眠春山—— by朽月十五
朽月十五  发于:2024年08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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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青禾絮絮叨叨地嘱咐,徐祯一一回话,“少拿几个,隔天就回,你和?蔓蔓自己吃,在家别糊弄。这次的活紧,说做完就给现钱。”
他拉了姜青禾的手说:“拿到钱去扯几块布,做身衣裳,以后?你也穿花衣裳。”
“真不想?走,”徐祯将头搁在她的脖颈处,然后?拿起包子和?水壶背在身上?,手里提着一个木箱。
三德叔赶的车停在了门口,徐祯摆手,对门口站着的姜青禾说:“夜里风大,你快回去再去睡。”
又催着三德叔快赶车,等走远了,人?瞧不见她就回去了。
姜青禾目送点着火把的车离开,驶向黑夜里,她拢了拢自己的衣裳,站在那里出?神,直到被风吹得打了个寒颤才进屋。
第二?日她有点发蔫,这时宋大花跑着进来,“禾阿,你种子都选好了没?”
“啥?”姜青禾还懵着,没反应过来。
宋大花摸摸她额头,“你咋了,日子过糊涂了是不?地全都化?冻了,要春耕了,湾里串换种子呢。”
姜青禾一拍脑门,她给忘了,连忙急急拉着宋大花去挑去年秋收时攒起来的粮种。

春耕前串种, 几乎是湾里约定俗成的事情。
每年各家会在地里收获的粮谷中,选出饱满、无虫蛀的作为下一年的粮种。
而他们选出来的粮种有些会互相交换,为的是换到优良的种子,哪家田里出多少粮, 种子好坏几乎各家都知道。
除了秧苗不能换以外, 像黄豆、糜子、谷子、南瓜籽、甜菜、番薯等等都能换。
当然对姜青禾这种手里头没有良种的人来说, 那就不是串种,而是换种。要想换别人家的良种,得?在换的时?候多加三?两到三?斤不等的粮食才成。
豆加三?两,糜子加一斤,而麦种要多加三?斤的粮, 毕竟小麦是这地的主粮,其他谷类豆类菜蔬是杂粮。
今年姜青禾打算再开两块菜地, 种豌豆、黄瓜、豇豆, 还有徐祯爱吃的辣椒也种些, 再种两亩玉米、一亩甜菜、一亩的黄豆, 番薯和土豆少不了, 其他还是照旧种麦子。
所以在跟宋大花清点存粮时?,吃了一冬的粮食, 黄米、高粱都只有半袋子。稻谷舍不得?换出去, 琢磨来琢磨去, 只有几袋鼓鼓囊囊的麦子, 能拿出两三?斗去换粮种。
宋大花帮她?筛麦子, 要看有没有生虫,不然拿过去生了虫沾了虫卵的, 人家不给摆脸色就算不错了。
她?一边扬筛子,一边问, “你就换那几样,没想过换点油料,你瞅等过会儿开了渠。俺们后院那么老?些地,不开几亩出来,你夜里能睡得?安稳不?”
“俺可是琢磨了一冬,没水都要去担水给它开出来,更别提有水了。你听俺的,索性再多拿一斗麦,去换油菜。”
宋大花挑了挑麦子,抬头跟对面的姜青禾说:“这又能榨油,炸出来的油菜渣还能做细肥,像你要是想种啥果?树,得?用细肥才生得?果?多,还有油菜能肥田阿。”
姜青禾拍了拍脸,让自己?清醒点,她?真了还要种油菜,“换,到时?候多种两亩。”
完全?忘记自己?家就两个劳力,这么多亩田,也不知道能不能种得?过来。
其实要是能种得?过来,姜青禾还想种红豆、南瓜、莲花白、冬瓜、西红柿,可惜她?有心而无力。
“傻了吧,”宋大花一把拎起装好的麦子,摇头无奈地笑,“还能套种阿,油菜跟荞麦套,糖菜跟大豆套,没听过那句,糖萝卜地里带大豆,一亩多收七八斗。苞谷和洋芋也能套,一排苞谷一排洋芋,一个往上一个地下,压根影响不着啥。你可多学着点,瞅你去年那种的,换俺都能多出几斗粮了。”
套种并不少见,湾里的说法是带种,一片地种两到三?样粮食,要不是肥力不够,他们恨不得?所有犄角旮旯只要有土的地方?,都塞满种子。
不然哪有那么肥能上,没办法中的办法,套种能将土地的空隙给利用起来。
姜青禾听得?连连点头,她?在种地上属于七窍通了六窍,其实还是一窍不通。
这时?虎妮探头进?来,“还说啥嘞,换种去啊,人多更赶不上趟了。”
“害,俺正?教她?嘞,”宋大花拎起麻袋走出门?。
“教啥?”
姜青禾关上房门?说:“还能教啥,种地那事呗,我是真不成,全?仰仗你们了。”
“好说好说,”虎妮露个大牙乐,她?转头跟小草说:“好好跟妹妹玩啊,娘晚点来接你。”
蔓蔓挥手说:“我会跟小草姐姐好好玩的,”然后拉着小草跑远了。
等她?俩走后,姜青禾也坐在大轱辘车上,背靠那堆起来的粮食,眯起眼。
春山湾的气?候属此时?最舒服,不冷不热,微风正?好。
入口的那株大槐树也开了花,有小娃跳起来伸手去够枝叶,阳光从?树叶缝隙中洒下。树底穿上毛蓝色春衫的女人三?三?两两聚着,脚边堆了敞口的毛口袋,里头冒尖的粮种。
更多的是皮肤黝黑的汉子,从?车上扛下一袋袋种子跟粮食,老?人此时?还穿着薄袄子,一群群挎着篮子走过来,还没到地就喊,“哎,麦种给俺婆子留点哈,俺去年那南瓜种的特好,籽全?拾掇起来,两碗小麦换一碗籽哈。”
“陈婆阿,你种的那都是厚皮南瓜,找俺换啊,”穿着粗布短衫的汉子蹲在地上吆喝,“俺是田家口庄子来的南瓜籽,一串铃南瓜晓得?不,皮薄,又甜又面 ,就是籽少了点。”
虎妮拉住马骡子,隔着一段路喊,“三?炮,你这真是一串铃南瓜的籽不,别胡吹冒撂嗷。”
三?炮站起来,“俺说是谁呢,虎妮你啊,骗谁也不能骗你呐。”
他小声嘀咕了句,“不然你不把俺家给砸了。”
“换点,俺跟你们说,这一串铃南瓜小是小了点,比拳头大一些,跟那种黄皮大南瓜不一样,但味道真不赖,换一碗半碗的籽种半茬地,不亏,”虎妮边说边从?车头跳下来,她?拉开粮袋说要换一碗。
姜青禾哪懂,她?也跟风要了一碗籽,三?炮拿着五指张开能罩住的碗,舀了满满一碗,装进?布袋子里。
“瞅瞅有没有坏籽阿,有坏籽当场补,过了今天俺就不认了。”
良种交易都是现场现看,过后不认账也不给换。
宋大花还特意带了筛子来,一颗颗给看过去,硬是换了三?十来颗,半点裂的都不能有。
直把三?炮整得?目瞪口呆,挨个挑出几十粒补了再作罢。
此时?大槐树底下围了一圈人,吵吵嚷嚷的,为了换个好良种扯皮,一把把抄起来,放在手心对着光瞧,时?不时?喊几句,大嗓门?吵起来杀伤力巨大。
虎妮揉了揉耳朵,她?说:“湾里种子好的没几家,能换的一是水生叔家的黄豆,也不知道哪里来的种,种出来一颗颗贼好。还有俺二姑家的糜子,串的隔壁西村的种,一亩能多出两三?斗。 ”
“其他没啥换的也就中规中矩,”虎妮掐着手指头算了算,“等过五天,四月初八有个集,春末最后一个集,会有种子、树苗、草籽、果?苗卖。”
姜青禾立马来了兴致,“啥都有的卖?”
“那是当然,俺去年换了谷葱,那葱比俺们这儿羊角葱长得?还高,葱白多又甜,生吃都不咋辣,”虎妮讲起来也没有避讳,“可把俺前头嫁的那个死?鬼给馋的,到家就拔根也不洗直接吃,你就说好不好。”
“好,”宋大花岔开话题,“那还不找你二姑婶换糜子。”
“害,俺二姑婶没来,俺昨儿跟她?说好了,晌午后俺去拿就成。”
大伙换粮换得?最起劲的时?候,土长来了,她?今天穿了件灰黑的袄子,卷着袖子,一脚蹬上了最高的一辆大轱辘车。
她?重重拍了拍手,“换粮上午头就给全?换了,麦种的话,今年司农司给了新?的良种,叫和尚头。”
底下听懵了,啥和尚头,有人嘀咕,“不会是长得?跟剃头和尚那样,光溜的吧。”
大伙头凑头在那说,又自个儿乐起来,而后全?部人大笑。
“笑个毛,”土长瞥他们眼,“这麦子叫啥你管它嘞,你还搂着它睡不成。”
“好了,今年这麦种是去年上好的良种,结出来的麦子籽粒饱满,最要紧的是啥,俺们去年的麦子,一斗麦磨一遍能出七升的面已经是顶天了。但和尚头出面就比别的麦子多,磨出来的面粉雪白,做面筋道。”
“今年公田全?都种这麦子,你们要是想种,等五六月冬麦收了,到俺这换,一升麦子一升良种。”
不等大伙说话,她?立马提高声音道:“让你们早上把要换的粮全?换了,晌午后都给俺到棉花渠那来,今天就要通渠!”
“通完渠后给俺抄家伙,去犁地,等枣芽发了,俺们就种棉花!”
“好,俺带上老?黄牛犁地去。”
“中!”
谁还在意换粮阿,反正?晚点换也成,都拿上袋子准备回家抄工具去了,通渠可是大事。
“走走走,俺们也快回去,”宋大花拉着姜青禾赶紧上车,她?笑得?脸上的皱纹都舒展了,“通渠好哇,俺们这就有水用了。”
姜青禾还懵着呢,这就要通渠了,从?初冬挖的水渠一直搁置到今日,原本的惊喜和期待,随着时?间而逐渐消失。
可现在她?又忍不住笑也忍不住激动,要通渠就意味着,水流会经过她?们在田里挖的水道,顺着长而蜿蜒的水道,那潺潺的流水会一点点汇聚到她?在后院挖的深水窖里。
只要河水不断流,水窖就一直有都水可以用。
她?盼了那么久,来到这一年只有淋澡和擦身子,至于彻底放肆地泡澡,压根是幻想。所以徐祯连泡澡桶都没做,最大的还是木盆,能让蔓蔓坐进?去洗个澡。
这种激动而无法抑制的情绪一直持续到晌午后,她?领着蔓蔓站在清水河边的闸口处。
一路走来能瞧见,原先挖的深水渠被贴上了一层砖块,用泥浆抹得?平平整整,长而深的渠道通向远方?。
土长换了件暗红色的袄子,跟旁边的师家一再商量,而后闸口两边站着的人,手里握着用木棍挑起一长串的鞭炮,凑了点燃的香去烧引线。
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响起后,土长大喊,“开闸放水通渠!”
只听一道沉重的声音,几个汉子呼哧的喘气?声,厚而沉的铁闸门?被逐渐打开,解冻后的河水哗啦哗啦倒灌进?水渠内。
最开始满的溢出来,将靠得?最近的一波人连脚到小腿全?都打湿了,一抖一大捧的水。
可没人恼,大家全?都笑着,蹦跳着,欢呼,“棉花渠通水了,通水喽——”
说完领头的几个汉子解了外衫,抓在手里往前跑,顺着奔腾而下的水流跑。
他们一跑,全?部人都开始跑,姜青禾牵着蔓蔓跑在最外圈的土地上,即使看不到水,她?们也能听见欻欻的水声,那么响那么近。
在春风里,女人跑的发髻全?散了,小娃气?喘吁吁,男人全?解了衫子,打着赤膊高兴地狂喊。
他们跑到水渠的尽头,深情地注视水源源不断在尽头的深水湖里汇聚,然后他们的目光又看向伫立在潭口边巨大的筒车。
只要有筒车在,湾里人悬着的心都稳了。因为他们知道当筒车转起来,它身上的水斗会舀满河水,日夜不停地灌溉这片土地。
“今天挖好沟,今天就能放水,明天都来熟地,春耕别挖太深了,你们这些庄稼把式比俺清楚,”土长说。
女人笑,男人起哄大笑,脱了鞋赤着脚下田,扛着锄头找自家的田地。
姜青禾早先探过地方?,在很靠北的角落里,跟宋大花的田紧挨着,大家全?都抡起锄头就是干。
这地关乎他们今年能不能有棉袄子穿。
只有娃们在田上又是跳又是蹦,然后哄伴去抓癞呱子,蔓蔓也要去。之前说要放地老?鼠的那个胖男娃凑过来,他说:“摸鱼鳅去不去?”
“啥是鱼鳅?”蔓蔓问。
“鱼鳅就是鱼鳅,”胖男娃突出个大肚子,他咋知道。
蔓蔓忍不住往他肚子上面瞟,真像只大鼓阿。她?混不在意点点头,然后搓了搓手,转了转眼珠子,出其不意伸出手拍了下他的大肚子。
砰的一声。
二妞子和小草懵了,虎子哈哈大笑,胖男娃张着嘴,发生了啥。
蔓蔓一本正?经地收回手,然后评价,“不是鼓。”
“鼓拍起来咚咚咚,你这拍不响啊。”
胖男娃被她?带偏了,“咋拍得?响啊?”
“我不zi道,”蔓蔓说,她?还小呢,等她?再大那么一丢丢,就能晓得?了。
二妞子赶紧上来说:“走啊,抓鱼鳅去。”
别傻不愣登纠结啥响不响了。
“走走走,你瞅见后面那泥地了没,鱼鳅藏在泥里头,”胖男娃指着水潭后面的泥浆地说,他爹之前带他来摸过。
虎子哥俩好似的挽着他的肩膀,“走,抓一条给俺瞧瞧。”
几个娃偷摸跑到泥沟边,胖男娃蹲下来,伸手往泥地里抓。可他忘了,之前是他爹一手拎着他的后脖颈才不至于掉沟里。
不然以他这胖乎乎,圆滚滚的身材,哪里还能蹲着好好摸鱼鳅。
果?不其然,他重心开始偏移,手胡乱往上抓,哇哇大喊,“啊啊啊,俺要掉下去了。”
然后他摔在了泥坑里。
泥花四溅,边上正?准备蹲下来仔细摸摸的几个娃,全?都被溅上一大滩的泥,蔓蔓伸手抹了抹脸上的泥,她?又低头,衣服上也全?是泥。
哦豁,玩蛋。
胖男娃满身是泥的从?泥坑里站起来,他哇哇大哭,又呸出一口泥,“俺娘肯定要打俺了。”
二妞子和小草看着一裤腿的泥,感同身受。
只有蔓蔓开始玩手上的泥巴,反正?都要挨打的,她?瞧着不远处的小泥人,又伸手从?他身上刮了一大团泥巴。
糊在自己?手上,笑嘻嘻地说:“泥巴真好玩。”
那胖男娃不哭了,用手交叉搓着手上的泥,他糊满泥的眼皮倏地抬起,是好玩。
抱着都得?挨一顿打的念头,几个娃后面干脆脱了鞋子进?泥坑踩泥,一蹦一跳,直到玩了个尽兴。
相互一打量,哈哈大笑,现在都是小泥人了。
然后又绷起脸,只希望等会儿她?娘/他娘的扫帚能轻一点。
几个小泥人还没走进?,就有妇人大笑,“谁家的娃跑泥地里玩去了啊!都瞅一眼啊,笤帚棍子来一顿。”
瞧见的人无不大笑,虎妮顺着笑声瞅了眼,她?掐自己?胳膊,嘶了声,又跑去推推还在刨地的姜青禾,“你快瞅一眼!”
姜青禾被她?吓了一跳,然后直起身望过去,又被吓了第二跳。
不远处那个满脸泥浆的娃是谁?
反正?不是她?的啊啊!
宋大花此时?拿起放在田垄上的鞋子,她?抄起鞋子跑过去喊,“看俺不抽死?你们俩!”
“王天你小子,你娘俺洗件衣裳多不容易啊,你给俺滚泥坑里去,你个小兔崽子,看俺不抽你的屁股,”边上一个胖乎乎的妇人边喊,边跟一阵狂风似的吹了过去。
娃们边绕着圈跑边叫,“俺是不小心的。”
干活的人笑得?都直不起腰来,蔓蔓不跑,跑起来太累了。
她?直接淌着满身泥走到姜青禾旁边,然后背对着她?娘,撅起沾满泥的屁股,她?喊,“娘,你打吧。”
反正?泥巴真好玩。
姜青禾下不去手。
她?是母爱爆棚吗,屁,她?是找不到一个干净的地方?打。
“小崽子,你等着,”姜青禾拎起她?的胳膊往家里赶。
连地都不刨了,烧了两大锅水才把人洗净。
然后蔓蔓还坐在盆里直笑。
姜青禾本来想揍她?,又觉得?她?笑得?太可爱了,只能狠狠揉了揉她?的脸。
不轻不重拍了下她?的屁股,决定全?写进?蔓蔓日记里,让这小崽子知道以前的她?有多讨人烦。
“娘不打你,你的衣裳自己?洗,”姜青禾监督着她?,“洗不完不许吃晚饭。”
这时?天都快黑了,不远处还有二妞子和虎子的鬼哭狼嚎,蔓蔓委屈巴巴地用手揉衣裳,肚子一直咕咕噜噜叫。
“娘,”
“你娘不在,”
蔓蔓又喊,“苗苗,苗苗在不在?”
姜青禾忍不住抓她?耳朵,“别喊我。”
“那不喊,吃饭饭好不好,我不饿,我的肚子说好饿好饿,”蔓蔓吸了吸鼻子。
“好啊,”姜青禾给她?递过来一碗姜汤。
蔓蔓苦着脸,她?喊:“我再也不玩了。”
姜汤好难喝阿。
等她?吃上苦苣菜炒饭时?,天全?黑了。
她?吃着绿油油的炒饭,有股苦味,她?更委屈了,“我想爹了。”
“想你爹也没用,到时?候他护着你,我连你爹一块抽,”姜青禾冷哼。
蔓蔓垮着脸,刷牙洗完澡,她?躺在被窝里说:“娘,我还是你的宝贝吗?”
“不,你是泥坑的宝贝。”
“哼,”蔓蔓噘嘴,她?才不是,不理娘了,等爹回来她?要告状。
这样想着想着就睡过去,打起了小呼噜。
姜青禾给她?哄睡后,自己?又点着蜡烛去洗沾满泥的衣裳。
这时?院子外有声音响起,她?有个念头涌起,举着蜡烛拉开一点门?缝,探头瞧了眼。
门?口徐祯举着火把,从?车上下来,听见吱呀的响声,快步走过来。
“你咋还没睡?”
“你咋回来了呢?”
两人隔着一道门?缝异口同声。
“我不放心。”
“你闺女闹心!”
两人各说各的。

灶房里的桌子上放着蜡烛, 徐祯轻手轻脚走进来,关上门问:“蔓蔓又咋了?”
“哄伴去玩泥巴,糊了一身,”姜青禾没好气地说。
徐祯笑, 又?不敢笑出声, 生怕等会儿被迁怒。放下手里的火把倒插进炉子里, 取下腰间鼓出来的布袋子放在桌上。
“今天累不,这么晚回来饿了没,给你煮碗鸡蛋茶,”姜青禾拉开柜门,准备摸几个鸡蛋。
徐祯叫住她, “晚上做活的主家烤了馕,又?烤了不少?肉, 我拿了些回来, 有点冷了再烤烤。
今天他给个大户雕五福窗, 大户家中有伙夫, 烧了一桌大菜。夜里吃完还让伙夫烧起?馕坑, 烤了不少?馕。
烤馕要配烤肉,大户宰了头羔羊, 串了不少?羊肉串, 又?烤羊蹄、羊肝肺肾, 他不吃说带几串回去, 大户又?撸了一大把还滋滋冒油的羊肉串塞给他。
徐祯将布袋子解开, 露出里头油花花的纸,再拆开拿出一串串羊肉。还有个烤得焦肥的羊蹄, 一大个馕饼,被切成四五块叠放着, 最后拎出一大块烤肉,在烛光的照映下,显得色泽更加深红诱人。
“这是他们挂在馕坑里烤的,一串有小半斤,抹了不少?大料,闻着那个味就晓得差不了,”徐祯将烤肉放在碗里时说。
随着他把烤肉一样样拿出来,不大的灶房里顿时充斥着熏烤和肉味的香气。
“这主家可?真?大方,”姜青禾感慨,肉此时早就凉了,她又?烧了炉子重新烤一烤。
徐祯也歇不住,把还没洗干净的脏衣服拿出去洗了,那么?老些泥,洗也洗不干净。
他索性搁置,从门口探进头来问,“我去叫蔓蔓起?来?”
要是姜青禾说不给她吃,他也爱莫能?助。
“小丫头睡前?还要跟你告状呢,”姜青禾笑了声,“去叫她吧,晚饭吃苦苣菜,不爱吃,嘴都能?挂油壶了。”
徐祯得令,拿着蜡烛走到?屋里去叫蔓蔓起?床。
蔓蔓睡得正?香,脸挨着毛绒绒的毯子,小嘴巴时不时砸吧一下,徐祯都不忍心叫起?她。
轻轻拍了拍她的脸,喊:“蔓蔓,蔓蔓”,压根没用,甚至她还挥了挥手,翻了个身。
徐祯在她耳边喊:“起?来吃肉肉了。”
“肉肉,”蔓蔓立即迷迷糊糊坐起?身,“哪里有肉肉?”
又?一秒躺倒睡回去,她太困了。
徐祯笑了,直接把人薅起?来,给她穿上衣服抱出去。
直到?坐在小矮凳上时,蔓蔓还懵懵的,头一点点地往前?垂,她揉着脸说:“给我嘴巴来点肉肉。”
徐祯撕了块烤得油乎乎的肉给她,蔓蔓闭着眼嚼了嚼说:“嘴巴还想吃。”
又?吃了两串羊肉,蔓蔓彻底跟吹灭的蜡烛一样,软趴趴地挨着徐祯的腿又?睡着了,凑近了还能?听到?她在说:“吃饱饱睡觉觉。”
“嘴饱了又?困了,你可?快把她抱回去吧,”姜青禾也是觉得好笑。
徐祯又?把她抱回去,自个儿?坐下跟姜青禾吃了顿烤肉,重新烤过的羊肉串外皮更焦,一咬滋滋冒油。
这羊肉串基本按两瘦一肥串的,这样烤出来肥的不油,瘦的不柴,掰开烤到?酥酥脆脆的馕饼里,卷了肉,吃起?来不油腻。
姜青禾还拌了两小碗野菜,一碗荠菜一碗苜蓿,四月的苜蓿正?鲜嫩。烫了烫,辣椒油一搁,热油一浇,蒜泥一拌,配烤肉正?解腻。
夫妻俩坐一条长凳吃着烤肉,说说小话,姜青禾跟徐祯说:“换种?换了些南瓜籽、黄豆、糜子,下午就通渠了,刨棉花地。”
她这会儿?才想起?来,“慌慌忙忙的,都忘了开那个小闸门。”
徐祯起?身收拾残局,红柳钎子全扔进灶台下,碗筷叠起?来,顺手拿干净的抹布抹了抹桌面。
然后他举起?蜡烛说,“走吧,吃饱了正?好动一动。”
他一只胳膊揽过姜青禾的肩膀,往外走时说:“苗苗,明?天起?后四五天我都不回了,主家急着要住新屋。”
今晚他回来除了自己操心外,也是怕明?天没回,姜青禾会担心,所以哪怕要赶将近一个半时辰的路,他也得回来。
“别太累着了,”姜青禾挽着他的胳膊说。
两人一道挨着往外走,其实越到?深夜,反而月光越皎洁,能?照亮那一方旷野。夜里的风大,蜡烛的烛心来回摇动,最后倏地熄灭。
可?照旧看得见,月光清凌凌又?明?亮,两人手挽手走在夜色里,走在田沟上。
走到?水渠要走不少?的路,姜青禾环顾四周寂静的旷野,居然不觉得害怕,反而莫名安宁。
她的声音在黑夜里显得悠远,指着那一片辽阔而没有开垦过的土地说:“这里种?油菜花,再过去种?甜菜,边边脚脚套种?点旁的。甜菜可?以自己熬糖,等?油菜收了,送到?油坊去榨油,都自己吃,炸完油饼炸丸子,炸油条炸糖饼,想嚯嚯油就嚯嚯。”
这一年多来,她最奢侈的是倒了大半碗的油炸肉丸,炸过肉的油再用来炒菜,压根不舍得浪费。
徐祯也跟着她幻想,两人笑着,好像等?明?天一觉起?来,油菜就会开满这片土地。
吹着晚风散着步消消食,哪怕深夜也走得不紧不慢,越近水渠那潺潺动人的水流声越明?显。
水渠往水道里排水的只有一个闸口,土长叫人做的,打开闸口后,水会顺着砌了碎砖的水道往外流。
“嚯,出水了,”姜青禾甩甩湿漉漉的手臂,拉着徐祯兴奋地说。
然后两人沿着水道慢慢走,水笔直地流过一段路,又?突然劈叉,水流分成三段往不同的方向走,细细的一支在水道上奔腾。
等?两人走到?后院,背对?着风点起?蜡烛,掀开水窖的木板,蹲在那等?第一支水流到?达。
此时都不知道几时了,姜青禾说:“我们好傻。”
“傻人配傻人,正?好一对?,”徐祯也笑自己傻,明?明?可?以先回去睡觉,等?明?早起?来再看。
可?都有点等?不及,即将告别走远路到?北海子担水的日?子,虽然还要从水窖里舀水,可?终究是满足的。
姜青禾打了个哈欠,然后在烛光的反射下,水流映着金黄的光,滑进了水窖里,传来滴答滴答的声音。
“有水了?”姜青禾问。
“有水了,”徐祯说。
姜青禾又?说:“那回去睡觉。”
“走,”徐祯回她。
结果都躺在床上了,姜青禾抱住他,声音压抑却又?激动,“有水了!”
徐祯摸摸她的脸,嗯嗯了几声,困得要睡着了还不忘回她。
可?怜姜青禾只有刚才是平静的,现下辗转反侧睡不着,她满脑子都是有水了,打个大水桶,她要奢侈一把泡个澡。
迷迷糊糊睡醒已经大天亮了,她一惊,连忙起?身,徐祯早就出门了,蔓蔓还睡着。
她翻身下床,穿上衣服踢踏着鞋出了门,走到?灶房一瞧,原先见底的水缸全都打满了水,地上也叫人扫得干干净净,昨天夜里没洗的碗也全洗了。
甚至她放在墙边那盆衣裳也不见了,走出去一看,挂在前?院的架子上了。
姜青禾怅然,徐祯刚走,她就想他了。
她纽上衣裳的扣子,往后院走,瞧到?那水柱细细的,往水窖里哗啦哗啦地流,半晚连个底都没铺满。
她短暂低沉的心情变得雀跃,连叽叽喳喳喋喋不休的鸟叫声也不觉得烦闷。
姜青禾回去煮了粥,蔓蔓鞋子也没穿好跑进来,头发乱糟糟,蓬蓬的像是一团风滚草。
她张开了双臂,脸上的神情震惊,眼睛瞪得老大,她说:“娘嘞。”
“我做了个好大的梦。”
姜青禾往灶膛里塞了根柴火,问她,“啥梦?”
蔓蔓急急跑了几步上前?,手舞足蹈,“我吃肉肉了,好多肉肉,我吃完一口还有,还有好多好多。”
“那你梦里分给爹娘了吗?”姜青禾逗她。
蔓蔓心虚地瞟她的鞋子,她对?手指,小小声地说:“我记不得啦。”
她想了想又?说:“娘,梦里肉肉是假的。”
“你烧一顿肉肉给我吃,我分两块给你。”
蔓蔓伸出两根手指头,表明?真?的很?多了。
“一边去,”姜青禾捏了捏她的脸,“今天去陪四婆,老实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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