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诉你一棵稗子,提心吊胆的春天。
现在她只想告诉稗子,在她的田里甭担心,因为她这个糊涂蛋,分不清稗子和稻子的区别。
明明两种长得就大差不差阿。
她很郁闷,庄稼也要搞替身那一套吗。
姜青禾讪笑,“不是的婶,来找你买鸭子的。”
“哎呀,急不急,”徐婆子还想把田里的稗子给拔完先。
“啊不急,”姜青禾说完蹲在自己的那稻田边上,怎么看禾苗怎么长得好,哪有稗子啊。
毕竟从名字上来看,她和稻子是一家,自家人看自家人自然是什么都满意的。
“妹啊,看它也不会立马灌浆扬花的,”徐婆子笑,又问她,“分不清稗子了是不?”
姜青禾有点害臊地点头。
“成,你找俺买鸭子,俺教你认认稗子,顺便给你田里瞅瞅。”
“成啊婶,”有了徐婆子这句话兜底,姜青禾信心快要膨胀出来了,开始挽袖子挽腿准备下田。
现在她又想告诉稗子,你还是提心吊胆吧。
只有长在稻田的稗子,人们说它是害草。
蹿的比稻子快,一株根系能结出满簇的稗子,把稻苗挤占到一边去。就算把高稗子扯掉,那些低矮没冒出头的,也会混在稻田里,吸取肥力和阳光,再次出头。
所以每每稻子将熟未熟前,都得进行最后一次提稗子。
“稻子熟前不拔稗,来年有苦也说不出,晓得啥意思不,”徐婆子稳准狠扔出株稗子,她也不卖关子,“收了稗粒,蒸饭吃到没熟的都不是大事。”
“可混到粮种里,稗粒可不像稻子那样容易沤烂,到那时,田里的稗子成殃,哪还有好收成哦。”
徐婆子长叹一口气,做人难做农家人,苦得很。靠天吃口饭,收成好不好上头都有田税压着,农事半点不敢耽误。
姜青禾看着田间摇曳的稻苗,埋头佝偻着身子,在淤泥里穿行拔稗子的农民,不禁有万千思绪。
她今天出门算早的,连日头都没见影,下田的更是摸着黑,先打草拾谷喂牲畜,咬个黄米馍馍就来伺候秧苗。
有的勤勤恳恳忙活一年,到头来连黄米馍馍也啃不起,还要靠黑面来糊口。
她深切明白,哪怕在工业化的时代,种田也是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更别提生产力无比落后的朝代,每一株禾苗从育种到出秧苗到插秧,拔节抽穗到成熟那漫长的期间。得操心肥力,担心稗子蹿的太多,忧心鸟兽破坏农田,更害怕天老爷不作美。
一场白灾一场暴雨,就足以覆灭整年的收成。
可惜那么勤谨,也没有享受到丰实。
姜青禾喟叹,埋头在每一排稻田里寻找稗子的身影,徐婆子说的很清楚。
最直接就是上手摸,稻杆摸着毛刺刺的,稗子则光溜溜,摸叶子也一样。
要不是就看色,瞧着没一点白,那是稻子,叶子能瞅出来白的是稗子。
刚开始姜青禾还是能看出来几株的,可到后头眼也花了,人也糊涂了,那乌泱泱一片禾苗,总不能每株都上手摸个遍吧。
她无比确定,不是每个人吃得起种田这碗饭。
徐婆子手里还淌着泥,笑得差点拍在自己衣服上,“阿妹你瞅你,闲时不烧香,忙了胡抓浆,瞅瞅这秧田里多少稗子哟。”
她边笑边摇头,有啥就说啥,“妹啊你跟你男人,就是一根瓜秧子上的两个瓜蛋子,但凡多来转转哩,稗子都能少捆一把嘞。”
姜青禾没敢搭话,被她说得臊红了脸,自从插完秧还真没来咋转过。
旁边还有来扯稗子的大伯,也听到徐婆子的话,当即站直了身扯嗓子道:“可不能这么埋汰人,徐婆子你懂南墙根的葱——要壅的理不?别把人臊的以后不敢来田了。”
“阿伯,那你可小瞧我了,明天还来,”姜青禾自认脸皮还是比较厚的。
“成啊,明早叔等你嘞。”
稻田四处都响起一阵快活的笑声。
有人拔着稗子唱起花儿,“七更日头照花山,花山上好多的牡丹。想起尕妹者下夜川,三九天冻下的可怜。”
隔道田有人顺口接上,嗓子豁亮,“水灵灵的牡丹清亮亮的泉,吸住了探花的少年。马跑了千山的出一身汗,端为才开的牡丹。”
花儿唱词很清雅,结果横插了句直白的信天游来,“拉了你的绵手手,亲了你的小口口。”
“滚犊子玩意,”旁边有人败兴,扔了一扎稗子过去。
“俺们山毛子,听不得酸曲,就该这样唱,川子再来首,”黝黑的汉子嘎嘎乐。
结果那个叫川子的少年,环抱着胸,捏着嗓子假作抹泪又来了句花儿,“疼俺的少,恨俺的打寒里笑哩。”
可把人逗得差点在水田打滑,又气又笑拽了把泥扔过去。
黝黑的汉子也来句信天游,“牙儿白生生两眼花蓬蓬,谁不说你是个好后生。”
“还得是俺亲哥哩。”
田里又笑又闹。
姜青禾也不觉得拔稗子苦了,听着多可乐啊,她只会哼几句。花儿和信天游属山歌流派,湾里的尕娃都能有模有样唱几句,好似唱不来就丢了丑,失了脸面。
她想,土地贫瘠,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一点不贫瘠。
平原上高歌信天游,蜿蜒盘绕的山路会开出花儿。
踩在清水河滩洗满脚泥的时候,姜青禾仍在回味那些或美或直白大方的唱词。
徐婆子也哼着,“园子角里开红花,俺们都是婆婆娃娃家…”
一路沿着河流又回到那间鸭舍,徐婆子问她,“要公的母的,老的还是嫩的,大的还是小的,要不你自个儿挑只?”
“不过挂面不调,有言在先阿,俺只收麻钱,大的十个麻钱一只,小的就三五个。”
现在没什么人买麻鸭,开春后想要菢鸭仔的,买的才多。眼下只有谁家多了个月婆子,生了毛娃想给补一补,才买上一只。
“婶你给我挑吧,挑只老的母鸭,炖汤喝,”姜青禾听到这价格觉得还算公道。
徐婆子是训鸭养鸭一把好手,她舍得给吃料,一只只土种麻鸭养出没有几只瘦的,满身羽毛也遮不住肉。
徐婆子一路上都纳闷,眼下算是问出口了,“咋,要去送礼?”
“不是,自家吃。”姜青禾被她问得一愣。
徐婆子在她肚皮来回转了圈,悄声问,“揣上娃了?”
“婶阿,你想啥嘞,娃馋肉哩,”姜青禾被她弄得哭笑不得,也没觉得不好意思,她和徐祯只会有蔓蔓一个孩子。
哪有那么多的爱能平摊出去呢,爱护好一个就足够了。
徐婆子笑笑,还是说了句,“娃娃不宜惯,吃了馍馍还要饭。”
但也进去挑了只最肥的,她反剪着麻鸭的翅膀,用麻绳绑了两圈拎出来。
见姜青禾看边上才生出没多久,走路还张着翅膀的小鸭。
麻鸭小时候颜色不好看,褐中夹杂点黄,尾巴毛发是黑的,嘴巴粉粉的,圆头圆脑瞧着挺可爱。
“来只小的不?”徐婆子问。
“麻鸭得放到水里养去吧,我们那离河远。”
“害,”徐婆子摆手,“不用也成,就是到水里吃点鱼虾长肉,旱一点也能肥。”
“你去麦田里捡点掉在地上的麦粒子,指定还没拾干净,麦麸也成,牧草咋都成。阿妹你说,要就给你拿几只壮的。”
“选只不太养得死的吧。”
姜青禾只有这个要求,她拿给蔓蔓养。
小娃除了偶尔跟他们出门,大多数时间都是在屋里自娱自乐,连玩伴都没有。
就算徐祯给她削了很多木头块可以当积木玩,但一个人玩还是很无趣,没玩几次就腻了。
养只鸭子正正好,让蔓蔓每天都有事做。
果然当姜青禾到家把小鸭子放在地板上时,蔓蔓立即抛弃了她心爱的小水壶,跪在地上趴着看小鸭子一摇一摆走路。
“娘,你把嘎嘎带回家了?”她头也不抬地问。
“给你养好不好,”姜青禾把另外只大肥鸭递给徐祯,让他去宰杀。
蔓蔓狠狠点头,兴奋劲上来,胳膊杵了好几下地板,腿也在地板蹬了好几下。
“那你给小鸭子取个名字。”
蔓蔓不假思索,“嘎嘎。”
她补充,“小鸭子,大鸭子,野鸭子都是这么叫的。”
她尖声尖气地模仿了一遍,然后评价自己,“好听。”
姜青禾夸不出口,她高兴就行。
嘎嘎满屋子乱窜,姜青禾怕它拉在屋里头,扯了根麻绳,从小鸭子头上绕一圈拴住,绑在一边不让它乱跑。
屋里响起弱小无助的嘎嘎声,听到后头就感觉像一连串的叽叽叽。
姜青禾要蔓蔓管住它,还告诉她,嘎嘎不能住在屋里。
蔓蔓说:“爹给做房子,嘎嘎睡外头。”
徐祯忙着杀鸭褪毛,等麻鸭剁成一块块,先焯水再下砂锅,小火慢煮。
他才能空出手应付闺女的诉求。
“要大,”蔓蔓这么说。
她嫌徐祯弄的屋子太小了,就两长条木板搭上另一块木板做顶棚,她作为小监工,一点都不满意。
“不好看,嘎嘎喜欢漂漂的。”
“高一点,我想嘎嘎的时候,头进不去啊。”
徐祯沉默,是不是最后还得自己住进去才成。
干脆徐祯按照狗窝的大小来做,根本不管小鸭子跟手掌心点大。
尖顶斜面,又阔又大,底下还垫了石头,有扇开得特别高的窗。门特别大,至少蔓蔓把头伸进去的时候,里头传来她满意的赞扬,“喜欢大的,嘎嘎也喜欢。”
姜青禾觉得未必,丁点大鸭子就够缩墙脚的,猛地探进个硕大的脑袋,够渗人的,应该说够渗鸭的。
结果屋子做好发现,鸭子腿短,能迈都迈不进去。蔓蔓又有了新要求,“要给个楼梯。”
她想说台阶的,脑子里就没这个词。
徐祯没有不依的时候,拿石头一次垒上去,等小鸭跌个跟头挨一记脑袋,能磕磕绊绊上去后,蔓蔓勉强满意。
砂锅里的汤也炖到时候了,蔓蔓也馋了,她还是喜欢肉肉的。
但她舔着嘴唇,眼神落在冒烟的砂罐里,馋字都快从她嘴角流出来了,蔓蔓却说:“要先给婆婆吃。”
四婆待她是真当亲孙女样疼的,上回送去的那兜子鸭蛋,老人家自个儿舍不得吃,每天蔓蔓过去就剥给她。
怕小娃嫌没味,还拿碗倒了点清酱让她蘸着吃。种下的黄瓜捡了水灵的,切片放糖给蔓蔓吃。
蔓蔓人小,可谁对她好,她都知道。
她肚子咕噜噜叫,咽下口水,撇开眼说:“我给婆婆送过去。”
“行啊”姜青禾舀出一大海碗的鸭肉连汤,正好她想让四婆后天帮她照看下蔓蔓。
她得和徐祯进山拉土,在后院造个菜园。
“好,”蔓蔓点头,“我要带着嘎嘎。”
“带,不能进四婆屋里。”
蔓蔓点头,跑着跟徐祯一起去给四婆送鸭汤。
回来啃着鸭腿,肉还在嘴里就说:“婆婆给我吃肉肉,我说不要,婆婆给我吃。”
徐祯也是无奈,“四婆说自己嚼不动。”
其实四婆还说:让他们自个儿吃好的,别往这送儿,她心疼。
只是徐祯昧下这句话,只当没听着。
没来得及醒面,而且有鸭肉鸭汤,吃面就有些奢侈了,忍住没去动面袋子,而是闷了锅高粱米。
虽然口感不好,可鸭汤油汪汪的,肉煮的软烂,浇点汤在高粱饭上,也算是对得起肚子了。
第二日,姜青禾穿着草鞋出来的时候,徐祯还在比较稻子和稗子的区别。
他发现自己不上手摸,单凭眼睛去看,越看越稀里糊涂。
看他专注认真,却憋不出一个字的表情,姜青禾就知道徐婆子说的不错,他们两个在种田这件事上,可不就是一根瓜秧子上的两个瓜蛋子。
还是生瓜蛋子。
早知有今日,他俩都应该上农大,而不是一个苦哈哈读了建筑,转头当木工。一个学民族学,到处去犄角旮旯的地方探风。
正经事上没半点用。
一路保持对稗子的高度警惕,下到田里开始埋头寻找。
隔道田的阿伯笑着喊,“今个男人也带过来了呀。”
“那可不,两个瓜蛋子总比一个有点用吧,”姜青禾笑眯眯地道。
事实上,也并没太有用,在两人第n次把秧苗拔出来。又手忙脚乱塞回去的时候,踩在冰凉湿滑的泥地里,背后却出了一层汗。
两人拎着捆稗子,坐在田垄上面面相觑。
姜青禾沾着泥的脚踩在徐祯的脚上,然后说:“明年稻田减产,我就去拔生在其他地方的稗子。”
长在稻田里的稗子,实在让她投鼠忌器,无从下手。
其他地里长的,还怕拔不下来吗,到时候都给四婆家的鸡鸭当草料。
“到时候我跟你一起去,”徐祯也很认同,大概也只有到抽穗,才晓得出了多少稗子。
休息的间隙,大伙照例是要唱山歌解乏的。
徐祯听着对面唱,“阴丹衫子绿罩子,月白俩吊给个里子,模样儿像你的好少的,心肠儿跟不上你的。”
他对姜青禾说:“我也会哼一句。”
徐祯唱歌还行,嗓音很轻,他对着田唱,田里有禾苗,“泉水沿上的格桑花,骨朵大,羞答答,活像是尕妹的脸洼。”
自顾自红了耳朵,这都已经是两人结婚的第六个年头了。
以前徐祯唱情歌也不敢对着她的眼睛唱,现在都当爹了,对着田里唱,可真行。
姜青禾当时没说,走在没人的路上对着他耳边唱,“大红的衫子绿绸带,青丝的头发白飘带;你把我疼来我把你爱,我俩人活活儿难离开。”
她想,听他们大小伙子作怪捏腔捏调对着唱那么多遍,总算唱出口了。
徐祯耳朵不红,改脸红了,凑过去牵住姜青禾的手,她就抠了抠他的手心。
回到家后吃完饭,蔓蔓在门口遛小鸭,她腿蹬得飞快,小鸭跟不上被扯着走,一路叫嘎嘎,嘎嘎。
还没入夜,徐祯坐在门口,开始取出木料准备做活,今天有人拿着两个烂裂有豁口的木桶,让他帮着苴一苴。
苴就是让他帮着在豁口的地方,塞点木片填塞修补,没说拿东西来抵,而是一只木桶给两个麻钱。
湾里人家哪个不会苴木桶,就算娃也晓得拿点锯末给塞进去,再用薄木片两头堵住。
奈何这两个桶裂口挺大,还得重新箍,就这样也舍不得新打一只。
徐祯在外人面前话不多,收了钱就开始干活。做木桶其实也叫箍木桶,富裕人家会用牛皮带剪下来一长条,上下两头打钉给箍得又结实又耐看。
穷一些的就拿柳条子来箍,徐祯以前跟爷爷学箍桶,是拿竹篾子来箍的。柳条耐用也磨得快,终究不如竹子韧劲好。
那时爷爷还说:“有竹无杉难成桶,有杉无竹箍不成。”
杉木做桶耐用,想起这句话,他手一顿,摩挲着粗瓷刺手的桶面,定了神开始裁出适合的小片填塞进豁口处。
全部填完还得削掉凸出的部分,但没有趁手可以打磨的用具,只能先作罢。
至于桶上箍着的快要沤烂的柳条子,徐祯没急着拆下来,等明天进山去砍点竹子。
塞北不适宜竹子生长,从西南移栽来的竹子,有些都活不到第二年,就算活到第二年也出不了笋,没几年就彻底断根。
但春山上成活了,有矮小的箭竹丛,也有一片油竹林,也能出点笋子,长势还不错。
这边徐祯在忙,姜青禾没闲着,明天要进山,晌午是回不来的,得准备干粮。
在湾里出远路要带的干粮,基本都是炒面熟米锅盔。
至今都流传一句俗语,塞北有三宝,炒面熟米老羊皮袄。
黄米炒熟的叫熟米,黄米磨面翻炒的叫炒面,左右塞北这片地离不开黄米。
熟米炒面配咸奶茶还别有风味,大热天的当干粮充饥的话,姜青禾只觉得还是免了,别喝一口水就糊嗓子。
至于锅盔,它除了出远门会做外,农忙时节也会烙上不少个,厚实一个贼顶饱,还能顶着夏天高温三五日不坏。
麦收的时候只有黄米,姜青禾压根不想做,因为做出来不好吃。
现在新磨了白面,也可以吃上一回。
春山湾的铁锅制式与姜青禾之前用过的很不相同,锅大又深,锅底不是尖窝子,而是平坦的。
所以他们用铁锅烙出来的锅盔,每一个都很大,是因为锅有多大锅盔就有多大。
烙锅盔多的人家,会有专门的压面杠子,杠子使劲一压,压得又圆润又规整。
姜青禾没有压面杠子,自己上手在面案子上又压又团,也弄了好几个不算规整的。她做了几个没馅的,但搁了盐和茴香、野韭,还做了几个糖馅的,甜菜熬出来的黑糖,包进去甜甜嘴。
湾里正宗的锅盔要做得特别厚,撕开来里头一层层的。跟后世那种薄脆带肉,烤得金黄一掰能听见嘣,饼皮碎裂那种不同。
所以得控火,火小里头的面就熟不了,颜色还难看会发灰,火一大外面焦黑,掰开一瞧里面还是夹生的。
烙锅盔特费劲,忙活到入夜,吃上这口已经到第二日早。外皮烤得有点焦了,麦面做得嚼起来筋道。徐祯喜欢吃外皮,一嚼就嘎嘣脆响。
姜青禾觉得,吃锅盔应该来碗羊肉汤的,尤其在冬日。熬一碗羊肉,里头有几块羊肉,一点羊杂碎,再把葱花,配一块扯好的锅盔。
没有羊肉汤,鸭肉汤蘸馍馍也凑活。
她回味的时候,蔓蔓嚼着黑糖馅的,吃完糖糊了一嘴,自己伸出舌头舔了舔,咧着嘴笑,“甜的。”
姜青禾看不过眼,一副灰不绌绌的样子。
带着蔓蔓洗完手洗完脸后,姜青禾把一个装着谷料的布包给她,“诺,给鸭子的口粮,要记得喂。”
“是嘎嘎,”蔓蔓不满意。
“给你的嘎嘎早上中午吃的,”姜青禾重复一遍。
蔓蔓才喜滋滋伸手接过,又问,“娘,我吃的可以给嘎嘎吃吗?”
养宠物大概就是什么都想给它尝一口。
“不能,”姜青禾拒绝,说的有理有据,“小鸭子太小,它会撑到的。”
徐祯说:“嘎嘎还小,得吃少少的。”
蔓蔓老实点头,抱着她的嘎嘎,背着小花水壶,拎着个她和四婆的晌午饭,一个超大的锅盔。
蹦蹦跳跳走进篱笆院子里,一样样拿出来跟四婆显摆。
她小手一挥,“都给婆婆吃。”
“哎呦,”四婆抱住她,抱是抱不起来的。她真不知咋稀罕好了,又站在门口停住喊了句,“青禾阿,你来拿俺做的焦辣子。”
“俺种了几株红辣子,拌油炒香做了罐焦辣子,拿着蘸个味。”
四婆特意拿高递给姜青禾,还假做被辣到呼气说:“小娃不能吃,吃了闹肚子。”
蔓蔓她都闻到了,一点辣辣的好香的味道,她扭着四婆的灰布衫子说:“骗小孩。”
姜青禾跟四婆都乐,可不骗她这个小孩嘛。
“山里蛇虫就属这时候多,咬倒是不咬人,看着闹心,你们自个儿当着点心。”
四婆絮絮叨叨说了一通,姜青禾说:“都记着了。”
徐祯还等在门口叠篓子,姜青禾出来把柴刀别在腰间,又搭着板车后头的扶手,喊了句:“走吧。”
板车的木轱辘擦过沙石,走过生满杂草的路口,一座屋子都瞧不见后。鸟叫虫鸣越发刺耳,远远能闻见那股草木晒干后的清香,渐渐走到了春山湾的入口。
草木蔓发,春山可望。
每每听见春山两字,总会让人冒出点诗意,继而觉得这个名字不符合塞北。
后来姜青禾知道是自己草率了。
塞北能有东西南北海子,就能有春夏秋冬四个湾,多随意的取名方式阿。
地里刨食的大伙认不得几个字,一辈子连名字咋写都不知道,取名都是捡着顺口的叫。
比如春山湾在他们口中,叫山洼子,而春山则被称为草山,满山遍野除了树就是草,尤其一到夏天那草跟浸了粪一样疯长。
前几天枣花婶跟她说,要做肥烧野灰就去砍草山口的,她没问为啥,眼下才知道,真是砍也砍不完。
春山入口那块进山的牌下,缠满了谷莠子,也就是狗尾巴草,还有灯芯草和不知名的杂草层层叠叠。
姜青禾拿出割麦子的架势,够一捆的量就拉起草绳,一绑一系扔到一边。
她坐在草堆上,解下羊皮水囊,跟徐祯说:“我觉得敢现在进山的,应该是多揣了个胆子。”
因为她割草的时候就看见一条蛇,呲溜从她手边不远处蹿出去了。
她真不咋怕蛇,就是讨厌这种没脚又盘旋起来吐蛇信子的。
哪怕姜青禾没明说,徐祯也知道她指的啥,他并不怕蛇,却很讨厌毛毛虫。
他能面不改色用柴刀挑开一条三指粗的小蛇,却对软体通绿的毛毛虫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眉头紧皱地碾死。
“虫子太多了,”徐祯抱怨。
姜青禾直乐,“那你以前肯定没给家里鸡鸭找虫子吃过,鸡吃虫子长得贼壮。”
“以后我们养鸡,只给它吃饲料,”徐祯脸一僵,接受不了找虫子喂鸡。
姜青禾被他一本正经的表情逗笑。
春山湾没人有吃蛇的习惯,不只蛇,山猪、野鸡、鹿等山野味都不吃,多年下来野物虽然没有泛滥成灾,但是也会时不时闯下山来。
湾里就在前山和深山的交界处,撒下黑刺的种子,黑刺三年就能成林。再加则每年都会去加固,那一片刺林的刺又硬又尖锐,饶是皮硬的野猪想要穿过,都做不到。
所以只要两人不过黑刺林,进山就没那么危险,但是得注意脚底和头顶,蛇会出没在任何地方。
进山前两人把裤腿塞进高帮布鞋内,然后用布紧紧缠了两圈系紧。袖口互相帮着缠紧,再带上草帽从开出来的路进山。
“改名吧,什么草山,叫它蛇窟,”姜青禾觉得蛇应该夹着尾巴做蛇,不要东一条西一条倒挂在树上。
徐祯叹气,“不,应该叫它虫山,”他狠狠用柴刀背刮走爬到脚上的大青虫,迅速踩死。
一路上两个人走的又郁闷又小心。
夏天的春山滋养出茂绿繁密的草木,水曲柳、大榆树、小叶杨长得无比粗壮,却也让昆虫蛇蚁繁衍壮大。
等终于到刨土的山坡,两人脸上都有好几个红疙瘩,蠓子咬的。徐祯在不远处看见一片野艾蒿,跑去拔了几株,在石头上捶烂。
抹了点在手上,蹲下来涂在姜青禾的脸上,东一道西一道,涂完他就笑了,“现在跟个野人一样了。”
立马挨了姜青禾一记重锤,等他也涂上好几道,“野人”夫妇开始干活。
两人要挖的土是黄土,这片黄土最为肥沃,村里人要在院子里拉土种菜,也都是从这片挖的。
大伙不会可着一个地方使劲挖,山里那么大,肥土也多,所以姜青禾他们找到的这片地,下头还有不少土壤。
看得出来地已经被挖过不少次,上面都没有树木、灌木丛,草倒是又盖了密密一层。
姜青禾蹲下来抓了一把土,湿湿黏黏的,两人要开荒的地挖到最下面,刨出来都是土块子,扔地上都摔不碎,得拿锄头一点点敲到变成土粒子为止。
这样的土就很好,捏成一团往地上一扔就散开,没有土块。下种后就不会有太多盘芽出不来。
姜青禾开挖前还有个仪式,把锄头顶在自己的胸前,然后伸出两只手,用嘴对着手呸呸两声。
“苗苗你做法阿,”徐祯不解。
“你懂个啥,”姜青禾做完这套仪式后,准备开挖,闻言白了徐祯一眼。
“没看过电视剧吗,有些人下地前先呸两声,一开挖就有劲了,”姜青禾跟他简直没话说。
也不知道当初,她咋就被徐祯温柔体贴的模样给骗了,其实他就是个年轻帅小伙的外表,老干部的内心。
徐祯都快挖完一篓了,看姜青禾半篓还差一点,故意问她,“这下有劲了吗?”
姜青禾累得汗都要滴到眼睛里了,她喊:“闭嘴,你烦死了。”
骗人的,有劲个鬼。
挖土是个纯力气活,尤其必须得先把杂草给拔干净了,不然草根缠绕在一起,土根本挖不上来。
草不晒干再烧,直接埋在土里要过很多年才能转化成肥料。
种田就没有不累人的时候。
等徐祯挑了两担土下山回来,姜青禾的两个深篓子才装满。
忙活一早上,两人决定先找个石头坐下来吃饭。
锅盔硬的时候也很干巴,大热天的要不是需要顶饿的东西,吃下去才有力气干活,姜青禾更想能喝碗粥。
打开四婆给的焦辣子,其实是很地道的油泼辣子,油亮亮,红汪汪的,辣子太香了。
姜青禾馋四婆后院那块地很久了,拾掇得特别好,分了好几块种辣椒。
青辣子熟得早,五月初就能摘下来捣辣酱糊糊,要不切丁拌酱菜配馍馍吃。
用来做焦辣子的是六月刚熟的红辣子,湾里人把新鲜的辣椒叫活辣子。活辣子还得晒成干辣子,在锅里炕到变成碎末,味呛的人直流泪,辣椒面也碾得细细的了。
四婆在里头搁了点芝麻,芝麻在这叫胡麻,当初从他国传入最先种的就是塞北几个城镇,在这里芝麻不太缺,山里还有好几丛野芝麻,只可惜姜青禾没看见过。
油泼辣子的味太霸道,一打开就香的两人口舌生津,姜青禾只抹了少少一点,她爱吃辣却吃不了辣。
在这上头,她又觉得徐祯古怪了,他贼能吃辣,以前满满一勺辣椒都不会吃的脸上通红,鼻尖冒汗。
“明年得种上一块地的,”徐祯吃完一整个厚锅盔,他又有个了新的喜好,想要种上一片辣子,隔几天就能吃一点辣乎乎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