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云婳道:“我当年见到她的时候,她怀着身孕,神智已经不清了。你大舅舅说是因为她亲眼看见父兄惨死,所以才变成这样。”
“你大舅舅送她到西宁,也就住了半年左右,等她生了孩子就派人接走了。”
“那您知道大舅舅把她接到哪儿了?”庞嘉雯焦急地追问道。
徐云婳看女儿如此紧张,狐疑道:“是不是你大舅母发现了,让你来问的?”
庞嘉雯连忙摇头道:“不是的。是……是……是我有一个朋友,他去永宁侯府找他的母亲,说是当年看见大舅舅在他母亲身边出现过。”
“而且据小舅舅所说,大舅舅当年就是爱慕过我这个朋友的母亲,所以我才会来问您的。”
徐云婳咂舌,惊讶道:“你那个朋友是谁?”
庞嘉雯道:“这个您先别管,我得先确认您说的这个丁心宜到底是不是他母亲,否则这种事情怎么好往外说?”
徐云婳点头附和道:“你说的也对。”
“可现在要怎么证明?当年你爹在外打仗,我又要照顾你们兄妹三个,也仅仅见过她几面。每次都是送些补品和银两,最后一次我送了些孩子的衣物和抱被。”
庞嘉雯道:“当务之急是找到这个丁心宜,您知道大舅舅把她接到哪里去了?”
徐云婳摇头,陷入回忆中。
“当年你大舅舅说未免将来出事累极我,便叫我全当没这回事。所以他们离开后我就没有再过问了,我甚至于想,以你大舅舅的性子,只怕一辈子都不会认回那个孩子的。”
庞嘉雯急得都快哭了,如果当年母亲照顾过的人真的是表姑姑江悦,那母亲一定会很自责的。
父亲那么敬重李老夫人,自己的妻子却变相帮了恶人,让表姑姑流落在外受尽屈辱,这换了谁都受不了。
庞嘉雯连忙下床,一边慌忙地套衣服,一边道:“娘先睡吧,别管我了。”
徐云婳惶恐道:“你不会是去找你爹吧?”
庞嘉雯摇了摇头,鞋子还没穿好就跑了。
她径直来到客房,却发现江怀根本不在客房里。
着急的庞嘉雯撞上了陈勇,连忙问道:“我师父呢?”
陈勇道:“主子被大将军请去书房说话了。”
庞嘉雯刚奔出去又折回来,她蹲在江怀的门口,准备等他回来。
陈勇见状,问道:“要不要我去请主子回来?”
庞嘉雯捏了捏拳,摇着头道:“算了,现在夜深了,他们应该谈不了多久了。”
主要是她也害怕,真要一下子说出来,她也怕师父会受不住。
庞嘉雯站起来,喊着陈勇道:“你去替我准备些作画的宣纸和笔墨送过来。”
陈勇应声下去,不一会便将笔墨纸砚都备齐了。
庞嘉雯推开江怀的房门,将画纸铺在圆木桌上,自己动手研墨。
白若瑾酷似他的母亲,那她画一张白若瑾画像给母亲看,便知道丁心宜到底是不是江悦了?
哪怕只有一点点相似之处,都会摧毁她心里最后一丝侥幸。
可她不能掩盖事实。
真相到底如何,哪怕要她替母亲受过,背着荆棘到江家给李老夫人请罪她也要追查到底。
庞嘉雯坐下来,开始画。
白若瑾是个清冷的人,因为长得好看,常年给人一种清清艳艳之感。
这样的人说好画便好画,说不好画便不好画,神韵是尤为重要的。
庞嘉雯先画轮廓,后画五官,最后才画了衣物。
她画得太入迷了,连江怀回来都没有看见。
江怀移步到她的身后,看着她细致地描着画中人的眉眼,白若瑾那双清冷潋滟的眼睛便在江怀的眼前一闪而逝,倘若不是她这轮廓线条画得有些粗糙,就是真的白若瑾站在这里,也差不多是这个模样了。
江怀随手替她研墨,她头也不抬,嘴里却下意识说着谢谢。
江怀眼眸微动,仔细打量。只见她散着发,身上钗环首饰皆无,纯白色的寝衣外罩了一件韶粉色的大袖衫,显然是刚从床上爬起来的。
再一看她的脚连袜子也没有穿,随意地搭在鞋子上,不知道的还以为她穿的是木屐。
江怀蹙了蹙眉,开口道:“你大晚上过来就是为了在我的房间里画白若瑾?”
庞嘉雯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笔尖划过宣纸,染上一片黑。
好在那一处只是在衣襟上,并不打紧。
庞嘉雯搁下笔,抬起头来道:“不是的,我想让您看看,我画得像不像?”
江怀细看一眼,淡淡道:“除了没有画出白若瑾的俊美风姿,神韵大抵还是有的。”
庞嘉雯还是担心,便道:“要不您给我画一幅好不好?”
“我要一幅白若瑾俊美的画像,乍一看上去,比女子还要漂亮。”
江怀道:“可以。”
庞嘉雯立即喜出望外。
下一瞬,江怀看着她道:“那你先跟我说说,你要他的画像来干什么?”
庞嘉雯皱着眉,绞尽脑汁想着借口。
江怀却慵懒地坐了下来,不咸不淡道:“想骗我的话,会被雷劈的。”
庞嘉雯:“……”
江怀口气强硬道:“不行”
庞嘉雯回头看看自己画的白若瑾,虽说是和他本人有些出入,但好像也没有那么差了。
她当即道:“那算了,我就不劳烦师父了。”
“夜深了,师父早些休息,徒儿明天再来给您请安。”
庞嘉雯说完,准备抽走画纸。
江怀用手按住,淡淡道:“明天来拿吧。”
庞嘉雯意外地唤道:“师父……”
江怀懒得看她,只是将她那画纸揉成一团,扔了。
庞嘉雯:“……”
这一夜庞嘉雯都没怎么睡好,天一亮她就去厨房端了早膳,直接在江怀的门前候着。
她去了没多久江怀就打开房门了,他披了件对襟大袖衫,看样子才刚刚起床。
庞嘉雯低眉垂眸道:“师父,我来给您送早膳的。”
江怀侧身让她进去,庞嘉雯猫着身子,看起来有些紧张。
她原本是想将早膳放在圆木桌上就离开的,谁知道进去的第一眼就看见圆木桌摆了一幅上好色的美男图,一时间惊在原地。
最后还是江怀将她手上的托盘接过,淡淡道:“你看看可满意?”
庞嘉雯还能说什么?惊呼都不足以形容她的心情。
画卷上的男子风姿俊朗,翩翩如玉。那五官和白若瑾如出一辙,细看时还能看到他浓密的眉峰下隐藏的一颗小痣。唇瓣薄厚适中,乌发漆黑如墨,神情寡淡而漠然,眼神犀利而明亮,就是真的白若瑾站在这里,也不外乎是这个模样了。
庞嘉雯不由自主地给江怀鼓掌,惊艳道:“师父,您简直太厉害了。”
江怀轻嗤一声,淡淡道:“现在可以说,为什么想要这样一幅画了吧?”
庞嘉雯一边卷着宣纸,一边道:“可以可以。”
她刚卷好便一溜烟地跑了,惶惶不安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只听她大声道:“师父,您等我一会,我一会回来说。”
小丫头到底还是食言了。
江怀看她那做贼心虚的样子,也懒得追究。
他传来陈勇把早膳都撤下去,一夜未眠,他现在只想睡会。
庞嘉雯拿了画就去找她母亲,徐云婳见着画像,当场就愣住了。
只见她摸着画中人的眼睛仔细观摩着,随后便道:“这样一双含情眸,眼尾上挑,蕴含桃花,的确是一模一样不会错的。”
“难不成他就是你说的那个朋友?”
庞嘉雯咽了咽口水,紧张道:“您不再看看吗?真的很像?”
徐云婳肯定道:“眼睛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而且他面貌神情都有些相似之处。倘若是他在找丁心宜的话,那就一定是了。”
庞嘉雯软软地跪在地上,抱着徐云婳的双脚道:“完了完了。”
徐云婳被她吓得不清,连忙拉着她道:“怎么了?什么完了?”
庞嘉雯哭丧着脸道:“您知道我那个朋友他是谁吗?”
徐云婳狐疑道:“是谁?”
庞嘉雯哀哀道:“就是那个跟我议亲的白家长公子,他要找的母亲是李老夫人的嫡次女,江贵妃娘娘的亲妹妹,江悦。”
“什么!!”徐云婳惊呼,脸色瞬间就白了。
庞嘉雯点着头,十分肯定地告诉她道:“就是她,我要唤一句表姑姑的江悦。”
徐云婳倒吸一口凉气,忽而间只觉得天旋地转,险些昏死过去。
庞嘉雯眼疾手快地扶住她,紧张道:“娘,这件事咱们瞒不住的。”
徐云婳听后,强撑着站直身体,怒斥道:“你以为娘是害怕?”
庞嘉雯不敢答。
徐云婳怒气匆匆道:“你还不快去找你爹和你师父,将这件事告诉他们。”
庞嘉雯喜出望外,连忙道:“母亲别急,女儿这就去请父亲和师父来。”
话落,她立即奔了出去,身形极快。
江怀没有想到,一趟肃州之行会有这样的收获。
他坐在厅堂里,听着徐云婳口述当年事,一时间神情凝重,连眉头都皱了起来庞嘉雯坐都坐不住,是蹲在他身边的,像只随时准备嗷嗷认错的小狗。江怀伸手将她拎到椅子上,转而对徐云婳道:“倘若现在丁心宜站在您的面前,您还认得出来吗?”
徐云婳肯定道:“一定可以的。她是我见过最温柔最漂亮的女子,虽然神志不清但却从不伤人,每日里只是喃喃地说着话,做些针线解闷。”
江怀道:“那好,我现在去画一幅我姐姐的画像,到时候还劳烦徐夫人认一认。”
徐云婳连忙道:“二叔千万别这么说,这都是我应该做的。要怪就怪我当年没有警惕之心,全然听之信之,丁心宜若真是您的姐姐,那我可怎么有脸去见老夫人啊?”
庞彪在一旁也是长长一叹,这样的往事他竟然也是半点不知,心里实在惭愧。
江怀道:“徐夫人和大将军不必自责。母亲是明理之人,纵然知道也只会感谢徐夫人当年照料家姐之恩。”
“只是倘若这丁心宜真是我姐姐,还望徐夫人不要袒护永宁侯,更不要为他求情。”
徐云婳羞愧道:“二叔放心,倘若真是他做下的,我绝不袒护,更不会为他求情。”
江怀拱手作揖,淡淡道:“嘉雯在京城也屡遭永宁侯府算计,但她因徐夫人之故,纵有我母亲为她撑腰也从未还击过。”
“徐夫人对永宁侯府眷恋不舍我能理解,但如今的永宁侯府已不再是当初护着徐夫人的永宁侯府,还望徐夫人不要太伤心。”
纵然江怀不提,徐云婳也早就明白了。
她点了点头,认真道:“二叔放心吧,我知道该怎么做。”
江怀走了,临走前把庞嘉雯叫上。
庞嘉雯一步三回头,生怕父亲母亲吵起来。
江怀就道:“你父亲没那么糊涂,你在那里只会碍事。”
庞嘉雯稍稍放心些,狐疑道:“那我跟您去干嘛?”
江怀望着她,一时失语。片刻后,他说:“难道你就不想知道若瑾母亲长什么样子?”
庞嘉雯:“……”
这个她还真想知道。
母亲是个极有担当的人,这让庞嘉雯彻底没有了心理负担。
江怀在作画的时候,她在一旁蘸墨,她想给白若瑾写信。
就是铺着宣纸,提笔时却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庞嘉雯看着空白的宣纸发呆,她可以想象如果丁心宜真的是白若瑾的母亲,那么他有多激动就会有多难过。
白若瑾长得那么像他的母亲,前世若她真的将白若瑾带到父母的面前,母亲就一定会想起丁心宜的。
那么大舅舅是不是就会露馅了,这也是他最害怕的事情。所以大舅舅明知道是她的错还要严惩白若瑾,狠狠将他的双脚打断就是为了以绝后患吗?
庞嘉雯想着想着,不知怎么就哭了。她从不否认白若瑾前世那双脚就是为她断的,可此时再想起,却还是觉得撕心裂肺的。
如果他的一切悲剧都是源于她的存在,那么她责怪了他那么久,在梦里都不肯与他和解,他心里又该是何等地悲凉?
宣纸上墨迹未染却先湿泪痕,江怀抬头看着她那伤心欲绝的模样,便有几分心浮气躁的。
他搁下笔,淡淡道:“你是怕若瑾会怪你?”
庞嘉雯惊觉失态,连忙把眼泪擦干。
她哽咽着,默不作声地摇了摇头。
江怀肯定道:“你放心吧,若瑾他不会怪你的。”
不仅不会怪,也许知道了会快马加鞭地赶过来。
江怀及时打住了自己的想法,只是再提笔时终是无法静心。
反观庞嘉雯,一番哭泣后到是认认真真开始写信了。
她先是告诉白若瑾自己已经平安到达了肃州,随后又问他在翰林院怎么样了?让他不要为母亲的事情伤神,她已经请父母帮忙打探……
如此,倘若真的有了消息,她便可以名正言顺地告诉他了。
待写完了信,庞嘉雯也看见了白若瑾母亲画像。
那的确是一位温婉动人,清丽无双的女子。画卷中的她甜甜地笑着,眉眼弯弯,戴着一顶华丽而精致的凤冠,穿着缠枝凤纹的喜服,是出嫁时的模样。
江怀搁笔,淡淡道:“我印象最深的便是姐姐出嫁的那一天,她笑得很开心,丝毫没有因为远嫁而觉得难过。”
庞嘉雯小心翼翼地拿起画卷,认真道:“我们一定会找到她的。”
江怀看了一下她写好的信,问道:“你不准备等你娘认一认,等确定了便一起告诉若瑾?”
庞嘉雯摇了摇头,看着画像道:“就算现在能确定,可线索呢?十年了,他找了十年了,我不想再让他失望。”
江怀道:“你想找到了再告诉他?”
庞嘉雯摇了摇头:“我有线索了就会告诉他,我不想让他等那么久。”
江怀从她手中夺过画卷,居高临下地望着她道:“这件事你不要插手,我来跟他说。”
庞嘉雯跳起来要去抢画卷,江怀却举得高高的不让她碰到。
庞嘉雯眼睛都红了,愠怒道:“师父,您不能拦着我。”
江怀道:“我不拦着你,又让你们两个继续吵架吗?”
庞嘉雯突然词穷,心虚道:“我们哪有经常吵架?”
江怀冷哼:“没有吗?我以为你们两个就是冤家,根本没有和好的时候呢?”
庞嘉雯:“……”
徐云婳看了江悦的画像,确认了她就是徐定口中的丁心宜。
如此一来,他们便有了明确的方向。
当他们坐在一起商议的时候,徐云婳道:“我知道他在江南一代有些产业,尤其是嘉兴。他少年时曾在嘉兴求学,多年来一直惦记那边的恩师,还说过老了以后要去那边静养。”
江怀道:“嘉兴我们早早就查过了。当年若瑾执意要进永宁侯府的时候我就知道那个孩子不会说谎,所以我私下里把徐定的产业都查了一遍,并没有发现。”
庞嘉雯道:“十年的时间足够他筹谋了,既然事情发生在十年前,那我们就查十年前。大舅舅是朝廷官员,他去过什么地方都好查,一定会有记录的。”
江怀道:“这件事我去查,你们就当不知,以免打草惊蛇。”
庞彪点了点头道:“好,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尽管说。”
江怀颔首,带着画像走了。
庞嘉雯也准备离开,可刚一动脚便被庞彪叫住。
庞彪狐疑地盯着她道:“刚刚你师父在我不好过问,你和白若瑾,你们是不是早在永宁侯府的时候就有了交集?”
庞嘉雯苦恼地皱着眉,不知道要怎么说?
庞彪看了看她那难为情的样子,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他拍着庞嘉雯的肩膀,戏谑道:“所以他会绕过老夫人来向我提亲,是不是因为你们吵架了?”
庞嘉雯的脸红了,赧然道:“不是爹爹想的那样。”
庞彪轻哼道:“你知道我在想什么?”
庞嘉雯别扭道:“总之不是。”
庞彪道:“就算之前是,现在也不是了。否则你怎么会把自己的庚帖带回来?”
“不是也好,洛阳第一世家名满天下。他们家的人脉关系太复杂了,姻亲和姻亲之间有龌龊也不少,实在是没必要去趟浑水。”
“旁的不说,就说他的父亲白焕,那也是一位惊才绝艳之人。他娶了你表姑姑以后,一度春风得意,令不少人羡慕。后来正逢新帝启用白家一派的文官,下旨召他回京。好巧不巧,他竟在回京的途中就暴毙了。”
“你表姑姑听到消息以后带着白若瑾前去奔丧,这一去便失了踪影。后来久久找不见人,白家便对外宣称她因思念亡夫而病故,草草下葬了她的衣冠冢。”
“他们夫妻若在,想必白焕早已位极人臣。至于你表姑姑,就她的性情而言,我是放心将你嫁入白家的,但是现在的话,还是算了。”
庞嘉雯震惊道:“爹爹是说表姑父的死有些蹊跷?”
庞彪轻哼道:“不是我说,是很多人都是这样想的。但白家派人查验了他的尸体,说是心疾所致。再加上皇上也派了人查验过,确定不是中毒或被外力所伤致死,这件事便不了了之了。”
庞嘉雯不敢细想,当年的白若瑾是这么熬下来的?接连失去父亲母亲,明知道自己母亲还没有死却不得不当她已经死了。
怀抱着那么点希望努力成长,刚可以自主便毅然决然地进了永宁侯府。
可最后他得到了什么呢?
心心念念母亲的下落并没有查到,反倒是赔进去了一双腿,被徐定赶出京城……
庞嘉雯紧握着拳,指甲无意识地掐入掌心。心里有些喘不上气了,仿佛被一块巨石压着,她越来越害怕,真相是她所不能承受的。
如果真的是她想的那样,如果查抄永宁侯府,算计二叔白烁一家都是他们罪有应得?
如果前世她所看见的残忍或许只是片面的?如果真正残忍的是那些在他年幼时就多番算计,害得他家破人亡的罪魁祸首?
那么她在觉得他可怕的时候,是不是也在无声地往他的心上捅刀呢?
那些孤寂的日日夜夜,看着他一个人垂坐到天明,看着他宛如一个死人般活着……比起一个已经死掉的她,是不是活着的他更辛苦呢?
庞嘉雯光是想一想便感觉肺腑灌入丝丝寒意,整个人宛如被冻住一般,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肃州的夜晚是宵禁的,满城只见灯火,不见喧嚣。
庞嘉雯站在庭院中仰望夜空,莹莹的星光在天际的边缘延伸着,直到她望不见的尽头。
此时的京城应该很热闹吧,月饼花灯琳琅满目,满城皆是欢声笑语。
往年她总是会怕白若瑾难过,便会准备好月饼糖果与他一起偷偷拜月,如今想来,仿佛已是经年旧事。
只是这中秋节佳节还有个特殊的地方,那便是白若瑾的生辰。
生在花好月圆的日子,奈何却父母缘薄,不得欢聚。
庞嘉雯叹息着,准备买份礼物随着书信一同送往京城。
第二天,城中难得允许摆摊,虽说有士兵把守着,但街道上还是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庞嘉雯带着如意,拿着大将军府的令牌就上街去了。
她选两个时辰才将礼物选好,送的是一块很特别的小圆石,石头以翠微色为主,其中还有掺杂有暮山紫和姜黄色,色泽混迹其中,宛如蜿蜒的小河,在石头上划出一道道沟壑。
庞嘉雯选这份礼物并不是因为它罕见,而是因为它像极了肃州。在一片连绵不尽的绿地中,免不了有黄沙与河流的交汇,还有那种中原与江南并不常见的浩瀚和渺茫……
如此种种,如今都已藏在心间,是她渴望已久的归宿。
“走吧,我们回去。”
庞嘉雯说着,带着如意原路返回。
只是刚没走多久,便见巡查的士兵们驱赶着行人,往上的这条道已经封了。
如意往前探了探,回来道:“小姐,咱们有大将军府的令牌,可以过去。”
庞嘉雯看了看四周投来的目光,或羡慕或狐疑,都在猜测她的身份。
她蹙了蹙眉,拉着如意道:“我们绕道回去。”
主仆二人转身,往相反的方向走去。
没走上几步,只见一个年轻将军突然拦住了她们。
庞嘉雯抬首时微微一愣,眼前的人圆头圆脑的,眉峰浓密,皮肤黝黑,整个人轻抿着唇,一双深邃的眼睛直愣愣地望着她,偏生又一句话都不说。
“你是……”
“你猜!”
他一说话,声音便露馅了。暗哑的嗓音里掩饰不住欣喜,同时眼里也开始闪烁着泪光。
偏生他性子倔,一直强撑着不肯让泪水落下。
庞嘉雯的瞳孔紧缩了一下,不敢置信道:“你是小胖子。”
身后传来士兵的嬉笑声,庞嘉雯回头,见他们站得整整齐齐的,虽然极力忍笑,但好在队形没乱。
她转过头来,对高鹏道:“今天你当值?”
高鹏点了点头,手指飞快地从眼角划过。
只见他拍了拍自己的胸口,浑身充斥着一股野性道:“我长大了,当了将军了,你不能再叫我小胖子。”
庞嘉雯笑着点头,认真道:“我知道了,高将军。”
高鹏指着上面那条街道,神情颇为严肃道:“我送你回去。”
庞嘉雯道:“不用了,上面不是封路了吗,我们走下面绕一下。”
高鹏道:“天色将晚,所有的街道都要陆续封路。但你是郡主,就算这街道有重兵把守,所有人不得进出,但你不一样,你可以走。”
庞嘉雯见他说得十分认真,眼神黝黑执拗,便下意识没有反驳。
在高鹏的护送下,她和如意顺利进入了空旷的街道,很快就回了大将军府。
庞嘉雯想请高鹏进去坐坐,高鹏因有任务在身便推辞了。
但临走前,他从腰间取出一把镶满宝石的弯刀,高举着对庞嘉雯道:“郡主等我,我明日必会过来。”
庞嘉雯一脸懵状。
高鹏笑了笑,握着他的弯刀转身走了。
庞嘉雯还愣在原地,直到如意跟她说:“小姐,你说是高鹏将军是不是想来向你提亲啊?”
庞嘉雯愕然,双眸呆滞地望着如意。
如意轻声道:“我们虽然刚回来,可我也听说了。少将军他们在战场得了战利品,大将军都会允许他们留着,将来送给心仪的姑娘。”
“刚刚高鹏将军给你看的,好像就是他的战利品。”
庞嘉雯:“……”
她这才刚回来呢?小胖子是想娶媳妇想疯了吗?
庞嘉雯把书信和礼物一同交给了父亲,请父亲代为寄出。
庞彪直接派人送去了驿站,不曾想,没过一会便被陈勇给截了。
陈勇将信件和礼物交给江怀的时候,大将军府正在筹备中秋晚宴,阖府上下欢声笑语。
江怀看了信,庞嘉雯并没有增减,如她所说,她想查出线索再告诉白若瑾。
至于那份礼物,到还真有点意思。
江怀将礼物装回去,递给陈勇道:“让他们快马加鞭送去京城。”
陈勇应声,很快就去办了。
江怀一个人站在庭院里,目光幽深。
白若瑾在永宁侯府用的身份都是假的,可庞嘉雯怎么知道中秋节是白若瑾的生辰呢?
白若瑾没有失去那段记忆之前,他们是不是都已经……
江怀头疼地扶额,正在发愁至极,突然有人从后拍着他的肩膀。
他听那脚步声,头都没有回就道:“中秋节才出现,是查到线索了?”
张朔哈哈地笑,开怀道:“查到了。”
江怀意外地望着他,问道:“查到什么了?”
张朔收敛神情,凝重道:“并不是什么鬼神之说,是被人灌了药。具体是说不上来了,不过从她的言语中可以探知,她是认识李长风和张宜真的。”
江怀道:“如此便可以证明,当年那个人没有说谎。”
张朔轻笑道:“时过境迁,还是照样没有证据。可我至少知道他们是相识的,并不是那个人胡诌出来。如此,也不枉师父他老人家尽心尽力养育我多年,他老人家在天有灵也可以瞑目了。”
江怀轻蔑地瞥了他一眼,鄙夷道:“蠢。”
张朔大声反驳:“你不蠢?我刚在门口看见有个小将军送嘉雯回来,貌似明天还要过来求亲呢。你这个当师父的,是准备送她到肃州就撒手不管了?”
江怀蹙着眉,阴沉地瞪着张朔道:“你看见了你怎么不管?”
张朔轻哼:“人家又没明说,只是给嘉雯看了看他手上的战利品,你让我怎么管?”
江怀冷冷地瞥了一眼张朔,拂袖离去。
张朔在他背后喊道:“你等我换身衣服跟你一起去啊,嘉雯还不知道我来了呢。”
江怀的脚步越来越快,没好气道:“那与我何干?”
张朔:“……”
“哎呦,脾气见长啊!”
他狐疑着,直接进江怀房里换衣服去了。
大将军府的中秋宴基本算是庞嘉雯和江怀的接风洗尘宴。
至于后面来的张朔,说起来都是一家人,便没分席而坐。
庞嘉雯坐在两位哥哥的中间,对面恰好是穿着白色直裾,外罩一间浅绿色对襟鹤氅的江怀,以及穿着江怀那件青鸾色绣细竹纹直身的张朔。
庞彪在说话,大抵都是感谢江怀和张朔照顾庞嘉雯的客气话。
话落,举杯相敬。
江怀和张朔同时举杯,异口同声道:“哪里,这都是我们应该做的。”
庞嘉雯见他们肩膀几乎贴在一起,宽敞的大袖一起垂下,看起来极为相衬。她不知不觉看痴了去,脑海里便想起了那句举案齐眉的话。
偏巧这时,张朔朝她看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