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长不善by第一只喵
第一只喵  发于:2024年08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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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生从不曾有过的羞辱,从不曾有过的挫败,从不曾有过的欢愉,全部都来自于她。裴羁沉沉吐着气。她休想逃脱,天涯海角,他也?会抓她回来,他会造一座最牢固的囚笼,牢牢锁住,让她这辈子再无有半点机会,逃离他半步。
出?坊门?,上纵道,太阳光亮得刺眼,斜刺里突然穿出?来一辆车,正正横在眼前,裴则的车子。
“阿兄。”车门?开了,裴则端坐其?中,抬头?看他。
裴羁看见她深青的翟衣,琳琅耀眼的凤冠,她已经大妆完毕,脸上带着他不很熟悉的沉着和冷静,定定看着他。裴羁急急勒马,裴则抬头?:“我大婚之日,阿兄要去哪里?”
要去哪里,去抓她回来。裴羁死死控住缰绳,深吸一口气:“你先回去,我马上就回。”
“马上是多久?”裴则平静着神色,“眼下已过辰时,宾客盈门?,家中却无人照应,你唯一的妹妹即将出?嫁,你却中途离开,还不准备回去,阿兄,我从不曾想到,我出?嫁之时,会是这种情形。”
裴羁看见她高高扬起的头?颅,此时是不能哭的,妆面会花掉,所以她只是极力睁大着眼睛,脂粉涂得厚重,也?看不出?眼圈是否是红的。让他突然之间,全不知道该说什么,长久的沉默后,松开紧握的缰绳:“我跟你回去。”
回去,她算好?了,今天裴则大婚,他便是再不甘再愤怒,也?不能抛下这边的一切冲出?去找她。她都算好?了,她一向?工于心?计,这一次,终于要得手了。
可他怎么能让她得手。“来人!”
侍从连忙赶上,裴羁厉声?吩咐:“所有人手全部出?去,追查苏娘子的下落,快!”
侍从飞跑着走了,裴羁抬眼,望见空荡荡的大街,凌乱杂沓的马蹄印。她把所有马都放走,既是让他们失了脚力,也?掩盖住她真正去的方向?。长安城那么大,外面的世界更大,他连她从哪个方向?出?城都不知道,更不知道她要去哪里,更何况此时他不能脱身,平素得用的张用、吴藏几个也?都不在,群龙无首,指望几个侍从,又怎么能找得到她?
裴则的车子在前面不紧不慢走着,裴羁沉默地跟在车旁,最初震惊和激怒过后,一点点回味出?其?中的关联。
她必然是下药,药在酒里。这些天再没有别人去过,除了裴则。药是裴则给?她的。裴则在这时候出?现在这里,是要阻止他找人。
在沉默中回头?看向?裴则,她端然危坐,乌沉沉一双眼平静地望着前方。让他突然意识到,在他无暇顾及的时候,裴则好?像,长大了许多。
穿过横街、纵街,穿过无数个坊市,裴府门?前净水泼地,白沙铺道,一阵阵鼓乐吹奏声?从门?内传来,在梦里,那个荒唐的,关于娶她的梦里,可曾有鼓乐声??他记不得了。
车子从后门?悄悄驶进,裴则由侍婢簇拥着,快步走去内院接受女眷的庆贺,裴羁整整衣冠,自往大门?前迎侯男宾,绯衣下摆有凌乱的折痕,是那片刻欢愉留下的痕迹,他这一生,大约再不可能忘掉今日的一切了吧。
一次之后,放她离开。当初他是如何自负,竟以为自己真的能够了结。
自晨至暮,宾客盈门?,忙忙碌碌不曾得半刻休息,残阳染红天边时,裴则的婚车出?门?,裴羁乘马跟在车边,兄长送亲。
仪仗数十,在前开道,张用、吴藏几个都在其?中,今日的一切,根本就是一个局。她柔声?在他耳边唤着哥哥时,就已经想好?了要给?予他怎么的羞辱和挫败。
可这婚车,怎么看起来跟梦里她乘的婚车,那么像。
郡王府门?前灯火通明,歌舞欢笑声?响彻云霄,应穆在门?前亲自相迎,裴羁下马,从车中扶出?裴则。
微凉的手交在他手中,团扇遮蔽下看不见裴则的脸,裴羁握紧了,在乐声?的间隙里,语声?清晰:“若有事,随时可以回家。”
裴则手一抖,抬头?,对上他洞悉一切的目光。
他知道她做了什么,但,他不准备追究。她随时可以回家,他永远都是她最可依赖的兄长,无论?这些年里,他们各自变成了什么模样?。
裴则哽着嗓子,迈过门?槛。裴羁松开了她的手,随即是应穆握住了。
从此,她不再是裴家娇女,从此将为人妇,开始一段全然陌生的,未知的人生。裴则深吸一口气,在礼官的高唱声?中,随着应穆一步步向?前走去。
裴羁跟在身后,红毡铺地,青庐安静地守在庭院一角,庭燎熊熊的火光照亮半边天空。一切,都跟梦里一模一样?,那个他娶她的梦里。
荒唐的梦。却为什么,连每一个细节都记得清楚深刻。
欢呼声?,笑语声?,歌舞声?,一切喜庆与热闹的声?响中,独有一个宦官打扮的人越过人群,径直向?应穆走去,离得近,裴羁听见宦官独有的尖细声?音:“殿下,储位已定,是相王。”
火光飘摇,照出?应穆略微凝滞的笑容,随即他恢复了正常,点点头?握着裴则的手,迈步走进青庐。
却扇诗随即在庐内响起,裴羁默默望着。梦里他念给?她的却扇诗,是什么?
风吹袍袖,寂寂无声?。有内官来请入席,裴羁沉默着,逆着欢声?笑语的宾客,逆着鲜花着锦的喜庆,独自走进府门?外沉沉的暗夜。
他会找到她,天涯海角,他会抓她回来。
这件事,他不说了结,她休想了结。

三天后, 崤山古道。
山中阴晴多变,前一刻还是晴空万里,陡然间一阵疾风, 跟着哗啦啦下起雨来, 赶路的人们猝不及防, 纷纷挤到道边一座山神庙里躲雨, 指望着过一会儿雨小了好继续赶路, 哪知道噼里啪啦, 竟是?小半个时辰也没停,人们闲坐无事, 你?一句我一句聊了起来:
“这雨下得好呀, 旱了一个多月, 这场雨下透了, 庄稼就有指望了。”
“你?不知道,昨儿我还跟着去龙王庙求雨了,结果昨儿没下今儿下, 以?我看啊,准是?龙王昨儿不在家, 今儿回来了!”
“是?说山下那?个龙王庙吧?我也听?说了, 那?龙王灵验得很!”
一时间全都开始赞叹龙王显灵,又有个戴着儒巾看起来像是?读书?人的男人摇头叹道:“非也非也, 天象实与朝廷气?象一脉相关, 朝廷有大事, 天象自?然顺应, 朝廷有喜事, 则天降喜雨,正所谓盛世之?兆, 此都是?玄妙之?术,非尔等所能?尽知者也。”
他文绉绉的说了一大套众人虽然听?不大懂,但朝廷有喜事这句还是?懂的,立刻追问?起来:“朝廷有什么喜事?”
那?人慢条斯理整了整衣服:“喜事有三。”
向着长安方向一拱手:“其一,储位已定,相王殿下入主东宫。”
角落里,苏樱面向墙壁坐着,稍稍回过一点头。
离开长安虽然只有三天,却像是?把过去的一切全都割舍,此刻突然听?见长安的消息,竟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立储一事她也曾听?说过,都道应穆极得太和?帝青眼,储位十有八九是?他的,没想到如今居然归了相王。不由得想起裴则,她新婚之?中听?见这个消息,是?喜是?忧呢?
“其二,圣人新近得了一位赵友光真?人,此人能?伏虎擒龙,又善长生不老之?术,圣人得他神力相助,龙体愈发康健,精神百倍,实乃我朝天大之?喜啊!”
百姓们最爱听?的便是?内闱秘事,况且又涉及鬼神,越发兴奋起来,纷纷赞道:“真?是?活神仙啊!世上竟有这样的高人!”
那?书?生又道:“这第三件么,前阵子剑南兵乱,最精锐的牙兵不服节度使李璠管束,两?家火并?几场,死伤无数,眼看就要刀兵四起,生灵涂炭,千钧一发之?时,先剑南节度使窦玄的儿子窦晏平——此人可是?大有来头,乃是?遂王殿下的外孙,南川郡主唯一的嫡亲儿子,这窦晏平虽然只有一十六岁,但有勇有谋,他只身深入剑南,为的是?要收服三千牙兵,消弭这场血光……”
书?生滔滔不绝地说起窦晏平入川后的诸多事迹,什么深夜现身梓州,于两?军阵前孤身闯阵,什么向死去的牙将?一拜,化解牙兵的怨气?,又是?什么散尽家财,筹措钱粮安抚老弱残兵,故事既精彩,腔调又是?抑扬顿挫,简直比寺庙里法师们的俗讲还好听?,听?得众人连声叫好,纷纷鼓掌起来,一片热闹议论声中,苏樱沉默地坐着。
她再没想到,会?在这里,听?见窦晏平的名字。
一刹那?间前尘往事如潮水般涌上,眼梢发着热,一下一下,长长吐着气?。窦晏平一切平安,这样就好,纵然他们再没有可能?在一起,但她总是?盼着他平安的。
“……如今兵乱平定,川蜀百姓得享太平,周边那?些宵小见剑南上下一心,也再不敢起觊觎之?念,消息传来,朝野上下无不赞叹,连圣人也亲口夸赞窦晏平真?不愧是?将?门虎子,又乃父之?风,百官奏请封赏,圣人金口玉言,亲封他为资州刺史,镇守边陲,我朝有此少年英才,实乃朝廷之?幸,万民之?幸也!”
一片欢呼鼓掌声中,这段长长的说话终于结束,众人赞美着感慨着,又有追问?剑南情形的,苏樱低着头,轻轻擦了擦湿湿的眼梢。
都结束了,既然决定割舍,那?就再不要去想,专心走好今后的路。
此时大雨渐渐停住,人们拱手作别,三三两?两?继续赶路,那?书?生出?来庙门,忽地听?见身后有人问?:“郎君可是?从长安过来的?”
声音柔婉十分动听?,回头看时却是?个黄瘦带着病容的女?子,旁边跟着辆驴车,又有个赶车的老头,书?生摸不透是?什么来历,点点头道:“不错,我乃长安人士。”
“难怪风度翩翩,谈吐不凡。”女?子福身行了一礼,“妾生平最是?敬仰读书?人,郎君学识渊博,一席话说得妾如醍醐灌顶,真?乃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郎君有如此见闻,连这些内闱之?事也都清楚明白,必定出?身极为高贵吧?”
一番话说得书?生心里极是?熨帖,又见她虽然相貌平平,但行礼时风姿楚楚,颇有世家风范,态度不觉又随和?了几分:“不错,我乃弘农杨氏子弟,家兄先前供职于相王府,如今已是?太子殿下的东宫僚属,是?以?这些内闱之?事,我多少知道一些。”
“妾果然不曾看错郎君。”女?子笑了下,放低了声音,“妾听?说最开始也曾考虑过建安郡王……看来是?不及相王殿下了。妾还听?说建安郡王新近大婚,王妃出?身十分高贵,父兄也都很有名望,不知是?不是?真?的?”
一笑之?时,平淡的容貌竟像是?突然揭去了遮蔽,刹那?间耀眼夺目。书?生怔了下,定睛再看,她已经不笑了,依旧还是?先前那?个黄瘦平凡的女?子。书?生疑惑着,上下打量着她:“想不到你?一个女?子,居然知道这么多。不错,郡王妃出?自?冼马裴氏,王妃的父亲倒也罢了,名声有些不大好,但王妃的兄长却是?鼎鼎有名,乃是?十六岁进士及第,未及弱冠已着绯衣的裴羁,如今他在魏博节度使帐下,听?说也十分得意。”
乍然听?见这个名字,纵然是?她诱导着对方提起,想要探查裴羁的动向,苏樱仍然觉得呼吸一窒。那?些天的屈辱恐惧仿佛重又笼罩下来,她逃了,在他身上写了那?些字,又留下那?一文钱,她狠狠羞辱了裴羁,自?负高傲如裴羁,该会?如何报复她?
苏樱定定神,压下翻腾的情绪。她不需要理会?裴羁的愤怒,她已经自?由了,这辈子裴羁休想再找到她。“王妃的兄长如今在魏博吗?”
“前阵子王妃大婚,裴羁一直留在长安照应,我这次出?来时听?说他去剑南了。”书?生思忖着,“他与窦晏平是?至交好友,窦晏平这等大事,想来他是?要亲自?过去祝贺吧。”
不是?祝贺,是?要去找她,裴羁以?为她去找窦晏平了。苏樱松一口气?,他不会?想到她要去哪里,出?崤山,过陕州,后面数百里路平地居多,脚程能?够大大加快,想来两?三天内,她就能?赶到洛阳了。向书?生又福了一福:“多承郎君解惑,妾告辞,愿郎君一路顺风。”
坐上驴车关了门,赶车的老头抽一鞭子,赶着灰驴踩着泥泞向前走,苏樱隐在车厢里,沉沉思索着。
她要去洛阳附近的谷水镇,阿周的老家。
这计划是?她在长安时便已想好的,阿周数月之?前就被母亲放为良人,离京还乡,这么长时间里她从不曾跟阿周有过半点联系,裴羁一时半会?儿应当想不到她会?去找阿周。
并?不是?她想要麻烦人,只不过她一个孤身女?子,若是?贸贸然逃到个陌生地方落脚,危险只怕不比在长安时少,阿周待她如亲生女?儿一般,又曾跟着母亲去过那?么多地方,眼界经验都有,先去投奔阿周,等有了立足的法子,再做打算。
出?城时骑的马匹她已经卖掉,如今改扮了容貌装束,连口音也刻意抹去了长安官话的腔调,裴羁休想找到她。
褒斜古道。
裴羁按辔勒马,望着崇山峻岭中曲曲折折的古栈道,紧紧蹙着眉头。
从一开始他就对是?否向剑南寻找有些怀疑,苏樱上次不曾想过去剑南,这次应该也不会?,但她实在狡诈,说不定已经吃准了他会?觉得她不去剑南,反而真?的来了呢?
遇到她,便是?多谋善断如他,也永远无法笃定。
裴羁加上一鞭,催着马又走几步,身侧是?深不见底的峡谷,谷底是?滔滔流水,奔腾如雷。心里的不确定越来越浓,裴羁低头,闻到夹杂着水汽的青草气?味,咽喉上那?早已痊愈的伤疤,此刻又开始隐隐做疼。
她在哪里?他昼夜不眠追了整整三天,她却好像彻底从这世上消失了一般,怎么也找不到半点踪迹。
那?天他连夜排查,长安九座城门一个都不曾放过,可却找不到她丝毫踪迹。她消失了,城门口还张挂着她的海捕文书?,无数人还在明里暗里寻她,她竟有本事,在他眼皮底下走得那?么彻底。
伸手,那?枚铜钱贴身藏在心口处,她给他的羞辱,但,亦是?他们那?短暂欢愉的唯一证据。
隔着衣服,裴羁慢慢握住那?枚铜钱。她不在剑南。如果她在这边,他不会?心里空落落的,总有种离她越来越远的感觉。
理性告诉他剑南有窦晏平,有她的家乡,有她为数不多的亲眷,她来这里的可能?性最大,但也许,这时候不能?再相信理性,更该相信直觉。毕竟与她在一起时,理性从来都没有用。
猛地勒马回头。山道狭窄,照夜白转侧之?际,马尾堪堪拂在石壁上,带下细碎的尘灰。身后的侍从都吓了一跳,急急停住步子,裴羁眺望着长长的来路,沉声吩咐:“张用带一半人马继续沿途搜索,五天后若是?没有消息,便即返京,剩下的,立刻跟我回京。”
先回去,回到起点,他得好好想想,她到底,能?去哪里。
资州,刺史府。
窦晏平急匆匆处理完积压的公?文,叫过侍从:“收拾行李,今天回长安。”
梓州诸事已毕,三千牙兵有一千青壮编入李璠麾下和?剑南各军,剩下的两?千老弱随他到资州驻守,虽然众人都道这事他太吃亏,纯然是?替李璠扛了负担,但这些老人都是?窦玄留下的,也曾为国家抛头颅洒热血,这负担,他认。
侍从应声而去,窦晏平急急翻看着驿站送来的信函,依旧没有苏樱的消息。窦约走后杳无音信,前次他派回去的人在路途中还曾送消息回来,到长安后反而也没了消息,这情形太不对,就算母亲从中作梗,但还有裴羁,怎么能?连裴羁也一声不吭?
前些天万事缠身走不开,如今大局已定,就算跟前任刺史还不曾交接完,就算底下的属员还等着参见,但她更重要,他必须马上回去,他得亲身去确认一下,她是?否平安。
“郎君,”侍从近前禀报,“外面有个女?人求见,说她叫叶儿。”
叶儿?窦晏平一阵惊喜,叶儿来了,苏樱是?不是?也来了?连忙吩咐:“快带她进来!”
侍从过去带人,窦晏平等不及,大步流星出?门来迎,刚到中庭就见一个女?子跟在侍从后面进门,风尘仆仆,黑瘦了一圈,但容貌并?没怎么便,不是?叶儿又是?谁?窦晏平一个箭步上前:“你?怎么来了,你?家娘子呢?”
“娘子失踪了。”叶儿抬头看见他,眼前一下子红了。
“什么?”窦晏平脑子里嗡的一声,“什么时候的事?”
“一个月了,”叶儿强忍着眼泪,“郎君走后卢元礼又来逼迫娘子,郡主到骊山养病,闭门不见,娘子没有办法,就带着我想要逃出?长安,结果在最后一刻被卢元礼追上,我去向裴家阿郎求救,等裴阿郎赶过去时,卢元礼被人斩了右手昏倒在地,娘子不见了。”
她话没说完,窦晏平已经一叠声地叫道:“备马,备马!”
根本等不及,飞跑着就往马厩去,这么长久的疑惑焦虑此刻终于真?相大白,母亲根本没同意这件事,当初那?些说辞只是?为了哄骗他来剑南,甚至卢元礼也很有可能?与此有关,不然怎么会?那?么巧,他刚走卢元礼就去闹事,卢元礼怎么笃定郡主府不会?替她撑腰?
一霎时痛惜懊悔,又涌起深沉的愤怒,怪不得窦约一去无有回音,怪不得他派回去那?么多人,一到长安就石沉大海,必定都是?被母亲拦住了吧。
她有什么不满冲着他来就好,为什么要欺辱一个弱女?子?她现在在哪里?若是?她有什么闪失,他这一辈子,绝不会?原谅母亲!
窦晏平紧紧咬着牙,冲进马厩拉过马匹一跃而上,连缰绳都忘了解就要走,侍从飞跑着过来帮他解开,窦晏平重重加上一鞭,飞也似地冲了出?去。
“郎君!”叶儿追在身后,“奴还有一件事要禀报。”
“什么事?”窦晏平没有停,急急往外冲。
“奴怀疑是?裴郎君藏起了娘子。”叶儿扬声叫道。
五花马一声长嘶,窦晏平用力勒住,回过了头:“你?说什么?”
“奴怀疑是?裴郎君藏起了娘子。”叶儿又重复一遍,看见他脸色一下子铁青起来,竟有几分可怖,“奴后来在裴家,从裴郎君身上闻到了娘子常用的蔷薇水,还有一次裴郎君耳朵上沾了口脂,看起来也像是?娘子的,奴起了疑心,这才扯了谎从裴家逃出?来。”
窦晏平定定站着,裴羁?不可能?,怎么可能?!
当初所有人都反对的时候,是?裴羁默默帮着他们,他们音信不通的时候,是?裴羁替他们传信——不对。
裴羁最初插手此事,是?去洛阳告诉她崔瑾的死讯,裴羁远在魏州,怎么会?知道崔瑾的死讯?魏州到洛阳并?不顺路,裴羁回长安,怎么会?特意折去洛阳,为什么特意告诉他这件事?
除非,裴羁从一开始就知道他和?苏樱的私情,从一开始,就密切留意着她的动静。
一时间震惊诧异,千头万绪,嘈嘈杂杂,从前他一心一意信任裴羁,从不曾想过任何其他的可能?,现在回想起来,处处都有迹可循。母亲同意他们的婚事,是?裴羁劝说。他捎给苏樱的信,是?经裴羁转手。他派回去的人,先去找的裴羁。裴羁若想下手,简直轻而易举。
但,那?是?裴羁。他视作父兄,这么多年敬仰的人。窦晏平紧紧攥着缰绳:“你?能?确定?”
“奴不敢说,”叶儿着,“但是?奴在来剑南的路上,的的确确看见裴郎君的侍从到处找奴,裴郎君若是?心里没鬼,为什么要拦着奴来找郎君?”
从裴家逃出?来后她原想直接去剑南,但从蜀地回长安时她不过才是?十来岁的小孩,全然不记得道路了,况且蜀道难走天下闻名,莫说盗匪之?类,单是?一路上的狼虫虎豹就足够要人命了,她死了不打紧,谁来给窦晏平报信,谁去救苏樱?思来想去她再次到东市求康白捎她一程,康家商队并?不走蜀道,但康白二话不说,给她介绍了另一家常走蜀道的商队,又嘱托领队一路上照顾她。
康白还把上次苏樱付的路费还给了她,道是?那?次有负所托,心中十分过意不去,这钱请她代为转交给苏樱。天知道在那?样举目无亲的境况下听?见这话让人有多感激,说到底,她们跟康白也不过是?画师与雇主的泛泛之?交,原也非亲非故。
叶儿含泪拜谢了康白,跟着商队入川。出?发当天她看见裴羁的人在城门和?路口四处打听?有没有见过她,亏得她改了装扮又有领队照应,这才没有被发现,但这情形分明不对,裴羁若是?担心她的安危,难道不应该私下悄悄寻人?她如今还在监牢里挂着名姓,裴羁这阵势分明是?要闹到人尽皆知,断了她潜逃的可能?。
叶儿哽咽着:“还有一件可疑的事,卢元礼一口咬定是?娘子重伤了他,如今官府下了海捕文书?通缉娘子,奴也曾求过裴郎君,裴郎君却一直没有替娘子洗清冤屈。”
是?啊,就算裴羁不方便出?头,给他说一声,他自?然会?想办法。不,她已经失踪了一个月,假如裴羁不是?有意,怎么会?这么长时间,只字不提?还有那?突然寄来的簪子。她失踪一个月,簪子怎么会?通过驿路寄到他手里。除非。
窦晏平心中一片冰凉。他真?糊涂,整整一个月,竟让她独自?一个苦苦挣扎。重重加上一鞭,马匹撒开四蹄,一跃冲出?庭院。
“郎君!”叶儿追在身后,“奴跟你?一起去,奴也要找娘子!”
听?不见他的回答,唯有五花马急促的蹄声,遥遥传来。
三更时分,裴羁合衣靠在破庙的断墙上,半梦半醒。
眼前尽是?苏樱摇晃的脸,长发如瀑,从赤c裸的肩头垂下,几丝沾在她腮边,几丝沾在他胸膛,她低头吻他,他仰头承受,于是?那?丝丝缕缕的黑发便随着她的动作,摇荡着沾在他唇上。
摇荡,交融,她居高临下俯视着他,他在渴望,在追随,他生平头一次,将?自?己交给别人掌控。那?个人,竟然是?她。狡诈凉薄,他的心魔,他永远不可能?爱悦的,苏樱。
摇荡,无休无止,她披散的黑发不知道什么时候挽上,团扇遮面,又一点点撤下。青庐,红毡,喜烛,照亮半边天空的巨大庭燎。他要娶的,是?她。
裴羁猛地醒来。
一轮孤月冷冷照着,荒野残垣之?外隐隐有兽在嚎叫,不知是?猿声,还是?狼啸。
心口上贴着那?枚铜钱,发着烫,烧得人心神不宁。再睡不着,闭着眼靠着断墙,细细推敲这些天里每一处细节。
不知过了多久,裴羁慢慢睁开眼睛。他怎么忘了,除了这些,还有一个人。

第43章
谷水镇毗邻谷水, 紧挨洛阳,此时正值孟夏,一眼望过去全是绿油油的小麦和稻谷, 半山坡上?一群羊儿正在吃草, 道边水面上?鸭雏排成一列, 跟在母亲身后嘎嘎叫着向水深处游去。
苏樱半开着蒲苇编成的车门, 默默看着。这般乡野田间的景致已经太久不曾看见过, 之前还?是在锦城, 父亲在城外有一座毗邻长江的草庐,每到春夏风光好时, 总会带她到那边小住几天, 她跟着父亲在河边抓鱼, 放风筝, 玩水,母亲便支了架子,临窗作画。
当时觉得平常, 现?在想?来,这样?平常的日子何尝不是一种奢侈。
路上?行人虽然不是很?多, 但也总有几个, 看打扮有一半并不是当地人,而是过往的旅人之类, 这也让她松一口气?。先前还有些担心谷水镇太过偏僻, 突然来了她这么个陌生女人引得乡民们注意, 但是现?在看起来, 这里因为紧挨着往洛阳去的大道的缘故, 行旅人并不少见,乡民们对此都已?经习惯, 她一路打听阿周的消息,也并不曾引起谁的特别关注。
绷紧了多时的神经终于稍稍放松些,驴车顺着曲曲弯弯的小路出了谷水镇,近午时,终于找到了小周村。
抬眼眺望,一带青山带着绿水,山脚下和半山坡上?嵌着豆腐块似的田地,已?经到了做饭的时候,家家户户的烟囱里都冒着炊烟,不知谁家的狗见来了陌生人,汪汪地叫了起来。
苏樱吩咐驴车等在村口,独自顺着小路边走边打听,没多会?儿,找到周家坐落在池塘边的院子。
阿周是七八岁上?因着饥荒卖到崔家的,后来灾荒过后周家情形好转,亲眷们也曾过来长安看过她几次,因此苏樱知道阿周还?有一个兄长名唤做周佛保,平时做点?农活,农闲时十里八乡到处走着磨镜,赚些用度贴补生活,眼下这院子,便是周佛保的家。
院门半开着,炊烟袅袅,隐隐有黄粱米饭的香气?,院里静悄悄的没有人,大约是在厨房忙着做饭吧,也不知道是不是阿周。
苏樱并没有进门,在池塘边找了个芦苇茂盛的地方坐下,悄悄窥探着周家的情形。
她与周家其他人无亲无故,又背着个逃犯的身份,出长安时也曾在城门上?看见追捕自己的文书,若是不能确定阿周在家,还?是不要贸然过去的好。
又过一会?儿,几个男女扛着锄头卷着裤腿从地里回来,走在最前面的是个四五十岁面色黧黑的男人,苏樱依稀记得他的模样?,是周佛保,六年前她们刚回长安时周佛保去探望过阿周,还?曾给她请过安。
不动声色往芦苇丛里又隐了隐,看着那几个男女进了院,厨房里做饭的人迎了出来,不是阿周,是个二十来岁的女子,亏得方才没有过去敲门。
苏樱安静地等着,直到山坡那边又走来一个三?四十岁的女子,挎着篮子提着新摘的菜,虽然隔得远还?看不清脸,但她不会?认错的,是阿周。
连忙起身,顺着小道迎面对上?,擦肩而过时低低唤了声:“周姨。”
阿周步子一顿,听声音分?明熟悉,看模样?却是个不认识的黄瘦女子,不由?得疑惑起来:“你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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