的绿蛛,静静等待着猎物自投罗网。
第19章 光明顶(19)
这一猜测猛然窜入脑中,莫声谷脑袋一懵,心头涌上股莫名情绪。他暗自开解自己,他误会了她,是他的错。然而这男婚女嫁,本是常事,与他又有何关。哪轮得上他发表意见。
莫声谷唇瓣微动,垂下眼眸。此刻,她的眼里包着一汪泪凝望于他,雪白的小脸仿若桃枝含露,素极艳极,却也可怜至极。
视线一对上,他想说的话到底没有说出口。
方思阮的手掌按在他的胸口,手下肌肤光滑充满弹性,是习武之人经过长时间锻炼才能练就的,她感受到掌心下心跳跃动渐快,不由地想,此刻他已然将他的命脉暴露在她手里,但凡她有心怀不轨之意,他已然死上好多次了。
他运气好,得亏遇上的是自己,否则就不只是被骗上一骗那么简单了。
想起莫声谷刚才那副唉声叹气、一筹莫展的模样,方思阮心中暗笑,忍不住浮于面上,但又怕被发现戳穿,于是只能咬唇强忍着。
落在莫声谷眼里却是她在强迫着自己克制泪意,他不知该如何劝慰她。幽幽相望半晌,一阵短暂的沉默,只余怦怦的心跳声。
“我......”
“你......”
他们不约而同地一起开口,却又同时止住。
莫声谷感觉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干涩:“你先说吧。”
手下的心跳得更快了一些,方思阮眨了眨羽睫,好似终于意识到了不妥之处,羞怯垂眼,避开了他的目光,视线下落,不经意间落在了自己的手及手心下的皮肤。
那一处肌肤的颜色与她细白的手背泾渭分明。
分属于两人的差别。
手被火燎似的猛然缩回,她像是才刚发现,极快地暼了他一眼,又垂下,眼睫不住地轻颤,悬于睫毛上的泪珠欲落不落。
莫声谷一怔,脑海里一声轰鸣,后知后觉自己由于上药的原因一直赤着上身,一阵热气从脖颈上腾然而起,传至全身。他的身体僵硬着,手足无措。
江湖儿女本该不拘小节。
只不过是赤着上半身而已,这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他们并未做出任何出格的事情。
他受伤,她好心收留他,为他疗伤。
仅此而已。
但即便一次次在心中自我反驳,他却仍旧无法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
方思阮侧过身子,擦了擦眼睫上残留的泪水。她第一次发觉自己还颇具流泪的天赋,说哭就哭了,还是如此的真切,连她自己都要分不清。
她转回身,听见莫声谷犹豫道:“我……我身上的衣服……”
方思阮回道:“我为你上药时为你脱了。那衣服上都是血污,腹前又破了个大口,我就把它给丢了。”
她很快收敛起那份羞意。更何况,她本不该害羞,先前包扎伤口都是由她来处理的。
莫声谷一惊:“那我现在?”他总不好一直在她面前袒胸露怀吧。
方思阮道:“你别急,先坐下,你的腿还没有好透,需要静养。我已经为你准备好了衣物。”
说完,她想像先前那样搀扶着他坐下。但莫声谷这次反应迅速,看到她身侧的手一动,他便撑着榻沿,一瘸一拐地坐了下去,舒了口气。
方思阮悄然一笑,走至衣柜前,打开,取出了一套雪白色里衣和青色外衫,走过来递给他,轻声道:“我不知道你的尺寸,估量着买的,也不知你合不合适。”
莫声谷身形高大,是几个师兄弟当中个子最高的,约莫要比方思阮高上一个头,需微微仰头,才能看清他的脸。
莫声谷哑然失言。她处处为他考虑周到,是他没有想到的。他带着些许奇异的心情接过衣衫,布料质地柔软似云,沾染着与她身上相同的熏香。
他转过身,换上,身体与柔软的衣物相触,衣物上仿佛还带着她的温度。
这时,方思阮在他身后轻轻地说了一句。
“我第一次见你,你就是穿的青色衣衫。”
莫声谷惊讶回眸。她自知失言,咬唇,脸上显露出难堪的神色。一种被窥破内心隐秘之事的难堪。
他心头一跳,日影斑驳跃动,投在她的脸上,明暗不清,他忽觉时光煎熬漫长了起来,心底第一次产生一种惧意。这种惧意不是对自身性命的担忧,而是对有什么将要突破界限的恐慌。
或许,他不该继续躲藏在这里。
莫声谷心底生出一丝焦灼之感。
方思阮好似看穿了他的内心,突然开口:“我今日出府,街上搜查的异常严格。你……”她顿了顿,鼓起勇气继续说:“你身上的伤还未好透,就留在这里继续养伤吧。他们不会来搜这儿的。”
她看出他的犹豫,他的迟疑,却不容许他就此逃离。
他不是说她是妖女吗?
那她便让他见识一下什么是真正的妖女。
终于,莫声谷犹豫再三,开了口:“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阔真。”方思阮微微偏开头,露出半张莹白的侧脸,轻声道:“我叫阔真。”
她含羞带怯的模样让莫声谷蓦然回想起他们初遇时,她也像此刻这般。当时她身边还有一男子,那男子自称是她未婚夫。她要嫁的就是他吗?
“你为何要帮我?”
他问出了这个一直让他好奇的问题。
方思阮迎上了他的目光,认真道:“你是个好人。”
莫声谷讶然,没有想到竟会是这个缘由。
“那天是你救了我。是你从那群和尚手下救下了我,不然难逃他们的毒手。你救我一次,我不能放任你受伤不管。”
方思阮面上陷入了回忆,目光怔怔,感慨,
“从未有人这样不带任何目的地对我好……”
她看起来有些难过,话语中不知不觉泄露出几份心事,很快又打起精神,轻松道:“我们不说这些啦!你昏迷这么久都没吃过东西一定饿了吧?我这里有点心,你先垫垫饥。晚上,晚上我再去想想办法弄点吃的来。”
说着,她去桌上端来一盘设克儿匹剌。
莫声谷神色复杂地望着她,沉默着。
方思阮见他不吃,自己拿起一块设克儿匹刺咬了一口,咽下,故意强调:“这里面没有下药。”
莫声谷立刻解释:“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本不是这种扭扭捏捏的性格,在她面前却总束手束脚,担忧她伤心难过。罢了罢了,不去多想了。他也拿起一块设克儿匹剌吃了起来,核桃与蜂蜜的香甜交织在一起,空落落的胃终于有食物填满。
莫声谷不经意间抬眼一看,正捕捉到她唇边揶揄的笑意,方知她刚才的那句话是在故意逗他。
第20章 光明顶(20)
方思阮看他反应过来了,不再掩饰,低头抿唇轻笑,满含笑意的眼波如春水般向他浮了过来。
莫声谷微微怔住,不自在地避开她的目光。
“阔真”这个名字并不是方思阮信口胡诌的,达鲁花赤府中确有一位名叫“阔真”的小姐,是达鲁花赤年轻时与位汉人女子所生的女儿。
达鲁花赤将她收为义女,方思阮入府那日,他特意为她一一引见府中的女眷,阔真正在其中。
与达鲁花赤其他女儿们热烈外放的性格不同,她模样清秀美丽,性情柔婉内敛,寡言少语,平日里也深居简出,甚少出门。
先前莫声谷问起她的名字时,方思阮一愣,她对蒙古人的哪些名字并不熟悉,无法凭空捏造个假名字。好在脑中灵光乍然一现,“阔真”二字翩然映入脑海。
索性暂时先借用一下这位阔真小姐的身份,她又根据阔真的身世著笔润色出一个倍受父亲冷落、平日里谨小慎微的女儿形象。
她看着莫声谷,眼里的笑意越盛。
......
莫声谷就此在她房间里养伤,他睡榻,她睡床,分别位于房间的东、西两侧,中间仅有一道纱帘隔断开来。
是夜,方思阮手执烛台而来,撩开帘帐道:“莫七侠,我为你上药吧。”
莫声谷僵住,露出不自然的神色,伸手去拿她手里的药瓶:“我自己来就好。”
方思阮避开他的手:“你腰上的伤是贯穿伤,后背处也要上药。你一个人怎么给自己的后背上药?”
他面上僵硬,犹豫不决,欲言又止。
她又加了一句:“之前你昏迷时,都是我为你上的药……”
她都这样说了,他再拒绝倒显得他自己不坦荡了。莫声谷脱了上衣,趴伏在榻上,滚烫的脸触碰到冰凉的枕席时,神智一清。
他出神地想:
莫声谷啊莫声谷……
阔真姑娘不过是帮你上个药而已,你却浮想联翩。
该打该打。
摆正了心态,如鼓捶般的心跳渐渐平静下来。
在他前后思考的过程中,方思阮为他后背上好了药,见他眼神恢复清明,唇边露出一个狭促的笑,拍了拍他的肩膀。他的背脊又紧绷起来,漂亮的肩胛骨肌肉隆起。
她说:“莫七侠,后背的药上好了,你转过身来吧。”
莫声谷翻过身,眼神游移,时而盯着屋顶,时而看着正对着的窗牖,就是不敢往她面上看去。
方思阮借着烛光察看他腰腹处的伤口,已生长出粉色的新肉,相信不多时便会彻底愈合,如今看来,倒是右腿处的骨折费些时间,要好好养一养。
她看得认真,思量着以着伤情是否要固定住,眼睫微动,犹如振翅欲飞的蝶翼,橘色的烛火同样辉映在她脸上,为她镀上了一层金光。
她湿润的呼吸如春风般拂过他的受伤的腰腹间,莫声谷不由屏住了呼吸,浑身上下紧紧绷着。
烛台恰似不经意间微微倾斜,融化的烛油顺着蜡身蜿蜒而下,滴落在他腹间,蓦然烫得他那一处的肌肤一缩。
“嘶!”他倒吸了一口气。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方思阮道歉,急忙地将烛台放置在一边,慌乱间下意识伸手在他结实的腹间一抹,抹去凝结的烛油,惹得莫声谷闷哼一声,他匆匆套上外衣,遮盖住袒露的胸脯。
他回道:“无事。”
方思阮装作仍旧陷于歉疚之中,慌乱地扒他的衣襟,想要看那处伤口,蹙着眉:“烫的不严重吧,我看看。”
莫声谷忙制止她,握住她的双手强调着:“阔真,你放心,我没事。”
他看着她的眼睛,愣住,放手,头又向一旁转了过去。
烛火辉映,纸窗上的一双人影轻轻跃动。
他与她的倒影......
这个角度望去......
就……就好像在吻他的脸颊……
这个念头乍一闪动在脑海,便再也抹不去,如同迸溅开来的火苗般越窜越高,燎原烧开,再也无法忽略。
“莫七侠.....”尾音被拉长,低低的在他耳边响起,嗓音多了几份柔媚的意味。莫声谷不由循声望向那双眼眸,琥珀色的瞳仁微微漾着,映照出他此时怔怔出神的模样。
太傻了,他想。
可又不受控制地移不开目光。面对这炽热的眼神,眼前少女贝齿轻轻咬了咬唇,欲语还羞,只娇娇怯怯地低垂下头,低语:“我可以叫你'七哥'吗?”
长时间的沉默。
烛火舔舐发出的哔啵声回响在寂然的室内。
清辉素裹,盈然一室。久久等不到回复的少女忍不住抬头迅速地瞧了他一眼,见他面色沉沉,月光映照得她面色一片惨白,复低头,凄惶道:“是我失礼了,你不要介......”
话未毕,莫声谷已先开口:“好。”
他垂下眼,眼皮滚动了一下,冷硬的轮廓柔化了一瞬,又后知后觉地紧绷起来。
拒绝她。
理智在心中警告他。
但真当他看见她露出伤心的神色时,顿时冷硬起来的心肠开始分崩离析,后悔为何当时没有立刻回复她。
不过只是个称呼罢了。
他无愧于心,又何必在意。
她听后,果不其然又朝他露出了个浅浅的笑。
心思百转千回,他脑中一晃,暗自想着,只一刻,就此天长地久下去,也不算是虚度此生。
心,像是浸在蜜里。
往后几日,方思阮便冷眼看着他一日比一日陷得更深,陷入她为他量身打造编织的美梦之中。为了方便他行走活动,又令人打造了个木拐杖送来。
一个美貌孤苦的女子一颗心都悬在你的身上。更何况她又救了你,为你悉心疗伤。孤男寡女,共处一室,长日相对,又有多少男人可以抵挡得了这份柔情?
那些习惯于温香软玉的浪子或许一夜风流之后就将你撇在脑后,但整个武当她就听说过宋远桥娶了亲,其余几人都没有婚娶过。武当上上下下基本上可以算是个清清白白的道士窝,一色清的童男子。
莫声谷区区一个不识情爱的童男子,那经得住她这几番撩拨?
任凭他再刚直再不解风情,于情爱之上也只是个纸糊的老虎。
指尖的轻触便足以令他面红耳赤。
莫声谷对她的态度愈发柔和,哪里还有当初对她横眉竖眼的半点模样。但每逢夜间入眠时,隔着那道薄薄的帘帐,就听他在另一边的榻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她装作不知情,安然熟睡。待第二日起来,面对他那双心事重重的眼睛,她只当看不懂,继续撩拨。
直到苦头陀再次找上她时,方思阮才恍然回过神,她一心沉浸在逗弄莫声谷,正在兴致上,差点忘了正事。
“欧欧”几声夜枭清啸在院内响起,屋头瓦片被踩发出一声极轻的一记响声。
莫声谷耳朵一动,机警地翻身坐起。
方思阮兀自假寐,前段时间的练武没有白费,在来人距离这里一里时,就已有所察觉,一个内力深厚的高手正往她这边赶来。她立刻想到了那个埋伏在汝阳王府的明教探子苦头陀,按照之前他所说的,后面取得十香软筋散的解药就给她送来。
她装作被惊醒,起身。
莫声谷拄着拐杖下了榻,对着睡眼朦胧的方思阮说:“有人来了。你呆在屋里,我出去看一眼。”
他心一沉,恐怕这人是追捕他而来。他尽力一搏,若是能制服来人,自然最好。若是不能,那便把一切都揽在自己身上,就说是自己威胁阔真。只是他一个男子与她独处,到底是连累了她的清誉......
他深深看了她一眼,似要把她烙在心底。
方思阮拦住他:“七哥,我好像认识那人。他应该是来找我的......”
莫声谷一怔。
她抿了抿唇:“我去看一眼。”
他下意识的拉住她的手,方思阮挣脱:“你不用担心,我也是会武的。”
方思阮不再理会他,披上外衣推门而出。
果然是苦头陀,他正在院内静静地等着她。
她朝他走近,她不知他的真实身份,只猜到他是明教当中的重要人物,于是唤了一句“苦大师”。按照他当前的身份来称呼,总不会错。
苦头陀凝结的眉头在看到她时微微松开:“方姑娘,十香软筋散的解药我已找到。”
说着,他将一个小瓷瓶递给她。
方思阮接过,道谢:“多谢苦大师。”
“你我不必客气。”苦头陀又道,“王府今日接到消息,约莫还有一周的时间小王爷就要回大都了。你服了解药后还是尽快走吧。我可以送上你一程。”
这时候也顾不上身份被不被揭穿了。她是他们明教教主阳顶天的女儿,他怎么能让她深陷囹圄,眼睁睁地看着她嫁给那个鞑子小王爷!
方思阮知他好意,拒绝了他:“苦大师,不要紧,我有把握能够顺利地离开大都。”
夜空中浑圆的玉盘洒下清辉,墙壁上的倒影成双,宛若一对璧人。
范遥年轻时与光明左使杨逍并称为“逍遥二仙”,能得这美誉自然相貌不俗。如今他的相貌虽毁,但只看身形依旧俊逸潇洒,与年轻时并没有什么差别。
莫声谷在窗牖旁看着那双剪影,他们特意压低了声音说话,因此他听不清他们说了些什么,只能看到那男子递了什么东西给阔真,阔真没有拒绝,伸手接过了。
此情此景不由地让莫声谷回想起那一夜的场景,他与她纸窗上的倒影,怅然若失......
他一时担忧他是个坏人,会伤到阔真,一时又怀疑他就是阔真那个未婚夫。
可在见到两人之间的熟捻,后一种可能性在脑中占了上风。
莫声谷胸口憋着股气,欲呼出,始终不得其法,长吐一口气,无用,仍旧滞塞于胸中。
与苦头陀谈过之后,方思阮神态颇为微妙。她在心中揣测着他的真实身份。
观其武功,大致与明教光明使者和四大护教法王同一阶层。
这其中,白眉鹰王另创天鹰教,这些年来虽甚少行走于江湖之中,但也露过面;青翼蝠王韦一笑轻功无双,苦头陀还差上那么一点;金毛狮王谢逊这些年来下落不明,但她幼时见过他,不是同一人;紫衫龙王黛绮丝更是可以排除。
如此算来,就只剩下明教光明左、右二使了。只是不知他究竟是光明左使杨逍还是光明右使范遥了?
她思考得入了神,神色怔仲。
“阔真。”
方思阮循声望去,莫声谷站在窗牖边看着她,见她进门,朝她慢慢走来。
他踌躇再三,犹豫着开口问起了这个让他在意的问题:“那人是......”
方思阮一时语塞,不知该拿什么搪塞他。
“他就是你的那个未婚夫吗?”
莫声谷见她迟迟不回答,复问道。
他的面容隐于沉沉夜色中,显得神色有些奇异。
方思阮见他自己将这是圆了过去,怔了怔,缓缓点头,没有说话。
她就要离开大都了。
那他呢?
方思阮思绪纷乱,时而思及莫声谷除却有些鲁莽刚直以外,也算是个正人君子且武当派上下清风劲节,她又何必拉他们趟这一趟浑水。时而又冷冷地想,那她呢?她又何尝不无辜?被扯进成昆的这一场阴谋中,何人让她选择过?
两个声音反复在她耳边纠扯,久久定夺不下。
她望向一无所知的莫声谷,瞅了半晌,神情恹恹。
她就给他一个机会,交由他来选择。
若是他选择离开,回他的武当派去,那她就此作罢。从其以后,他走他的阳关道,她过她的独木桥。再相见只作不相识。
若是他选择留下......
若是他留下......
她凝神细想,依旧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那就再看着办吧。
前段时间她装作温柔小意,铺垫的差不多了,如今就差上那么一味猛药。
此时,她对他称不上有多喜欢,只是一时的胜负欲作祟。
往后三日,方思阮对莫声谷逐渐冷淡了下来。直到他的腿伤好的差不多了,她终于对他下了驱逐令。她背对着莫声谷,淡淡道:“莫七侠,你身上的伤既然已经好的差不多了,那你就走罢。”
她忽然变化的称呼重重砸向莫声谷的大脑,他一蒙,忍不住问道:“阔真,你怎么了?”
他的腿的确即将彻底痊愈,他也确实该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