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他一定不能被困在此地太久,否则流筝那?边的变数太大。
可是又该如何破除眼?前的忧怖境呢?
季应玄一边为榻上的流筝整理姿容,一边静静地思索。
忧怖境与喜怒哀惧等幻境皆属于心境一类,都会有一个“敌人?”,有的敌人?切实可见,有的敌人?却?虚无缥缈。季应玄猜测,他在此境中?的敌人?,就是他心中?的忧惧情感,倘若他不能破除这种情感,那?他就无法从幻境中?走出去。
去忧除惧,说易也易,说难也难。
他试着与自己讲道理,幻境中?的流筝只是个假象,不必为她伤心。可是他冥想了半天,每每将?要?成功的时候,想到她冷冰冰地躺在自己身旁,心中?便涌起无限的伤感,如春潮、似浓夜,徐徐将?他吞没。
是假的又如何,谁敢断定将?来不是真的?
于是便又失败了。
季应玄睁眼?望着她,气得伸出手捏她的腮帮子,在她脸上摆弄出了一个龇牙咧嘴的表情。
“都怪你这般不识抬举,”他恨恨说,“孤说把剑骨赏你,你竟敢不领赏谢恩。”
她还是没有跳起来打他。
季应玄长长叹了口气,在这空荡无人?的房间里,显得漫长而寂寥。
窗外的天,又要?暗了。
昼夜不休地尝试了一整天后,季应玄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是栽在了她身上。
他说:“一定是我太洒脱,对别的事?物皆无欲无求无感的缘故,才让你凭着这一点可有可无的喜欢,就敢肆意为乱,成为我心里的极忧惧、极恐怖。”
“罢了。”他自言自语地叹息道,“是就是吧。”
但?他不准备就此放弃,想通了这一点,反而令他找到了出路。
他将?流筝的身体向床榻内侧挪了挪,与她并排躺在一处,驭使红莲托起了流筝的命剑,悬在半空,以剑尖对准自己的心脏。
温养剑骨的身体已死?,命剑的色彩也黯淡了许多,可那?毕竟是一把太清剑骨生出的命剑,当季应玄去处一切防御灵力与它?相对时,还是被它?的剑意逼迫地几近窒息。
“流筝,我陪你一起死?,怎么样?”
他握住了流筝的手,声?音温和:“如此,你在黄泉路上不必孤单,我也不会因为失去你而永滞忧怖的情感之中?。”
“我陪你一起走,是生是死?,都好过?眼?下这般。”
他若是能破了幻境,固然是好,若是不能,趁着她的尸体还新鲜,同她一起化作两具白骨,总好过?叫他孤零零守在这里。
说不定有后来人?见了这一幕,会当他们是一对恩爱眷侣。
季应玄缓缓阖目,太清命剑骤然落下,穿胸而过?,他嘴里溢出了一声?痛哼。
剑锋的戾气瞬间涌遍他的四肢百骸,其滋味并不比跌落业火深渊好受多少。
唯一好受的是,想到他即将?与她一同死?去,他不会再失去她,心中?的块垒顿消,一切忧惧、恐怖,都与他的知觉一起慢慢消逝。
无忧亦无惧。
周围的环境突然开始塌陷,仿佛一面被震成了无数碎片的镜子,簌簌掉落,露出空荡荡的虚无。
有一瞬间,季应玄确实失去了所有意识,然后又在震颤中?渐渐醒来,他缓缓睁开双眼?,发现方才的一切已经消失不见,他正躺在一棵毒荆棘树下,眼?前是渐渐散开的白烟。
他的忧怖境,破了。
流筝已被困在幻境中许多天。
业火岩浆从神庙向四外?奔涌, 将人间变成了一片业火炼狱,到处漂浮着尚未化尽的白骨, 到了深夜,新魂的啕哭如四面楚歌。
流筝将季应玄的骨头带到高处的山洞里,用续弦胶把他重新拼回人形。
白天她提着剑出?去镇灭业火,将幸存的人救到高?处,为他们寻找水源和食物。然而并非所?有人都?感激她的救护,他们曾亲眼见到罪恶的业火从太羲宫诸君的金身塑像中涌出?,认为是太羲宫带来了这场灭世的灾难。
他们朝流筝扔石头、挥棍棒,叫她去死,诅咒她被业火吞噬。
流筝避开他们, 去救那些想要活下?去的人。
到了夜里,新魂的怨憎恶念游荡徘徊, 她必须躲避它们的撕咬和攻击。
今夜她回来得晚些, 又?带了一身狼狈的伤,然而却格外?高?兴,人未至, 先听?到她冷泉击玉般清扬的声音。
“你一定等?着急了吧, 今天我往西边多走了一段距离,发现了几?个?哭得跟狼嚎似的小孩儿?, 还找到了这个?——”
她怀里抱着一捧降真花转进洞来,隔着几?乎融化干净的冰障, 当场愣住了。
为了让季应玄的尸骨多保存几?日,她每天出?门前都?会用剑在洞口砌一层冰障,既能隔绝温度, 又?能保护他。
可眼下?冰障里哪有什么尸骨,分明站着一个?活生生的人!
红衣墨发, 温柔且疑惑地注视着她。
“你……”
流筝穿过冰障,小心翼翼地触碰他的脸,剧烈的心跳声在胸腔中回荡不息。
是温热的,新鲜的,活人的肌肤。
她的眼眶刹那涌满泪水,好似一瞬之间受了极大的委屈,她伸手抱住他,将脸埋在他胸前,嚎啕大哭起来。
季应玄回拥她,轻轻抚着她的后背为她顺气。
虽然在进入她的幻境前已有心理准备,然而看着她眼下?这副模样,仍然心疼得默默叹息。
许久,流筝抹了抹眼泪,哽声问他:“你怎么突然活过来了?”
季应玄露出?一副茫然的神?情:“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好像睡了一觉,刚刚才醒过来。”
流筝仔细端详他:“那你还记得发生了什么吗?”
季应玄沉吟片刻,说:“我们好像是在一座庙里,那些神?像突然涌出?业火,我被点燃了,感觉很疼,然后我就失去了知觉……不知怎会到了此地。”
说的话都?对得上,看来真是白骨复活,虽然尚不清楚缘由,流筝仍深感庆幸地抱紧了他。
“没想到这倒霉的幻境还有几?分良心,虽然尚未找到哥哥,至少把你还给我了。”她低低叹息道。
季应玄的目光凝落在她发顶。
其实这些事?很好猜,他来到流筝的幻境后,隐藏身形在外?面走了一圈,听?幸存的人抱怨几?句,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循迹来到山洞中,穿过冰障,看到了这副被流筝小心保存的尸骨。
他对自己被业火烧过的模样实在太熟悉,但?流筝若是知道这副骨头是他,说明他们当时正在一起。
季应玄将尸骨抛入业火,冒名顶替了幻境里的自己。
“都?怪我当时没有看顾好你,”流筝声音闷闷地问他,“被业火烧过的滋味儿?,一定很疼吧?”
季应玄笑笑:“也许吧,我已经不太记得了。”
他牵着流筝的手坐下?,取冰障融化后的水为她清洗伤口,将药草碾碎后敷上去。
从前头疼脑热就要吃萦香丸的仙门大小姐,如今已经对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熟视无睹,甚至要他节约些用。
“我有命剑护着,这些小伤好得很快,如今药草难找,肯定有人比我更需要它们。”
季应玄嗯了一声,碾药草的动作不停,问她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流筝说:“我想回太羲宫一趟,找到我哥哥,或许我们兄妹联手,会有扑灭业火的可能。”
季应玄点点头:“我陪你一起去。”
流筝说:“其实你不必陪我一起辛苦,我只会连累你。”
季应玄说:“或许是我连累你才对。”
流筝静静地望着他,目光竟有些复杂,似在思索一件很纠结的事?。许久,她站起身,将季应玄牵起,带着他走到洞口。
地势高?耸的山洞可以俯瞰到大半座城池,此刻虽已入夜,业火岩浆却将地面照得白昼般炽亮。城墙楼阁、草木山石,都?在无坚不摧的业火中缓缓倾颓。
炎气化作罡风,吹拂两人的发丝和衣角。
“你看到了吗,”流筝声音低落地说道,“这将人间变成炼狱的灾祸,其实是由我带来的。”
季应玄蹙眉:“那只是愚夫们的无妄揣测,与你有何关系?”
流筝说:“他们倒也没有完全说错,因为你眼下?所?见不过是一场针对我而生的幻境,包括你,也是幻境中的人。此境名为‘忧怖’,我担忧什么,害怕什么,它偏偏就要发生什么,所?以这业火灭世的灾难,其实是为我而生的。”
季应玄:“……”
她是不是有些太坦诚了?
“所?以你跟在我身边,一定不会有好下?场。”
流筝轻轻靠在他肩头,叹息一声:“因为我在乎你,所?以幻境一定会折磨你,借此使?我忧怖。应玄,被业火焚烧的滋味一定很难熬吧,我不想见你再经历一次了。”
季应玄默然许久后说:“既然你知道我是幻境中人,我是假的,那就不要为我难过。”
流筝摇头:“我做不到,我知道你是真的疼。”
季应玄问她:“那你想让我如何?”
流筝抬手指向西边:“西面地势高?,岩浆流得慢,我想让你往西面去,好好保重自己。”
她说:“等?你离开后,使?我忧怖的只剩业火,我一定会倾命剑之力将其镇灭。”
季应玄思索后点点头:“明天一早,你我就各奔东西,你去太羲宫,我往西避火。”
流筝说:“如此最好。”
这一夜,她枕在他怀里安眠,也许是因为幻境的原因,她比从前更坦然地依赖他,紧紧攥着他的衣角,睡梦里流露出?担忧与委屈的情态。
季应玄心想,她不过是个?刚满二十岁的小姑娘,从前被太羲宫一群几?百岁的剑修宠爱着,远不到以一己之力承担天下?兴亡的时候。
何况还要面对无尽的怨恨与责辱。
“别怕,流筝,”他轻声抚慰怀里的姑娘,“我会在你身边陪着你,当你需要我的时候,我一定会出?现。”
太羲宫虽然未受业火焚烧,但?其景象比流筝想象中更加糟糕。
一只数丈高?的凶兽在宫中四处作乱,看它的模样,像一头发了狂的白虎,白底银纹,碧蓝瞳孔,牙齿与利爪上沾满了宫内弟子的鲜血。
它像摘果子一样将围攻剑修的头颅摘下?,随意甩出?去,流筝落地时,正看见它将雁濯尘按在掌下?,利刃狠狠拍下?,将雁濯尘的心脏掏了出?来。
“哥哥!”
流筝尖叫一声,正要挥剑上前,不知被什么绊住,躲开了凶兽的攻击。
她不认得那白虎凶兽,但?是季应玄认得。
准确地说,那不是凶兽,而是神?兽,其名“陆吾”,相?传为太羲神?女的坐骑。
他尚未想明白为何陆吾会出?现在流筝的幻境里,流筝却不知看见了什么,忽然从地上爬起来,朝观世阁的方向跑去。
肃静整洁的观世阁里挤满了形形色色的人,有山下?的寻常百姓,有其他门派的修士,他们挤挤捱捱,闹声喧阗,仿佛在进行一场疯狂的仪式。
他们围在中央的,是流筝的父母。
雁长徵将夫人护在怀里,他身上已被捅了几?个?血窟窿,不同的人轮流拾起剑,刺他,咒骂他,嘲讽他。
“欺世盗名!”
“罪该万死!”
“伪君子!”
“罪人!”
流筝推开人群,含泪将他们扶起,其余人挥剑向她砍去,皆被她的剑光阻挡。
然而她越抵抗,围攻的人就越兴奋,像过境的蚂蟥,像吸食生气的恶鬼一般向流筝他们扑过去。
在混乱的攻击下?,命剑形成的屏障光芒逐渐变弱。
流筝正犹豫是否要收回剑光拼死一搏,忽见眼前一道红光闪过,将围攻她的人全都?掀翻了出?去。
他们又?从地上爬起,不知是有多大的恨意,竟不顾断臂断腿,再次朝流筝涌过来。
“快走!”
突然,一只手抓住了她,将她从人群中带离,不过眨眼的功夫,两人已转移到太羲宫外?。
太羲宫外?面,仍有无数的人朝太羲宫涌去。
他们脸上是如出?一辙的愤怒表情,眼神?呆滞,动作僵硬,仿佛是受人操控的僵尸,乌泱泱一片的蝼蚁。
流筝怔怔望了许久,突然转头问季应玄:“你怎么跟过来了?”
季应玄说:“当然是放心不下?你。”
“你……到底是什么人?”流筝怀着复杂的心情,疑惑地望着他。
季应玄道:“我是幻境中人。”
见流筝的目光依然迷惑,他轻轻勾了勾嘴角,温和道:“你在怀疑什么,不妨直说。”
流筝缓缓垂下?长睫,低低道:“我感觉……有人在操控我的幻境。”
“你怀疑是我?”
流筝未置可否,她说:“爱生忧怖,所?谓忧怖境,一定是将心中所?爱当面毁弃,将人心里极忧患、极恐怖的事?情翻出?来,对我而言,那就是业火灭世。”
“可我的幻境中,又?出?现了许多奇怪的东西。”
流筝想起甫入幻境时看到的景象,无数人向太羲宫疯狂朝拜,倾家荡产为他们塑金身像。
“除了业火外?,幻境似乎以为,我极爱世人对我的朝拜,以及由此带来的风光。所?以它要毁坏我的声名,要世人指责我、唾骂我,以及,”她指向太羲宫的方向,“要我的父母也受千夫所?指,被认为是欺世盗名之徒。”
季应玄点点头,心说她倒是敏锐。
“可我并不爱世人的尊崇,不爱这些无聊的名声,”她说,“纵然旁人误解我,但?忧怖境直观人的内心,却绝不会产生这种误解。”
季应玄明白了她的意思:“所?以你觉得,业火灭世是忧怖境给你的考验,而声名狼藉,却是有人操控的结果。”
流筝点头:“不知是谁写的话本,竟然如此无聊。”
还有那头杀死了她哥哥的凶兽,出?现得也有些突兀。
季应玄说:“不是我。”
“不是你啊,”流筝蹙眉沉思,“那么会是谁呢?”
季应玄颇觉有些好笑,抬手转过她的脸,问她:“我只说一句不是我,你便信了吗?”
流筝说:“嗯……其实凭直觉,我相?信不是你。只是你死而复生,实在太奇怪,若是不怀疑你,我实在不知道该怀疑谁……”
看她这副纯挚的情态,季应玄心中忽然一软。
他认真同流筝说道:“我确实有一点无伤大雅的小事?没有告诉你,但?是我向你保证,我没有在你的幻境里动手脚,更不会伤害你。”
流筝闻言便如释重负地笑了,挽住他的胳膊:“不是你就好,眼下?我可只能相?信你了。”
太羲宫遭此大祸,已经没有人能帮助流筝,她只能依靠自己的力量镇灭业火,突破幻境。
两人重又?回到了离业火薄发处不远的那处山洞。
流筝望着山下?奔涌的岩浆,一边擦拭自己的命剑,一边与季应玄说话。
“我古史学得不是很好,只记得两千年?前太羲神?女以身镇业火,却不清楚她具体是怎么做到的,用了什么剑招,念了什么咒术,唉,真是可惜,否则我也可以试上一试。”
季应玄半晌不言,默默在脑海里翻那本《剑异拾录》。
就在流筝以为他已经睡着时,季应玄突然说:“我知道。”
“嗯?”流筝抬起头,“什么?”
“我说我知道太羲神?女如何镇灭业火,共有七七四十九招,每招有九九八十一式。”
流筝瞠目结舌,古怪地看着他:“不是开玩笑吧……”
季应玄慵然一笑:“你觉得呢?”
《剑异拾录》里记载了关于命剑的一些知识,以及太羲神?女常用的经典剑招。季应玄虽然已失去剑骨十多年?,但?他从未放弃过剑法,于此一道上有颇深的体悟。
他以《剑异拾录》中记载的招式为蓝本,加以自己的演绎,临时编出?了半套剑法,自认为即使?不能与太羲神?女当年?同日而语,对付幻境里的业火也足够了。
况且业火红莲能收放业火,他也可以暗中帮助她。
季应玄向她伸出?一只手,骨节修长分明。
“要我教你吗?”他含笑问。
望着他昳丽清雅的面容,流筝心头怦然而动,她缓缓点头:“好。”
无异于炫耀与挑衅。
然而眼下身在幻境,倒也?顾不得计较这些, 握着?她的手,牵引她的身?姿,将他在莲花境中?十年的体悟,一招一式倾囊相授。
锋从骨里起,意?从心中?动,一剑通天界,诸真下瑶阶。
太清剑骨似是感受到他的存在,剑意?比往昔更?盛,与流筝的心神?凝为一体, 瞬间变化作千万剑阵,又瞬间万剑归一, 形成一道劈天而落的无色剑锋。
七七四十九招, 九九八十一式,纵然她聪敏高悟,纵然只学了半数, 也?是十几个日夜相?继的辛苦。
月亮缺了又圆。
业火岩浆越涌越高, 几乎已将城池吞没,焰海之中?, 肉眼可见的唯有几座山峰。
终于,高山上传来一声轰隆的巨响。
一道集太阴冰寒之气的剑光凌空劈进业火岩浆中?, 焰海咆哮一声,海面竟下降了丈深的距离,露出?了黑灰色的地表。
流筝气喘吁吁地支跪在地上, 高兴地几乎要哭出?来。
她摇着?季应玄的袖子让他快看:“我做到了,我成功了, 我真的可以克制业火!”
从前她只是仗着?太清命剑的天然威力,能?镇灭红莲花瓣引起的小簇业火,如今凭着?自身?修习的剑招,使得太清命剑的威力更?上层楼,竟能?将滚灼的业火岩浆也?震慑住。
流筝又是高兴又是心酸,突然转身?抱住了季应玄。
季应玄正在心里默默计算,她如此费力地劈出?一剑只能?下降丈余深的流焰,恐怕她竭尽性命也?未必能?将业火全部镇灭。
他正要提醒流筝不要高兴地太早,冷不防被扑了个满怀,馨软的降真花香缭绕着?他,季应玄双手顿了顿,试探着?将她环住。
“聪明的姑娘,”他说?,“你做得很好。”
还是要以鼓励为主?,季应玄心道,毕竟她这样的小姑娘心里都比较脆弱。
脆弱的小姑娘果然红了眼眶,声音闷闷地问他:“应玄,你为什么要帮我?”
“嗯?”
“你难道不知道,倘若我镇灭业火,破了幻境,你也?会随着?幻境一起消失吗?”
季应玄闻言稍愣,从怀中?抬起她的脸,端详她满面的泪痕,明亮而哀伤的双眼。
他问:“你这是在为我伤心?”
流筝咬着?嘴唇轻轻点头:“我舍不得你。”
季应玄说?:“无妨,幻境外还有另一个我。”
“那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流筝说?:“你与他有不同的经历,你有你自己?的喜怒哀乐,你也?会疼,会高兴,有时你站在我面前,我觉得你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且……”
流筝想起在听危楼时的季应玄,虽然关心她、帮助她,却好似戴了一张假面,使她时常有隔雾看花的朦胧感。彼时她时常会琢磨不透他的想法,莫名其妙就不高兴了,莫名其妙就又哄好了。
眼前的这个季应玄,远比幻境之外更?温柔坦诚。
季应玄微微垂目,长睫遮住了眼中?得意?的笑,温声问流筝:“那我和他,你更?喜欢谁?”
流筝呃了一声。
真是好会为难人的一个问题。
虽说?她视他为活生?生?的人,但也?很难将他与幻境外的他完全当作两个人,除了比从前更?明显的温柔坦诚外,他给她的感觉实在太熟悉了。
在季应玄专注的目光里,流筝暗暗纠结。
流筝小声问:“一定要选一个吗?”
季应玄似笑非笑:“怎么,你还想左拥右抱?”
流筝连忙摇头:“不不不,一点都不想。”
幻境之外,她与季应玄的关系远不到能?互道喜欢的地步。
他们之间隔着?祝锦行,还有她父兄严格的门第观念,流筝不敢向他表露出?太过逾越伙伴关系的情愫。
但是眼下不同,在这个幻境里,没有祝锦行,也?没有父兄的阻拦,茫茫荒芜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何况幻境一旦破除,他也?会随之消亡。
流筝越想越难受,她说?:“我想带你去看月亮,你去吗?”
季应玄抬头,这才注意?到今夜又是一轮满月。
等月亮完全升起来时,流筝的剑骨恐怕又要发?作。
见他眉心蹙起,流筝心中?微微一紧。
她连忙说?道:“不想去也?没关系,外面实在太热了,还有游魂伤人,我只是想着?……想在破开幻境之前,陪你再多看一看,走一走,你若是觉得累,咱们就在山洞里,哪儿也?不去。”
季应玄却执起她的手,亲密地将她揽在怀里:“我知道一个赏月的好去处。”
望月山上故景如旧,诗人们题在山脚石壁上的诗词却已被业火烧没。
流筝知道,滞留幻境的时间越久,此方世界就变得越破败,她清楚自己?不能?任性停滞,可是望着?季应玄仰面观月的侧脸,想象他会随破开的幻境一起消失,流筝心里便?生?出?不忍,密密麻麻的,像急雨,像针扎。
季应玄若有所感地回望,对上她专注的目光,心中?怦然而动。
他坐在高处岩石上,朝流筝伸手:“来,到我身?边。”
两人并?肩而坐,月光温柔明亮地洒落身?上,季应玄解了外袍披在流筝身?上,为她隔绝月光,流筝说?:“我不冷。”
季应玄说?:“你的剑术已有所成,不要再拖延,明天就将业火镇灭,离开幻境。”
流筝声音闷闷的:“可你会消失。”
“我知道。”
“你不怕吗?不遗憾吗?”流筝问他。
季应玄沉吟后叹息道:“爱别离,求不得,众生?常受此苦,你若不舍,就对幻境外的我好一些,让他多陪伴你。”
流筝心道,他竟如此大度。
不过说?的也?是,自己?同自己?有什么可见外的呢?
满月缓缓生?到中?天,流筝又开始感觉颈后发?烫,身?体有些不舒服。
月光泼在她身?上,像滚烫的水银,流筝往季应玄的袍子里缩了缩,缓解月光带来的刺痛感。
这已经是第二次了,她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我好像……每次满月的时候……剑骨都会觉得不舒服……”
季应玄扶住她,一边暗暗为她输送灵力缓解,一边观察她的脸色。
他说?:“我带你回山洞里去吧。”
流筝想陪他多看一会儿月亮,摇头道:“不必,我歇一会儿就好,就一会儿。”
她伏卧在季应玄腿上,整个人屏住呼吸,想要将痛感压在喉咙里。
然而隔着?薄薄的衣料,她像一块滚烫的软玉,任何一点微薄的反应都会挑动季应玄的神?经。
这让他在担忧和心疼之余,身?体竟然产生?了一点难以启齿的反应……
他握着?流筝的胳膊将她架起来,见她已烧得朦胧,却仍有辨别的意?识。
季应玄心想,突然喂她喝自己?的血是否太奇怪了些?
他盯着?她蹙眉忍痛的脸看了一会儿,突然说?:“流筝,我想吻你。”
流筝没有听清楚:“你说?什么……”
话音未落,薄凉柔软的嘴唇覆上来,截断了她咬在齿关里的忍痛的嘶气声。
流筝惊得倏然睁大眼睛,未及她推拒,季应玄的手心从她额头抚下:“闭眼,别乱动。”
流筝又缓缓阖上了双眼。
最初是温润的轻触,如蜻蜓点水,柳濯涟漪,继而试探着?叩开她的齿关,辗转间重了几分?力气,滑腻的舌尖抵进来,勾动着?她,撩拨着?她。
流筝心跳得飞快,双颊如火烧般滚烫,她又震惊又紧张,一时间似乎连剑骨的发?作都顾不得了。
季应玄扶着?她的后颈,让她躺在平缓的岩石上,俯身?为她挡住头顶落下的月光。
他像教她剑术那样亲吻她,与她贴近,指导她,牵引她,教她如何呼吸,鼓励她的一切反应。
像一条鱼缠绕另一条鱼,一只鸟邀请另一只鸟。
流筝将他肩上的衣服紧紧攥成了一团,两人的发?丝在岩石上堆落交缠。
直到他的吻沿着?她的嘴角滑向耳垂,又向下落于她侧颈。
细密而温柔的吻像流水一般安抚着?她,流筝的心跳声跟随着?他,时而和缓,时而急促。
“应玄,应玄……”流筝有些慌张地呼喊他的名字。
“别怕,”季应玄温声安抚她,在她蹙起的眉心落下一吻,“我只是想抱你一会儿。”
他声音微微叹息:“明日你就要离开,容我放肆些许,也?不行吗?”
流筝哑然。
她怔怔地与季应玄含笑的面容对视。
他长得真是极好看,五官秀致如璧合玉塑,一双凤眼如星辰洒落,莹莹碎光里清晰地映着?她。
她想起听危楼临别前那一夜,与此时此刻极为相?似的场景。但彼时的季应玄不似如今这么……这么迷人又危险。
她说?:“你确与从前不一样……也?许这是幻境,所以……”
“所以觉得我比从前更?喜欢你,是吗?”
流筝赧然不答。
她当然不知道季应玄也?经历了一重幻境,她在他从未给过的温存呢喃里逐渐迷失和动摇。
是啊,这只是幻境,流筝心想,是明天她将业火镇灭后就会消失的幻境。
是昙花一现,流星不驻。
既然是幻境,她还顾忌什么呢?
流筝伸手揽住他,仰起颈,主?动吻上了他的嘴唇。
季应玄眼中?闪过一瞬惊讶,旋即又满是幽深的笑,被落下的长睫遮住,如迎风起浪的深渊搅动不息。
原来坦荡高洁如她,竟也?会悄悄在幻境里做这种事。
她不是要嫁祝锦行吗,不是说?在感情里摇摆不定会遭天打雷劈吗?
季应玄一边若有若无地回应她,一边颇有几分?得意?地在心中?想,倘她以后得知真相?,幻境里的他一直是真实的他,那反应一定很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