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连推辞道:“娘,我不用。嘉雯没有花我的钱,她都是自己付账的。”
董氏道:“拿着吧,你以后用钱的地方还多着呢。”
徐连听了只好收下。
董氏坐下来,遣了伺候的丫鬟小厮出去,这才叹道:“你祖母不信嘉雯的婚事定了,已经送信去西宁州了。娘也觉得嘉雯这婚事定得古怪,不过如果是真的呢?”
徐连听了忍不住笑道:“是真的又怎么样?嘉雯都来侯府这么久了,您还不了解她吗?”
“那丫头自小在边关长大,眼里从没有什么繁文缛节。只要是她想的,她就会争取。她若是喜欢上我,别说她跟高家有婚约,就算姑父不同意,她也会想尽办法嫁给我。”
董氏想一想庞嘉雯的性子,好像还真是这样。
但她又替儿子担心,出声问道:“那你有把握让嘉雯喜欢上你吗?”
徐连想到庞嘉雯今日数次避开与他的亲近,说无意也未免太自欺欺人了。之前庞嘉雯是怎么对白若瑾的他一清二楚,不过总需要点时间不是?
“娘别担心,我对嘉雯一直很好,她不会不喜欢我的。”
董氏想想也是,自己这个儿子最温柔体贴,庞嘉雯一定会喜欢的。
她笑着站起来道:“那娘就不担心了,书斋那边娘去替你请假,这段时间你好好陪着嘉雯到处玩玩。”
徐连也是这样打算的。
永宁侯府一共两房,大伯继承爵位,眼看就要到头了。大哥书读得比他好,已经有举人功名。
他还是一位秀才,父亲又是经商管理庶务的,倘若不娶庞嘉雯,以后前程堪忧。
想到这里,徐连越发想要让庞嘉雯早点喜欢上他。
但第二日两位表哥接连相邀,她却推说要攒私房银子不去了。
罗老夫人听说以后,让丫鬟给她送了二十两银子。
董氏送来了十两。
王氏不知是不是被庞嘉雯说那三千两银子的事情吓到,送来了五十两。
庞嘉雯高高兴兴地跟如意在房间里数银子,越发不想去了。
如意想去,眼珠子咕咕地转,小声说:“小姐,我们有银子了……”
庞嘉雯摇头,半点没有犹豫道:“不去。”
“为什么啊?您不是一直想出去玩吗?”
庞嘉雯把银子都收起来,看着如意道:“过完年我想回西宁州了。”
如意听了,惊得一愣一愣的。
“是老爷派人来接我们吗?”
庞嘉雯摇头:“严管家送我上京那一年就没回去,他听我爹的安排在大玉胡同置了宅子,我一直都没去看过。今年过年我们就去看看,顺便让他送我们回西宁州。”
“为什么要走啊?”如意不懂,她觉得京城比西宁州繁华多了。
庞嘉雯道:“傻瓜。我长大了,你也长大了。不回西宁州,等着侯府安排我们俩的婚事吗?到时候大舅母随便把你配一个小厮,我看你哭不哭?”
如意一听,立即被吓到了。她摇了摇头,坚定道:“小姐放心,我一定跟你走。我爹娘还在西宁州呢,我也想他们了。”
庞嘉雯笑了笑,其实如果不是怕走得太急惹得外祖母和大舅舅疑心,她现在就想走了。
今日出去,二表哥处处与她透着亲昵。若是以往,她一定会天真地以为是二表哥喜欢和她在一处玩。可她早已不是从前的她,又怎么还会懵懂不知呢?
虽然不知道二表哥是什么时候有的心思,但庞嘉雯对他和大表哥都是一样的,从无半分旖念。
爹爹掌了兵权,她只担心爹爹在战场上会不会受伤,能不能平安回来。
可身边这些亲人们,他们何曾担心过?
他们只看见了爹爹满身军功与荣耀,恨不能与爹爹一同比肩,逞一逞英雄气概,也好让皇上刮目相看,从而加官进爵。
庞嘉雯不小心折断了手里的笔,低头时发现那是白若瑾还给她的那一支。
说到做官,谁能比得过白若瑾呢?
登基的新帝是他表哥,白若瑾清算叔叔一家后还能稳坐六部尚书之首,当真大燕开朝第一人。
庞嘉雯随手将笔丢弃在垃圾桶里,而后又觉得可惜。笔是好笔,因为她的镌刻而被一折两段。说起来当初送给白若瑾时,小女儿家忐忑不安又期盼回复的心情是何等荡漾?
现如今,她已心如死水。就算明知道二表哥喜欢她也能装作不知,还能游刃有余与之周旋,企图不动声色拉开二人之间的沟壑。
想一想,她好像学到白若瑾逗弄她的精髓了。
庞嘉雯自嘲地笑了笑,低头又将那支笔捡起来放置在锦盒里。
去成国公府赴宴那天,西宁州的信还没有来。
王氏没精打采的,只请了罗老夫人带着徐灵恣出去见见世面,连庞嘉雯都没过问一声,更没有请庞嘉雯带着徐灵恣在李老夫人面前露露脸,姐妹照应。
徐灵恣不愿意同庞嘉雯讲话,自己另外坐了一辆马车。
上车的时候罗老夫人就已经很不高兴了,但想着是自己的亲孙女,婚事上也应照看一二,这才忍着没说什么?
庞嘉雯装作万事不知的样子,上车就打瞌睡。
罗老夫人跟她说了成国公府的一些往事,李老夫人出身将门,父亲是大燕赫赫有名的开国名将,后封英国公。只是后来不幸战死,她弟弟骠骑将军带着私兵闯入敌营为父报仇,引得朝堂一片喝彩。
只可惜,后来因为拥立魏王而触怒先帝,被革职查办,病死在牢里了。等新君继位,为骠骑将军平反,恢复李家爵位。然而李家男儿早年间战死的太多,嫡系一脉只剩下已经嫁为人妇的李老夫人。
李老夫人上书,请皇上收回李家爵位,说她的儿子已经有了成国公府的爵位,自古无人能担双姓之爵。
后来皇上收回了李家的爵位,但却封了李老夫人的女儿做贵妃,也就是现在比皇后还得宠的江贵妃。
庞嘉雯什么都知道。
她还知道这位江贵妃最后当了太后,她的儿子楚王当了皇帝。这母子俩都格外偏宠白若瑾,所以白若瑾在朝堂横行无忌,颇有点权倾朝野的感觉。
成国公府很大,下人们待人接物都很大方。
迎接他们的是成国公府的国公夫人,李老夫人的儿媳周夫人。周夫人出身书香世家,很温和的人,说话的声音像潺潺的水声,特别悦耳。
她同罗老夫人寒暄后,拉着庞嘉雯的手道:“我们家老夫人都惦记好几天了,看看,不愧是庞总兵的女儿,眉眼间都是一股子英气。”
庞嘉雯不知道说什么,腼腆地笑,把她在京城学的那一套温婉娴静的招数发挥到淋漓尽致。
说话间,又有客人来了。
周氏又要去忙,上来一位老成的嬷嬷带着她们继续往前走。
李老夫人住的地方叫定安堂,从水榭过去,绕一段长廊,再过一个小花园便是了。
罗老夫人来过几次,一路上还有小丫鬟向她行礼,可见李老夫人与她还算交好的。
徐灵恣是第一次来,左右看看,觉得他们家这个湖可比他们家那个大多了,还有人在里面划船。
庞嘉雯却在想,如果遇见白若瑾的话,她就当不认识好了。
可她看了看身旁的徐灵恣,默默叹了口气。
算了,反正那是白若瑾自己要担心的问题,关她什么事?
定安堂的抱夏厅里,远远便有十几个丫鬟婆子候着了。
上了台阶便有丫鬟打帘,笑着朝里面回禀道:“永宁侯府的罗老夫人来了,还带了两位孙小姐。”
便有一位道和煦从容的声音传出:“还不快请进来。”
庞嘉雯感觉有人扯了她一下,转头一看是徐灵恣。
她红着脸不知道是不是身体不适,面容有几分难堪。
庞嘉雯以为她看见了白若瑾,吓得连忙凑了耳朵过去。
岂料徐灵恣在她耳边小声道:“怎么办?我那个好像来了……”
庞嘉雯:“……”
第14章 专横
厅堂里,李老夫人坐在正面的黄花梨红木透雕石榴纹的宝座上,身上穿着缠枝牡丹纹织金缎纹样的褙子,头上梳着圆髻,带着金色镶边的宝石抹额,是很贵气的一位老夫人,面容带笑,神色和蔼。
她身边拥簇着几个漂漂亮亮的小姑娘,看到有客来了,都规规矩矩退到左右两边,让出了宽敞的位置。
罗老夫人让她们给李老夫人磕头,很快便有丫鬟递上了蒲团。
徐灵恣紧紧挨着庞嘉雯,下跪时也跟着。庞嘉雯知道她在担心什么,下跪时故意占了蒲团上好大的位置,让徐灵恣跪了点边角。
江家的几位姑娘见了,暗暗咂舌。
当着长辈就敢这样明着欺负自家姐妹的,她们也是头一次见。
李老夫人眉头微挑,笑着让江家姐妹将她们扶起来。庞嘉雯一听,立马扯着徐灵恣就站起来了。
她那动作很粗鲁,迫不及待。罗老夫人骂道:“你们两个急什么?真是的,一点规矩都不懂。”
李老夫人摆摆手,请了罗老夫人入座后才道:“都说将门虎女,这句话一点也不错。旁边这位娇滴滴的,应该就是你那二孙女了。”
罗老夫人看着徐灵恣涨红的脸颊,唯唯诺诺的,心里虽然不喜,但还是点了点头道:“可不是吗?就是人有点傻。”说着,给徐灵恣使了个眼色,想让她跟李老夫人说句话。
徐灵恣木讷地站着,看起来像是不敢。
罗老夫人气死了,只得继续说道:“这丫头叫徐灵恣,另外一个是我那外孙女,庞家丫头,名唤嘉雯。”
庞嘉雯上前行了个福礼,从容道:“嘉雯见过老夫人。”
李老夫人看着她点了点头,身边的嬷嬷便端了个托盘上来,上面摆了好几串珠子。
李老夫人道:“第一次见也不知你们喜欢什么,自己挑一串吧!”
庞嘉雯看向罗老夫人,见她点了点头才伸手拿了一串朱砂的,上面坠了颗紫玉。
徐灵恣选了一串石榴石坠金珠的,看着也不错。
丫鬟给她们搬了凳子来,徐灵恣却一直盯着庞嘉雯瞧,手指攥得紧紧的,她不敢坐,怕弄脏了垫子。
庞嘉雯蹙着眉,直到看着丫鬟端上来的茶,眼珠子一转便立即给徐灵恣使了个眼色。
只见她先往前一步道:“我们姐妹得了老夫人的好东西都还没有给老夫人奉茶呢,灵恣,你还不殷勤些?”
说着,端了丫鬟的茶就往李老夫人的身边凑。
徐灵恣跟在她的后面,只能给罗老夫人奉茶了。
偏生罗老夫人不知道她们两个在搞什么鬼,疑惑地看着徐灵恣。
徐灵恣都快哭了,手腕也微微轻颤着。
好在李老夫人接过了庞嘉雯的茶,罗老夫人便也只好顺势接了。
但她还是呵斥庞嘉雯和徐灵恣道:“快去坐好,不许没规矩。”
庞嘉雯顺势道:“哎呀,外祖母是不是有什么话要对老夫人说啊?”
“那我和妹妹还是出去好了,反正你们长辈说的话我们也听不懂。”
说完,拉着徐灵恣朝李老夫人和罗老夫人行了半礼,匆匆离开。
罗老夫人看得目瞪口呆,张了张嘴,险些一口气没有上来。
“你……你们……”
“好了!”
“她们有话要出去说,让她们去好了。谁还没有年轻过呢,小姑娘总是会有点小秘密的。”李老夫人说着,示意江家姐妹出去看看。
江家姐妹在一旁早就看得目瞪口呆了,都说武将之女缺乏教养,举止粗俗,但庞嘉雯怎么说也在京城住了几年了,怎么会是这个样子的?
江家姐妹对视一眼,面面相觑地跟了出去。
庞嘉雯早就扯着徐灵恣到院外的圆形拱门后,那里栽种了几棵松柏,恰好避着点人。
“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李老夫人的六十大寿,京城多少达官贵妇都会过来,你却说……你却说你那个……”
“你是猪吗?都不记日子的?”
庞嘉雯快被徐灵恣气死了。
高门大户都很忌讳这个,因此接到帖子后,倘若日子不对付,一般都会婉拒不出席,亦或者自己提前准备好,不让主人家察觉。
徐灵恣这只猪,她竟然到了成国公府才说出来,而且还一点准备都没有!
徐灵恣也知道不妥,可在庞嘉雯面前又不肯认错,只是一味地怪道:“倘若不是你把若瑾哥哥赶走了我又怎么会忘?更何况应该还要差两天的!”
“应该!!”庞嘉雯提高音量,她怒目而视,恨不得一巴掌给徐灵恣呼过去。
江家姐妹听见动静,急急过来。
庞嘉雯没再训她,转而扬着笑道:“我这妹妹没怎么出来走动,害羞得脸都红了,我正说她呢。”
江家稍微年长的那位姑娘道:“没事,我们出去做客也是一样的。”
庞嘉雯道:“不知姐姐怎么称呼?”
“我闺名一个绫字,旁边这位是我妹妹江绾,应该与嘉雯妹妹差不多大。”
庞嘉雯笑了笑,想着那站在抱夏厅里没过来的,就应该是江家早就分出去的那几房小姐了。
也是,在今天这样的场合里,倘若不是内亲的人,谁敢出面张罗些什么事呢?更别说是陪客了!
庞嘉雯和江绾序齿,江绾比她正巧大了一个月。她喊了一声绫姐姐、绾姐姐,随即说道:“我这妹妹叫灵恣,烦请两位姐姐帮忙照看,我这进去回禀我外祖母,倘若妹妹还是如此害羞,我便先带她回去了。”
说着,徐灵恣急急地看了过来,她不想走。
庞嘉雯哪里不知道她的意思,狠狠地剜了她一眼,目光里满是寒意。
江家姐妹都被她震慑到了,寻思着徐灵恣倘若不听话,只怕庞嘉雯还真的敢动手打她。
因此庞嘉雯离开后,江家姐妹都有些心疼地围着徐灵恣,想陪她说说话。
徐灵恣被庞嘉雯警告一番,此时正委屈呢,眼泪说掉就掉。
她哭哭啼啼地道:“我不想……我不想回去……”
江家姐妹对视一眼,无奈地轻叹,随即又小声地哄着。说只要她不想走,她们就出面请祖母她老人家做主,到时候她自然不会被带走的。
但徐灵恣还在哭,她心虚,连应都不敢应。
这落在江家姐妹的眼中,便觉得庞嘉雯专横霸道,顿时心生抵触。
庞嘉雯回去的时候,在外面先深深吸了口气。
她还没有想好要怎么开口,但徐灵恣若是在成国公府落了月红,这两府说不准就断绝往来了。
旁的不说,她外祖母一心攀高登远,第一个必先给徐灵恣狠狠甩上几个耳光。
庞嘉雯忍不住冷笑,这件事想来跟她是没什么关系的。徐灵恣都不怕,就应该让她好好受一番教训。不过,还可以补救的事情,倘若眼睁睁看着它发生,是不是也太过于铁石心肠了?
就在她左思右想的时候,厅堂里传来罗老夫人惊喜的声音:“果真?”
李老夫人笑道:“这种事情我能拿来诳你?”
说着,看着走进来的庞嘉雯道:“你父亲可有跟你说过他年少时学武的事?”
庞嘉雯思绪一时转不过来,傻呆呆地望着李老夫人。
李老夫人笑着摇了摇头,看起来很宽容。
罗老夫人急了,站起来就朝着庞嘉雯喊:“你这个死丫头,老夫人和你说话呢?你爹他当年拜谁为师你知道吗?”
庞嘉雯总算是反应过来了,她点了点头,认真道:“知道啊,那都是我们家耳熟能详的故事了。”
李老夫人来了兴趣,问她:“哦,你爹都是怎么说的?”
庞嘉雯想了想,迟疑道:“就他去要饭……”
“噗……”
“咳咳……”
李老夫人忍不住,捶了捶胸,示意身边的嬷嬷把伺候的人都清出去,这才道:“我没事,你继续说。”
庞嘉雯好像懂了点什么,压低声音道:“我爹说他小时候家贫,他又是长子,满十岁就被赶出来要饭了。那个时候饭不好要,他学人家偷,为了这个苦练轻功,就是想着能逃命。”
“直到他偷了恩公的钱袋,那钱袋里有一块上好的玉佩,他觉得应该是信物之类的,就给还回去了。谁知道偷的时候没有被抓到,还回去的时候被抓了,还被吊起来审。我爹说当时他都以为自己活不成了,想着自己这一生活着无家可归,死后无地可葬,与那蝼蚁泥巴并无两样,心里一片凄凉便哭了。谁料恩公道:“我又没有要送你去见官,你至于哭哭啼啼的吗?””
“我爹见事情还有转机,便坦诚说出自己的遭遇。那时他才十二岁,恩公也没有再追究,反而留他在身边牵马赶车,做了小厮。自那以后,我爹便跟着恩公学了几年功夫,后来恩公将他送去军中,还说好等他混到五品参将就正式收他为徒的。因为这个,我爹当年是五品参将的时候就赶回京城了,只可惜恩公并没有收我爹为徒,他跟我爹说,当年之所以会说那番话只是为了激励他。”
“我爹不信,说恩公从不说谎,又哭着求了很久。不过恩公最终也没有同意,我爹很伤心,这么多年一直觉得是他不够好,不配做恩公的徒弟。我年幼无知,曾多嘴说了父亲很好,是那位恩公嫌弃父亲的出身不好。当时我爹到是没什么,不过我娘打我了。我娘说这是我爹的心病,我害我爹伤心了很久。”
庞嘉雯说着,泪流满面。
因为她想起,就在她说了那句话之后,父亲那么刚强的人,整整卧病在床三个月之久。那时她不明白,那位恩公对父亲来说意味着什么?只是一味地想偏帮父亲。现在想来,那位恩公是父亲一生的恩人,是父亲的拼命要想寻求的归宿,是父亲拼搏一生的向往。
只可惜,她好像明白得有些晚了。
罗老夫人看了一眼红了眼睛却忍着不落泪的李老夫人,递了块手绢给庞嘉雯。
庞嘉雯没懂她老人家的暗示,拿过就擦了擦眼睛。
罗老夫人见状,骂也不是吼也不是,捏了捏拳就想捶庞嘉雯。
李老夫人见状,忍不住抿了抿唇。
她从嬷嬷手中接过帕子擦了擦眼泪,对说起父亲往事也会跟着落泪的庞嘉雯道:“你父亲口中那位恩公是我的亲弟弟,也就是已经离世多年的骠骑大将军李长风。”
“你父亲之所以不跟你们说真名,那是因为当年我弟弟跟他说过,倘若他不收你父亲为徒,你父亲便一生都不能对外提起他的名字。”
“你父亲很好,这么多年都没有人知道他师承何处?”
庞嘉雯张了张嘴,嗫嚅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然而她的眼睛睁得圆圆的,轻而易举又覆上一层厚厚的水雾,豆大的泪滴簌簌而落,她突然埋头大哭,任凭谁都劝不住。
罗老夫人见她失态,连忙站起来想去拉她。
李老夫人却摆了摆手,在贴身嬷嬷的搀扶下起身道:“让她哭吧,这些事情她也该知道了。”
庞嘉雯从李老夫人让她说,便已经有了猜测。但她猜测的是李家军中某位志得意满的少年将军,她怎么敢想,会是那位名动天下最后却屈死在天牢里的李大将军!
当年父亲回京时,先帝和李大将军已经有了嫌隙,那时李大将军若是收父亲为徒,父亲后来必然是逃不过一死。
李大将早就知道了所以才不肯履行诺言收父亲为徒。父亲黯然离京后,没过多久李大将军就被下了大狱。消息传回边关,父亲小小一个五品参将立即赶回京城。
虽然不清楚当年父亲做了什么,但父亲救了当今皇上后还选择远赴边关,想必是不愿意再留在京城这个地方。那个时候,父亲应该是很自责的,因为他没能救下李大将军,没能救下在他心中如同再生父母一般的恩公,所以他走了。
还有,她回京后,父亲让严管家在大玉胡同置了宅子。据她所知,大玉胡同紧挨着狮子西巷,那里曾是英国公的府邸,也就是李大将军生前的住处。
如此种种,全都连起来了,在父亲心中那位神圣不可冒犯,将他一手带出泥沼的人,便是大燕曾经名满天下的骠骑大将军,李长风。
庞嘉雯痛痛快快哭了一场,又很快擦干眼泪给李老夫人磕了三个响头。
“父亲从来不与我们细说,但却要我们庞家的子女都记着。”
“他从来就不是什么大富大贵的出身,他这一生险些误入歧途,倘若没有恩公的收留,他早就死在外面了。因此哪怕他如今执掌一方,也勉强算是朝廷大员,但在他的心里,他永远都是那个一无所有,全靠恩公授艺才能上阵杀敌的穷小子罢了。”
“而我们这些庞家的子女,可以忘记他是我们的父亲,甚至于可以忘记庞家这个姓,但却不可以忘记,他是因为谁才能立起来的。”
庞嘉雯一席话说完,李老夫人原本止住的眼泪又落了下来。
她伸手扶着庞嘉雯起来,一再拍着庞嘉雯的肩膀道:“好,很好。”
“你父亲果然没有辜负我弟弟的期望,他把他的孩子都教得很好。”
“你写信去告诉你爹爹,他这个徒弟我替李家收下了。往后旁人若是问起,便说他是出自我李氏一门,无需再隐瞒他人。”
庞嘉雯震惊地抬起头来,她看着李老夫人慈祥的面孔,张了张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出自李氏一门,那是多大的荣耀?
是多少武将满身军功,即便战死沙场也不敢祈求的后世忠名。
英公李氏一族,是即便泥下白骨已消融,人间忠魂永不散的护国英雄。
天下间的武将,如今还有谁敢与英公李氏一族相提并论?而她的父亲,当真可以堂堂正正地说是出自李氏一族吗?
庞嘉雯不敢置信地摇头,她惶恐道:“不……我爹他……”
李老夫人打断她的话,笃定道:“你爹一定会同意的。你听我的没错,快写信去告诉你爹吧!”
庞嘉雯的泪珠滚滚而落,妆花了也顾不得。她哽咽道:“我爹……我爹他求之不得。”
李老夫人原本还挺伤感的,听她这句,忍不住又勾了勾嘴角。
她这一生,大起大落太多,原本已经没有什么事情能够让她如此失态了。可一想到,庞彪那个小子当初那么执拗,宁愿冒着杀头的罪也要来跟她说,不怕的,李氏一族永不会倒。
那时她就没忍住想告诉他,弟弟一生最大的憾事,就是不能光明正大地认下庞彪这个徒弟。
只是庞彪越是赤诚,她便越不能说。到如今,李氏一门早已凋落,李家军也不复存在,再也没有什么不能说的了。
李老夫人想着,伤感道:“你爹也真是的,送你入京这么久,也没说让你来给我请个安,问个好?”
庞嘉雯受到的震动太大,哭哭啼啼道:“没有您老人家的明示,他哪里敢?”
一句话说得李老夫人喜笑颜开,她拉着庞嘉雯的手拍了拍,笑着说道:“是了,你爹就是这个性子。看起来很鲁莽,实际上心比谁都细。”
“所以我让人给你下了帖子,你虽然什么都不知道,但还是来了。”
庞嘉雯撅着嘴,轻哼道:“那是您老人家面子大,我不敢不来。”
罗老夫人在一旁跟着擦了擦眼睛,缓缓说道:“怪不得当年我怎么说他都不听,固执地要带着嘉雯的娘离京。原来他心里是念着李老将军呢。”
李老夫人叹道:“我早该替李家认下他这个门生的,也不至于让他多年来都不想回京。”
说到离开,又说到归京。
庞嘉雯盯着李老夫人的脸庞,忽然想起点什么来。
“枪,红樱枪!”
庞嘉雯突然出声,目光里迸发出灼烈的光。她握着李老夫人的手,握得紧紧的,然后又猛然放开。
李老夫人好像知道了些什么,但又不敢肯定,泪水在眼眶中闪烁着,她轻声呢喃:“你说什么?”
“红樱枪啊!”庞嘉雯提高音量,不知怎么又哭了。
她看着李老夫人,目光灼灼道:“您等我,您等等我好不好?”
“我去给您拿,我这就回去给您拿!”
说着,转过头就要跑!
李老夫人拽不住她,眼睁睁看她像一阵风一样掠出去,快要跨过那道帘子时,她又转头,脸上洋溢着迫不及待的激动道:“您等我!”
话落,眼角的泪水随着她的转身飞落在衣裙上,好似杏花雨。
李老夫人愣愣地站在那里,眼神迷离后又空洞,随而变得很震惊。
“怎么会呢?”
“这怎么可能?”
她还是不敢相信!
罗老夫人不知出了什么事,她什么也不懂,但看庞嘉雯和李老夫人的神情又知道事情跟李老将军有关,便问道:“怎么了?那丫头去哪里?”
李老夫人摇了摇头,她也不知。
她看了看身边的贴身嬷嬷,无奈地摇了摇头。
罢了,派她身边那些丫头,只怕一个都追不上。
“让人去门房说一声,等会庞姑娘回来了可不许拦着。”
贴身嬷嬷下去传话,顺便打发江家那些还聚在抱夏厅里的姑娘们。
庞嘉雯猛然冲出来,吓了徐灵恣一跳。
她往后缩了缩脖子,怕庞嘉雯过来打她。庞嘉雯已经顾不得她了,但丢着不管又觉得不妥,便道:“我要出府去,你可要跟我一道走?”
徐灵恣连忙摇头:“我不去,我要跟着祖母。”
庞嘉雯皱着眉,没好气道:“那你可别后悔。”
说完,急匆匆走了。她步伐极快,衣袂如风,眨眼间便已经出了圆形拱门。
江家姐妹看着她的背影发呆,忍不住喃喃地问道:“她真的练过武啊?”
徐灵恣觉得身体难受死了,又很害怕被江氏姐妹看出来,心不在焉地敷衍道:“谁知道呢?”
远处的青云阁中,二楼的观景台上,拿着西洋镜看的赵衡突然惊叫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