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有些大,季鱼捂紧身上的外袍,正准备回房休息,突然脚步顿住。
她又看到巫神树下的神灵。
自从上次大半夜她跟着神灵离开神屋后,神灵就一直没有出现,没想到现在神灵又出现了。
这让季鱼很高兴,当即也顾不得其他,赶紧走过去。
来到神灵面前,她朝神灵露出笑容,然后安静地侍立在那里,像是聆听神喻。
神灵看她一眼,然后转身离开。
有了上次的经验,季鱼毫不犹豫地跟上,顺手将一柄巫山杖拿在手里。
神灵走得不紧不慢,速度却很快,朝村尾的方向而去。
季鱼奋力地跟在神灵身后。
只是她的身体不好,走了一会儿L,心口难受得厉害,眼前一阵发黑。就在她想着要不要坐下来歇一歇时,柔和的风托着她的身体,带着她朝前而去。
季鱼闻到风中的巫神花的气息,安然地任由那股风将自己带走。
不过须臾,便来到村尾的一处河埠头。
季鱼站在那里,望着河的对岸,那里有一个偌大的神台,旁边种了一株丈许高的巫神树。
一阵风吹来,大片大片的巫神花从枝头飘落。
季鱼不禁握紧手中的巫山杖,脸色凝重。
巫神树终年花开不败,很少会像这样,突然间大片大片的花落下,每当花落之时,必有灾厄,此为神灵的指引。
风将飘飞的巫神花吹落到河里,不过须臾,河面被火红色的巫神花铺满。
季鱼盯着河面上的巫神花,缓缓地转头,看向出现在神边的神灵。
“神主……”
她张了张口,却不知道说什么。
神灵幽幽地凝望着飘落河里的巫神花。
幽静的河面下似乎有什么东西要破水而出,一阵阵水波泛起,又被铺满河面的巫神花覆盖、压制。
河面下是看不见的激烈厮杀,河面上是一片火红的巫神花。
季鱼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一切,心知神灵在压制河里的东西。
她的眸色微黯,心情十分糟糕。
每当神灵的力量衰退之时,来自黑暗的阴邪秽物便会吞噬神灵的力量。
正如这千年间,氏族一一消亡,正是因为神灵的力量衰退,氏族没有了侍奉的神灵的庇护,氏族终于消失。
大氏村……或许某一天也会走上这条道路。
正在她黯然神伤时,一道飘渺的声音响起。
“大氏通幽河,此为——天意!”
第212章
阴冷的风不知从何处吹来,河岸边的琥珀木发出簌簌的声响,就像应验神灵的那句神喻。
季鱼僵硬地站在那里,直到浑身发冷,苍白的脸渐渐地染上青白色。
河的对岸,巫神树的枝头上,一朵巫神花从枝头飘落。
花瓣飘飘袅袅飞来,横渡河面,落到她的怀里,瞬间将她体内的阴寒驱除,让她的脸色恢复正常。
季鱼下意识接住这束花,明确地察觉到身体的变化,知道这是神灵对她的庇护。
她的眼眶微热。
神灵一直都在,一直庇护着祂的信徒!
她说:“谢谢神主大人!”
神灵朝她看一眼,然后涉水而去。
季鱼下意识要跟上,尔后才反应过来。
不对啊,她不会涉水,一旦往前一步,绝对会直接栽入水里,结果不是溺死就是病死。
岌岌可危的理智制止她作死的行为,只能遗憾地目送神灵离去。
这时,神灵回首望过来。
祂站在铺满巫神花的河面上,隔着彩色的冕旒,遥遥凝望,似乎在示意,让她跟上来。
谁能拒绝一位神灵的邀请呢?
至少季鱼不能!
季鱼深吸口气,然后一脸坚定地迈开双腿。
当她的脚落在河面上时,踏着堆叠在河床上的巫神花,并稳稳地站在那里,河床上的巫神花托着她,并未让她直接摔入水中。
季鱼顿时明白了,不再害怕,赶紧踩着河面的巫神花,来到神灵身边。
巫神花在河面轻晃,黑暗的天幕下,那蔓延而去的巫神花,就像铺就出一条不知通向何方的路。
神灵与人族通灵者走在这条巫神花铺就的路上。
季鱼望着前方黑暗的路,却一点都不害怕,因为神灵在身边,她知道神灵会庇护自己。
河水悠悠,夜色冥冥。
不知不觉间,村子已经消失,两岸是看不透的黑暗。
这一刻,季鱼清晰地感觉到,这里已不是人间,而是一条通往幽冥的路,脚下的河不再是大氏河,而是通往幽冥的幽河。
在古老的传说中,幽河的尽头与天地相接,那里是一个叫暗渊的地方。
那是天地的极暗之地,称为无尽暗渊。
暗渊有无数的怪物,它们会从暗渊爬上来,顺着幽河而下,来到人间,祸乱人间……
季鱼面色凝重。
神灵的力量在衰退,那些曾经畏惧神灵的怪物便会从幽河进入人间,给人间带来灾难、带来毁灭。
唯有神灵能驱除这些怪物!
原来如此!
季鱼不禁闭眼,终于明白祢神祭时,褚大人的所求。
他们所求,不过是想借用神灵的力量,消弥人间的灾难,保住大夏皇朝的统治,让百姓免受灾厄困苦。
然而神灵已无能为力。
这又何尝不是一种神罚呢?
当人不再信神、敬神,神灵终究会消亡,于是神灵庇护人间的力量消失。
神灵不再守护人间,便也是一种神罚!
时隔千年,神罚终究降临。
突然,神灵停下。
季鱼抬头望祂,顺着神灵的目光看去,只见前方一条悬挂于黑暗天际的河流,它倒悬于天际,巫神花在那倒悬的水中飘荡。
这里是……
“幽河的源头。”神灵开口。
祂的声音飘渺,似是从遥远的时空传来,响在脑海中,令人不由自主聆听。
就在这时,季鱼看到一只怪物从倒悬的河中出现。
它长得非常古怪,有人类的四肢,身上覆盖着疙瘩一样的黑色鳞片,有三条开岔的尾巴,四肢只有四趾,有弯曲而锋利的爪子。
它有着人类一样的五官,却是青面獠牙,狰狞而丑陋,散发邪恶的气息。
看到出现在幽河中的一人一神,怪物脸上露出轻蔑又贪婪的嬉笑。
“原来是你,你仍在执迷不悟吗?为何不归来?你的归宿应该是暗渊,而非人间,那片人间有什么好的?为何你都被抛弃了,仍不愿归来,神性对你的影响就这么大吗……”
怪物的话还未说完,便被凌空而起的巫神花绞碎。
那柔软的、火红的巫神花,在这一刻化作可怕的利器,轻而易举地将怪物的身躯绞碎。
怪物的脑袋从倒悬的河水砸落下来,砸到他们脚下。
此时怪物并未死亡。
怪物瞪着一双铜铃般的大眼,嘴角露出诡异的笑容,“神灵早已消亡,你还在强求什么……”
嘭的一声,怪物的脑袋爆炸,化作漫天的血雾,洒在河面的巫神花上。
火焰般的巫神花汲取怪物阴邪的血雾,它的色泽越发的妖异糜艳,散发不祥的气息,不再神圣。
风从黑暗的河岸吹来,有巫神花飞起,朝着河岸两边飞去。
染血的巫神花落在河岸,落地生根,以另一种姿态生长,变成岸边带着火焰般的幽河花,宛若地狱火焰的色泽。
季鱼看呆了。
隐约中,她知道自己成为一名见证者,成为见证历史的人。
在她的颤抖中,神灵回首,遥遥地朝她凝望而来。
季鱼病倒了。
这次的病来势汹汹,让阿婆和阿黍他们操碎了心,正忙着秋收的族长也抽空过来探望,然后叹气。
族长忧心忡忡地问:“怎么突然病得这般严重?可是最近卜筮太累?”
“应该不是。”
阿婆摇头,一双眼睛暗沉,布满皱纹的脸格外严肃。
族长对上她的目光,心中微悸,想到什么,张了张嘴,低声问:“难道是神主大人……”
阿婆朝他摇了摇头,示意他别说。
族长叹息,转移了话题:“今年风调雨顺,是个丰收年,等到过年时,让族人多宰几头牲畜,届时让大家能过个好年。”
阿婆脸上露出笑容,“如此甚好。”
送走族长,阿婆回房里去探望生病的少主。
阿黍守在床前,正在打瞌睡,见阿婆进来,她赶紧抖擞起精神,欢快地说:“今天一整天,少主都没有再发热,想必再过几天就好了。”
她确实很高兴,这次少主病得来势汹汹,她真的很担心少主熬不过去。
阿婆看她瘦了一圈的脸蛋,知道她最近没怎么休息,说道:“你去睡吧,今晚我守着。”
阿黍困得厉害,说道:“阿婆我先去睡了,少主这边有什么您要叫我呀。”
阿婆嗯了一声。
等人离开后,阿婆坐在床前,看着床上苍白瘦弱的少女。
半晌,她沉沉地叹息一声,将一个坠着云纹银片的巫神结戴在她手腕上,轻轻地将之放回被褥里。
天色暗下来时,季鱼醒过来。
看到守在床边的阿婆,她露出笑容,有些撒娇地说:“阿婆,我饿了。”
阿婆将在炉子上温着的粥端过来,等她喝完粥,又喂她喝药,见她出了一身汗,说道:“现在你还病着,先忍忍,等你好些再沐浴。”
知道她是个爱干净的,阿婆少不得要叮嘱。
季鱼浑身无力,就算觉得身上黏黏的,难受得厉害,也只有忍着。
大概是白天时睡多了,晚上季鱼没什么睡意,靠坐在床上发呆。
一阵夜风从半开的窗吹进来,带来巫神花特有的气息,淡淡的香,清冽怡人。
季鱼转头,看到出现在屋子里的神灵,她惊喜地挺直背脊。
“神主大人!”
神灵俯首看她,缓缓地伸手,修长瓷白的手中,有一片火红色的花瓣,是巫神花。
季鱼盯着这片巫神花瓣,问道:“神主大人,您送我的?”
神灵微微颔首。
她开心地接过,虔诚地说:“谢谢神主大人,我很喜欢!”她小心翼翼地将花瓣放入腰间挂着的小荷包里,随身携带着,就算睡觉也没解下。
神灵安静地看着,然后伸出手,手指轻轻地点在她的眉心间。
这是神灵的祝福。
季鱼垂下的眼睫微颤,心里生出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从心脏往上涌,哽在嗓子眼里,让她无法倾吐。
神灵离开了。
她紧紧地握着荷包,空气中还残留着巫神花的香气,脸上渐渐地露出笑容。
季鱼的身体开始好转,不过几天就恢复。
只是这次大病一场,让她瘦了许多,身体看着越发的单薄,给人一种病态之感。
前来问卜的族人见状,总要叮嘱她好好休息,别再生病。
季鱼笑着应下。
是夜,季鱼再次跟着神灵离开神屋。
神灵依然来到大氏河边,岸边的一株巫神树上,火红色的花瓣落下,漫铺在河面上,镇压从幽河而来的暗影和怪物。
这是神灵对大氏村的庇护。
在冬季到来之前,季鱼每晚都会跟着神灵离开神屋,安静地看着巫神花坠落河面,镇压幽河的怪物,不让它们侵扰人间。
有时候,神灵会带她进入幽河,来到幽河的源头。
人族本不应该窥见这样的秘密,然而因她是侍奉神灵的通灵者,得以以孱弱的人族之躯,探寻幽河源头的秘密。
季鱼的胆子也越来越大,偶尔还会主动问神灵问题。
神灵的脾气很好,不管她问什么,祂都会回答,有时候如果不能回答的,祂会选择性沉默。
季鱼很喜欢聆听神灵的声音,飘渺清冽,能涤净心灵,总能让她心头的焦虑不知不觉间消失,渐渐变得平静。
冬天到来时,琥珀树上的叶子在冬雪中纷扬而落。
如蝶翼般的落叶坠落在河面,幽静的河水倒映着琥珀色的枯叶,大氏村似是被它们宣染出一种静谧之美。
冬日的大氏村是格外美丽的。
季鱼坐在栏杆前,望着屋外静静流淌的大氏河。
一道哒哒哒的脚步声响起,阿黍抱着一件貂皮斗篷跑过来,披在她身上,一边抱怨道:“少主,这里风大,您别坐在这儿吹风,阿婆看到又要骂您了。”
“那你别告诉阿婆。”季鱼朝她笑,“难得今天阿婆出门,就让我多瞧瞧外面的风景呗。”
她的身体不好,每到冬天时,周围的人都怕她生病,巴不得她足不出户,一直窝在屋子里,躺在床上。
如今跟随神灵见识过夜晚的大氏河,知晓幽河的秘密……再也回不到从前,也让她越发的珍惜眼前的一切。
她喜欢大氏村的四季之景,每一季都让她珍惜、喜爱。
季鱼想着,看了眼安然地坐在旁边的神灵。
自从神灵带她去了一趟幽河后,神灵出现的时间越来越多,甚至有时候连白天时都会出现。
她不知道这代表什么,只是本能地高兴,欢喜于神灵的出现。
阿黍苦着脸,“我可以不告诉阿婆,可要是您病了,不用我告诉,阿婆就知道了。”
“好阿黍!”季鱼讨好地说,“你就让我再坐会儿,这边的风景好,我想多看看。”
阿黍纳闷:“哪里好了?不都和平常一样吗?”
“自然是好的,你看琥珀树开始落叶了,它的落叶依然是琥珀色,没有枯萎,或许它们的脱离只是一个归途。等雪停了,枝头又会冒出新芽,新的叶子与旧的叶子交替,像不像一个轮回?”
阿黍挠了挠头,很老实地说:“少主,我听不懂。”
季鱼笑了笑,将双手拢在斗篷里,对阿黍道:“阿黍,你去煮壶巫神花茶过来。”
阿黍清脆地应一声,又哒哒哒地走了。
等阿黍离开,季鱼转头看向身边的神灵。
她的双眸亮晶晶的,兴致勃勃地说:“神主大人,过几天是长樱的婚礼,您要去看看吗?”
今天阿婆便是被季长樱家请过去。
阿婆作为大氏村一名德高望重的长者,村里若是有什么喜事,都会请她过去。特别像婚礼这种,一般女方都会在婚礼的前几天,特地请阿婆给新娘压喜被,写祝词。
神灵偏首看她,问道:“你喜欢?”
季鱼点头,“嗯,挺喜欢的,因为很热闹。”
她的眼眸清透,里面盈满笑意,脸上是对婚礼的期盼和祝福,还有年轻人特有的好奇心。
神灵虽不通人性,却也知晓人间的婚礼是怎么回事。
这时,一片巫神花从屋外飘过来,祂伸手接住,将之递给她,说道:“去罢。”
神灵以为她想去,年轻未婚的姑娘家对婚礼好奇是正常的,她也到该成亲的年纪,或许也向往婚礼。
通灵者侍奉神灵,并不禁止婚配。
历代那么多通灵者,大多都会选择结婚,只有少数通灵者将一生侍奉给神灵。
通灵者的后代大多数都是通灵者,这也是通灵者选择结婚的原因,像季鱼的母亲,就是上一任的通灵者。
季鱼见他又送自己巫神花瓣,满脸欢喜,“谢谢神主大人。”
她双手接过,将这片巫神花瓣郑重地放到腰间的荷包里,随身佩戴,日子久了,身上好像也沾染巫神花的气息。
大概神灵出现的地方都有巫神花,代表了神灵,所以大氏村的人极为衷爱巫神花,季鱼自然也一样。
只是很少有人像季鱼这样,会随身携带巫神花,以免对神灵不敬。
不过这是神灵送给她的,自是无妨。
婚礼这日,季鱼和神灵都去观礼。
季长樱家的人没想到少主居然会来,热情地请她进去,让她坐在主位。
季鱼哪里好意思坐在那里,虽说按身份,作为大氏族的通灵者,确实比在场的人身份都要高。可撇开这些,且不说她的年纪小,又是客人,还有神灵在,她哪里能坐主位?
季鱼推脱后,找了个观礼的位置坐下。
众人不敢靠她太近,于是她身边的位置空下来,跟着季鱼来凑热闹的神灵施施然地坐下。
看到身边一身庄重肃穆的神灵,季鱼不禁捂嘴笑起来。
神灵偏首看她,似是在询问她笑什么。
季鱼朝祂所在的方向偏了偏身子,以袖掩唇,小声地说:“我很高兴,能和神主大人一起来观看婚礼,如果他们知道,神主大人亲至,一定会高兴到要晕过去。”
甚至连神灵坐过的椅子都要当成传家宝。
这么一想,她又不禁笑出声。
神灵岿然不动,似乎不懂凡人的想法。
等婚礼结束,一人一神离开,并未留下来吃喜宴。
附近的人大多都去吃喜宴,外面没什么人,只有一些孩子在街上跑来跑去,你追我赶,发出欢快的笑声。
天空突然下起雪。
纷扬的雪花飘落下来,路上的人纷纷赶回家。
雪轻盈地落在神灵身上,又被风吹散。
神灵安静从容地走过,任由风雪拂过衣摆,宛若这天地间的一道清风,一滴雨露,一抔黄土……
自然而然地融入这天地间。
一阵风吹来,季鱼打了个喷嚏。
神灵伸手,几瓣巫神花瓣自祂掌心飞起,绕到她面前,将落到她身上的风雪驱散。
季鱼瞪圆了眼睛,悄悄看身边的神灵,说道:“神主大人,您不必如此,我吹点风也没事。”
神灵不语,朝前走去。
季鱼赶紧跟上,眼睛滴溜溜地转着,然后抿嘴一笑。
她知道,神灵如此只是避免她生病,谁让她的身体确实不好,吹个风就能病倒。
不过自从入冬后,她都没有生过一场病。
往年只要天气转冷时,便是大病小病不断,屋里都是汤药的气味,苦得瘆人。
然而今年都下雪了,她仍是好好的,连阿婆都觉得不可思议,认为是不是她的身体有好转。
季鱼知道自己的身体情况,她的身体这辈子就是这样了,不可能有好转,没有生病,全赖神灵的庇护。
神灵给她的巫神花瓣,能避免风邪入体。
所以她才会贴身戴着。
路上,季鱼问神灵,“神主大人,今天的婚礼怎么样?是不是很热闹?新娘子真漂亮,新郎是村西那边的,两人从小就认识了,曾经在祢神祭的庆典时,为争一柄巫神杖打过架呢,算是不打不相识……”
风雪之中,她轻快地说着新郎新娘的故事,神灵安静地倾听。
神灵的话不多,但祂从来不会打断别人的话语,是一个非常合格的倾听者。
季鱼的胆子在这种无声的纵容下越来越大,有事没事就会找神灵说话。
晚上,神灵离开神屋。
季鱼依然跟在神灵身边,看着漫天的巫神花飞来,落在冬日幽暗寒冷的河面上,镇压从河中出现的暗影和怪物。
大氏村仍能维持宁静祥和,多亏神灵每晚的庇护。
季鱼看了会儿,终于忍不住问:“神主大人,如果有一天,幽河的怪物上岸,人间……会如何?”
神灵回答她:“人间炼狱。”
神灵的声音像是飘散在风中,又像是狂风暴雨般灌来。
季鱼僵立片刻,然后扯了扯唇角,发现面颊一阵僵冷麻木,像是被冻僵硬了。
她伸手轻轻地搓了下自己的脸,让脸色不那么难看。
直到夜深,神灵返回神屋。
季鱼默默地跟在神灵身后,看着神灵进入主殿,站在那里久久未动,好半晌方才回房歇息。
翌日,季鱼又晚起了。
祈福完后,她就回房去睡个回笼觉。
等她醒来时,又遭到阿婆的唠叨,“你昨晚又去做什么了?就算和神主大人去斩妖除魔,也不至于一宿都没睡吧?”
虽然睡了个回笼觉,季鱼看着仍是恹恹的,打着哈欠说:“我昨晚思考人间大事去了。”
阿婆:“……”
唬弄完阿婆,季鱼就跑去主殿那里找神灵。
果然,她进去时,就见神灵立于神台旁边,神台上的神像则消失了。
第一次发现神台上的神像消失时,季鱼还吓了一跳,等她看到神台旁立着的神灵,总算安心几分,然后渐渐地便习惯神灵不会永远端坐在神台上的事。
这一幕,就像神灵走下神台,来到人间。
季鱼不知神灵为何如此,觉得可能是神灵的神力在衰退,为此总是担心不已,不知道能为神灵做什么。
“神主大人。”季鱼一脸认真地说,“如果有一天幽河的怪物上岸,请您告诉人间,人们会竭尽最大的努力守护人间。”
“人间不仅是神灵的人间,也是人族的人间。”
神灵的目光似是穿过冕旒,看向面前的人族通灵者。
许久,祂颔首:“可。”
季鱼抿嘴笑起来。
冬日走到尽头时,迎来了人间的新年。
人族兴起后,有了过年的习俗,大氏村自然也不能免俗。
不过在大氏村,不叫过年,新年叫迎神节。
一大早,神屋这边就热闹起来。
迎神节这日,村里的人都可以来神屋拜神。
季鱼从早忙到晚,直到天色暗下来,天空开始下雪时,拜神的村民们总算离开。
她也累坏了,瘫在那里不想动。
直到眼角瞄见红白相间的巫神袍角,瘫在椅子上的人族通灵者马上端坐好,一副优雅端庄的模样,努力地在神灵面前维持通灵者应有的仪态。
神灵在她身边坐下来,看向桌上的迎神宴。
这是村里的人为她准备的迎神宴,就摆放在神屋里,按照规矩,只有她一个人能享用。
当然,现在多了一位神灵。
季鱼倒了一杯巫神酒推到神灵面前,说道:“神主大人,这是村里人酿的巫神酒,您也尝尝。”
神灵没有拒绝,伸手接过。
看着巫神帽的冕旒晃动,季鱼瞪大眼睛,心里有几分痒痒的。
夜幕蔓延,北风呼啸,隐约能听到炮竹声。
屋檐下的巫神灯一盏盏被点亮,灯光迤逦,在夜色中闪烁。
或许是在这特殊的节日里,气氛太好,让季鱼生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她说:“神主大人,我可以看看您吗?”
神灵不语,如端坐神台上,安静无声。
季鱼喝了杯巫神酒,再次壮起胆子。
“我想看看您!”她有些颤抖地说,一双清澈的眼睛凝视着面前的神灵。
神灵凝视她半晌,微微颔首:“可!”
瞬间,她脸上露出了笑容,伸出颤抖的手,小心翼翼地揭开巫神帽上的彩色冕旒。
神灵的面容渐渐地出现在人族通灵者的面前……
第214章
垂落在神灵面前的巫神帽的彩色冕旒被一只颤抖的手慢慢地拨开,神灵的面容终于被人族通灵者窥见。
首先是一双异色眼瞳,一金一黑。
金色充满无欲的神性,黑色充满不祥的邪恶。
对上这双异瞳,季鱼颤了下,却固执地没有退缩。
或许早在神灵带她前往幽河的源头,让她得以窥见幽河的秘密时,她就知道神灵不再是高坐神台上、神圣高洁的神灵。
神灵走下神台,进入人间,与人间的凡人生出交集。
这一刻,她终于清楚地意识到,神灵被污染了。
这才是神灵走下神台的原因。
神灵平静地看她,问道:“你在悲伤?”
凡人身上浓重的悲伤袭来,纵使是无欲无求的神灵,似乎为之触动,垂首询问。
季鱼勉强地笑了下,轻轻地嗯一声,微颤的眼瞳聚焦,目光落到神灵的面容。
这一刻,她清澈的眼瞳倒映着神灵的面容。
这是一张比想像中要完美的脸庞,瓷白的肌肤,不见血色,不见瑕疵,满足了凡人对神灵的所有幻想。
神灵是神圣的、高贵的、完美的。
神灵的容貌俊美昳丽,五官精致姣好,却不会让人第一眼注意到祂的容貌,更多的是注意到那双异瞳。
神性与邪恶汇集在神灵的双眼里。
无尽的悲伤在心底蔓延,季鱼很难过,慢慢地收回手,凭由彩色的冕旒重新坠落,遮住神灵的面容。
以及那双金黑异瞳。
她伸出手,紧紧地揪住神灵的衣摆,痛苦得几欲窒息。
或许早该想到了。
这千年来,无数的神灵湮灭,氏族消亡,没有神灵能逃得过神灭的天意。
大氏村的族人仍在固执地侍奉着他们的神灵,祈求神灵别离开,他们愿意生生世世侍奉神灵,祈愿神灵岁岁安康。
可是神灵早就应该在千年前的那场神战中消逝。
神灵默然,垂眸看向那只抓着巫神袍的手,纤细、苍白,她抓得太紧,骨节泛白,青筋毕露。
这一刻,人族通灵者的悲伤在神灵心里烙下了一道印记。
神灵做出了一个不符合身份的举动。
祂伸手,轻轻地放在人族通灵者的脑袋上,说道:“不必悲伤,此为天意,亦为神灵的归途。”
季鱼红着眼睛看祂,固执地问道:“神灵的归途是幽河的尽头暗渊吗?”
神灵不语。
半晌,祂悠然地问:“如果是呢?”
神灵最好的归宿,便是千年前湮灭于神战之中。
只有强行留下来的神灵,最终神性消失,堕落为暗渊里最邪恶的怪物,这是神灵逆天而行的最终归途。
季鱼怔然,握住神灵袖摆的手却死死捏紧,像是要握紧什么,或者是挽回什么。
可是时间总是往前走,岁月流逝,人间沧海桑田,从来不能回头。
不管是神灵,还是凡人,终究无法抗衡时间的无情流逝。
“纵使如此,神主大人应该是我们的巫神。”季鱼缓缓地开口,“这一千年来,您庇护大氏族世世代代,不管您最后是否归于暗渊,我们都不会放弃……”
神灵的堕落,何尝又不是为了滞留人间,庇护大氏村,守护这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