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小华忙点头,就听心怡又道:“你可是连鸡腿都能让给我吃的人,肯定不是鸡腿了,那什么能比鸡腿还好吃?小华,说出来让我馋一馋!”
许小华面色微红道:“不是吃的,是今天家里来客人了。”
谢心怡和她处了两三个月了,对她的脾气也算有些了解,见她忽然就红了脸,立即凑近了小声道:“是徐庆元吧?”
见小华的脸更红了,立即打趣道:“行了,行了,你快去,下午还得来上班呢!”
小华是一路小跑着回家的,到了白云胡同的时候,已然有些气喘吁吁,缓了一会儿,才抬脚慢慢地往家里走。
远远地就听到她家院子里,有嘈杂的人声,院门是开着的,里头站着好些人,有吴奶奶、叶奶奶、徐彦华、徐晓岚。
徐庆元也在,正陪着她妈妈收拾客厅桌上的糕点、糖果和酒。
只听叶奶奶正和奶奶道:“我看了日历,腊月26、除夕和初一都是好日子,剩下的就是正月的了,你们看挑哪天办合适?”
沈凤仪道:“总不好把晓岚留在这边过年的,不然就腊月26吧。”上午晓岚已经和她说了佑川的事,她想着,俩个孩子的事,还是早些办好,佑川就是动身去边疆的时候,心里也放心一些。
徐彦华笑道:“那就是后天,这日子是不是赶了一点?”
沈凤仪摇头道:“没事,也就是两家人,再加上你们这些老邻居,一起吃个便饭而已。”说到这里,又问徐庆元道:“庆元,你同学要不要喊几个过来,热闹一下?”
徐庆元忙道:“好的,奶奶,麻烦您这边多安排三个位子。”
沈凤仪算了一下,可能两桌也就够了,在家里办就成。正算着,忽然看见孙女站在院门口,忙招手道:“小花花回来了,快过来!”
客厅里正忙着拆分糖果和糕饼的徐庆元,听到声音,回头看了一下,就见这个姑娘双颊红扑扑的,也不知道是热的,还是紧张的?
这些天以来的焦虑和紧张,忽然就消隐了下去,徐庆元自己都觉得很奇怪,他这个人其实是向来什么都闷在心里的,但是可能是俩人小时候的缘分,他好像不排斥和小花花说心里的话。
甚至于,看到她,好像心里就不觉安静了一点。
许小华也不敢看客厅的方向,硬着头皮朝奶奶走去,乖乖巧巧地喊了一声:“吴奶奶好,叶奶奶好,婶子好,姑姑好!”
徐晓岚把人拉到跟前来,微微笑道:“一个多月没见,我总觉得小华像是长高了一点一样,脸上也有肉了,越来越好看。”她这话不算完全是客套话,这姑娘比上次看到的时候,气色好了很多,肤色也白皙了一点。
她想,再在家里调理个一年半载的,这姑娘怕是会出落得更好看些。容貌、性格、家世,徐晓岚都觉得没什么可挑剔的,就是庆元自己找,也未必能找到这么合她眼缘的。
而且小华能在16岁的时候,就这么有担当和责任感,更是让她高看一眼。
就是年纪上,到底小了几岁,她就担心这姑娘和庆元,以后能不能聊到一块儿去?虽然说,有个三年之约,三年之后俩家若是反悔,随时可以解除婚约。
但是她想,许家应该和她一个想法,既然订婚了,还是希望这俩个孩子能有缘分,真的走到一块儿去。
沈凤仪笑道:“晓岚,你不知道,我这孙女可长进了,前些日子工作也转正了,还获了厂里的表彰,给她妈妈领了一块羊毛毯回来,等一会吃完饭,我带你去看看。”
徐晓岚笑着应道:“好,婶子,不瞒你说,我一直觉得小华这孩子有出息着呢!别看她年龄小,她自己心里有主意得很。”
这话,沈凤仪是认同的,转身和孙女道:“小花花,我们正在和你徐姑姑聊呢,日子选在哪一天合适,最近的是腊月26,你看呢?”
许小华轻声道:“奶奶,我没有意见,这事你和徐姑姑商量就好。”
沈凤仪摸了摸孙女的头,“好,”又和大家道:“那我们先吃饭,吃完饭让小花花先去上班,我们再算下请哪些人合适?”
这餐饭,除了林姐做的几个清炒白菜、腊肉蒜苔、炒肝尖等家常菜,徐彦华还特地从国营饭店里定了一份水煮鱼片、一份扒烧全鸡、一份烤鸭和一份砂锅白肉来,很快一张四方桌子就摆的满当当的。
沈凤仪和秦羽,轮流给小华夹菜,许小华的碗很快就堆得冒尖,等看到又一个鸡腿朝她碗这边过来的时候,有些无奈地道:“奶奶、妈,我真吃不下了!”
不妨,话一出口,才抬头看到是徐庆元夹给她的。
许小华微微皱眉道:“庆元哥,你可比我胖不了多少,你自己吃!”说着,还把自己碗里的一对鸡翅也扒拉给他了。
徐彦华笑道:“庆元,小华让你吃,你就吃!从今以后,可得听小华的。”顾虑小华年纪还小,到底没敢多打趣。
桌上的人都笑了起来。除了许家和徐家,大家并不知道,这桩婚事,只是走个过场而已。
许小华脸红红地,匆匆扒完碗里的饭,就说要上班。站起来的时候,朝徐庆元看了一眼。
徐庆元立即会意,站起来和大家打了招呼,说去送送小华。
徐晓岚知道,侄子这是还要问问小华的意见,心里微微叹气,面上笑道:“庆元,你去吧,俩个人也好好聊一聊。”
等出了家门,许小华立即开口问道:“庆元哥,你前天晚上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儿吗?”
徐庆元顿了一下,回道:“送我姑姑过来,想着去你单位接你下班。”
许小华觉得,这话说了和没说差不多,脱口而出道:“我家这么近,天又没黑,你干嘛来接我?”
徐庆元见她眼睛瞪得圆圆的,嘴巴气鼓鼓的,知道这姑娘,是想听他说真话的,心里有些莞尔,点头道:“嗯,就是想来看看你!”
这话一出来,许小华的气焰就灭了下去,想说什么,又不知道怎么开口。
她的眼睛很明亮,在冬日淡淡的日光下,显得格外的清澈和真诚,徐庆元哑声道:“小花花,上周末我给家里打了电话,发觉到有些不对,就一直等着姑姑来京市,姑姑告诉我,我爸要被下放到边疆,所以,订婚的事才会这么急。”
许小华对这事早有心理准备,轻声道:“以后你多给叔叔寄点钱去,保证他的生活,再难的日子,总有熬过去的时候。”想了想,又道:“庆元哥,你不用担心会影响我什么的,你小时候救我,不也没想我会不会拖累你?”
说到这里,想起了杨柳新的话,忽然笑道:“说起来,订婚的事,还是我占便宜,今天我同事知道你是大学生,都觉得不可思议。”她这话未免没有试探,他介不介意她学历的意思。
徐庆元却没想到这一层,而是望着她的侧脸,出声问道:“那你呢?”
“嗯?什么?”
“你愿意吗?”
许小华愣了一下,指了指自己,“我吗?”
徐庆元点头,“对,小华,你不要管别人的看法,你自己想过吗?你愿意吗?”他说这话的时候,手不由微微握紧了一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面前的姑娘看。
她自己吗?许小华想了一下,好像从她点头的时候,她就是愿意的。为什么呢?因为不忍心他为难,不忍心看着他因父亲的事,而断了前途。
还有吗?
许小华想,其实大概还是有的,想到这里,脸上微微发红,低声回道:“我愿意的。”
冬日的日光,即便是午后,也是温和和浅淡的,但是徐庆元忽然觉得这亮光有些灼人的眼,忍不住微微闭了一下,温声道:“谢谢,小花花,我很庆幸小时候的自己那样勇敢,也很庆幸救出了你,希望在往后的生活里,我们能够甘苦与共,互相扶持。”
他说这段话的时候,声音缓缓的,语调沉沉的,像是说给她听,又像是在说一段誓言。
许小华心口微微直跳,眼看着就到了单位门口,胡乱地点了点头,仰起脸和他道:“好的,庆元哥,那周日再见!”明亮的阳光,映在她的眼睛里,像是有小星星在闪耀。
“好的,周日再见!” 又喊住她道:“小花花,袁老师那边,我明天给你请假,你不用担心。”
“好的,谢谢庆元哥!”
一直到车间里,许小华仍觉得头有些眩晕,天呐,她竟然说了一句:“我愿意的!”
周六上午,兰城的火车站上,许九思和来送他的同事挥手作别后,转身上了前往京市的火车。
等一坐下来,就忍不住从口袋里拿出了女儿寄给他的信,信封已经有些破旧,显然是常拿出来翻看的原因。
“爸爸,我是小花花,我已经到家了。妈妈和奶奶给我准备了很软和的被褥,奶奶还给我做了新衣服和新鞋。你放心,我在家里一切都挺好的。
这十一年来,我一直生活在杭城曲水县的许家村,我爸妈对我很好,我爸爸是村里的会计,家里条件在村里算好的,所以我小时候并没吃过什么苦,前两年,我的养父母相继去世。
还有一件事,需要向您报告,希望得到您的支持和谅解。在回家之前,我在杭城劳动大学上岭山分校读书,经过深思熟虑后,我准备不继续学业,进工厂工作。妈妈说,您从M国拿到了博士学位,我想,您对于子女的教育情况,肯定是极为重视的,爸爸,很抱歉,我想进厂劳动。
我对您的印象,是瘦瘦高高的,戴一个金丝眼镜,悄悄和你说,在回家之前,您和妈妈常常出现在我的梦里,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直到妈妈找来,我看到了我们一家三口的合照,才知道我梦见的,原来是我的爸爸和妈妈。
听说您工作很忙,有时候一两年才能回来一次。虽然期待和您的见面,但是也知道不能误了您的工作,希望有机会的话,我能尽早些看到您。
祝您一切安好!”
落款是,“期待和爸爸早日见面的小花花”。
饶是已然看过很多遍,每一次看的时候,许九思还是忍不住泪湿眼眶,微微深呼吸着,一边把眼镜摘下来擦拭上面的水渍。
旁边的一位老哥问道:“老弟,什么事儿啊?”
许九思微微笑道:“是我女儿的信,说想和我早点见面。”
对面的老哥点点头道:“难怪,都说儿女念父母是假的,父母念儿女才是真的,这回是回去见女儿了吧?”
许九思轻轻点头,“嗯,十一年没见了。”这话一出来,眼泪竟是不由自主地往外翻涌。
对面的老哥也愣住了,感叹道:“我滴乖乖,十一年啊?”
“嗯,十一年了。”他的女儿从五岁到十六岁,到了这个月,已经是17周岁了。
老哥以为他是早些年被下放下来的,叹道:“都过去了,过去了,能回家就好!你这女儿还念着你呢,你这一辈子不亏了。”
许九思含泪笑着道:“嗯,不亏。”再过十来个小时,他就能见到他的女儿了。
京市这边,秦羽想到女儿明天就要订婚的事儿,晚上还有些睡不着,心里五味杂陈的,一会觉得女儿太小,一会又觉得徐庆元救过女儿,也确实算是个好对象,翻过来覆过去的,一直到凌晨三点多,才隐约有了点睡意。
忽然听到有人敲院门,立即套了衣服起来,扬声问道:“谁啊?”
“小羽,是我,九思!”
秦羽立即套了棉鞋,就往外跑,等看到戴着毡绒帽,一身蓝袄黑裤子的丈夫真的站在门口,秦羽的眼泪“唰唰”地就往下掉,忙拉着他进来,触手摸到的寒气,让她都不觉打了个寒颤。
沈凤仪听到动静,也急急地就披了衣服出来,看到真是次子回来了,一下子扑过来,把儿子紧紧抱住,“九思,真是九思啊!妈妈不是做梦吧,你可两年都没回来了,你这孩子,怎么也不提前给家里发个电报?”
秦羽擦了眼泪,轻声道:“妈,先带九思去我屋里暖和一下,我去烧点热水给他洗洗,他都快冻僵了。”
许九思望着妻子,又望着母亲,心口也有些哽咽,低声问道:“小花花在家吧?睡了吧?”
沈凤仪忙道:“在家在家,你先进屋来。”
这么会儿,林姐也起来了,一边利落地烧水擀面条,一边和秦羽道:“小羽,你去陪九思去,他这次回来还不知道能待几天呢,这边我来,煮点肉丝面好不好?”因为明天要办订婚宴,家里肉是已经买好的。
秦羽道了一声:“麻烦林姐了。”
林姐拍了拍她肩膀,“去吧!”都是女人,她能理解秦羽这些年来的不容易,女儿丢了,丈夫也常年不在这边,这日子,也不知道小羽是怎么熬过来的。
沈凤仪见儿媳端着脸盆和暖水瓶来,也想着让小夫妻俩多聊一会,起身道:“小羽,明天还有得忙,我先去睡了,你和九思也早点睡。”
“哎,好的,妈!”
秦羽给丈夫倒了点洗脸水,又拿了条毛巾给他,叹道:“先洗把脸,暖和一下,林姐在煮面了。”又问道:“怎么回来,也不提前打个电话,或者发个电报?”
许九思笑道:“没有办法,临上火车的时候,才知道要回来了。小羽,妈刚才说,罐头厂还给小花花发了一床羊毛毯?这孩子这么厉害吗?”
秦羽点头道:“嗯,孩子是再好不过的孩子,就是这些年来,受了不少苦,又是人贩子窝,又是右`派的狗崽子,考了县里前三名,也没能上高中。我找到她的时候,她在中专学校里开荒造梯田呢,你不知道,那些毛竹,我看着都怕得慌,一根得有七八十斤,这孩子一次得拖四根回来,脖子上勒得都是血印子……”
缓了一下,又道:“我找到她的时候,脸上都是刮伤,腿也是瘸的,说是险些掉下了山崖去,给杂树枝挡住了,九思,我有时候都想,我们还能见到女儿,真是老天对我们的怜悯。”
因为怕丈夫担心,先前在信里,秦羽并没告诉他这些,只挑了些不轻不重的事儿,说了一点。那次曹云霞干的事儿,实在太让她寒心了,才和丈夫打了个电话。
许九思端着水杯的手,微微发颤,轻声问道:“孩子身体还好吗?那次的药有影响吗?”
“挺好的,我问了友谊医院的章琳琳,说确实是安眠药的成分,服用的不多,没什么影响。”秦羽顿了一下又道:“九思,你大哥和曹云霞已经离婚了,但是在我这里,我们已经是陌生人。”
许九思沉默了良久,轻轻拍了拍妻子的后背道:“小羽,你的态度就是我的态度,这些年,辛苦你了。”而这份苦难,却是他哥哥取的妻子带过来的,许九思没有脸劝妻子大度。
甚至于,私心里,他也无法说一句,对自己的哥哥毫无芥蒂。
毕竟,在事情刚闹出来的时候,他的哥哥选择了自己的小家,如果他说毫不在意,那么对他的妻女来说,又是多么的残忍和不公平。
这时候,林姐端了面条过来,见夫妻俩眼眶都红红的,劝了一句道:“你俩可得早些睡觉,明天可是个好日子呢,你们做爸妈的,怎么都得给小花花撑撑场面。”
秦羽点头,轻轻应了一声。
等林姐走了,才和丈夫道:“徐晓岚过来,说徐佑川要被下放到边疆农场去,我们俩家商议了下,26号先给俩个孩子把订婚的事办了,徐佑川就是去边疆,心里也放心点。”
许九思和徐佑川很熟,已经在蓉城的时候,他们寒暑假常在一块儿讨论时事,偶尔也会一起研究下吃食,他知道这是个很富有正义感和社会责任感的人,乍然听到老朋友要下放,许九思怔怔地道:“怎么他也会被要求改造呢?”
“晓岚的意思,是他过于仗义执言了些,平白惹了事儿。”
许九思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问妻子道:“小花花的意思呢?她愿意吗?”
“嗯,她愿意,她小时候掉到人贩窝里,是庆元救的,九思,我和你说句实话,我心里隐隐觉得,这份缘分是注定的。”
许九思握着妻子的手道:“小花花愿意就成,不然我总觉得亏欠了这孩子。”
夫妻俩聊了很久,天微明的时候,许九思才睡下,秦羽则起身和婆婆一起准备订婚宴的菜式。
许小华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六点半了,一出门来,就听她妈妈和她道:“小花花,你爸爸回来了!”
许小华愣了一下,“昨晚回来的吗?”
“嗯,一回来就要看你,我说你睡着呢,他才没吱声,和我聊到五点多才睡下。”
沈凤仪一边洗着白菜,一边笑道:“没想到,你爸爸还能赶上你和庆元的订婚宴,我本来还担心着,他回头要埋怨我,也不等他回来办!”
秦羽笑道:“你先洗漱,一会妈妈给你好好地梳个头发,咱们下午去照相馆拍张全家福。”
因为考虑到徐家现在的处境,不想他们破费,所以沈凤仪和秦羽都以小华刚做了新衣裳为由,拒绝了徐晓岚给小华添置新衣的举动。
虽然拒绝了徐家那边,婆媳俩私底下,还是给小华置办了一件米色的新毛衣、一双黑色的小羊皮皮鞋,外套则是先前的蓝色袄子和黑色的裤子。
那一对丝绒蝴蝶结,还是戴在了许小华的发梢上。
等打扮好,秦羽在镜子跟前,把女儿打量了好一会儿,微微笑道:“比妈妈年轻的时候好看。”
母女俩正聊着,就听到隔壁的房门开了,许九思出来问道:“妈,是小花花起来了吗?”
“嗯,和她妈妈在屋里呢!”
秦羽忙带了女儿出来,许小华就看到一个瘦瘦高高、戴着金边眼镜的人站在院子里,和她梦里的那个身影渐渐重合。
——“小花花,你长大以后,要做什么啊?”
——“我要和爸爸一样,当个研究员。”
许小华轻轻喊了声:“爸!”
许九思的眼泪猝不及防地就掉了下来,重重地应了一声:“哎!”
秦羽走过去,拍着丈夫的背道:“别叫孩子笑话了,你看看小花花,是不是还有点小时候的影子?”
许九思点头:“嗯,很像,还是圆圆的脸,眼睛又大又亮,笑起来就有一对小梨涡……”说着,说着,又有些泣不成声,忙摘了眼镜。
沈凤仪叹道:“可不准再这样,我的眼泪也就这个月才止住了,你可别一回来就勾的你妈心里发酸。”心里却在想着,九思是回来了,可怀安哪有脸来见这个弟弟呢?
林姐见大家都起来了, 招呼大家吃早饭。
早饭备的是小米粥、萝卜条和鸡蛋煎饼,饭桌上,沈凤仪问儿子道:“你这两年胃怎么样?还经常疼吗?”
许九思提筷子的手, 微微顿了一下,很快笑道:“好多了,妈, 你不用担心。”
沈凤仪给儿子夹了一块鸡蛋煎饼, 叹道:“记得按时吃饭, 少熬夜,你现在就是不为自己想想, 也要为小羽和小花花想想, 别回头她们俩都追在你后头操心。”
许九思笑着点头道:“好,妈,我一定多注意。”望着面前和妻子年轻时候很像的女儿,许九思忽然有些感慨地道:“一晃, 小花花都长这么大了, 你小时候每次吃萝卜条,都要在嘴里嚼好一会儿,我们问你干嘛,你仰着小脸说:‘有味啊!’”
至今想起来,许九思还是觉得心里软乎乎的,他女儿小时候真的很可爱。这些年, 每当夜晚离开实验室, 一个人走在回寝室的路上的时候, 他都在想, 如果他的孩子没丢,现在该多大了, 该和他这个爸爸聊什么了?
是和同学之间的小烦恼,还是学业上的好成绩,还是告诉他,又吃到了什么有味儿的东西。
许九思心里有些怅惘地想着,没想到,他们父女俩再见面的时候,他的女儿已然要订婚了。
缓了一会儿,和女儿道:“小花花,我听你妈妈说,你还在自学,有什么不懂的,爸爸给你看看好不好?”
许小华本来想说没有,她自学能力很强。但是话到了嘴边,还是点了点头道:“是有一点,我最近在看一本口译过来的书,有些名词感觉不是很对,让庆元哥给我找了原版来看,爸爸,你有空帮我看看吗?”
许九思忙道:“好,你一会拿给我,我给你看看。”
“哎,好,谢谢爸爸!”本来她是准备翻字典自己查的,但是对上爸爸期待、又小心翼翼的眼神,她忽然反应过来,那个曾经握着她手,教她写字的爸爸,可能遗憾没能参与进她的成长。
吃完早饭后,叶奶奶、吴奶奶和她儿媳张慧珍都过来帮忙,吴奶奶还带了六罐橘子罐头过来,和小华道:“是思筝让我带来的,说是添个甜品。”
沈凤仪忙问道:“小筝今天在吗?一起喊过来吃饭呀!”
吴奶奶有些为难地道:“你知道她的情况,刚刚离婚,这大喜的日子……”
许小华一听,就知道思筝姐是怕她们忌讳,忙道:“吴奶奶,小筝姐真是想多了,我去喊她,巧薇也在吧?”
吴奶奶忙摆手道:“不用,不用,小华,真不用……”
话还没说完,小华已经一溜烟地跑了。
吴奶奶有些过意不去地和沈凤仪道:“老姐姐,你看这?小华这孩子是不懂呢,今天是她的好日子。”
沈凤仪接过她手里提着的一网兜罐头,递给了儿媳,笑道:“思筝离婚,也是大喜的事,咱们不都拍手称快吗?老妹妹,你别多想,我和小华是一个意思。”
吴奶奶轻轻应了两声,“哎,谢谢老姐姐。”
一旁的秦羽笑道:“婶子,我们这边正好缺人干活,小筝手脚利落得很,刚好过来给咱们帮帮忙。”
见秦羽也没意见,吴奶奶才真的心里松了一口气,笑道:“那正好,小筝自小就能干得很。”
许小华到吴家的时候,就见巧薇正在帮忙刨着胡萝卜丝,忙拉了她道:“走,一会回来再干,你妈呢?”
杨思筝正在厨房里腌萝卜干,身上还系着围裙,看到小华,忙笑道:“小华,你怎么过来,我大姨和表嫂刚刚去你家了吧?”
许小华上前把她身上的围裙解掉,“我听吴奶奶说,你和巧薇在,喊你们来我家帮忙去。”
杨思筝有些为难地道:“小华,你年纪小,还不懂,我是不方便过去的。”
小华只觉得头皮发麻,“杨姐,你真是想多了,这都什么年代了,难道还学鲁迅小说里《祥林嫂》那一套吗?那真是旧社会的陋俗了,你和巧薇都去,我邀请你们去,我奶奶让我来的。”
许小华见杨姐还为难着,又加了一把柴火道:“杨姐,你难道希望,以后巧薇和你一个想法?觉得女孩子离婚是很不好的事吗?杨姐,咱们得给巧薇做个榜样,这都新社会了,离婚还有什么丢人的说法不成?”
杨思筝望了眼懵懂的女儿,咬了咬唇,和女儿道:“巧薇,我们今天也去小华家凑凑热闹去。”
巧薇本来就想去,她和小华关系好,一到白云胡同,就想往许家跑,现在听到妈妈同意带她去,眼角眉梢都舒缓开来了,忙点头应了下来。
杨思筝看得,心里不由微微一叹。
去许家的路上,杨思筝见女儿挽着小华的胳膊,一口一个“小华姐”,忽然笑道:“小华,你以后可别喊我杨姐,得喊姨,我和你爸妈一个辈分呢!”
许小华这时候才意识到,巧薇也喊她姐,忙改口道:“好的,杨姨!”
三人路过叶家门口的时候,叶恒刚好从里面开门出来,杨思筝立即打招呼道:“叶恒,你们现在也放寒假了吧?”她上次出事,是叶家父子俩陪着表哥去救的她,杨思筝每次看到这个孩子,都会打声招呼。
叶恒应道:“是的,杨阿姨,您今天过来了啊!”话没说完,就注意到了旁边的小华,穿着一身很齐整的衣服,脸上像是还抹了一点脂粉,微微笑着道:“小华,听说你今天订婚,祝贺!”
许小华客气地笑道:“叶恒,谢谢你!”说着,就和杨思筝、巧薇一起往家门口走。
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
叶恒望着她的背影,怔怔地看了一会儿。他总觉得,今天的小华看着比平时要好看些,可能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他想,大概对于徐庆元,小华自己心里也是满意的。
当年她丢失的时候才五岁,再回来,就应下了这门婚约。中间匆匆的十来年岁月,好像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消隐了一样,她也长成了一个让他感觉到陌生、有距离感的姑娘。
这种陌生和距离感,好像是自从上次他俩在胡同口敞开心扉聊过一次以后,才越发明显的。
明明先前,借着送她课本的由头,俩人见面还能稍微聊几句,现在好像又回归到了普通邻居的状态。
叶恒正想着,忽然听到他爸喊他,“叶恒,你阿姨说,今天许家人多,你和妹妹们就不要过去凑热闹了,你带妹妹们去国营饭店吃饭,你都叔叔最近调回京市了,我去他家坐坐。”
再次听到这个人的名字,叶恒心口忽然闷得喘不过来气,低声问道:“爸,他找你有什么事吗?”
叶有谦听到儿子问他,有些奇怪地看了眼儿子,他们父子俩一向是井水不犯河水,互不干涉的状态。
见儿子表情郁郁的,看得心里都有些烦躁,皱眉道:“大人的事,你个小孩子掺和什么劲?”
说着,就推了自行车出来,准备出门去。
走到门口的时候,忽然听见儿子冷笑道:“侃大山,下棋,喝酒?”
叶有谦刚皱眉,就听儿子又道:“爸,你难道不觉得奇怪,以前一个天天上门逼你写检讨的人,为什么忽然和你成为了朋友?这么多年了,你不会觉得奇怪吗?你难道觉得,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是你叶有谦人品好,感动了这位宣传口的史主任吗?”
说到后面,叶恒的话音里,已然有些冷嘲热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