挂断电话之后,钟晚撑在窗台边,对着窗外的夜空望了许久。
如果没有魏阿姨,也不会有现在的她。
她和魏司莹高中时,魏阿姨辞了学校教师的工作,在家专职照顾她们俩,辅导她们的功课。
更小的时候,她误以为是卢文茵抛弃了她,每晚躲在被子里偷偷哭,也是魏阿姨过来安慰她。
恩易偿,可情却难还。
钟晚毫不犹豫地,把卡里剩下的余额几乎全部转给了魏司莹,但也是杯水车薪。
这半年她在港岛四处折腾,好一段时间,都是入不敷出的状态。
钟晚又在手机通讯录里划了个遍,没找出能一次性借她这么大一笔钱的人。
分开来多问不同的人凑凑,或许能凑出那个数目。
她先打开吴邈邈的聊天框时,输入一行字,顿住,又全部删掉。
钟晚闭上眼,想起当年她的便宜爹被催债的场景,起先他就是问老友都借了一遍钱,朋友也都变成了仇人。
那时家里每天都是来要债的他的旧友,让她潜意识排斥这个局面。
正觉穷途末路时,像是什么命运的指引,身后啪嗒啪嗒一阵响。
不远处的衣架,有个手包没挂稳,连包带里边的东西全都掉到了地上。
钟晚心烦意乱地过去捡,看到了跟口红、镜子一起摊在地面上的,那张黑色烫金边的卡片。
她实现落在那两行字上,缓缓蹲下身,靠在墙角坐在毯子上。
须臾后,还是拨出了那串电话。
欠一群人的,不如只欠一个人。
钟晚指尖冰凉,说不上此刻是什么心情。
对面迟迟未接,耳边只响起有节奏的滴声,像是倒计时的宣判。
快要响起忙音时,耳边终于安静。
电话已经接通。
钟晚清了清嗓子,先开口:“您好,梁先生。”
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响起,低沉冷冽,仿佛很遥远,“你是?”
“我是钟晚。”
对面没声音,时隔近一个月,显然没想起她这号人。
或许,梁序之本来就不知道她的名字,只是一时兴起丢了个联系方式。
钟晚咬了下唇:“月初在万泰的酒会,我跟您见过。在酒店门口,您让司机给了我一张名片。”
她可能真的道行不够,涉世还未深,骨子里又带着不知哪来的清高气,只是这样一句话,竟已感到不适。
梁序之:“嗯。”
大概是记起来了的意思,而后,等她的下文。
钟晚再次鼓起勇气:“我遇到一些困难,可能需要您帮忙,不知道还方不方便。”
可能,他能解决的,还不止是钱这一件事。
她继续道:“如果您需要我做什么,您可以提,只要我…能做到。可以吗?”
电话那边没马上出声,安静的房间中,钟晚仿佛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梁序之没回答是否可以,情绪不明地说:“等我空了,会让人联系你。”
电话挂断,钟晚如释重负一般,靠坐在墙边抓了下头发。
问题似乎得到了解决,可她心里像是悬上一颗更大的石头。
钟晚不知道梁序之什么时候会联系她。
好在她那些存款解了魏阿姨那边的燃眉之急,听魏司莹说,已经安排好下一期的化疗。
隔了几天,钟晚寻了个空,给魏阿姨打视频电话。
才不到一年,魏阿姨憔悴了许多,肤色蜡黄,嘴唇更是一点血色都没有,戴着帽子,遮住因多次化疗日渐稀疏的头发。
“晚晚,听阿莹说,她去找你借钱了。其实活了大半辈子,我越来越觉得人的生死命数都是定的,我跟她也说过好多次,这病是绝症,再治也是徒劳。”
钟晚心中一阵酸楚,却怕魏阿姨看着更难受,强扯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您也说了,生死命数都是定的。那现在就是老天爷还想让您在人间多待几年,而且,谁说是绝症的,说不定什么时候病情就控制好了呢。”
魏阿姨叹一声气,问起她近况:“你也去年刚毕业,上学时候那部戏的片酬也不自己存着,拿出那么多钱给阿姨治病,你自己怎么办?虽然阿莹没跟我说,但别以为我心里没数,住了那么久的院,钱肯定流水似的往出花。”
钟晚还是笑,哄她道:“我现在可能赚钱了,港岛发展机会又多,前阵子参加比赛拿了个冠军,还去演了袁昊导演的电影,您知道他吧,很出名的。”
而后,又掰着指头数了数这位袁导拍过哪些红遍大江南北的电影。
“所以,魏阿姨,您可得等着看我的电影上映,我在里边演一个反派角色,可坏了!”
许是人逢喜事精神爽,魏阿姨从床上坐起来一些,刚才自怨自艾的神色果然淡了几分,“哟,怎么演反派去了?晚晚长得这么乖,更适合演你大学时候拍的那种青春的偶像剧呀。”
钟晚也不打算跟魏阿姨讲影视圈里这些弯弯绕绕,只挑了下眉,开玩笑说:“总要多挑战自己嘛。”
有的没的聊了半天,魏阿姨看着心情好多了,但扛不住化疗的副作用,中途下床去洗手间吐了一次,。
回来之后,她掩面咳了几声,语重心长道:“港岛还是生活压力大,能发展好当然再好不过,要是太辛苦了,就还是回内地,也能离阿姨近点儿。”
钟晚点点头:“我过段时间一有空就回去看您,只是…最近几天还走不开。”
魏阿姨:“我这倒是没事,打电话也是一样的。不过晚晚,你实话跟阿姨说,你毕业突然要去港岛,是不是想去打听你妈妈的消息。”
钟晚垂眸,沉默了一会儿,声音轻轻的:“算是。”
“傻孩子。”魏阿姨叹声道:“人这一辈子啊,就算知道很多事都是徒劳,可就是想求个答案或者结果。”
快一周过去,梁序之仍然没有联系她。
钟晚有时都短暂忘记了还有这件事,怀疑自己是不是在梦里给他打的电话。
可通话记录又真切切留在列表里。
这天,《罪恶街区》的副导联系她去补一场戏。
这次是和女一号的对手戏,增添的剧情也是为了让女主角的人设更丰满,虽然她出镜时长不足三分钟,但片酬也会相应再多出一小部分。
虽然十八岁前,钟晚的日子过得比同龄人坎坷,但当她大二时参加大学生戏剧节初绽头角,拿了团队金奖和个人最佳演员奖,又一举被导演请去演网剧主角时,坦白讲,她也曾有过未来前程一片光明的错觉。
不仅光明,还能有许多条路可供选择。
但五年之后回想,才发现当时那些辉煌只是昙花一现的泡影。她以为的起点,好像已经是所能企及的顶峰。
去补戏时,钟晚早早就到了剧组等待。
今天跟她有对手戏的这位女一号叫段孟霞,四十多岁的老演员,塑造过很多脍炙人口的角色,年轻时还拿过两次影后,在圈内口碑也不错。
但毕竟咖位在那里摆着,段孟霞每次拍完就去房车里歇息了,钟晚之前在剧组那些天,连句话也没能同她说上。
这次等待中途,她随手用手机搜了下,发现段孟霞早年有在港岛大剧院演舞台剧的经历。
钟晚这么一回忆,想起卢文茵的简介里也提到,她刚回港岛时在那家剧院演出过一段时间,跟段孟霞在剧院的时间段还有重合。
她坐直身子,往段孟霞方向多看了几眼。
所谓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总算是找到一个当年和卢文茵可能有过交集的人。
快到下午,钟晚这场戏终于补完。
段孟霞为人和善,接过助理递来的水喝了小半瓶,看着她笑说:“刚才表现的不错,尤其那段眼神戏的情绪处理,比大部分新人都要专业了。”
钟晚立刻道:“您过奖了…希望以后还有机会跟段老师学习。”
段孟霞笑了笑,又看她一会儿,若有所思地说:“欸,你给我的感觉,特别像以前认识的另一个演员。”
钟晚眼睛一亮,无论她想说的是不是卢文茵,她都得把这个名字提出来。
“卢文茵吗?”
坦白讲,她们俩长得并不像,尤其是眼睛和脸型,钟晚都没有遗传到她。
卢文茵有一双含情脉脉的桃花眼,看人时带着天生的媚态,而钟晚是杏仁眼,乍一看显得干净又清澈。
段孟霞愣了下才点头,好奇道:“之前也有人说你跟她像吗。”
钟晚摸摸鼻子,只能心虚地说,她自己觉得像,因为她很喜欢卢文茵的电影。
段孟霞笑:“嗯,她的眼神戏也特别好,当时在剧团的时候,所有人都觉得她很适合去演电影。”
钟晚假装是一个资深影迷,追问:“后来呢?我看早年的媒体上说,是有导演去找剧团专程请她。”
她又假意喃喃感叹:“看来演话剧也能有机会出头啊…”
段孟霞看她一眼,摇摇头道:“哪有那么多天上掉馅饼的事。她在剧团的就跟梁家的一个女孩子关系很好,第一部 电影的资源应该是她帮忙拿到的。”
“霞姐,袁导找您过去讲下一场戏。”
“嗯,我这就来。”
钟晚还想继续问,段孟霞却被导演叫走了。
她已经杀青,也没理由在剧组继续留,站在原地沉沉呼出一口气,跟副导打了声招呼,离开拍摄场地。
返回公寓后,钟晚再一次从头到尾翻了一遍卢文茵写给她的那些信,读到天黑才把信封都放回去。
卢文茵后来有很多信都像写日记一样,提到的人很多,但基本都没有直接写出人名。
基本都用“另一个演员”“我的朋友”这种词来指代。为数不多提了名字的,也都是个昵称。
钟晚从信中发现一个被她叫做“阿姗”的朋友。
紧接着,她又在搜索引擎查了半天关于梁家的信息,还真查到一个名字里有“姗”字的女人。
梁虹姗。
媒体有报道过关于她的新闻,内容是和先生纪为南一起在内地投资了几家小学。
而纪为南这个名字,钟晚非常熟悉。卢文茵跟她的便宜爹私奔去内地前,跟纪为南有过婚姻,后来回港岛后,媒体也报道过两人的八卦。
但纪为南的妻子跟卢文茵是好朋友,关系好到能帮她拿电影资源的程度…
钟晚手撑着下巴,在纸上画了个图。
这复杂的人物关系让她头都有些晕…
但第六感告诉她,梁虹姗可能知道些什么,但她也是梁家的人,万一真有隐情,梁序之怎么可能帮她查真相。
钟晚跟他无亲无故,而梁虹姗跟他是一家人。
她站起身,去厨房泡了杯红枣茶。
钟晚低头看着玻璃杯里的两颗红枣出神时,一阵手机铃声打破了屋里的沉寂。
“钟小姐好,我是梁先生的司机。您现在方便吗?梁先生要见您。”
钟晚手一抖,被杯中溅出的开水烫到,眉尖紧蹙,深吸一口气,尽量冷静道:“啊…我方便的。”
“好,麻烦钟小姐把地址告诉我,我现在过去接您。”
钟晚报出地址,挂断电话后,靠在灶台边上,垂眼望向杯口蒸腾的雾气。
烟雾袅袅,缓慢升到空中,颜色渐淡,最终散得完全透明,不剩任何痕迹。
尽管梁序之不可能帮她,但靠近他,似乎也能靠近她想要的答案。
钟晚原以为,梁序之这个点要见她,大概是要约见在酒店,或是公寓之类的地方。
实话说,成年后的那几年她都在为生活做打算,刚入校时认真上课刷综测,闲暇时去话剧团排练,后来去拍网剧,大四回来又忙着补专业课、赶毕业论文。
虽然在大学追求者众多,但她从来没有闲心去谈恋爱,或是跟异性暧昧。
如果梁序之一来就要先走这个程序,钟晚还是心情说不出的复杂。
即便他身家亿万,样貌也远胜演艺圈里那些当红男星。
当钟晚上车后,司机告诉她,他们的目的地是铜锣湾的赛马场。
到达时,今夜晚场的赛马刚结束,门前人潮涌动,热闹非凡。
建筑外墙上有万泰集团的logo,意味着这家马场也是梁家的产业。
司机也不多话,带着钟晚进vip通道,一路畅通无阻,乘电梯直达观众席二层。
二层设有包间,靠近赛场的那面是玻璃墙,里边装潢华丽,松软细腻的羊毛地毯,踏上去如追云间。沙发前有很大一张实木桌,桌沿雕着复古法式花纹,桌上一盏香炉,焚着沉静的檀木香,香味幽淡自然。
司机约莫五十岁的样子,穿着老派的衬衫马甲,在门口朝她微微颔首:“梁先生还在跟人谈事,钟小姐请在这里稍候。”
钟晚点了点头,应了声好。
司机说完就带上门离开了,房间中只剩下她一个人。
钟晚环视一周,心跳仍然极快。
她往玻璃墙方向走,而后停住。
赛马虽然已经结束,下边的马场依然是灯火通明。有选手还在跑道边笑着说话,工作人员在四处整理场地。
整间屋子,空气中都弥漫着似有似无的檀香。
明明是来看比赛的,却焚这样让人沉静的香,也许是用来调节观赛贵宾的情绪,两相冲突,却又不违和。
天边还是悬着一轮孤月,灰沉沉的云层遮住了月亮一角。
钟晚不知等了多久,听到身后开门的声音。
她倏地回过头。
门开了,梁序之仍然是一身黑衣,坐在轮椅上,被保镖推着进来。
他今天没有穿西装,只是丝绸质感的黑色上衣,解了一颗扣子,肩膀宽阔,颈部线条分明。再往上,是那张惯常矜贵又淡漠的脸。
钟晚礼貌性往他那边靠近几步,嗓音细甜地叫人:“梁先生。”
梁序之没应话,视线也没在她身上多停,保镖推着他到了玻璃墙边。
即使钟晚站着,他坐在轮椅上,没有任何言语,也仿佛天生就高高在上。
他身后跟着好几个人,助理、保镖、马场的侍者。
侍者给他斟了杯茶,恭敬地放在他旁边的茶几上,又有助理递来一个平板,梁序之接过,低头看着,嗓音低沉:“钟晚。”
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
钟晚也不知作何回应,只站在离他不远不近地位置,轻声道:“…对,是我。”
梁序之漫不经心划着平板,钟晚余光扫到了上面的两行字。
[杭城大学,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
[20xx年,网络剧“在夏天遇见你”饰演许曼]
梁序之在看她的资料,就这样当着她的面,毫不避讳的。
他们之间,无论是什么关系,他本就占据着绝对的主导权。
钟晚也不知道现在应该做什么,就还站在原地,想静静等他看完那份资料。
不多时,梁序之把平板关掉,刚才落在他脸上冷白的光也黯淡下去。
贵宾间内灯光本来就暗,底下马场都是灯火通明,他仿佛就身处明与暗的交接线,两侧光影交叠在他鼻梁上,形成一条模糊的影子。
梁序之缓慢偏过头,抬眼,又是惯常的惜字如金,微启唇,落下平淡的几个字:“想要什么。”
钟晚同他对视,回答前的那个瞬间,想到王尔德的道林·格雷的画像。
她和梁序之的交谈,并不像情人之间隐藏在暧昧之下的施与求,而只是一场完全不对等的谈判。
王尔德故事中的少年对着镜子许愿,和魔鬼做交易,交出了自己的灵魂。
而她不会。
直到很久之后,钟晚才知道,他跟她一样,也厌恶那些包装欲念的虚伪掩饰,但深究起来,那时他们之间,揭下虚妄的外壳,似乎也没有多少真实的存在。
钟晚抿了下唇,按捺住心中忐忑,“最需要的是钱……如果可以,还想拍几部电影。”
余下的,就靠她自己徐徐图之了。
梁序之:“还有吗?”
钟晚垂眼,摇了摇头,扯出一个很模式化的笑容,冠冕堂皇道:“我是想走捷径,但做人也不能太贪心了,不然很可能一无所获。”
梁序之靠在椅背上,没说话,也没问她需要多少钱,片刻后,缓慢抬起一只手。
钟晚来不及多思考,但也记得她是来做什么的,只凝滞一瞬,就快步过去,去碰他那只手。
他们只有极短暂的接触,像是电流蹿过指尖,钟晚只感觉到,他小指上的那枚银色尾戒在她掌心划过,留下极冰凉的触感。
这一下,钟晚手脚都好像无处安放,无意识蹙着眉,目光躲闪,难掩局促地站在他面前。
梁序之看着她,勾了下唇,嗓音极低,“原来就这点胆子。”
“……”
梁序之语速缓慢:“我只是让你过来。”
他没说下去,垂眼,目光划过她刚才朝他伸向的那只手上。
钟晚更觉无措,尤其他身后还有助理、保镖什么的在场,耷拉着脑袋嘀咕:“您又没说…”
“梁先生。”她话锋一转,马上又问:“作为交换,我需要做什么?”
她原本是明白他们是什么性质的交易,但梁序之这个态度,让她有点不确定了。
梁序之只眼神示意了下,他身后那几个人就全都离开。
钟晚听到关门声时还在想,跟在他身边的人真都是察言观色的高手,每次他就这样一个眼神或动作,他们都知道自己要怎么做。
那几人出去,贵宾间里只就只剩她和梁序之。
大概是工作人员收拾好了马场,窗外的灯也熄灭几盏,室内的光线也柔和几分,桌上的檀木还在焚着,飘来宁静的幽香。
梁序之低沉地出声,不容置喙的语气,但没带有分毫欲念:“我们可以开始一段各取所需的关系。在此期间,我会给你你想要的。”
钟晚顿了片刻,“那我呢,需要做什么?”
梁序之笑了,看着她:“钟小姐,你是真的不知道,还是明知故问。”
“…我,”钟晚顿了下,咬着牙说:“算是知道吧。”
“但可能,没多清楚…”
她没做过任何类似的事,还是想提前打好预防针,免得到时候再尴尬。
梁序之偏头,敛了那抹笑,睨向窗外漆黑一片的夜空。
他从茶几上的金属烟盒中取出一枝烟,砰地一声,打火机擦出猩红的火苗,他将烟点燃。
四周静得针落有声,钟晚转身跟他望着同一片夜色。
她正检讨自己刚才的话是否不太合时宜,琢磨要说些什么弥补挽救时,听到男人平淡的声音。
“无妨。”
第06章 Chapter 6
钟晚应了一声,也不知道还能说什么,想到梁序之那样让人琢磨不透的心思,她也不再主动去做什么,就安静站在原处。
窗外夜沉如水,大概马场的贵宾室是专门设计过的,从里边向外,完全看不见下边的观众席,就好像他们是踏在半空。
马场跑道边只有零星几盏灯,再往上,就是墨色的夜空,一弯被云层遮住的月亮悬在头顶。
她和梁序之皆向外看着,不知静了多久,男人漫不经心地出声:“会骑马吗。”
“会。”钟晚顿了下,看向他,扯出一丝很勉强的笑容,“但水平有限,应该只是能坐在马背上让他驮着走的程度。而且,很久没骑过了。”
梁序之无意识转着小指上的银白色尾戒,依旧没看她。
他发现钟晚似乎习惯说这种先肯定,然后再转折的句式。像是逞一把强后又马上退缩。
梁序之朝着窗外微抬下巴,简短吩咐:“去试试。”
钟晚:“……”
她咬咬牙,“好。”
话毕,自我放弃一般阖了下眼,转身快步走出门去。
刚才屋里那群人就在门口不远处候着,见她出来,目光齐刷刷落在她身上。
送她来马场那位年长些的司机上前一步,礼貌地问:“钟小姐有什么需要?”
钟晚恢复得体的笑容,食指点点楼下,说梁先生要她去骑马。
那群人脸上没任何多余的表情流露,只有司机朝电梯方向做了个请的手势:“您同我来吧。”
钟晚今晚没有刻意打扮,只穿了浅色的牛仔裤和素白的衬衫,倒正好方便骑马。以她的水平,也不需要像刚才比赛时的专业选手一样,去换马术服之类的。
马场的马都在休息,司机领着她一路离开贵宾室所在的二楼,又到选手侯赛的大厅,跟工作人员吩咐几句,让他们牵马出来。
工作人员对司机也都是毕恭毕敬的态度。
大概因为他是梁序之的人。
等待的时候,钟晚看着环形的赛场跑道,难免紧张。左顾右盼的,时而又站起身,去门口瞅瞅跑道,转头瞧一眼工作人员去牵马的通道。
过了会儿,司机和蔼地对她说:“钟小姐别太紧张。刚才叮嘱过要一匹性格温和些的小马,应该很好控制,不会摔着您。”
钟晚抿了下唇,半真半假道:“我不是担心摔,主要是怕…梁先生不满意。”
她抬起头,看向司机:“您怎么称呼。”
司机笑着说:“钟小姐不介意,可以跟梁先生一样,叫我林叔。”
钟晚朝他点头,“林叔。”
里面牵马的人还没出来,林叔又淡笑道:“梁先生当然不会因为这种小事对您不满意,不用太担心。”
钟晚将信将疑地“嗯”了一声。
她隐约感觉到这位林叔和梁序之关系应该要比他的其他下属亲近些,但又不好过多询问探听什么,也就没再交谈。
等工作人员牵马出来,几人一起去到外面的跑道,钟晚接过缰绳,单脚踩在马镫跨上马背,呼出一口气,保持平衡后,控制马顺着跑道往前走。
她上一次骑马还是两三年前,拍那部青春校园网剧的时候,有一段男主角和女主角一起去学骑马的戏。
当时剧组的人简单教过她,不过钟晚掌握的的确实不多,拍摄前后都有工作人员帮她牵着马,她大部分时间只需在镜头下摆几个造型,骑一小段路做做样子。
马场视野开阔,几乎是在她坐上马背的瞬间,跑道两侧照明的灯光全部亮起,四处都灯火通明的。
一开始感觉太过陌生,钟晚小心翼翼地拉紧缰绳,马踱着小碎步,慢吞吞在跑道上前行。
后来有些适应了,她胆子也大起来,敢把缰绳松开一些,再收紧小腿,让马小跑起来。
待到观众席的对面一侧,钟晚下意识抬头,望向刚才观众席二楼的贵宾室方向。
离得太远,加上贵宾室的玻璃也是单向的,她只看到黑乎乎的一面墙。
但她就是依稀能感觉到,梁序之此刻应该正在看她,他们的视线在马场中央交汇。
她转回头,继续向前。
潮湿的夜风抚在脸上,披垂的黑发迎风向后飘着,空气里有青草和泥土的味道。
来港岛许久,钟晚放空思绪,久违地感受到自由二字。
一圈跑完,钟晚腰酸腿痛,缓慢翻身下马,把缰绳交给工作人员。
林叔领着她穿过狭长的贵宾通道,返回二楼。
途中,林叔笑着用粤语说:“钟小姐刚才骑马的样子很好看,像武打片里的女侠。”
“哪有……”钟晚摸摸鼻子,低声:“看着不傻气就很好了。”
很快,又回到刚才的贵宾室。
钟晚敲了两下门,而后推开。
梁序之依然坐在刚才窗边的位置,背对她,手中拿着茶盏,缓慢搁在一旁的茶几上,脑中一闪而过刚才她在跑道最远端看向他的模样。
“回来了。”
“…嗯。”
屋中还是若有若无的檀木香,加上淡淡的烟草味和茶香,灯光灰暗,组合出陈旧又幽远的氛围。
钟晚刚才体会到的短暂自由立马就被这室内的压抑冲得荡然无存。
林叔没跟进来,在她迈进门之前还给予了一个鼓励的眼神,懂事地把门带上。
钟晚这会儿才意识到,原本她设想中的状况跟实际情况有多么不同。
她以为会在酒店,或是什么私人的住宅,发生一些不可言说的事。可事实上,她居然在空荡荡的马场骑了一圈儿马。
又想到他梁序之无法行走,却看自己策马奔跑,演员的共情能力让她生出些恻隐。
钟晚走过去,在他身边站定,本着伸头一刀缩头一刀的精神,轻声问:“今晚,我们还有别的什么安排吗?”
片刻,梁序之才偏头。
钟晚头发被风吹得凌乱不少,尤其发顶乱蓬蓬的,原本白皙的脸颊此刻微微泛红,刚才外面回来的缘故,鼻尖还挂着细小的汗珠。
梁序之看着她,不疾不缓道:“你想有什么安排。”
钟晚被噎了一下,脑中又回放他刚才这句话,还是没听出任何指向性的意涵。
她朝他笑了下,“我当然是听梁先生安排。”
又安静许久,梁序之收回视线,抬腕看了眼时间,嗓音清淡:“时间不早了,让林叔送你回去。”
钟晚几次欲言又止,最终点点头:“好。”
梁序之:“其他的事,之后林叔会再跟你联系。”
钟晚只好说:“…很感谢您,祝您晚安。”
她走到门口,又募地转回身,快步折回去,“对了,梁先生,我还有几个更重要的要求,不知道您能不能答应。”
梁序之没看她,似乎也没兴趣关心对她而言什么事更重要,什么事不重要,薄唇微张,溢出一个音节:“说。”
钟晚定了定神,攥着衣角开口:“我想,给我们的关系约定两年的期限。”
最多两年,无论她所求的事结果如何,她也不允许自己再这样荒唐下去。
梁序之扫她一眼,语气很淡,但没给她任何可供商量的余地,“不需要。即使只有十天,我答应给你的也都不会少。”
钟晚沉默了,并很快意识到他们对这个期限的理解有偏差,她提出的是最长,他以为的是最短。
总之,不会超过两年就好。再解释,倒显得她不自量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