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两片新?鲜荷叶。沙州干旱少?雨,水源宝贵,像荷花荷叶这种在长安司空见惯的东西?在这里却是极少?有的,两片荷叶送礼,已经是极珍贵的物件了。
那周嫂子?连声推辞,布帛店的女人硬是放下了,笑道:“外甥女教我认字又教我算账,这店里如今我一个人就?能张罗,省了多少?嚼用,两片荷叶算什么?!”
女子?能识字会算账,在民间的确算是少?见了。康白快步往前走着?,那周嫂子?过了布帛店,边上香药店里又一个女人出来拉住,往她?篮子?里塞了一个蜜瓜:“周嫂子?,这是我自家?地里种的蜜瓜,特地挑了最?好的留给咱外甥女儿,你?拿回去搁水缸里湃着?,等外甥女儿回来了正好能吃。”
这周嫂子?的外甥女,人缘却是好得很?。康白从她?们身边走过,香药店的还在说话:“上回外甥女儿给我调了香药方子?,嚯!一柜子?积压货都卖空了!”
能识字会算账,还会调香,她?这个外甥女确实不俗。前面是家?夹缬店,康白因着?在两京开了四五家?夹缬店,见到同业便忍不住要看看,迈步进门,不由得眼?前一亮。
墙壁上挂着?一大幅夹缬的佛说九色鹿经变,经文讲的是九色鹿救了溺水之人,溺水人却向国王告发九色鹿的行踪,蛊惑国王擒鹿,国王知道真相后放了九色鹿,惩罚溺水人,就?见夹缬上九色鹿、国王、溺水人无不栩栩如生,尤其是九色鹿,身形俊美,鹿角高扬,一双眼?温柔灵动,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似在向人回望,康白心中?一动,想起长安那位故人,又想起早晨城外的男人说的,不管你?走到哪儿,都觉得佛在看着?你?呢。
正要向店家?询问画师是谁,那店家?已经跑出去了,追着?那周嫂子?打招呼:“周嫂子?,外甥女什么?时候有空,我还等着?她?给我画图呢!”
怎么?,画师竟也是她?的外甥女吗?康白吃了一惊,又听那周嫂子?道:“这个月在梵音寺画呢,几大面墙还有后山上的经洞都是她?一个人画,累坏了,我想着?等她?画完那个就?歇上几个月,咱们到时候再?说吧。”
梵音寺,墙,经洞,不消说,画的也是经变图了。从这夹缬来看,她?那外甥女画技必然一流,不知道与龙天寺那个画师孰高孰低?康白心里生出欢喜,正要向她?细问,对?面一辆牛车忽地停住,赶车的男人招呼着?周嫂子?:“嫂子?是要去梵音寺吧?我正好也要往那边去,捎你?一程。”
周嫂子?果然上了车,牛脖子?底下铃铛响着?,男人在说话:“听说外甥女想学塑像?我认识几个师父,要不要跟她?介绍介绍?”
“她?想拜曹进德师父为师,”周嫂子?叹气,“曹师傅说她?是个女儿家?,不肯收呢。”
这曹进德他知道,也是粟特人,善塑佛像金身,在河西?十一州颇有些名气。康白紧走两步没赶上,店家?这时候才有功夫招呼他:“客人想要什么??”
“这九色鹿经变是哪位画师所做?极是精彩。”康白道,“我想换个题材定做一批。”
“就?是刚走那位周嫂子?的外甥女叶娘子?,”店家?忙道,“客观若是有意,我就?去问问她?能不能画,不过这种画得单独雕版,费工费时,价格嘛,肯定不会便宜。”
“只要东西?好,价钱好说。”原来姓叶。那就?不会是那位故人。康白点点头,“我晚些时候过来问你?消息。”
“好,好。”店家?一路送他出门,康白沿着?道边屋檐下的荫凉快步走着?,抬头一望,那辆牛车在远处路口向右一拐,往梵音寺去了。
赶到龙天寺已经是卯正,先前康白路过沙州时总会上香布施,出手大方,知客僧还记得他,正要让进静室奉茶,康白道:“我听说寺中?新?画了法华经变,极是壮观,可否观瞻一下?”
“檀越②请。”知客僧连忙引着?往偏殿的大堂走,那里是寺中?高僧平日里讲经说法之所,房舍高大郎阔,康白进门一看,眼?前一亮。
四壁图画鲜明?,有法华经会诸天菩萨,二佛并?坐,又有幻境中?池台楼阁,如梦如幻,更?有转轮圣王讨伐诸国,金戈铁马。笔触老练,设色富丽,人物栩栩如生,画中?佛祖的法眼?果然如那两个男人所言,无论身处何处,都仿佛在看着?你?,目光悲悯。
这画师,绝对?当得起画经幡的重任。康白心中?一宽,忙向那知客僧问道:“请问这画经变的画师是哪位?极其高明?,我很?想拜会一下。”
“这,”知客僧犹豫着?,“贫僧也不知道。”
这样子?,却像是有什么?隐情,不肯明?说似的。康白从怀中?取出一盒米珠双手奉上:“这是香资,烦请吾师代为奉献。”
知客僧接过来,知道他为的是什么?,犹豫着?靠近了,低声道:“檀越有所不知,这画师,乃是个女子?。”
康白心里一动,女子?,难道是周嫂子?那位外甥女?连忙问道:“可是姓叶?”
“不错,”知客僧见他知道门路,松一口气,“名唤作叶苏,画技出类拔萃,可惜是个女子?,方丈赏识她?的本事,又怕传出去招人议论,所以不让往外头说,还请檀越代为保密。”
“吾师放心,我绝不会传扬出去。”康白既然已经知道是谁,又亲眼?看过画作,此时心中?一块大石头落了地,忙双手合十为礼,“我还有事要先走一步,改日再?来敬香。”
急匆匆出门去,梵音寺离这边还有二三里地,怕赶不及,雇了匹骆驼骑着?,头顶上太阳火辣辣地晒着?,康白手搭凉棚遮着?眼?睛,心里又惊又喜。
这次画经幡是为九月底太和帝千秋节,长安大慈恩寺的水陆大法会准备的,由太子?应穆亲自主?持,遍请国中?高僧名师,各样规格都是最?高,一丝儿也马虎不得。称心夹缬因着?时常给宫中?进献时新?夹缬,这次也在应选之列,康白不敢怠慢,遍寻了几家?店的供奉画师,却没有一个能画得让他满意,这才随商队远赴西?域,沿途寻访。
万没想到竟然是这样不经意间寻到了。
骆驼停住,梵音寺到了。康白会了钱钞匆匆向里走去,知客僧也认得他,两下一说,那画师叶苏却不在庙里,此时正在后山经洞作画。
康白便又往后山去,山路弯弯绕绕,不多几步已经走得汗湿衣袍,经洞在半山腰处,康白来到近前,看见周嫂子?在洞门跟前倒茶,再?往里走,洞中?支着?脚手架,架下一个年轻女子?低着?头蹲在地上调色,康白连忙上前唤了声:“敢问可是叶苏叶师?”
那女子?一抬头,两下都是一惊,康白脱口说道:“叶儿?”
女子?也惊讶道:“康东主??”
正是长安的故人,苏樱的侍婢叶儿。康白惊讶着?:“你?,你?就?是叶苏叶画师?”
“不是我。”叶儿红着?脸起身,手上染着?颜料,斑斑驳驳,“是,是……”
“是我。”洞中?传来另一道柔和清亮的声音。
康白循声望去。
第79章
幽暗的经洞里仿佛突然照进了一束光, 柔和清新,让人?眼前骤然一亮,随即康白看到了不远处壁上架着的长明灯, 想来是?灯光的缘故吧, 从?侧后方投过来, 为眼前的女子蒙上了一层朦胧的光晕, 于是她也像壁上的飞天一样, 有了盈盈欲飞的姿态。
康白顿了顿:“苏娘子。”
苏娘子?, 苏樱。取叶儿的姓,再加上她自己的姓。原来他几次三番想起的故人?, 就是?他苦苦寻找的画师, 怪道?先前总觉得?那九色鹿夹缬和龙天寺的经变看起来眼熟, 直觉不会骗人?, 果然出自同一人?之手。康白慢慢打量着她:“一别经年?,苏娘子?一向可好?”
“我很好,”苏樱福身为礼, “多承康东主挂念。”
离开中原两?年?,这是?她第一次, 见到昔日故人?。
叶儿匆忙擦干净手, 取来坐席铺好,苏樱伸手相请:“康东主请坐。”
康白盘膝坐下?, 看她亦是?盘膝在?对面坐下?, 想来是?为了干活方便, 她如当地男人?一般装束, 上身是?原色细麻的宽松衫子?, 半露手腕,下?面是?撒花长裤, 在?脚腕处收束,又蹬着一双木屐。
康白蓦地想起在?长安时那唯一的一次相见,她一身素白衣衫,白玉簪,白水晶坠子?,目光含着轻愁,似幽暗处柔白一朵小花,如今却是?全不一样了,面前的女子?生机勃勃,举手投足中一派从?容,隐隐已经有了宗师的风度。当然,以她的画功造诣,的确也当得?起师长之称。
边上脚步声响,阿周送来了刚沏好的茶水,苏樱先奉一盏给康白:“当日在?长安时,我和叶儿多承康东主援手,东主的恩义,我时刻铭记在?心。”
先是?帮她,再是?帮叶儿,虽然她付了报酬,但康白所承担的风险,当是?远远大于那百两?银的。
“苏娘子?客气了。”康白微微欠身接了,下?意识看她一眼。
当日她要离开长安,他只道?是?为了躲避卢家兄弟,后来才?知跟裴羁有关?,两?年?前宫变之后京中也曾沸沸扬扬传过一阵子?,道?是?裴羁拿泼天的功劳换了一纸赐婚,那让无数人?震惊羡慕,得?裴羁情有独钟的女子?,便是?她。
只不过她消失的无影无踪,裴羁的婚事就此搁置,所以这消息传了一阵,便也没人?再提起了。“是?苏娘子?什么时候到的沙州?”
“一年?多前到的。”苏樱道?。
当初在?魏州时,她便决定了逃往西域,这念头肇始于第一次出逃时向康白求助,决定于从?裴羁口中探问到各地形势之后。裴羁道?,河西十一州数十年?前为吐蕃侵占,朝廷势弱,无力收服,当地有志之士组建了归义军,鏖战十数年?,终于从?吐蕃手里夺回河西。之后归义军首领虽然上书朝廷表示归附,朝廷也封他为节度使,但实际上河西政令、属官多由节度使自行决定,朝廷并无能力干涉。
也就是?说,即便裴羁身处高位,西域这边他也是?鞭长莫及。她当即决定了西逃。苏樱饮一口当地的花果茶:“康东主找画师叶苏,可是?有什么事?”
画师叶苏,她是?在?隐晦地提醒他,为她的身份保密。康白眼中透出淡淡的笑意:“称心夹缬奉命为圣人?的千秋节进献祈福经幡,我遍寻两?京,找不到能当此重?任的画师,因此往西域一路寻访,终于得?遇娘子?。不过。”
不过以她的处境,应当不会答应为他画经幡吧。
果然听见她道?:“请恕我不能从?命。”
康白点点头:“那么我沿途再走走看看。”
“我认得?几个技艺高超的画师,”苏樱又道?,“他们虽然不曾画过夹缬图,但弄清关?窍之后应当也不难,康东主若是?有空,今天我便能带你去见见人?。”
逃出魏州后她一路向西,先后在?安定、平凉、伊州等地停留,多番比较之后,最终选择了定居沙州。此处虽是?戈壁荒漠,生活不便,但民风淳朴,没有排斥外?乡人?的陋习,亦且因为笃信佛法的缘故,僧俗百姓皆爱看经变,又常凿壁为洞,在?四壁涂画佛经名?篇,因此对画师的需求远远高于别处,当时她便想到,可以凭着一身画技,在?此立足。
这一年?多下?来,她也的确在?这里站稳了脚跟,也颇认得?几个同行,经幡要进献给太和帝,那就难保会被裴羁发现,她自然不能画,但她可以推荐其他能胜任的给康白。
康白喜出望外?:“那某先谢过娘子?。”
“此时太热,不方便出门,等太阳下?去后再说吧。”苏樱 ,“”
“好,”康白抬眼一望,壁上灯还燃着,佛陀只画到一半,忙道?,“苏娘子?请自便,我在?这里走走看看,一会儿就走。”
“好。”苏樱也不跟他客套,起身又道?,“我的行踪,还请康东主代为保密。”
“我绝不会向任何人?泄露。”康白郑重?说道?。
心底不觉生出好奇,裴羁以不世之功换得?与她的赐婚,她却宁可留在?西域荒漠也不肯与裴羁有瓜葛,他们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
苏樱欠身道?谢,看他在?负手在?洞中慢慢走着,四下?观瞧,这经洞里外?两?进,外?间小,里间又深又阔,似一个葫芦形状,他慢慢走到里面去看了,苏樱罩上围裙爬上脚手架,提笔接续着画那勾勒到一半的佛陀,心里纷纷乱乱,久久不能平静。
她没想到会突然遇到长安的故人?。这两?年?里她谨慎小心,刻意避开与中原的一切,为的都是?彻底与从?前断绝。
只是?从?前那些故人?个个名?满天下?,便是?她不刻意打听,也总有消息传到耳朵里。
裴则已册立了太子?妃,贤德大度,朝野上下?一片赞誉,去年?还帮着应穆纳了河东节度使的侄女为太子?良娣。
田午以军功封为武德将军,成为本朝唯一的女将,听说去年?招赘了节度使帐下?一名?幕僚为婿,将来的儿女都会随她姓田,如今田昱不常理事,魏博事务大半有她打理,已成为魏博的实际掌控者。
还有窦晏平。手里的笔尖一歪,佛陀的衣带画得?粗了,苏樱连忙用布巾擦掉,细细再描。
窦晏平以军功连升几级,出任剑南、西川两?地节度使,坐镇川蜀。午夜梦回时,她偶尔也会不自觉地想起他,他有没有去过浣花溪,有没有站在?伽蓝塔上眺望,他有没有把当年?的旧事,全都弄清楚?
“苏娘子?,”康白从?里面走出来,仰头看她,“我仿佛听说你想拜曹进德为师学塑像?”
苏樱定定神:“是?。”
西域崇信佛法,为佛祖塑金身者极受尊敬,百姓皆呼之为师。她既然入了这行,自忖画功也算扎实,便想多一技傍身,只不过塑像师的技艺密不外?宣,精要处只传子?孙,就连徒弟也未必肯教,又且这行当从?不收女子?,是?以她几次与曹进德见面,都是?无功而返。“康师不收女徒,我几番相求,都没能说服他。”
“我与曹进德还算相熟,”同是?粟特人?,又都是?各自行当中的佼佼者,他与曹进德颇有些私交,前番经过沙州时也曾多次拜会,曹进德技艺精绝,为人?虽然古板些,但立身还是?端正,此事应当还有转圜的余地。康白思忖着,“待我先去拜会一下?他,探探态度,再为你们说合说合。”
苏樱喜出望外?,连忙下?来脚手架向他行礼:“如此,就多谢康东主了!”
“不必客气,”康白看见她脸上突然绽放的笑容,映着壁上灯火,明艳无匹,连忙转开目光,“你忙吧,没要紧为着道?谢下?来一趟。”
他扶住脚手架,苏樱又爬上去,站在?架顶上,又从?围裙口袋里取出画笔继续勾描,康白见地面并不算很平整,脚手架也只是?竹子?搭起,以绳索在?相交处捆住,她在?上面一走动,其他地方便跟着微微晃动,觉得?不放心,便也不敢松手,仰头道?:“怎的不要人?扶一下??”
“已经习惯了,从?前都是?这么弄的,不会有事。”苏樱细细勾出佛陀的衣摆,“康东主不用扶着,没事的。”
康白也只得?松手,退在?边上,透过脚手架交互相叠的影子?看着她。她作画时并不像普通画师那样先描底稿再行修改,甚至连尺子?、规矩之类都不用,只是?用几支粗细不同的画笔,看起来都是?随意下?笔,但一笔一画无不恰当,这偌大的山壁上无数人?物、宫殿、花鸟,就好像都在?她眼中心里,随意挥洒,便是?绝世图画。
比起两?年?之前,又精进了数倍。她还如此年?轻,前途更?是?不可限量。
苏樱很快画完衣摆,挪了地方,开始画座下?莲台。
比起面容神态这些需得?画师投入更?多精神和想象的部位,莲台有固定模样,许多画师都会交给助手来画,并不会自己上手。叶儿从?前跟她学过画,基础还算扎实,这两?年?里她有意培养,叶儿也上进肯学,比起先前大有长进,如今已正式做了她的助手,龙天寺那几墙经变图便是?叶儿给她打下?手,助她完成的。
“姐姐,”叶儿看见了,果然在?下?面喊,“莲台我来吧。”
在?长安时苏樱给了她身契,但当时局势急迫,还没来得?及去官署正式脱籍,后来在?魏州时裴羁替她办了,如今她是?良民,便与苏樱姐妹相称,唤苏樱为姐姐。
“我想自己画一个。”苏樱道?。
莲台简单枯燥,但这样一笔笔重?复固定的动作最能安定心神,苏樱没再说话,一瓣一瓣细细画着,先前纷乱的心神慢慢安稳下?来,不多时万虑皆消,眼中心中,都只是?眼前这满壁佛陀,自己也仿佛置身其中,融为一体。
康白安静地看着,虽然经营夹缬店,经常与画师打交道?,但这还是?他第一次这么认真地看画师绘画。她的动作里仿佛有一种奇异的力量,柔和,从?容,安稳,让他看得?入了神,不知今夕何夕。
时光在?不知不觉间走得?飞快,直到阿周叫了一声:“小娘子?,这都过了午时了,停一停,吃饭吧。”
康白怔了下?,竟然这么久了?再看脚手架上苏樱也明显怔了下?,笑道?:“这么晚了吗?”
竹架子?微微响动,她抓着把手往下?来,康白连忙上前扶住,待她稳稳落地才?松开手,苏樱抬眼一笑:“康东主若是?不嫌弃的话,就与我们一道?用个便饭吧。”
康白对上那笑容,不觉便点点头:“好。我也带了些干粮,一道?吃吧。”
阿周铺好坐席,把备好的午食放在?中间,是?一大盘胡饼,一壶花果茶,并有一盘葡萄干、杏干之类的干果,康白的童仆连忙也把带的干粮送上来,一袋肉干,一大袋桃杏鲜果,又有一袋巴掌大的芝麻油馕,一总堆在?一起,看起来也颇是?丰盛了。
诸人?洗了手,团团围坐进食,康白留神看着,苏樱用手拿了胡饼,撕下?一半加了肉干、杏干卷起来一起吃着,这是?西域一带人?们的吃法,她一个中原贵女,竟然也肯不用筷子?直接用手,跟当地人?一般言谈举止,也就怪不得?这么快就能立足,崭露头角。
眼中的笑意越来越深,看她杯中茶已下?去了大半,连忙提起茶壶为她续上:“喝点茶,别噎住了。”
苏樱果然喝了,又给他也续了一杯:“康东主请。”
这般斯抬斯敬,却不像是?只见过两?面的人?,竟有些像多年?故友了。康白笑着举杯:“多谢苏娘子?。”
这天康白一直留在?经洞中看苏樱绘图,到傍晚太阳落山后又与她一道?去见了两?位画师,等一切办完已经是?戌时,沙州天黑得?晚,这时候仍旧是?亮晃晃的,白天里晒得?没法出门,此时满街都是?出来散闷的百姓,围着党河两?岸密密麻麻走着,躺着,还有跳进河里戏水的,卖货的商贩也都出来走动,推着各样吃食玩器叫卖,苏樱抬眼看向康白:“时辰不早了,我该告辞了。”
康白蓦地有些失落,含笑点头:“好。”
回身指了指远处的石牌楼:“我住在?牌楼下?的阿力沙家客栈,若是?有事,打发人?叫我就好。”
“好。”苏樱点头,“我住在?四条街东头第三家,离这里很近。”
话音未落,迎面走了个卖眼药的,举着画满眼球的幌子?,高声道?:“小娘子?可要买眼药?长安来的好眼药,宫里的秘方,连圣人?和几位相公用了都说好呢。”
长安。几位相公。这一天里刻意不去想的人?事,终于不可避免地闯进心里,苏樱摆摆手,转身离去。
康白转身走出去一步,忍不住又回头,目送着她轻盈的背影融进周遭欢笑嬉闹的人?群里,渐渐看不见了。
“小娘子?,”阿周跟在?身后,絮絮说道?,“安家东主问你什么时候能给他画夹缬呢,我说你这几个月忙,不得?空。”
苏樱沉默的听着。长安,几位相公。一年?前裴羁以户部侍郎的身份加同平章事,正式出入政事堂,成为四位相公之一。
在?这个年?纪为相的,裴羁还是?本朝头一个。他一直不曾成亲,也不曾有妾侍,前些日子?她偶然在?茶楼里听见往长安去的商队议论?起来,都还在?猜测裴羁为什么偌大年?纪,依旧是?孑然一身。
以为远在?西域,再不会与长安有什么交集,今天竟遇到了长安的故人?,那么其他那些故人?,也会这么不经意间,突然出现在?面前吗?
瓜州道?。
“郎君,”张用从?前面探了路回来,上前禀报,“再有一百里地便是?沙州地界了。”
裴羁点点头,催马快行。
第80章
狭长的山道, 道旁低而压抑的山崖,她纵马奔逃着,身后有?人影飞快地迫近, 是?裴羁, 紧紧追着她, 怎么都不肯放手。
苏樱知道, 自己又做梦了, 这两年里不知多少次做过这个梦, 梦见她最后逃离裴羁的那天。
接下来的梦境里马匹会失去?控制冲向悬崖,裴羁会在最后一刻救下?她, 她会用?匕首刺中裴羁, 随即是铺天盖地的血色, 她在茫然中醒来, 心悸着,久久无?法平复。
梦里没有?声音,灵魂仿佛飘荡在半空, 安静地看着梦中的自己。
马匹冲向山崖,裴羁抱住了她, 她握着匕首刺向他的心脏, 铺天盖地的血色中他怎么都不肯松手,他靠近了, 又近了, 在她耳边颤抖着唤她:念念, 别走。
这次, 苏樱听见了他的声音。如此真实, 像是?他贴在耳边唤着她,甚至她还能感觉到呼吸拂着皮肤的灼热。苏樱猛地醒来。
心跳快到无?以复加, 在久久无?法平复的悸动中起身下?床,慢慢走到窗前。
夜冷得很,沙州这边总是?这样,白天酷热,夜里寒冷,苏樱抱着胳膊向外望着,为着隔热的缘故,这边的房子?窗户都不大,从这里望出去?,只能看到方寸大的天空,和天幕上弯弓也似的残月。
念念。方才那一声仿佛又在耳边响起,哀伤,缠绵,让人的呼吸都跟着凝住了,苏樱沉默地望着,天边一点点发?白,天要亮了。
沙州城外。
“念念!”裴羁叫出了声,猛然醒来。
帐篷里,随行的度支员外郎宋捷飞被?这一声惊醒,一骨碌坐起来:“裴相,出了什么事?”
“无?妨。”裴羁定定神,“你睡吧。”
宋捷飞疑惑着重又躺下?,不久后帐篷中再又响起绵长的呼吸声,裴羁瞪大眼睛躺着。
今夜注定不会再有?睡眠。每次梦见她,随之而来的,都是?一整夜的哀伤,后悔和思念,让人片刻也无?法合眼。
披衣出来,帐篷外篝火燃着,值夜的侍从欠身行礼,极远处似乎是?狼嚎,凄厉,空旷,在白茫茫的戈壁上荡出悠长的回音。
裴羁慢慢走着,一点点离开篝火能照亮的范围,在微茫夜色中沉默地望着。他又梦见她了,她离开他的那一天。梦里有?铺天盖地血色,她的脸朦胧在其中,冰冷决绝的神色,她说,此生此世,不复相见。
整整两年?,他果然再不曾见到过她,哪怕他将天下?找遍了大半,却还是?找不到她半点音讯,她仿佛从这世上消失了,只有?在梦里,那个见证他们分?别的梦里,他才能再次窥见她的容颜。
让他既害怕这个梦,又盼着夜夜都能做这个梦,至少这样,他还能再多看她一眼。
篝火小了,添了柴,又大了,天际一点点薄透起来,泛出浅浅的白色,天就要亮了。远处一人一骑飞快地奔来,裴羁抬眼,是?先行入城探路的吴藏,老远便跳下?马:“郎君,张法成?前些天出城不知去?了哪里,前天刚回沙州。”
张法成?,归义军节度使张伏伽的侄子?,掌管着河西十一州赋税、军费等各项收支,今年?以来张法成?几次上报户部的账目看起来与往年?并?没有?什么差异,但经他细查,发?现其中涉及军费的部分?有?一大半都是?花账,是?以他奏明了太和帝,亲自过来调查。裴羁颔首:“叫他们启程。”
哨兵吹响号角,众人匆匆起床,胡乱吃了些干粮便即上路,裴羁走在最前面,宋捷飞跟上来道:“裴相,进城后要么属下?先不进驿站,去?城里安防一番?”
宋捷飞敏捷细致,理账堪称一绝,是?以这次他不远万里带上了他。裴羁沉声道:“不住驿站,也不表明身份,先找一处客栈落脚,我们分?头去?查访,等有?了眉目之后再做决定。”
各地报上来的账目难免有?不尽不实之处,只要不太过分?,户部一般都是?睁只眼闭只眼,但军费开支不同,但凡在军费上做手脚的,背后多半都是?大事,张法成?深受张伏伽信任宠爱,在河西的地位和影响仅次于?张伏伽父子?,他现在拿不准的就是?张伏伽是?否知道此事,若是?不知还好?,若是?知道了,他们这些人此来,无?异于?羊入虎口。
宋捷飞点头应下?:“属下?明白,入城后属下?立刻去?查。”
眼见裴羁拍马又往前面去?了,萧萧肃肃的身影在微茫晨光中自有?一派清正凛然的风度,宋捷飞抹了把头上的汗,随口向旁边的张用?说道:“这沙州的天气?实在难受,夜里冷得人恨不得穿皮袄,白日里又热成?这样,难为裴相为着国事,千里迢迢走这一趟。”
张用?张张嘴,想说这两年?里但凡哪里有?不对,裴羁立刻就会讨了差事亲自去?办,一年?里倒有?半年?都在外面奔波,外人都道是?操劳国事,但他私心里猜测也可能是?为了找苏樱——心口上挨那一刀还没好?呢,一到阴雨天就疼,真不知道图个什么。但这些话自然是?不能说的,只向宋捷飞笑了下?,道:“是?。”
“郎君,那处便是?沙州城。”队伍前方,吴藏遥遥指了一下?,裴羁抬眼,看见天际处一抹淡淡的绿色,夹在灰白的城墙和楼塔中间,在茫茫戈壁上显出一种异样的生机,沙州城,这两年?里他走过的第十一座城,天下?虽大,总有?一天他会全部走完,那样,总会找到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