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嘛,当然得见好就收。
“他长得很像你们的父亲?”
清欢坐起来,眼神乱飞。一眼落在阿弟脸上,见他神情未变,一眼落在时不虞脸上,见她没嘲笑,便也装了个坦荡样出来。
“一眼看着不那么像,知道他的母妃是丽妃,这么看着五官和丽妃确实是像的,脸型也像,父皇的脸更硬朗一些。”再看阿弟一眼,清欢道:“可晃眼看过去,又觉得很像。第一次看到他,我就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想和他亲近。长这么大我还是头一回有这感觉,所以才会以为这真是我的命定之人。”
简单点说就是又像爹又像娘嘛,时不虞总结,每个人多多少少都会这样。
该知道的知道了,该问的问了,该坦白的也坦白了,该看的戏也看了,时不虞转头看向言十安:“主人家离开太久不好,你该去待客了。”
言十安点头,起身看向跟着起身的清欢:“阿姐在这里不必拘束,有什么都可和不虞说,不必急着离开。”
时不虞看他一眼,接受了这声不虞,接应道:“放心,她光明正大上门来的,我陪着乃是应当,没人会起疑。”
“有你在,万事都再放心不过。”言十安深深看她一眼,脚步轻快的离开。
孤独前行那么久,如今他不止有了放在心上的人,还和阿姐相认,一颗心都满得沉甸甸的,若这就是人生该有的重量,他心甘情愿背负。
时不虞揉了揉心口,觉得有些怪怪的,但她向来有着天塌下来也压不到她身上的好心态,想不到原因就不想了,对清欢道:“想不想吃鱼脍?很想吃是不是?”
自问自答完,时不虞朝着万霞卖乖:“阿姑,清欢想吃鱼脍。”
清欢“……”
万霞戳她额头一下,起身给两人满上茶,朝女官道:“良姑姑一道来帮忙?”
良姑姑忙不迭跟着起身:“正要向您学一学。”
时不虞捂住嘴,目送阿姑走出屋子,听着脚步声走远才让自己笑出声来。
鱼脍鱼脍,几个月没吃到的鱼脍,终于有机会吃上了哈哈哈!
只看着她这番动作,清欢不用问也知道她是馋那口吃的,拿自己做由头了。
“那玩意儿我怎么觉着也没多好吃?”
“我去年才吃着,然后阿姑还不给我多吃,这都几个月没给我做过了,越吃不着越想吃。”时不虞说着不由得吞起了口水。
“瞧你那没出息的样。”清欢取笑她,却并不问为什么还要听个仆妇的话。在公主府,也不是她要什么良姑姑都会给的,对她们这种出身的人来说,常年跟在身边的人比亲人都更亲近,更信任。
时不虞坦然接受自己这点没出息,为了暂时解解馋,让宜生先弄了些小食前来,果茶煮上,半点不亏待自己。
清欢喜欢极了这样的氛围,边和她吃着喝着边问:“这个阉人……”
“你别这么称呼他,他叫宜生,何宜生,是个读书人。”时不虞打断她的话纠正她的称呼:“朱凌这事,你知道多少?”
清欢沉默片刻:“这事背后真正的凶手,只可能是皇室中人。”
“是皇帝。”时不虞半点不瞒着,看她不可置信的眼神继续道:“皇帝寝宫后面有一处宫殿,据兰花姑姑说以前是用来宴请关系亲厚的臣下,你去过那地儿吗?”
“还是父皇在世的时候去过。找纸鸢那件事教会我一个道理,父皇在世的时候我哪里都去得,以后再乱走,我会死,相关的人也会死。”清欢仍是不愿相信:“真是他?宫里已经那么多美人,他要是喜欢,再开宫门纳美人就是,怎么就……”
“宫里那么多美人,又有哪个美人是能无声无息消失的?她们哪个身后不是有一个家族?可偷偷抓进宫的人,死了,也就死了。”
清欢好一会没有说话,她怀疑过皇族中好几个人,唯独没想过是他。
他再坏,再弑兄夺位,做的都是对他有利的事,可这事,哪里能看到半点好处。而且,世间哪有永远的秘密,死了这么多人,总有一天会瞒不住的。
“这事是你们在背后推动?”
“没错。”时不虞认得坦荡,从言十安冒险设局开始讲到朱凌被抓,再到利用沉棋撞柱这事逼他们斩杀假朱凌,不紧不慢一一道来。
清欢一时不知该吃惊于他们如此胆大包天,还是该吃惊章续之他们如此愚弄天下人:“人只要活着就会留下痕迹,他们就没想过朱凌暴露的后果吗?到时他们如何向世人交待?”
“他们若在意这个,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也不会有宜生的痛苦了。”时不虞回答她之前的问题:“宜生是这件事里的幸存者,他本家境殷实,自幼聪慧,熟读诗书,若没有这一难,将来必会走上科举那条路。”
清欢想着将自己装扮成女子,眉眼间难掩阴郁的何宜生,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时不虞继续道:“再想得远一些,能被他们看上抓走的都不是寻常人家出身,你又怎知,有多少孩子如宜生一般本打算走科举,为大佑添砖加瓦,又怎知,这些人里是不是有经世之才。”
“说到底,这事伤的是大佑的国运。”清欢看向门口端着银盘进来的人,他并不看自己,既像是不在意,也不那么恭敬。
“我和宫里那个不是一伙的,你恨他就行,别恨我。”
何宜生动作一顿,见姑娘不说话,便道:“公主若是那样的恶人,如今便不可能坐在这里。”
倒也是这个理,清欢端起茶盏喝茶,问起眼下她想知道的所有事。
时不虞也不瞒着,凡是能说的都一一告知。清欢的身份好用,皇帝为表对她的宠爱,甚至还允她随时出入皇宫,在身份曝光之前,她能帮大忙。
“我明日便进宫去,你放心,我不会去送死的。”清欢冷笑一声:“一直都知道宫里脏,以前我懒得理会,甚至都不愿进宫,如今我想看看,那地方到底能有多脏。”
时不虞也就不劝,一个靠自己走到今天且无人敢欺的公主,用不着她去告诉人家怎么行事。
“你不问我吗?”
时不虞疑惑的看向清欢,问什么?
“面首啊!”清欢托着腮笑道:“你不代我阿弟说我几句?”
“他要想说你,会自己来和你说,为何还要让我代他说。”时不虞摇头:“若这是你用来掩人耳目的,这便是你的无奈之举,谁也没资格说你。若这是你喜欢的,那更不需要别人对你指手划脚,总不能多了个阿弟,非但没让你更开心,还让你过得不痛快了,那这阿弟还不如不要。”
“阿弟还是要的,好不容易才有这么一个。”清欢一脸的笑,这番话真是听着就让人欢喜。她无需他人体谅这些年熬的多辛苦,可也不希望被人全盘否定,哪怕那样的行事着实荒唐了些。
“一开始确实是因为不想被指婚,刻意去败坏自己的名声。”
时不虞偷偷竖起了耳朵,身体还微微前倾了些。不问归不问,要是清欢愿意说,她还是很愿意听的。
“无论招一个怎样的附马,都必是他的人,一想到将来日日夜夜都被人监视着,我如何受得了。”清欢笑:“后来却也是真觉得那样的日子挺快活,我给他们想要的,他们哄我开心,各取所需,还能恶心恶心人,有何不好。”
时不虞赞同的点头:“要遇着看得顺眼的,我也想养两个。”
“……”清欢眨眨眼,话像是从嗓子眼里挤出来的:“这想法会不会太野了点?”
时不虞更觉得不可思议:“你好意思说我心思野?要不要回去数数你养着多少个?”
两人互相瞪视着,都觉得对方荒谬。
万霞端着鱼脍进来,立刻把时不虞的心思和眼神都吸引过去。
待到阿姑布置好,一口鱼脍下肚,她感慨不已:“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吃不着的才是最美味的。阿姑,你以后要常给我吃,我肯定很快就腻了。”
“别人或许是如此,我家姑娘绝不可能。”万霞拿着托盘起身:“我家姑娘三岁时候喜欢吃的东西现在还喜欢,非常的喜新不厌旧。”
时不虞身后翘起的尾巴掉了下去,好吧,没骗到。
第216章 实招虚招
鱼脍这东西,清欢向来只觉得寻常,可看她吃得这么香,不由得就跟着多吃了不少。
待她吃完,就真要离开了。
以前不知道对方的身份,她无需多想,怎么行事只看自己高兴就好,可如今不行,如今她得想着这是不是会引来他人多心。
借了时不虞的胭脂水粉重新上妆,清欢边问:“章素素这事,你打算怎么处理?”
“明日一早,那个人会留一口气扔到章家门前。”时不虞道:“实有实招,虚有虚招,也不必事事都往实在了去处理。把人扔在那里,他章家又怎知言十安得到了怎样的证据?他敢问到我面前来吗?他是敢把人再扔回来,还是敢扔给别人去?”
时不虞喝了口茶:“无论如何,这人他都只能收下。可落在他人眼中,这就是相国府家大势大,言十安得罪不起,把人送回去就是他能做的最大的反抗。而言十安这么做,既没失了文人傲骨,也没让事情不可收拾,落在各方眼里已经是聪明的做法。而且三日后要殿试,章相国也不能在这个时候去对付贡士第四人,太招眼了。”
“所以就算你把人送回去,他们也做不了什么。”清欢恍然大悟:“我能做什么?”
“既然言十安已经做了铺垫,你把话头往章素素身上引就对了。”
“这好办,京城谁不知道我看她不顺眼。”妆扮好,清欢起身,看着一道起身的人道:“我会等很久吗?”
“不会。”
清欢一愣,问出那话的时候,她没想到会得到一个这样肯定的答案。
时不虞又道:“以前怎么对我们,以后你也要怎么对我们,不到言十安自掀身份的时候,你就不知道他是谁。万一,我是说万一,最后我们失败了,你也能脱身,而且,你必要脱身。”
清欢柳眉一竖:“在你眼里,我就那么贪生怕死?”
“我是盼着你给我们报仇。”时不虞笑:“丽妃可以蛰伏二十年养出一个言十安来,你可以养一个更好的,我们万一失败,复仇的希望就全在你身上了。”
“这话像在糊弄鬼,但是……”清欢笑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正是这个理。”
两人相视一笑,能在短短三言两语间就为一件事达成共识,从本质上来说她们是同类人。
“浮生集里从上到下都是我们的人,遇着任何事你都可去那里,若有消息要递给我们都可找成均喻。你的人我只信良姑姑,我的人你只信阿姑,言十安那边,你只信言则。”
清欢应下:“浮生集是个好地方,阿弟为文人做了许多事。”
“虽然现实逼得他满心算计,但骨子里他颇有文人气节。这皇位和他还没什么关系,为大佑保留火种这事却早早就在做了。”
时不虞长长的呼出一口气,用着百般肯定的语气道:“我定要将他送到那个位置上去,让他尽展抱负。有他这几年打下的底子,有这几年一起努力的交情,将来谁不跟着他为大佑拼命?若有武将在外拼了命的打江山,有文人在朝堂拼了命的治理江山,皇位上的人还是个圣明君主……”
时不虞看向她:“那样的大佑,你不想看看吗?”
她怎会不想!
清欢鼻子一酸,眼眶就红了。父皇若在世,定能成明君!他做不到的事若阿弟做到了,父皇九泉之下也将瞑目。
“想看就等一等,肯定能看到,哭什么。”时不虞用衣袖擦了下她的脸,话说得嫌弃,动作却轻柔:“再等一等,别着急。”
“我不怕等,我只怕自己都不知道在等什么。”清欢仰起头,想让自己不那么狼狈:“对我来说,现在已经是等到了。今后是一场重新开始的等待,便是再等一个二十年,我也等得起。”
“我可等不起!”时不虞立刻炸毛。
二十年!她都能满天下游三圈了!
清欢被她那天塌了般的表情逗笑,顿时什么多愁善感都没了,仗着年长她几岁戳了她额头一下,快步往外走,脸上的笑怎么都落不下来。
明明她才是阿姐,可不知为何,在这里就好像自动小了好几岁,那种有所依托的感觉如此强烈,让她心安。
出了红梅居,两人便默契的回到了从前,待走远一些,就那么恰恰好的,齐夫人带着几位夫人过来了。
待她们见了礼,清欢摆了摆手:“本宫就先走了,骆氏,回头接到本宫的名刺记得赴约。”
“记得了。”
留下这个话头,清欢扬长而去。
目送人离开,齐夫人笑道:“那些管事娘子都在等你,快去忙吧。”
时不虞会意,朝几位夫人行礼,快步回转。
倒确实是有人在等她,却不是管事娘子,而是罗青。
“审出来了。”罗青直接给出结果,边跟着人往里走边道:“那人是章家死士,在外边有个名正言顺的身份,章家完全可以不认。”
“我本就没打算逼着他们认,让他们不能否认就行了。”一进屋,见宜生又在剥瓜子,时不虞打趣他:“你再这么剥下去,我可就要吃腻了。”
“刚才万姑姑说了,姑娘三岁喜欢吃的东西现在还喜欢。”何宜生继续慢悠悠的剥着,在别人看来枯燥乏味的事,却能安抚住他的心。
“你只要记住夸我的话就好,记这些干什么。”时不虞拿起他面前的碟子,将剥好的瓜子全倒进嘴里,吃得满足不已,嘴里还要道:“喜欢剥就多剥点,姑娘我勉强勉强,还是能吃得下去的。”
“姑娘太勉强了。”
“可不正是。”
何宜生脸上浮起微微笑意,不明显,但已经看得出来笑模样了。
时不虞对他向来多两分心疼,笑了笑,坐回去继续和罗青说话。
“言十安知道了吗?”
“还不曾。”罗青稍一顿,又道:“言则让我先来告知姑娘。”
“没白在我红梅居出入这么久,一个跳梁小丑罢了,不值得你们主子费心,等他忙完眼下的正事我会和他说。”时不虞决定下次不逗言则了,下下次再逗:“至于那个人,拔了他舌头,打断他的手脚,明日一早丢到章家大门前去。”
罗青应下,正欲离开,就听得时姑娘又道:“让言则把客人的名册送过来。”
时不虞没有将所有人安排到一起,而是分开在几个客院。
文士和文士聚在一起,有齐心和沉棋相陪,不一会就斗上了诗,谁都能张口即来,恐怕有的人都忘了是为什么来这里。
而同窗好友和年纪相近的读书人则放在了一起,有窦元晨几人相陪,他们还把秋闱时那个游戏给整了出来,闹腾得隔壁院子都听得见,引得那些文士皆是大笑,年轻时,他们闹腾起来可不比这些人逊色。
菜色丰富的席面,该有的样样不缺,下人还在不断的用热菜换下残羹,酒水更是没断过,谁能相信,这竟是两个时辰内准备出来的,谁又能相信,这个家里没有长辈坐镇,全是由一个二八年华还未成亲的姑娘做出的安排。
两边跑的言十安听了满耳朵对未婚妻的称赞,酒酣耳热之际,真实得让他都想相信是真的。
而客人还在陆续前来,自有下人将他们引去合适的地方。
本是一次庆贺言十安出贡的宴请,不知不觉间成了新朋友老朋友相聚的地方,一派其乐融融,直至京兆尹李晟突然前来。
他来得吗?来得,可谁也没想到他会来。
京场派系林立,三年一次的科举是最大的生源来处,座师都会拉拢那些没有背景的学子,可少有人会做得这么不遮不掩,以他的官阶来说,这事做得掉价了。
消息送来时,言十安正在老师身边和不能饮酒的沉棋说话,沉棋一听着来人是谁就先沉了脸。
齐心拍了拍他的肩膀:“别把他当回事,你要不想见他,就先去歇歇。”
“不必避着,还怕他不成。”沉棋摆摆手,让两人自去忙,不必顾忌他。
确实不能耽误了,齐心跟学生一起去迎客。
一路上他还在琢磨:“秦嘉玉不是气量大的人,他要知道李晟此时过来,怕是会对你有看法。”
会试由礼部主持,礼部尚书秦嘉玉也算是他的座师,这相当于是明目张胆的和他抢人。
“要抢,也该去抢会元才是,便是会元轮不到他们去抢,也还有两个排在我前边。”言十安扶着老师上了台阶,继续道:“李晟是章相国的爪牙,章氏今日才对不虞做了恶。”
这事齐心已经从他人那里听说了:“你的意思是,他是来做说客的?”
“要么是来做说客,要么就是故意过来让秦尚书厌弃我,殿试虽说是由皇上亲试,但有些事仍是由礼部安排,若秦尚书厌了我,对我自然没有好处。”
“真是个腌臜货!”齐心骂出这辈子最难听的话,还用力踩了一下地面才继续往前走:“就非得逼着你退婚去娶了那章氏,做个被人唾弃的无情无义之人?那么个东西,哪里比得上你那媳妇半点!想逼迫我的学生做个负心汉,他做梦!你别怕,这事我有办法。”
言十安笑:“我不怕他,秦尚书虽气量小,但有脑子,岂会中了他的计。”
“那可不一定,有的人,看着前边是个坑也要往里跳,真摔着了就怪别人。”见到往这边来的李晟,齐心调整了神情,挤了个不阴不阳的笑迎上去,道:“不过是个小小贡士,怎么还惊动李大人过来了。”
“三年一次科举,能出贡的也就那么三百来人,到齐心先生嘴里就成小小贡士了。”李晟回得也是不阴不阳:“天下学子若知道了,怕是要以为齐心先生在小看他们。”
“京兆大人心里时刻装着百姓,装着读书人,有如此父母官,实在是我等的福气,齐心不如京兆大人远矣。”
李晟拱拱手,真就无声的应下了这话。
不要脸,齐心在心里骂,伸手相请,随之往里走。
李晟素来知道齐心和沉棋穿一条裤子,而上次的事他又将沉棋往死里得罪了,虽说不怕他们,但也不想招惹。
文人内里斗成一锅粥,对外也是抱团的,更何况这两人还是南北两派公认的领头人。他们手中无权,也不在官位,可他们代表的是天下文人,就算是章相国,哪怕恨极沉棋把事闹大,事后也不好动什么手脚。
眼下他便不再理会齐心,转头和言十安说起话来。
“乡试第四,会试也是第四,和四这个名次实在是有缘。”李晟笑:“要殿试也拿下第四,可就是二甲传胪了。”
“借大人吉言。”言十安不卑不亢,面上神情不显,李晟一时看不出他在想什么,不过也得是有点本事的人,才能让人如此念念不忘。
离着近些,已经能听到隐隐传来的说笑声,李晟顺势道:“就不去打扰其他人了,你单独找个地方陪我喝一杯。”
“大人,已经有许多人知晓您过来了,正等着您过去。”齐心接过话去:“平日见您一面不易,如今好不容易有如此机会,大家可不会放过。”
“那确实是不好拂了大家的意。”李晟点点头:“不如这样,我先和十安说点事,一会说完了再过去如何?”
齐心当然不愿意,真让两人私下交谈,没说什么也成说什么了。
他正要再说,李晟就站定转过头来看着他,似笑非笑的道:“齐心先生如此护着,是怕我把你这好学生吃了不成。”
“老师只是担心我经验不足,在大人面前失礼。”言十安接过话来:“大人不嫌弃的话,不如就在旁边这个客院坐坐?”
李晟赞赏的看他一眼,抬脚往他指的那个院子走去。
“老师,那边的客人就劳烦您了。”托付了这句之后,言十安又轻声说了声‘放心’,快步跟上李晟的步伐。
齐心目送两人进屋,朝不远处跟着的家仆招招手,附耳交待几句,那人飞快离开。
这个客院和另两个相连,本就是准备用来待客的,两排四张小桌上皆摆着点心酒具。
两人进来时,下人已经非常有眼色的把多的小桌撤下,只留下两张。
李晟当先坐下,自行斟酒。
言十安会意,示意其他人退下。
两人不咸不淡的说了一会闲话。
李晟就像个寻常长辈一般问问他春闱的种种,再提醒他三日后的殿试要注意些什么,又提前告知了他到时策问的是哪些大人,皇上按惯例只会在什么时候出现。
语气殷殷,像对待自家的小辈。
言十安听得认真,一一应下,倒也像极了个听话的小辈。
菜肴一样一样的送上来。
言十安斟酒举杯:“多谢大人。”
李晟举了举,轻抿一口,意外的扬眉,再喝了一口,道:“酒不错。”
“都是表妹费心置办。”
李晟看他一眼,放下酒盏轻笑:“你确实有几分聪明在,若朝中有人做你的靠山,假以时日,说不定能一飞冲天。”
“大人此话,似是另有深意。”言十安并不避开这个话题,反而直接冲了上去。
“相国大人对你很是看重,若我是你,定会把握住。”见他痛快,李晟也不遮着掩着,掀起眉眼看向对面的人:“虽然之前有些误会,但既然是误会,解释清楚就过去了,你说是不是如此?”
“不知大人说的是哪个误会?”言十安一脸疑惑:“大人见谅,不是我在装没听懂,实在是这误会太多了,一时不知您说的是哪一桩。”
李晟轻笑一声:“你别急着做决定,不如再听我说两句?”
“大人请说。”
“我朝殿试,除非参加的贡士犯有大错,不然皆成进士,只看是在哪一等。也就是说,三日后,你便是进士了,可喜可贺,值得开祠堂祭祖,可对于初涉官场的你来说,这只是个开始。”
李晟拿起筷子轻轻拨弄着糕点:“官场就好比一个宝塔,才进去的人只能是最下边那一层,谁都可以踩一脚,谁都可以肆意欺凌,再辛苦,做得再多,功劳都是别人的,一切辛苦只是成全了别人的步步高升,但所有的坏事都会是你的。什么抱负,什么理想,都是笑话。”
一块糕点被他从中一分为二,有一半还碎成了好几块。
“可如果你有靠山,没人敢欺辱你,没人敢掠夺你的功劳,甚至,你还能踩着别人步步高升。当出了事的时候,你的靠山会保住你,自有他人去做那替罪羊。”李晟将那糕点重又拼好了,放下筷子看向他,笑道:“你怎么选?是做那个成全别人的,还是做那个步步高升的?”
“大人说得好像我上辈子积了满身功德,这辈子好事都会送到我面前来,只要我张张口就能收下。”言十安对上他的视线:“若我选了后者,不知会要付出怎样的代价?”
“代价嘛,自然是要付的,不过也简单,总结起来就是以靠山的利益为重。”
“若有人损了靠山的利益呢?”
“那自然是……让对方百十倍的还回来。”李晟笑:“对靠山来说,我们存在的意义不就在于此吗?”
言十安摇摇头:“读书十余载,书中圣贤不是这么教我的。大人见谅,这两者我都不选,我想做个好官,不被人欺辱,也不去欺辱人。朝中百官,也并非个个都是那般生存。”
“天真。”李晟失笑:“这朝中几个人没有背景?就算一开始没有,后来也都有了。有的人聪明,一开始就会做出对自己好的选择,自然稳步上升。而有的人一定要到后面吃到苦头了,被打疼了才会乖乖低头。你说,何必如此。”
言十安笑了:“那就请大人容我先去挨了打再做选择吧。”
李晟脸上的笑意慢慢收敛:“我劝你,再好好想一想,以你的出身,走到今天不容易。”
“多谢大人替我考虑,我已经想好了。”
“误会也不愿意解开。”
“大人,我一个没有背景的读书人走到今天,绝不是为了和谁过不去,也绝不想和自己,和前程过不去。”
言十安看着对方阴沉的脸道:“我了解过大人您,您背景比我强,但和许多人比起来也算不得什么,在国子监时,您曾经在一众天之骄子中首屈一指,常被夫子挂在口中用来勉励其他人。那时的您,当也和现在的我一样,身怀抱负,对将来充满期许。不知您走到今天经历了什么,做了什么样的挣扎,付出了怎样的代价,若我将来必要和您一样,我也想去挨一下您曾挨过的打,受一受您曾受过的挫折。”
端起酒盏举了举,言十安继续道:“只有这样,我才能原谅自己之后所做的所有选择。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可至今不曾有任何人负我,我做不到踩着别人往上走,也舍不得伤了那些百般盼着我好的人。”
言十安将酒一饮而尽:“大人乃是从三品京兆尹,走这一趟实在是给足了我面子。我却害得大人完不成请托,是我的不对,请大人原谅我的不懂事,也请大人转达,我虽只是个没有背景的小小贡士,却也有逆鳞。若只是针对我,我受着便是,可她不该对我表妹出手。男儿在世,若为前程连家人都可弃之,枉为人。”
一番话,占情占理,还将对方的不易都考虑到了,便是李晟恼他不识时务油盐不进,那火却发不出来,还让他想起来年轻时候的自己。
那时的他,曾经优秀到夫子交口称赞,也曾这般天真的满怀抱负理想,可如今,夫子们当面还是恭恭敬敬叫他一声李大人,私下却引以为耻。
他怎会不知别人怎么看他,可那又如何?他如今已是从三品,再看不起他,当面不也得向他行礼?
人不能太贪心,什么都要,所以他早早就做了选择,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失去的……也就失去了,他又不会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