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啥?”姜青禾一头雾水。
“水壶不见了,”蔓蔓瘪着嘴,“肯定长腿跑了。”
姜青禾摸摸鼻子,早知道昨天就不跟她讲什么物品长腿的故事了。
“没长腿,没丢,我给你拿去煮了,煮完再还给你。”
“娘,”蔓蔓很纠结,抬眼瞧她,“水壶不好吃的。”
她啃过,硬邦邦的,差点把牙都掰摇了。
“你娘我不馋,”姜青禾无语,“煮了给它消毒。”
在没有消毒柜的时候,用热水煮也不失为一种办法。
姜青禾发现,一旦蔓蔓嘴巴闲下来了,这小屁孩的话就特别多,还都是问题,一个接一个让人答不上来。
赶紧取下旁边挂着的布袋子,拿出一小把奶疙瘩塞给她,让她老实坐在那别动。
耳朵清净了,姜青禾终于能安心收拾,把碗筷从沸水里捞出来,她放进小木盘里摆好,拿到外头晒会儿。
蔓蔓含着奶疙瘩,从门框那探出个脑袋含糊不清地交代,“娘,水壶要挂起来。”
“成,祖宗。”
又把土炕上的草席换下来,铺了张新的上去,用过的草席卷起来,放到一边,这玩意得拿到河边去洗。
忙到下晌连窗都擦了个遍,徐祯扛着一袋鼓鼓囊囊的东西进来。一放到地上,渴得他接过递来的水咕咚灌完一碗。
“土长给我们算了八斗麦子,”他用袖子擦汗,脸上黑红交加,很满足地笑,露出一口大白牙。
“咋有这么多,”姜青禾嘟囔,给他递毛巾。
徐祯擦完汗解开绳索,露出里头带壳的麦子,“我又去打谷又晒谷,自然分得多了点。麦秆子也有,晚点我用板车去拉回来。”
“我跟你一起去,”姜青禾用手抓起一把麦子,金黄饱满,累了那么多日看到这也值了。
晚上拉了一车麦秆子后,转日两人就拎着五斗麦子,上四婆家借石碾子磨面粉。
今年的新麦不磨成面粉,吃一口面,姜青禾都觉得对不起自己的胃。
而且连四婆都夸今年雨水下得正是时候,麦子灌浆时没下雨,长势好,所以连秕谷和稞头都少见。
农家人不喜欢秕谷,籽粒一点不饱满,有的就空壳,更讨厌稞头,禾穗变黑就说明雨淋着染病了,这株小麦就废了。
这样好的麦子,姜青禾只要磨一遍,磨一遍叫头茬面,白中带黄。就是大伙口里上好的白面,五斗麦子能磨差不离三斗的白面。
四婆直嚷她不会过日子,“娃娃伢伢才磨一茬。”
要晓得她们得磨上两三遍,恨不得五斗的麦出七八斗的面粉。甚至有的人家磨四遍,等面发黑后只剩下麸子,要不麸子也磨进去才满意。
姜青禾尝过黑面和出来的馍馍,比全麦面包还难吃。更难听一点的说法是,猪糠啥味它啥味,虽然她没吃过猪糠。
剩下来的麦麸留给四婆喂鸡,姜青禾还薅走一块发面用的酵头子。四婆让她赶紧走,捂着心口不能接受她居然就只磨了一茬。
“婆阿,晚上来我们这吃,”走出门徐祯又喊了遍。
姜青禾也喊,“不来我让徐祯过来背恁阿。”
“走走走,”四婆摆手,又高声道:“少做点啊,老婆子吃不了太多。”
精白面几年到头都吃不上一回,四婆回屋时还在念叨,“这俩娃凑对,真是糊涂姨婆乱当家。”
“哎呦,”给鸡喂麦麸子的时候她心疼得直抽抽,“头茬面的麸子,福全被你们享了。”
从鸡窝拿出三个蛋后,四婆的神情才好看点,又伸指头点了五个,凑足八个填满篮底。去外头黄瓜架子上,挑挑选选拔下好几根长而饱满的黄瓜,又挑了根胖胖短短的。
到姜家就让姜青禾洗了,塞到蔓蔓手里,笑得只见一口豁牙,“给俺们蔓蔓磨牙。”
“婆婆好,”蔓蔓嘿嘿直乐,姜青禾觉得这俩应该是亲祖孙的才是。不过在现代蔓蔓也没有享受过隔辈亲,要是她和徐祯没有过早失去爸妈的话,不说也罢。
四婆闲不住,还想过来烧火,被姜青禾劝住了,让她老人家安心等着吃。
论做面食,姜青禾手艺没得说,谁要是在大伯家的面馆做三年免费帮工,也能学一手。
凌晨起来和面,胳膊还没擀面杖粗,站在台阶上揉面,抻面总不使上劲还挨打的日子。
姜青禾好像忘了,她只记得自己做的头一碗面,光素面,浇了一勺清汤依旧鲜美的滋味。
她感慨,虽然她大伯为人又抠搜又不要脸,可做面的手艺却传遍了十里八乡。她揉面、抻面的姿势深得他真传,眼下没有酵母,光凭从四婆家薅来的酵头子也能做出碗筋道的拌面。
这里发面的引子有两种,一种用糟子,黄米碾碎,再蒸熟做圆做饼晾干,能保存很久,去远路的时候就很实用了。
另外一种就是酵头子,四婆用的是上次发面留下来的,得用温水泡开,换好几遍水后,掺点面粉等它发酵。
大热天发酵三个时辰差不多,冷的话得等上一整个白天,心急的吃不了这口面。
其实一般做面条是不用发酵的,只用清水和面就好了。但是这里的面硬,死面做出来的面条也筋道,但不好消化。
尤其是不适合蔓蔓这种年纪小的吃,四婆上了年纪胃不好也少吃。
发酵后的面条只要酵头不放多,再加点盐,揉出来很顺滑也很筋道,不会浑汤。
和好的面糊还要加点碱,碱这玩意在这地不缺,毕竟除了荒田最多就是盐碱地。
塞北的面食很多,臊子面、羊肉扯面、牛肉拉面等,无奈姜青禾啥也没有,干脆做一碗最朴实的葱油拌面。
关键她连葱都没有。
羊角葱早就老到不能吃了,沙葱倒是正冒出头,可在戈壁离着太远了。只能去山脚草丛里薅了把野韭,凑活用吧。
姜青禾把不舍得用的清油拿出来,野韭炝锅,下清酱和盐,盐她放的特别小心,多一点就盖不住苦味了。
干拌面下面讲究滚一遍,把碱味给去掉,再过汤,最后下锅煮,火候得把握好。面韧筋道再裹一圈拌料,黄瓜丝一定得放。
拌好后姜青禾又给每人碗里盖了个煎好的荷包蛋,边缘煎的焦黄,中间嫩。
这回四婆憋住了没开口嚷,娃得吃点好的补补。
徐祯一口就吃了大半,野韭炝过后也很香,尤其小麦是自己劳动换来的,就更香了。蔓蔓遇到好吃的,反而不舍得,一根根吸溜着来。
姜青禾小时亏了嘴,长大后也舍得吃。她吃过正宗的跳面干拌,吃的细面粗面,要荤油麻油都成,虾子、胡椒、青蒜末一拌,吃到嘴里恨不得跳起来。
可都比不上淌了汗,出了力得来的新麦,磨出来揉出来的这一碗拌面。
当然要是能再有碗浓汤,加点肉就更美了。
四婆她吃得很慢,牙口不好得细细嚼,哪怕姜青禾给她煮软了些。
她吃了一口满是感慨地道:“再往上数二十年,俺爹还在的时候。带俺们去镇上吃拉条子,也就是这样的拌面。”
“俺们吃不起白面,就叫店家下杂面,白面掺玉麦面又掺黄米面,扯出来的面条有筷子粗,羊胡子花炝锅浇上去,那味俺到现在都记得。”
四婆又赶紧夹了一口道:“可还是白面好吃哩。”
“那多吃点,锅里还有,”姜青禾笑。
但转头听四婆说完话,她就笑不出来了,四婆说:“你磨头茬面俺以为你要做馍,谁晓得你要做面。做面要磨第二遍才更韧劲嘞,你说你这娃。”
“婆,你咋不早说哩,”姜青禾苦着脸,徐祯只顾在一旁傻乐,挨了她一记瞪。
四婆终于舒坦了,“治治你这宁叫肚里流脓,不叫嘴里受穷的毛病。”
不过她老人家也觉得,这白面可真好吃啊。
新磨的面有股麦香,闻不到吃得到,野韭也正鲜宜,面条爽滑又没有发浓的碱味。
最后她种的胡瓜果真是一等一的好,脆溜清甜。
这晚结束在干拌面浓重的香味里。
而第二日,天还麻麻亮,姜青禾开始收拾东西。水壶水囊子灌好热水,蒸好的馍馍用麻纸包起来,盐粒猪油也带上了一点。
取火要用的火绒子,配套的火镰和火石也不能忘带,不然根本打不着火。
徐祯把板车从后院拉到前院里来,又把屋里两个很重的水桶搬到板车上,要洗的草席子一并放上去。
蔓蔓睡得迷迷瞪瞪也被抱上车,坐在小椅子上打瞌睡。
昨天他们用完了水桶里的最后一点水,要去远处的北海子打水。
除了打水外,北海子里有鱼有虾有泥鳅,水中的岛上还聚集了赤麻鸭、秋沙鸭、斑嘴鸭等禽鸟。
所以红柳编的小型渔网和鱼笼子、鱼罩子都得带上,捕不捕得到鱼另说,工具得齐全。
素了那么多天,连点油水都没有,他们要去野外打牙祭。
因为他们把湖泊叫做海子。
春山湾有北海子,西海子,大海子,平西草原旁边的三个湖泊则叫南海子、东海子以及小海子。
姜青禾知道这地方最大的湖泊居延海,要翻过乌鞘岭的鸟道才能到,那里每到开春就有数以万计的禽鸟过来产卵。
飞不到居延海的,就会在北海子安家。
去往北海子的路两边种满了白杨树,每一道弯曲的节点都有它的身影。路上并不平整,满是石头沙粒,蔓蔓被颠醒了。
她伸出小胖手揉眼睛,看见这排又高又粗的树很兴奋,又犯起喜欢数树的毛病。
“一、二、三、四、五…十,十一,十五…”
徐祯在前面拉车,很高兴地转过来说:“蔓蔓,你已经学会从一数到十了,爹教你从十数到二十好不好?”
“好啊,”蔓蔓应得很爽快,数的时候却不配合,就觉得十三后面是十六,还非要说她爹数错了。
姜青禾才没理他们父女间的官司,她一路上都执着于一件事——捡牛羊粪。
积肥是她这几个月的事业,话可不是白说的。
当然不是真上手捡,她有两件工具,一样是五耙弯曲粪叉,牛粪坨很大,天热干得快,用粪叉抄底连土一铲,抖完土把牛粪扔进篓子里。
另一样也是粪叉,但只有两根挨得很近的齿,并不是所有牲畜的粪便都那么大。驴的就小,外皮稍硬又光滑,不使点巧劲都叉不起来。
大伙最喜欢的是羊粪蛋,一点不臭又干爽,用两齿耙一叉一个爽,就是小了点。
这条路是往平西草原放牧要经过的,所以边上干掉的牲畜粪便不老少。等走到白杨树的尽头,露出生满碱蓬和红柳的土地,就到了北海子的芦苇荡,禽鸟的栖息地。
而姜青禾不嫌累地捡了三大篓,她到地才觉得自己傻了,“我应该回去再捡的。”
“就这么点路,能拉回去,”徐祯把板车后面的支架卸下来,扎进土里,板车就牢牢地保持一个平面,不需要往下卸货。
蔓蔓跑去蹲在没有芦苇覆盖的地方,远远瞧着湖中央那座小岛上飞舞的禽鸟,她记得爹娘说不能靠近水面。
在他们一家刚刚抵达,发出些微声响的时候,那些赤麻鸭就很警觉地跳进湖里,游远了。
但是这里到处藏着它们留下来的蛋,在芦苇丛又或是刨出来的坑里。
春天繁殖期的时候,去往北海子的三条路会被封起来。那时湖里湟鱼产卵,赤麻鸭下蛋孵化,各种候鸟生崽。如果有人过去惊扰它们,来年能捕的鱼减少,赤麻鸭会抛弃孵化的蛋,更多鸟类无法出生。
山洼子里人不懂后世的动物保护,但他们知道不能杀鸡取蛋的道理。
现在过了繁殖期,蛋该捡就捡,孵出来的鸭子太多也会破坏北海子的水质。
她和徐祯一人埋头捡了一篮子鸭蛋,回头发现蔓蔓还在直勾勾盯着湖上的绿头鸭。
“看起来蔓蔓很喜欢鸭子,”徐祯觉得闺女那种认真的表情,肯定是很喜欢小动物。
姜青禾摇头,“你还是不了解你女儿,她指定是馋了。”
果然两人一走进,就听蔓蔓在那里念念有词,“肉,好多肉肉!”
“好多会飞的肉肉!”
她一转头,兜着的口水就从嘴角滑落。
姜青禾笑得趴在徐祯身上。
徐祯被他女儿的馋样伤害了,给蔓蔓擦完嘴又不轻不重捏了捏她的圆脸蛋。
两人都没觉得自己能捕到灵巧的野鸭,尤其还没有船。但姜青禾见蔓蔓这么馋,又心软,娃半个月才吃一次肉。
她以前生活在水乡,湖泊里盛产野鸭,村里人捕野鸭都是先撒网,用家鸭引诱,然后抄网把鸭子兜进去。
“试试吧,”姜青禾有些庆幸,她拿红柳纤维编的网还挺大,说不准真能走狗屎运套牢一只呢。
徐祯跟她咬耳朵商量,不叫蔓蔓听见,“要是没网着,我们找徐婆子买一只吧。”
徐婆子是春山湾的养鸭大户,她家养了很多土种麻鸭。
姜青禾掌管家里所有的钱,嗯,就是那任凭她看出花来,也只有一百来个麻钱的财产。
对湾里人家来说,在他们的生活里很少有买这个词,更多的是换。啥都能靠换,比如一头羊换一辆板车,但是暂时没人当这个冤大头。
“成吧,”姜青禾答应。
两个人连网都没下,就已经打算好了后路。
下网得要技巧,而姜青禾不会,徐祯更不会,他钓个鱼坐一天鱼都不上钩。两个人随便把网拽在手里扔出去,一头拴在木棍上。
见网离野鸭十万八千里,便不再管了,只有蔓蔓牢牢守着。
开始顺着湖边缓慢地下鱼篓子,篓子口小肚子大,里头装了点食物,能引诱小鱼小虾入网。
至于鱼罩子得找一块浅滩处,见到条鱼就把它罩在其间。但在这里是很没有用的东西,鱼没那么傻。
最后徐祯发现了种新用法,直接倒过来当抄网。拉住两边的麻绳让罩子渐渐沉到水下,撒一把碎饭粒,等小虾成群游过来,就快速把罩子拉起来。
每次都能收获铺满浅底活蹦乱跳的虾子,只是太小了,姜青禾把它们炒干放一把盐,也算是一道咸菜。
她还蹲着看还有没有鸭蛋能捡,就听见蹬得很快的脚步声,蔓蔓红着小脸跑过来,布鞋都快挂不住脚后跟。
她喘气吁吁,“有鸭子,”蔓蔓描述不来,最后她说,“在水里绊了一绊。”
每次她不老实走路跌了跟头,四婆都会说尕娃绊了一绊,越蹿越高。
小孩当时记着,现在就用上了。
姜青禾有点不信网住了野鸭,可还真有只绿头鸭在撒网的地方挣扎。两只脚蹼都被细网缠牢了,急得它翅膀扑哧扑哧在水里胡乱拍打。
“看来我们今天运气不错,”徐祯也停下打水的活计,走过来拉住网的一端。那绿头鸭一见会移动扑腾得更厉害了,最后被钳住翅膀,柳条捆住不能动弹塞到板车上了。
蔓蔓凑近看,她不敢伸手去摸那泛着绿光的头顶。绿头鸭见她走进来,蹼掌登在木板上,发出啪啪啪的声音,看起来很可怜,绿豆眼一直盯着她。
这回不说吃肉肉了,她蔫蔫的。
小孩子劲来得快,去得也快,蔓蔓搅着手指头跟姜青禾商量,“娘,不吃肉肉。”
“真不吃肉肉了?”姜青禾假做疑问,“肉肉很好吃的。”
蔓蔓扑到她怀里,不说话就一直摇头。
姜青禾松了口气,她跟徐祯两人都是第一次当爸妈,诸如面对这次的事,既想让蔓蔓吃到肉,又不想过小养成她不敬畏其他生命的想法,好难。
她和徐祯都是稀里糊涂被生下来,又磕磕绊绊长大,但在做父母上,他们郑重、清醒、明白地迈出了这一步。
“来,我们把绳子解下来,”徐祯摸摸她的头,又拉住她的手,把活扣给一一解开。
刚一松开桎梏,绿头鸭卖力挥着翅膀,一头扎进了芦苇丛里。
蔓蔓才露出点笑意,“它回家找妈妈去了。”
“找不到家很着急的。”
她又抱住姜青禾的脖子,轻声说:“好妈妈。”
又转头亲了一口徐祯。
再次郑重道:“错了,不吃肉肉。”
姜青禾想,还是可以吃肉的。
徐祯想,买只又肥又嫩的鸭子,庆祝一下 。至于庆祝由头,太多了。
两只水桶打完水要捆好了,水没装得特别满,太满颠的时候就会溢出来。盖上桶盖,拿三四米长的麻绳穿过木桶盖上的洞眼,给桶来了个五花大绑,保证漏不出来。
今天鱼篓子里的鱼也很多,但是大多都是麻食子,一种特别小的鱼,姜青禾很喜欢它一点,没刺。
还混进去两条鲢鱼,虽然不过巴掌大,也让她有点惊喜。本地的鱼种里除了湟鱼、狗鱼外,其他鲤鱼、鲫鱼、鲢鱼等都是从南边来的鱼种,早些年放到湖里不适应死了很多,留下来的在一个个湖泊,一条条河流里繁衍生息。
“把鲢鱼在这烤了吃,”已经将近晌午了,姜青禾拍板。
蔓蔓觉得吃鱼不是吃肉肉,而且她不太喜欢吃鱼,鱼刺会卡喉咙,她害怕。
但是在野地里吃饭她很欢喜,又蹦又跳,去旁边的红柳林里挑了株最喜欢的。
这时候还没洗的草席给铺到地上,有红柳遮阴不算热,徐祯拿出小刀,跑到一边去处理鲢鱼。
把内脏和鳞片留给野鸭分食。
他拎着开了花刀的鱼回来,姜青禾用火镰击打火石,冒出火星子加火绒子点燃,架好的干柴很快燃起来。
徐祯掰了两根红柳枝条,捋去叶子洗净从鱼嘴里穿过去。以前吃羊肉串时,钎子一般分两种,便宜的用铁钎子,地道的用红柳钎子 。
红柳生来就带着身盐碱味,烘烤时会逐渐渗透出来。姜青禾只薄薄抹了点姜粉,稍微去下腥,盐粒子放了一星半点。
等徐祯似模似样地开烤,姜青禾又跑到板车边拎袋东西下来,解开布一看是个不大的罐罐。陶瓦罐双耳,还有个壶把,壶嘴突出,没有盖,浆洗得很干净,连火燎上去的黑灰印都没有。
“罐罐,”蔓蔓认得。
“怎么带它了,”徐祯忍不住问。
姜青禾从火堆里扒出几块炭,磊上石块再把陶罐放上去,似笑非笑地看了眼徐祯。
徐祯其实是个没有爱好的人,以前爷爷吃啥他吃啥,上学回来后就学刨木花、画线、榫卯,活的跟个小老头一样。
跟姜青禾结婚后,也是随她的喜好。吃什么都可以,一点不嫌弃,很好养活,不过姜青禾觉得一点都不好,哪有无欲无求的人。
非要带着他体验人生百味。
后来徐祯喜欢上了钓鱼,只是没一次能钓上来过,再后来到了这里,他有了个新的喜好,喝罐罐茶。
只是他喝的次数不多,但每次喝都很满足。坐在小矮凳上,手里拿一块炕好的馍,一边掰一边品罐罐茶,能不出声坐那好久。
那个小陶罐他很宝贝,喝完先拿牛毛刷蹲在墙脚,仔仔细细把黑灰给刷掉。罐里头的茶垢也不放过,再打一层土肥皂,刷到锃亮跟新买的一样,才洗净让它自行阴干。
“我拿它来还能干啥,本来准备熬鸭汤的,”姜青禾故意这么说。
徐祯看透了她,只是笑,轻轻浅浅的。
塞北没有茶树,不然也不会衍生出茶马互市,在这里砖茶是硬通货。早很多年前,往这里运的是红砖茶,毛红茶铡碎蒸制压出来的,又叫厢红。
后来改制青砖茶,也由毛红茶变成老青茶,青砖茶保存越久香气越浓,品起来滋味也愈发好,更受牧民喜欢。
牧民常用的罐罐跟鸡蛋那么大,名字却很大气,叫千里驹,烧开极快喝得也极快,一口进肚。
姜青禾放在石头上熬的陶罐就大了很多,拧开水囊子倒水,下砖茶末。她还带了一块老黑糖,一小把枸杞和红枣干,看的徐祯一愣,差点忘记给鱼翻面。
他自己熬的时候就放一点砖茶,熬到茶水浓酽,也不觉得苦,他吃惯了苦。
但姜青禾说:“今天尝点甜的,好喝以后都这样喝。”
他有点心不在焉。
罐罐茶很快沸腾,一沸就用筷子捣茶沫,所以也有说不是熬茶,是捣罐罐茶,越捣茶香味越浓。
蔓蔓追鸟追累了,汗津津跑回来,蹲在茶水面前说:“娘,我喝,”往常都是不给她喝茶水的,所以她鬼灵精强调,“不喝冷水,喝糖水。”
“喝一点,”姜青禾就知道她会来这一出。
蔓蔓讨价还价,她伸出两根手指头,“喝两点。”
姜青禾被她逗笑。
喝罐罐茶是得配馍馍的,馍馍要炕。但是他们没有炕馍馍要用的土炕洞,就搭了架子两面翻烤,烤得酥酥脆脆的。
掰点馍馍,喝口茶,再撕下来一块烤得油汪汪,咸滋滋的鱼肉,有碱味也不妨碍他们吃得尽兴。
回去之前还找浅滩有遮掩的地方洗了个澡,北海子有个口通清水河,不是死水,含盐碱也不多,不经常下水没问题。
不像西海子,有名的盐水湖,周围的盐碱地泛起层层白霜,那里寸草不生。
姜青禾老早就想过来洗澡了,在家里每次都是擦身子,大热天黏黏糊糊的。哪怕回去还得出汗,至少皮脂搓下来也舒服很多。
全部收拾完,火都得给呲掉,再埋一层土。真的要回去了,蔓蔓还很不舍,她问,“下次还来吗?”
“来,”两人异口同声。
其实夏天来北海子并不好,除了热,禽鸟的粪便也到处可见,还有近水多蚊虫,他们或多或少都被咬出好几个红疙瘩,很痒。
但蔓蔓还是想来,追鸟,捉鱼,淌水多好玩呀。
徐祯也想来,捕虾,烤鱼,露天对着徐徐摆动的芦苇,上下盘旋的飞鸟,抿一口罐罐茶,嚼到红枣和枸杞时甜滋滋的感觉。
他还渴望能体会到。
至于姜青禾,洗舒坦了,下次还来。
出来很高兴,回去乐极生悲,两大木桶的水加三篓肥,再坐个蔓蔓,徐祯拉姜青禾在后面推。
两个人走过一棵树就停下来呼哧喘气,而指路的白杨蜿蜒长绕没有尽头。
这个时候两人甚至觉得,做头驴,当头骆驼也挺好的,至少力气大,拉板车不费劲。
等回到家两人都灰头土脸的,姜青禾怨念,澡白洗了。
天还早,徐祯忙着把搂的肥晒出去,姜青禾收拾起那堆麻鱼子,泡在水里去血水。麻鱼子最好过一遍油,炸到微酥,再捞点腌坛子里的泡青辣子,放到瓦罐里小火慢慢煨。
再蒸点馍馍,整一盘野韭炒鸡蛋,鸭子是来不及去买了。
但蔓蔓吃得很高兴,她嚼着麻鱼子,天真地问,“娘,过节了吗?”
“没有,好吃吗?”
“好吃,”蔓蔓表达好吃的表情,是仰头眯着眼,小嘴巴不停动。
夜里蔓蔓睡着了,姜青禾把藏在炕洞边缘的小罐取出来,跟徐祯点着羊油灯在外屋的桌子,数了两三遍。
最后发现,只有一百一十五个麻钱。
麻钱已经是塞北面值最小的铜钱了,可见他们有多穷,这还是靠给别人做木匠活,要么是编点东西,或是卖山货赚的。
大多都是换,不给钱。
徐婆子她儿子要去东北那边闯荡,鸭子不换只要钱。
姜青禾数出三十个麻钱来,说实话她也不知道鸭子多少一只。
这一下两人存款不足一百。
“我们好穷啊,”姜青禾趴在桌子上长叹一声。
想想别人穿越做麦芽糖,发豆芽,做豆腐,可到了她这,简直把发家的出路都给堵上了。
这地可不兴麦芽糖,麦子虽然多,传统发麦芽的方法要糯米。但这里种不出糯米,还得到镇上南北货行那里高价买。
至于豆芽,大家都会发豆芽,她还吃过四婆和枣花婶发的,可比她能耐多了。
再说做豆腐,浆水豆腐、北豆腐、辣子豆腐、冻豆腐,哪里没点豆腐做法。而且他们磨豆腐用的黑豆都是上好的,磨出来的豆腐可香了,蘸点料汁就能吃。
古人哪有那么笨,能赚钱的路子大多都已经有了。
她虽然会好几种少数民族的语言,但也没啥赚钱的路子。毕竟生活在这片民族混杂的土地那么久,她还没愣是没碰到过几个少数民族的。
钱都是靠徐祯做点木匠活,和去采点山货啥的攒的,哪边赚钱都不容易。
这一夜为着钱两个人都各怀心思。
到了第二日早,姜青禾揣着钱就出门了,生怕慢一点自己会后悔。
结果都走到徐婆子家的鸭舍前,她对门的婶子说:“她闲不住,赶了鸭子下水后,就去稻田了,你到那去瞧瞧。”
说来也巧,徐婆子的水田跟姜青禾分到的是挨在一起的,亲热点可以说挨门邻家。
她又沿着清水河往下走,等见到两架巨型水车时,也就能看见簇绿的禾苗。
以前有人讲南北两地产的谷物,应该是南稻北麦,北边有不少地方长不出稻子。
这话其实说来也有点对,塞北的地长不出糯稻,代替糯米的是软糜子。但在这里长势极好,甚至年年作为贡米送到国都的是粳米。
挖沟渠,架水车,引清水河里的水灌溉,稻米一年长势比一年好。换了粮种后,一亩能出一石多的粮。
为此农家人早早就来伺候这片田,指望靠稻米来换粗粮,丰实自家的粮仓。
比如徐婆子,天刚露出点亮光,就先赶鸭下水,又不停歇来田里拔稗子。
稗子和稻子极像,生在稻田里只会挤占稻子的生长,影响收成,不得不拔。
“妹啊,你也来拔稗子啊?”徐婆子从田里走到田垄上,见姜青禾走来招呼她。
“不是,”姜青禾说出口都没底气。
聊起这个她都不想买鸭子了。
姜青禾早先读过一首诗歌,有几句话她印象很深刻:
我要给你一本关于植物,关于庄稼的,告诉你稻子和稗子的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