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想法是会变的。我忠心耿耿为皇后办事,皇后却想让我给腌臜的大张做妾,这我如何忍得?可皇后终究是皇后,我不愿意,也只能周旋,不能拒绝。我找太皇太后求情,本计划着以清宁宫旧人的身份出宫,逃到南方去,让张家找不到就是。谁知突然得知妹妹死讯,无人做主,当晚大张还口出狂言,我一时激愤,直接把人杀了。”
“你只是一弱女子,怎么能同时杀死两位国舅?中间可有人相帮,你若如实招来,本官定然秉公办案。”
“我说的就是实话。当日,在御前,皇帝明摆着要拉偏架,二张自然有恃无恐。大张见了我,直言我若不从了他,他便是先奸后杀,有皇后姐姐、皇帝姐夫撑腰,我死了也是白死。我先时也不敢反抗,跑回自己房里,他追了过来,我摸到匕首,趁机杀了他。小张也是自己跑来我房中,这才被我杀了的。至于力气?人在濒死的时候,总能爆发出自己都想不到的力量,大约是匹夫一怒,血溅五步?”
“匕首是什么地方来的?宫中不许私藏利器!”
“弘治三年,我有吉梦,元子将于五百日内降生,皇后令有司做灵位参拜,做工的匠人留下的。”
“宫中匠人出入皆有门禁、检查清楚,怎会遗漏如此重要的东西?你与匠人有何联系?”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丢,我捡到了,自然而然就留下了。”
“好个自然而言,若非心有歹意,为何要留此等利器。”
说了这么多话,朱晴有些累了,换个姿势靠在女衙役身上,幽幽一叹:“白大人,你是男子,自然不懂女子在这世上的艰难。我每时每刻都感觉自己活在危险之中,一把匕首,也许不能杀人,但能自杀,给我个心里安慰。大人看我出身贫寒,却能凭女子之身读书入宫,就知道我聪明,若我是男子,得意了就出仕做官,失意了就浪荡江湖,凭我的聪慧,总能有一席之地的。可我偏偏是女子,本身就是父亲的财产,如何能做自己的主。当年父亲想卖我到花柳地换银子,我想方设法搭上赵女官才逃脱。可宫中也不会太平地,前朝有万娘娘,如今有皇后娘娘。”
“如你所说,一切倒都是被逼无奈了?好个大胆贼妇,本官看你是蛇蝎心肠,对君父全无感念。”右都御史戴珊听不下去了,“白兄,对此等贼妇,还有何话要说,来人,再打二十板子,本官就不信,她的嘴,比板子还硬。”
戴珊起身,从桌案的签筒里丢了根行刑的签出去,两个女衙役自然拖着她要下去打,戴珊又道:“剥去衣冠!”
在公堂打人,男女都要剥去衣冠,作为侮辱。所以,女人入狱基本就是个死。女人保不住贞洁,世道就容不下她。
朱晴没有哭喊求饶,也没大声叫骂,之前打板子是杀威棒,就是意思意思,没有伤筋动骨,如今再打,就真的是下狠手了。
刚打了三班子,衙役就道:“大人,犯人晕过去了。”
戴珊不为所动:“泼醒。”
一盆冷水当头浇下,朱晴一个激灵醒过来,无力得抬了抬眼皮,听到戴珊问话:“大胆贼妇,本官还有十八般酷刑等着你,若是不说实话,受苦的日子还在后头。”
“实话……屈打成招。”痛极了、累极了的人,是不想多说话的。
朱晴干脆利落的晕过去,意识彻底消散之前,听到衙役的禀告:“又晕过去了,大人!”
朱晴再醒来的时候,条件就好了很多,黑漆漆的牢房终于换了间有小窗的,能投下些许阳光的。牢房里有矮床、矮桌,床上的被子虽然是粗布,但也能保暖,食水也充足干净了,臀部大腿上的伤也被裹好了,能闻到药味。
有个女衙役来帮助她,给她擦身换衣服,让她趴着吃饭,也不提审她了,就让她在大狱里熬日子。
某天,大理寺卿屠浦带着人来提审,也不用杀威棒那套,反而对朱晴颇为礼遇。非正式公堂就设在大牢里,让朱晴在他面前落座,还让女衙役在椅子上铺了软垫。
屠大人遣走了狱卒和多余的随从,只留下几个心腹之人。
屠大人起身作揖,对朱晴道:“二张暴虐,朱女官为民除害,请受本官一礼。”
朱晴坐着侧身欠了欠,没有说话。
“外戚骄横,自古有之,二张之恶,却前所未闻,朱女官替天行道,本官深为感佩。朱女官的义行,已经流传出去,无数仁人志士为女官的义行所感,都上书为女官留情。”屠大人拱拱手,“女官放心,本官也上书为为你求情了。”
“想不到,朝廷居然还是有良心的。”朱晴轻叹。
“女官此言差矣,白、戴两位大人,亦是秉公执法。二人嫉恶如仇,先前不过是误会了女官,只要女官好言相告,一切都好说。”屠大人幽幽一叹,说起国舅恶事,他也是受害者。他家子弟不过因背后说了张家两句坏话,就被国舅带人打断了腿,虽是自家子弟言行不谨,可国舅也太横行霸道了。
“唉,本官也就明说了,女官若不能直言相告,三司审不出结果,案子肯定会转到锦衣卫手中。锦衣卫的诏狱,便是八尺大汉进去,也挨不过三日,女官一纤弱女子,诏狱中有无数恶毒手段,一想到此,本官于心不忍啊。”
朱晴似乎被诏狱的名声吓住了,悄悄往椅背上靠了靠,问道:“大人想知道什么?”
“女官是自己一个人动手的吗?”
屠浦问过之后,眼睛眨也不眨得盯着朱晴。
朱晴没有躲避他的眼神,反而自信得笑了笑:“是我一个人做的。做成如此大事,其实我心里很高兴。屠大人,你心好,我也与你说实话。我既然肯为翠儿报仇,又怎么肯让旁人沾手,一旦沾手,都活不了。”
“听闻女官在御前与谭公公论《大明律》,女官可有把握能活命?”
“哦?那是刺激皇帝的胡话,律法威严,怎么抵得过权势滔滔,大人是大理寺卿,这些年遇到的权贵逼死百姓、上位者冤杀下位者的案子还少吗?冤枉我的人,比谁都知道我冤枉!”朱晴嗤笑一声,笑声中全是无奈。
屠大人叹息,“女官太过悲观了,当今天子是圣君……”
“得了吧。圣君纵容妻子逼死宫人,圣君放任小舅子戴九龙金冠,圣君的后宅里能让侍女被人奸污。”朱晴笑道;“屠大人不必为我叹息,我知道自己在什么。说实话,我要是想悄悄杀了二张,弄个毒药什么的,虽难也不是不可以,可我为何宁可手刃此二贼?就是为了叫天下人知道,女人也是人。”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陈胜吴广之言,言犹在耳,有此一言,千百年来,君王不敢威逼百姓太过。今日,我便高呼一声女人也是人,让这满天下的男人都看看、都听听,日后也不敢威逼女人太过。自古以来,成大事者,必然流血牺牲,今日女人想要做个人,流血牺牲,从我开始。”
“女官高义。”沉默许久,屠大人再次起身,深施一礼,才道:“女官如此高义,本官说的那些,反倒浅薄了。既然如此,本官将如实禀告圣上,也当继续为女官求情。只是,断案、断案,案子总要说清的。女官屋中的匕首查明的确是工匠所留,可女官的力气,不足以杀死一个成年男子。”
朱晴起身,指了指屠大人身边的一个随从,“我能用他做个示范吗?”
屠大人点头示意那随从出列,朱晴身上有伤,站起来都破费力气的模样,她慢吞吞走到那人身后,突然出手如电,一脚踢在那人□□,手肘带着全身力气砸在他心窝上,头上簪子已经比划在那随从脖劲上。
那男人只是一时没反应过来,剧痛提醒他被一个女人击倒之后,随从当即翻身把朱晴压倒,钵大的拳头就要落在脸上。
“停!扶我起来。”朱晴立刻大声叫停。
那随从憋屈大的被人拉到一边,朱晴也被女衙役扶起。
朱晴揉了揉腰,刚才被随从撞了一下,伤上加伤,好疼啊。
朱晴坐回椅子上,重新把簪子插回发间。
“女官习武?”屠大人很惊奇。
“没学过,我比一般人高,宫人追求身材纤细,瘦的人就没力气。我有力气,又有决心,看准了要害,玩一个出其不意。我还熟悉地形,有胆量杀人,自然一击必中。”朱晴靠在椅子上,“大人是行家,我这点儿微末计量,不过关公面前舞大刀。其实,大人只要听进去一句话,就知道我所言非虚。”
“哦?什么话?”
“女人也是人。”朱晴轻叹,“大人不信我能一个人杀国舅,现在我证明了。可我无法证明,背后没有指使者,因为这本是诛心。!只要大人相信,女人也是人,也有情义,就会信我了。”
屠大人明白了,朱晴想说的是,这样翻来覆去得审问,不过是不相信她杀国舅,只是简单的想为韩翠儿报仇,为一个不同父不同母、义结金兰的妹妹报仇。
男人重义轻生死被传为美谈,女人为何就不行呢?女人也是人啊!
屠浦沉默起身,走出了牢房。
随从们沉默得收起椅子、垫子,一个女衙役上来扶起朱晴,扶她回牢房躺着。
女衙役只有一个人,只能让朱晴先站在牢门口扶着栏杆借力,她去把矮床上的薄被抖开。
女衙役再想来扶她,朱晴却挥挥手,道:“我想站站。”
“大人伤刚结痂,这样站着,伤口容易扯开。”女衙役态度温和地劝慰。
“已经扯开了。”朱晴无奈,刚才动作太大了。
“哎呀,我去给大人取伤药。”女衙役跳起来就要往外跑,嘴上抱怨道:“那些老爷们怎么回事儿?好端端来折腾大人作甚。大人还是快回去躺着吧,不对,趴着,别又扯着伤口。”
朱晴没说话,那女衙役却左右看看,小声道;“大人的义行,妾虽是小妇人,也很感佩。妾说句实在话,您别生气。上头想要什么,咱死扛是扛不过的,不若实话说三分、留三分,认小错,不担大罪,端看上头想要什么。”
朱晴沉默得摇了摇头。
女衙役有些着急,“大人,小人真是一心一意替您考虑,这些官老爷还顾着一二体面,要是落到东厂和锦衣卫手里……”
“我知道。自从动手,我就没想过要活,如今没寻死,只是在等屠刀什么时候落下罢了。真到了该死的时候,怎么不能求个死呢?”
“大人,您是不知道诏狱的厉害!”
“我知道,毁掉一个女人最好的办法,说她是荡妇就好了。我是为被二张奸污的妹妹报仇,是为捍卫自己的清白杀人,既然如此,找几个男人来毁了这份坚持不就行了?或者,直接让人传扬,说我不过是勾引国舅未遂,恼羞成怒。又或者编个更香艳的,说我之所以能成功杀人,就是在床上用了什么手段,才迷了两个男人的心智。”朱晴居然还能对着女衙役笑出来,嘲讽道:“世人就是这样浅薄,羞辱一个男人最好的办法是阉了他,羞辱一个女人最好的办法,呵呵,戴右宪不就是……”
“大人!”女衙役着急得打断她,想要说些什么。朱晴却摆摆手,叹道:“我心里明白。多谢你好心,劳烦替我多取些药吧。”
女衙役沉默躬身,行了一礼才告退,走出牢房,转过拐角,刚才审问朱晴的屠浦大人就等在这里。正是屠浦大人吩咐,她才敢说那些不敬的言语。女衙役行礼,不必说话,她俩在牢房的谈话,屠浦大人听得一清二楚。
屠浦对旁边两人拱手,做了个“请”的手势,早就在一墙之隔的地方听审的白昂和戴珊也沉默出了牢房。
走出刑部大牢,重新看到天光,戴珊忍不住开口道:“既然如此,如实禀告皇帝便是。”
三司会审,自然不是只审问犯人,其他细节也在调查完善之中。他们已经查得很清楚,正是因为清楚的事实会惹怒皇帝,他们才想从朱晴身上找到突破口。
白昂客观公正,戴珊唱黑脸,屠浦装好人,这个分工很有针对性。
原本,戴珊想用严刑峻法吓住人,可朱晴身子并非那等悍勇匪类,一顿板子下去险些打死人,皇帝又说了不能伤她性命,才有今日屠浦审问这出戏。
“此女心志坚毅,绝非凡俗。”屠浦轻叹一声,他们三人之中,虽是以刑部尚书白昂为首,但最富令名的却是戴珊。戴珊不畏强权,为民做主,擅查奇案的名声在外,白昂身为六部堂官,也是誉满京城。屠浦想着自己刚做京官名声不显,想来诈一诈朱晴,却不想,反被人上了一课。
计中计、套中套,朱晴的反应没有一次在她们的预料中,以诸人审案多年的经历,朱晴说的,已经是真相了。
还是白昂白大人有决断,叹道:“朝中诸事繁杂,不可令皇帝沉溺于此等细务之中,今日且入宫禀明案情,如何处置,静待皇帝示下便是。”
戴珊和屠浦都应了这话,戴珊又道;“那外头物议汹汹……”
屠浦和朱晴说,外面有人听说了朱晴的义举,为她求情并非虚言诓骗。朱晴杀二张的事迹,实在耸人听闻,又在元旦这样的大日子,一经传出,满朝震动。国子监有激动的学生,甚至联名上书为朱晴求情,只觉得她是千古奇女子,如那绿珠坠楼、红拂夜奔一样,也是要名传青史的。
“我等身为三法司官员,有所为、有所不为。”白大人摇头叹息,“难不成真如朱氏所言,大明的脊梁,居然要靠女人撑着吗?”
三人递牌子进宫等候面圣,牌子刚递进去,就有內侍领着三人入内。
殿中,皇帝也正在听案情汇报——何鼎持金瓜追打国舅案。
东厂提督董某正伏低身子向皇帝禀告审问何鼎的事情,威风凛凛的钢叉帽仿佛都焉巴搭拢下来,说话更添几分小心翼翼。
三位大员进来的时候,只听了一个尾巴;“奴婢等仔细审过多次,问其幕后主使,何鼎只说:孔子、孟子也。”
三位大员快速交换了一个眼神,看来东厂这边,也没有什么进展。
其实,朱晴下狱之后,外面风雨变幻,不是她一介困于牢笼的待审犯人能知的。
皇后听闻国舅遇害之后,立刻病倒在床,求皇帝马上处死朱晴,最好剥皮揎草,以慰爱弟在天之灵。可弘治帝前脚刚说了“朕岂是昏聩之君”,哪愿意立刻打脸,决心要让三司查出真相来。
用金瓜追打国舅的何鼎就成了现成的工具人,弘治帝听了皇后的哭诉,干脆把何鼎下狱,让东厂一定查个水落石出。
很明显,向来以能干、体贴圣心的东厂,也没查出一个令皇帝满意的结局。
弘治帝见三法司大员联袂而来,略微坐直了身子,吩咐几人起身,问道:“三位卿家,可查出结果了?”
白昂上前一步,“口供、人证、物证,一应细节,均在此中,请皇帝御览。”
谭吉公公亲自接过,奉给弘治帝。弘治帝打开,越看脸色越难看,突然把这份折子掷在御案上,“尔等也信这等胡言乱语!”
三位大员只能躬身请罪,说不出什么有意义的话来。
弘治帝气过了,又拿起折子来看,又气得看不下去,如此反复三次,才把奏折看完。
国舅是死在朱晴的房间里的,最顶尖的仵作和探案高手仔细查验过,这就是杀人的第一现场。门口被撞断的门栓、宫人內侍亲眼看到二张追逐朱氏、猫狗房找出还剩半截的那物件……一切都在证明,朱氏或许有诱杀的嫌疑,但二张必定是寻衅在先,后被反杀。
“朱氏父母死于国舅家奴欺压,是否因此心怀仇怨?”弘治帝指着其中一行字问道。
白昂出列回禀:“朱氏为父母所卖,且有意卖良为贱,入宫后,并未打听过家中事务,更不曾托人送银钱之类。依臣等查探,朱氏不知家中事。”
皇后得封后位,张家水涨船高,强抢军户为役军修家庙这样的大事自然传得沸沸扬扬,可在京郊菜户营扩建田庄别院,逼死几户平民百姓的“小事”,自然无多少人知道。
朱家就是被逼死的人家中,一户微不足道的存在。朱童生卖女儿、借遍亲友凑出来的银子被人卷走,实在不甘心,开始卖地凑银,他本不是什么心志坚定的人,受了几次打击,干脆沉溺在酒水里,一天没有多少清醒的时候。恰逢张家强抢民田归入别院田庄,直接把朱家那点儿可怜的糊口田地也夺走了,死得最早的是俩夫妻爱若珍宝的小儿子,随后朱娘子逃回娘家借口粮被卖,朱童生没有挨打的出气筒,又灌了两口黄汤,跌进芦苇荡,等发现的时候,尸体都泡肿了。
弘治帝又问:“东厂查实,宫女圆圆为何鼎通风报信乃是朱氏指使,他俩可有私情?”
董某看无人答话,心里骂这些读书人就是奸猾,不得不站出来道:“奴婢等实未查到二人私下结交的证据。”
“不是说,宫女是朱氏指使的吗?”弘治帝问。
“宫女圆圆只知办事,并不知二人有私交。奴婢等查抄了朱氏住所,一应物品出入均有记载,未曾查到手帕、簪子、书信之流。”董某为难的很,皇帝又要他们“实事求是”、查明真相,又不准他们严刑拷打、栽赃陷害,如今听到实话还要生气!唉,唉,唉,董某灰心得很,办事不得皇帝心意,他这东厂提督是不是也要到头了?
若是往常,大刑之下,什么罪名问不出来,可皇帝又叫了谭公公坐镇。这何鼎是谭公公的徒弟,他们也不能太过……难,难,难,坤宁宫的宫女、內侍几乎都被拉去审了一遍,还要他们如何做?
弘治帝颓然得再次把奏折扔到桌上,难道只能承认,是二张多行不义,惹得天怒人怨吗?若是二张不义,皇后算什么,他这个皇帝又算什么。
弘治帝看到摔在御案上的折子,上面那句“女人也是人”,刺得他眼睛疼。
此时,一个小内侍轻手轻脚得进来,在谭公公耳边轻声细语说了什么。
这几个月宫中总是如此小心翼翼,弘治帝已经习惯了,痛苦得揉着眉心,问道:“又怎么了?”
“坤宁宫传来消息,娘娘惊醒呕血,御医言恐有不测……”谭公公小心翼翼回禀。
皇后这些日子以来,病得越来越重,可皇帝还不能轻易惩处了何鼎和朱晴。即便何鼎是自己的徒弟,谭公公也忍不住埋怨,就不能把事情做得隐秘些吗?何必这样戳皇帝的心!看着从小照看大的皇帝这样苦恼,老伴谭公公忍不住叹息,心疼极了。
弘治帝起身,微微有些眩晕,被谭公公一把扶住,不顾劝阻,坚持,“朕去坤宁宫看看。”
弘治帝刚走出殿门,一个小内侍匆忙跑来,见到弘治帝立即远远就跪下了。在宫中奔跑,尤其在乾清宫,是极不和礼仪的。
大约是坏消息听得太多了,弘治帝已经麻木,对着谭公公道:“叫过来,问一问吧。”
小内侍跪得有些远,弘治帝甚至没有那个力气高声呵斥。
谭公公声调很高,那小内侍闻言起身小跑过来,等到近前,更是紧张得左脚绊右脚,摔在弘治帝跟前,趴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小崽子,皇帝面前,成何体统,还不快说,出什么事儿了?”
小内侍结结巴巴:“回,回皇帝,国子监生在宫门口为朱女官……朱氏请愿。”
“皇帝!皇帝!”谭公公的声调更高了,扶着弘治帝软倒的身子大喊:“御医,快叫御医!”
第66章 我杀皇后与国舅31
坤宁宫中,皇后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刚换过的被褥和衣服,有一种刚浆洗过的干燥和僵硬,并不柔软贴身。皇后觉得一夕之间,她的生活也冷硬得让人难以置信。
“皇帝……”皇后伸着手,想要呼唤什么。
在旁边伺候的宫女、內侍立刻跪地俯身,高呼:“娘娘恕罪。”
床沿很高,皇后看歪头,只能看到这些宫女、內侍黑漆漆的头顶,没有人胆敢上前宽慰,没有人愿意做规矩之外的关怀,更没有人像当初朱晴那样,愿意试着帮助皇后成为一代贤后。
皇后迷迷糊糊放下手,跪伏在地上的宫人半响没有听到皇后再说话,跪得最靠前的绿草抬头,确定皇后没有其他吩咐,才站起来,温声道:“娘娘歇下了。”
绿草带头退下,其余人鱼贯而出。
御医就等在外间,里间、外间只隔了一个屏风。
“娘娘如何?”御医着急得问,他负责皇后玉体,结果越治越坏,真是想死的心都有了。偏偏他是男子,诊脉要隔帕子,更不能长久得待在里间,只能询问皇后的侍女。
“娘娘方才进了药半碗,蜜枣一枚、绿豆酥半块,进得香。而后,唤了皇帝,因皇帝未至,奴婢等请罪,娘娘未曾责备,已歇下。”绿草用宫中“有规矩又亲切”的制式语气,回答了御医的疑问。
御医长吁一口气,还能说话就好。“娘娘玉体系于你我一身,万望姑娘上心些。”
绿草的语气又快又急,立刻辩解道:“奴婢哪敢不上心,值夜都睁着一只眼睛,大人明鉴。”
“别怕,别怕,我没说你失职,你、我,都尽心些,调养好娘娘玉体,重重有赏。”御医连忙安抚,这些日子,坤宁宫的宫女、內侍一批一批被带走,绿草这些人都是新换上的。如今这风声鹤唳的情况,人人都提着一颗心过日子,稍微有个风吹草动,都吓得一哆嗦。
绿草缓缓呼气,“是。”
看着绿草退走,御医摇摇头,这新来的宫女,又胆小又木讷,完全不能和之前的朱女官……呸呸呸!御医又环视一周,发现无人关注自己,才放松下来。如今的坤宁宫,安静得如同没有人居住,宫人贴着墙根走路,不发出半点声音。
猫狗房也被撤了,连动物意外的声响都没有,全然一片死寂。
说到猫狗房,御医又想到两位张国舅的惨状,他当时被拉来抢救,二张的身体都开始凉了,胯下更是血淋淋的。听闻寿宁伯来收尸,把猫狗房的小猫小狗全部杀了陪葬,可惜还是没找全尸身。如今在府上请各路佛道高人做法,只求儿子能全须全尾投胎。
唉,唉,唉,不能想,不能想,南无阿弥陀佛,福生无良天尊,满天神佛保佑……
御医站在廊下长吁短叹,一位內侍走过来打招呼:“院判大人~”
御医回身,摆出社交笑容回应:“李公公。”这位李公公是坤宁宫全体被拉去审问之后,新上位的李赛儿,之前坤宁宫的总管太监李才,如今正在诏狱里熬日子呢。
李赛儿与御医寒暄两句,告辞离去,又继续巡逻。御医看见,又在心里感叹,这李赛儿公公虽同样是临危受命,本事却与绿草那等从三等宫女超拔上来的不同,忠心又有能力,如今坤宁宫在他掌控之下,虽在巨浪之中颠簸,却未倾覆。
李赛儿公公领着人巡逻过一遍,听到乾清宫那边来人回话,亲自去见了,知道皇帝圣体不安,今日不过来的消息,立刻去禀告皇后。
他走到寝殿外,仿佛听到里面有说话的声音,再细听,又没有。李赛儿站定,朗声回禀道:“奴婢李赛儿,给皇后娘娘请安,乾清宫递来消息,皇帝今日不过来了。”
说完,等了半响,里面也没有吩咐传来。
过了一会儿,才听到值守的大宫女绿草轻声呼唤:“娘娘,娘娘,李公公求见……娘娘,娘娘……”
“啊!”突然,里面发出尖叫声。
李赛儿吓得连忙带着人往里冲,只见屋中仅皇后和绿草两人,皇后气喘吁吁得坐在床上,汉湿的头发沾了满脸,绿草跌坐在地上,捂着脸哭。
“怎么回事儿?”李赛儿高声问道。
“奴婢也不知道啊。奴婢一直安安静静跪在娘娘床边,方才公公求见,奴婢这才小声叫醒娘娘,可娘娘突然把奴婢推开……”
“是你!是你!你来索命了!你来索命了是不是!”皇后惊叫起来,指着绿草惊恐得往后退:“本宫知道是你,你来索命了,你来索命了!”
皇后如此癫狂,似乎是又犯病了。
李赛儿连忙吩咐侍女入内安抚皇后,自己则把疑惑的目光投向绿草。
绿草解释:“娘娘自从病了,就不爱留人在身边。可不留人,娘娘夜半惊醒,又会责罚所有人。如今,只有奴婢和绿荫两人轮流近身伺候,这些日子绿荫也病了,奴婢值守的日子就多些。”
绿草不敢说谎,这是李赛儿早就知道的事情,也是坤宁宫中众人早就知晓的。绿草起身的时候,带起一截袖子,露出她满是指痕的小臂。
在场太监,有些不忍心得转过目光去。皇后被吓病之后,经常打骂宫人,宫人被打骂得厉害了,都不愿意在皇后身边伺候。
李赛儿做了总管之后,更是把那些被欺负的人都换走了,理由都是现成的:“朱罪人就是前车之鉴”。
坤宁宫本就风声鹤唳,再有皇后犯病,不分青红皂白打骂宫人,宫人动辄得咎之下,更是能不说话就不说话,皇后若开口,宫人就跪下。若是之前,还有朱晴提醒,这样做会尽失人心,可如今谁又会做这些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呢?
宫女们七手八脚按住皇后,很快给她灌了药进去。药效很强,皇后很虚弱,没过多久,皇后又昏睡过去。
宫女们沉默得退出去,李赛儿也没有说话,只是抬手示意绿草起身,诸人又一起静默无声地退出了寝殿,如同一出哑剧。
退出殿外,“呼——”不知哪个宫女松口气的声音太大,众人听到那突然出现又憋住的声音,眉眼间终于带上了星星点点的笑意。但是,很快的,随着禁军列队走过的声音传来,诸人又恢复了眼观鼻、鼻观心的沉默。
夜晚,明月高悬。
绿草又来值夜,今晚,又是一个难熬的夜晚。
绿草轻手轻脚走进内间,和值夜的人换班,守着一盏黄豆大小的灯火,等着皇后不知会不会有的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