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濯尘冷眼望着姜盈罗:“那你可知,我?当年为何要杀陈子章?”
姜盈罗不知道。
当年的事,她只记得自己受了委屈,因为对方是雁宫主的女儿,父母都叫她忍下这口?气。
唯一偏爱她的小师兄陈子章见她哭得可怜,说要帮她教训雁流筝。夜深时分,他悄悄提着剑出去,姜盈罗等了他一晚上?,也未见他回来。
陈子章从此消失了。
太羲宫派人到宫外去找,在密林里找到了他的血迹,草地上?还有妖兽留下的巨大脚印,因此便断定陈子章是为妖兽所害。
姜盈罗一直将信将疑,她哭闹着要去找陈子章的尸首,父亲给了她一耳光,她才彻底安静下来。
那天,她失去了偏爱自己的小师兄,也是第一次挨了父亲的打。
她将这些账都记在了雁流筝头?上?。
“流筝从宫外救回一只雪狐,那身皮毛,正与你弄丢一只的护膝颜色相同,你往流筝要,流筝不愿给,于?是你便仗着自己已修出命剑,从她手里硬抢。”
提及当年事,雁濯尘语气渐寒。
他的妹妹自幼体弱,是全家?人捧在掌心里的明珠,可是在外人面前,在弱肉强食的修仙界,她却被视为可以暗中欺凌的弱者。
“流筝宁可挨你的打也要将雪狐放走,你反倒觉得受了欺负,暗中唆使陈子章再次对她出手。”
“你知道陈子章对她做了什么吗?数九寒天,他将流筝扔进了落满积雪的枯井,积雪一直没?到了她的下巴,要她交代出雪狐的下落才肯将她救上?来。”
姜盈罗不说话?。
她并不觉得她和小师兄有多大错,那只雪狐,本就是给她做了护膝那两只的后代,自然也该属于?她。何况两个小姑娘之间的争吵,最后却闹出了人命,雁家?这对兄妹实在太狠毒了些。
雁濯尘看她的表情就能?猜到她的想法,逐渐起了杀意。
他说:“像姜师妹,当时已修出命剑,在雪井中冻上?一夜,最多也就得一场风寒。可是流筝不同,医修说她底子太虚,活不过十岁,你们这样?做险些要了她的命。”
准确地说,并不是险些。
喵喵善嗅,雁濯尘跟着她找到流筝时,她已经只剩一口?气了。雁濯尘用?剑光将流筝保护起来,陈子章见状不好想跑,喵喵却暴怒现出原型,变成一只陆吾,叼着他跑出了太羲宫。
陆吾掏出了陈子章的心肺,雁濯尘心系流筝,急忙赶回去,并不知道他后来竟被人救走。
若非雁濯尘及时找到了能?替换给流筝的太清剑骨,经此一劫,流筝必死无疑。
“陈子章不该死吗?”雁濯尘目中森寒,“不仅他该死,你也该死。在太羲宫时,尚且有姜长老护着你,可是你若死在掣雷城,倒不会?有什么麻烦。”
话?音落,一枚石子飞出,击中了姜盈罗的膝盖。
雁濯尘虽然暂时失去灵力,但他的速度、力道、出击时间是在数百次的生?死搏斗中练出来的,要杀一个姜盈罗,并非什么难事。
姜盈罗腿上?一疼,向?悬崖下跌落,业火的罡风卷着她,竟然令她连召剑诀也念不出来。
炎气太重,她根本御不了剑!
高高窜起的烈焰灼伤了她的脸,姜盈罗绝望地闭上?了眼睛,然而在她即将跌入业火之际,突然有一道柔软的剑气拢住她,将她从崖底救了上?来。
姜盈罗死里逃生?,捂着被烧毁的脸,跌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雁濯尘的脸色很不好看,并未转身去看来人,他说:“流筝,你本该装作不知道,我?自会?将此事处置干净。”
“不知情已经让我?十分痛苦,却还要我?装作不知情。”
流筝停在他身后,紧紧盯着雁濯尘的背影,此刻才后知后觉,自己真的对哥哥了解太少了。
“哥哥,这样?处置,真的会?让你觉得干净吗?”
掣雷城很少下雨, 今日?却是赶上了。
流筝,雁濯尘, 姜盈罗三人回来时都淋成了落汤鸡,客栈老板殷切捧来热茶,流筝却谁也没理,匆匆上楼回房。
雁濯尘从老板手中接过茶盘:“给我吧,不?必上楼打搅。”
他警告地看了姜盈罗一眼?,吓得她捂着脸往老板身后躲。
流筝回房后?沐浴更衣,洗去一身尘烟,静坐在窗边听了会儿雨,才觉得心?中缓过劲, 渐渐安静下来。
雁濯尘轻轻敲门,他的轮廓映在洒金门笺上, 显出几分?温和。
“流筝, 我有话要同你说?。”
流筝走过去,望着他的影子?,却迟迟没有开门。
雁濯尘便站在门外温声道:“你生我的气, 总有你的道理, 但?这?件事我并?非故意欺瞒,那时你太小, 伤得又重,我一时气极, 才会唆使喵喵……我知道你是菩萨心?肠,对谁都?有三?分?不?忍,我没告诉你, 也是怕你徒增伤怀。”
他的音调低而润,娓娓向她解释, 也不?管她是在倾耳细听,还是在捂着耳朵赌气。
爹娘忙碌,流筝是他教养着长大,他自幼就是这?样哄她,每次都?奏效。
可是这?一次……
雁濯尘想起她方才看他的眼?神,那样震惊且犹疑,好似在他心?口上插了一刀。
小姑娘长大了,有了自己的主意和底线,他没有信心?能哄好她。
默默站了一会儿,他低声道:“茶已?经凉了,不?能喝了……那你好好休息。”
门笺上的影子?渐渐浅,渐渐淡,流筝心?中空了一瞬,推门寻出去,从身后?抱住他,撞翻了他手里捧着的茶盘。
闷闷的声音里带着哭腔:“哥哥,我不?喝茶。”
雁濯尘微微一顿,小心?拢住她:“那你想要什么?”
流筝说?:“我只想要你好好的。”
这?句话,从前是雁濯尘一遍又一遍地说?给她听。
那时她病得厉害,每日?都?在喝参汤、服参丸,要在药水中浸泡五六个时辰,浑身上下没有一处舒服的地方,时而冷如冰窟,时而烫如沸水,疼得狠了,也不?愿意发脾气,只咬着雁濯尘的袖子?呜呜哭。
最难熬、最懦弱的时候,她想离家出走,找一处青山绿水的好地方悄悄死去。
但?她病恹恹没有力气,没离开多?远就走不?动了,在离太羲宫不?远的一处树洞里蜷着,昏睡了一天一夜。
那样隐蔽的地方,连妖怪都?找不?到,她不?知道雁濯尘是怎样发现她的。只记得她清肃端方的哥哥形容狼狈,仿佛一夕之间大病了一场,踉踉跄跄奔向她时,竟被一截枯树枝绊倒,在脸上蹭出一片伤口。
那是雁濯尘第一次在她面前落泪,将她紧紧抱在怀里,没有训斥也没有教诲,只是不?住地恳求她:
“流筝,就当是为了哥哥,求你为了哥哥,再多?熬一熬好不?好?哥哥向你保证,不?会太久,一定会治好你,会不?惜一切代价给你一个健康的身体……流筝,求你好好的,不?要再出事了……”
他滚烫的眼?泪让流筝觉得慌乱、内疚,她终于体悟到亲人的意义,不?仅是抚育与庇佑,更是长久的陪伴。
她倒是可以死的轻松,她死后?,所有的痛苦都?会转嫁到哥哥身上。
他要在无尽的岁月与沉重的责任中忍耐,正如她忍耐疾病带来的痛苦。然而她的忍耐尚能看到希望——无论是治愈还是死亡,但?是哥哥的痛苦却漫无边际。
流筝终于明白,终于不?忍。
自那以后?,无论多?苦的药,她都?会咬牙咽下,多?折磨的痛,也要不?吭不?响地熬过去。
是因为哥哥怕失去她,哥哥想让她好好的。
如今同样的困境摆在流筝面前,她终于明白了雁濯尘当年?的心?情。
“你要杀陈子?章,姜盈罗找你报仇,你要杀姜盈罗,她身后?还有姜怀阔……哥哥,你把事情做得这?样绝,我怕你结仇太多?,总有防不?胜防的时候。”
雁濯尘没想到她怀的是这?样的想法?,心?中一时五味杂陈,轻轻摸了摸她的头。
他安慰流筝:“不?会的,姜怀阔他拎得清轻重。”
“何为轻,何为重?”
流筝红着眼?眶叹气:“爹他修为尽失,你也暂失灵力,从前那些对我们敢怒不?敢言的人,怎能保证他们不?生报复的心?思?今日?是陈子?章,我只怕暗处还有别人,哥哥,你这?样让我很担心?。”
雁濯尘想起了红沙幻境中的那个孩子?,心?头泛起些许波澜。
但?他面对流筝仍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我不?后?悔。”
流筝紧紧盯着他:“但?我害怕。”
“你已?修出太清命剑,就算没有我,也少有人能奈何得了你。”
“你怎么能把自己跟一把剑相提并?论?”流筝有些生气:“我宁可不?要这?太清命剑,我只想让你好好的!”
雁濯尘心?中又酸又软,眉眼?轻轻一弯:“知道了。”
他们兄妹的长相一个俊,一个俏,一个是松柏幽霜,一个是花坞春晓,唯有笑起来时有三?分?如出一辙的温柔。
流筝瞪他一眼?:“知道了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谨听小妹的教诲,凡事留一线余地,再不?欺瞒你,否则就叫我天打——”
话音未落,流筝飞快抓起一块果子?点心?,塞住了他的嘴,红着眼?睛瞪他:“不?必天打,到时候我一定叫爹先揍你。”
雁濯尘点点头,慢条斯理将点心?吃完,红豆馅里掺了花蜜,从舌尖一直甜到心?头。
又拾起一块递给流筝:“这?下不?生气了吧?”
“你老实交代,除了陈子?章,还有没有别的事瞒着我?”
“没有了。”
“真没有了?”
“要我发誓么?”
“不?必。”流筝轻哼了一声,心?道,他有胆子?起誓,她还没胆子?听呢。
她问雁濯尘:“陈子?章与姜盈罗的事,哥哥打算如何处置?”
依雁濯尘的意思,当然是一杀以绝后?患,但?他没有直说?,反问流筝:“你觉得呢?”
流筝长长叹了口气。
她说?:“陈子?章险些害我丧命,你又险些杀了他,在我这?里,你们算是扯平了,以后?他若仍对你不?依不?饶,你要杀他,我不?会拦你,反会助你。但?是姜盈罗不?一样。”
“因为她爹是姜怀阔么?”
“不?全是。”
姜盈罗的身份只是流筝劝阻雁濯尘的理由,但?流筝心?里,从未以此来衡定她的生死。
“我与姜盈罗的恩怨,起于当年?争一只雪狐,她没能得手,我挨了她不?痛不?痒两下打,小孩子?的口角,就算拿到台面上来讲,也不?过是件小事。她真正犯了大错的,是在你的茶水里下药,在掣雷城,这?可真的是会出人命的。”
雁濯尘仔细听着,嗯了一声。
流筝说?:“这?件事应当带回太羲宫,请出父亲与各位长老,放在台面上光明正大地审判。”
雁濯尘问:“你觉得如此处置,姜盈罗就不?会记恨你了吗?”
“我才不?管她是不?是记恨,我这?是在为你着想,哥哥,”流筝说?,“你是咱们太羲宫的少宫主,衡定天下妖魔的罪责,当有法?有则,才能不?落人话柄,深孚众望,对不?对?”
她一字一句说?得认真,故作严肃,仿佛她才是长辈,正在教小辈如何为人处世。
雁濯尘心?中觉得好笑,抬手捏了捏她的脸。
“哎呀,疼!”
其实一点都?不?疼,她就是娇气。雁濯尘改捏为揉,心?道,什么衡定法?则,他遇上妖魔一向都?是立诛不?赦,那有她这?么多?条条框框的道理。
他含笑道:“你这?样的脾气,只怕是捉妖也要先讲一箩筐的理。”
流筝捂着脸小声道:“本来妖怪也有好有坏,不?能一概而论。”
事关原则,雁濯尘不?与她争执,又与她说?了几句闲话,起身告辞离开。
流筝送他出门,雁濯尘转身叮嘱她:“你还是要小心?姜盈罗,你想得通,她未必想得通。”
流筝点点头:“我明白。”
雁濯尘走后?,流筝独自静坐许久,默念清静经。
傍晚时分?雨停,窗外枯槁扶疏的草木也被雨水洗出一点生气,摇摇颤颤,挂着微不?可见?的彩虹暮光。
流筝重又将近来发生的事情梳理一遍,心?中仍觉得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像一根小小的刺,不?知卡在她心?口的哪一处。
她踱步许久,从绣囊里翻出玉令牌,试着感应自己送给季应玄的那枚狸猫玉令牌。
浅浅的灵光在玉令牌中央盘旋许久,正当她逐渐失望时,灵光突然一闪,钻进了玉令牌中,同时,季应玄的声音从玉令牌里传出来。
“流筝,是你么?”
仿佛夜露凝坠花瓣,流筝心?里微不?可查地颤了颤。
上次听到他的声音还是在幻境里,仅仅隔了两天,却像是许多?年?以前。
她一瞬间想起幻境里发生的事,好似想起一个真实而隐秘的春梦,脸上白了又红,红了又白,轻轻咬着嘴唇,在心?里庆幸:
幸好他什么都?不?知道。
没听到她的回应,季应玄略有迟疑地又唤了一声:“流筝?”
流筝正襟危坐:“嗯,是我。”
季应玄问:“出什么事了吗?”
流筝心?中道,难道不?出事就不?能找你吗?
她问季应玄:“季公子?,你如今还在向云郡吗?”
“已?经离开了。”
“那你现下在哪儿?”
“嗯……我么,”季应玄的声音微微停顿,“放鹿青崖,访山涉水,随意走走罢了。”
“那你有遇到什么开心?的事吗?”
季应玄:“不?过了了。”
“人呢?有没有遇到有趣的人?”
季应玄:“不?过尔尔。”
流筝不?知该说?什么,一时竟沉默了。
玉令牌的另一端,季应玄慵懒散漫地从莲花境中坐起身,拂开枝枝袅袅的花影,披衣下榻。
随着他的动作,铺满红榻的青丝被拢起,随意披落在肩头,色如鸦羽,质如绸缎,压在赭红啼血、金光流溢的华美长袍上,其意浓态远如翰林书墨,色彩秾艳又似妖精点化。
季应玄走出莲花境,来到城主宫,推开了南边的高窗。
从这?里,隐约可以望见?无妄客栈的悬帜。
他清润柔和的声音穿过玉令牌:“流筝,你听起来有些不?开心?,是遇到什么难处了吗?”
流筝心?里酥酥麻麻,眼?眶里涌上一点酸意。
她问季应玄:“我给你的那支万年?灵参,你没有弄丢吧?”
“怎敢,”季应玄瞥了一眼?放在桌案一角的红木匣,“我每天都?好好保存着,睹物?思人。”
流筝因他的话笑了声,旋即又低落下去,慢慢说?道:“季公子?,假如……我是说?假如……假如这?万年?灵参并?不?能使你长出剑骨,也许你还是做不?成剑修,那你之后?会有什么打算?”
季应玄垂落的眼?皮抬起,眼?中温和的笑意渐渐消失。
“怎么会有这?种假设,你不?是已?经成功长出剑骨了么,”季应玄试探着问她,“莫非还未找到雁少宫主?”
“哥哥已?经找到了,我们不?日?就将启程离开掣雷城,只是……”
回想起雁濯尘对陈子?章一事的处置方式,以及他提及剑骨时敷衍塞责的态度,流筝的态度开始变得犹疑。
她说?:“近来我有一种直觉,好像我身上的剑骨藏着很深的隐情,我有些怀疑自己当年?的印象,究竟是真的服用过万年?灵参,还是说?发生了别的什么事,但?我不?记得了……应玄,你说?,倘若我身上的剑骨并?非是从万年?灵参得来的,还会是从哪里得来?”
季应玄静静听着,目光逐渐变得深而暗,仿佛平静的夜海中突然兴起波澜。
他温柔的语气变得更加耐心?,几乎带上了一点小心?翼翼。
他劝慰流筝:“草木是天地之骨,灵参是草木之精,既然堪比人的剑骨,自然也有助人长出剑骨的道理。”
“唔,有道理,可是……”
“这?种逆天改命的办法?,雁宫主当然不?能轻易告诉你,当然,也许是天时地利人和十分?难得,只有万年?灵参徒劳无益,他觉得告诉你也是平添烦恼,索性让你死了这?条心?。”
流筝仍然将信将疑:“会是这?样吗?”
“必然如此。”
季应玄抚在窗边的手下意识用力,现出了一条紧绷的青筋。
他的语气却依然轻快:“若说?起我,还想天南海北地多?游荡几年?,万一生养剑骨的过程十分?繁琐,长出剑骨后?便要用心?修炼,那我岂不?是无暇玩乐。”
流筝悻悻道:“玩乐?你倒是不?知道着急。”
季应玄轻笑:“天命有常,急也无用。”
“可是墨族的人还在到处抓你,”流筝又替他犯起愁来,“你这?样天南海北地乱跑,真的没事吗?”
季应玄道:“有劳记挂,我尚有一点傍身的本领。说?起这?个,我突然想起前几日?遇到的一件趣事……”
季应玄忙转了话题,直到隐约听见?有人来找流筝,流筝同他道别,主动关闭了玉令牌。
紫玉狸猫的玉令牌灵光消散,被季应玄按在掌下的窗棂“咔嚓”一声碎成数段。
他仍不?解气,抬手将那两扇碍眼?的木扇窗也撕了下来。
“雁濯尘这?个废物?东西!”
他低低骂道:“从前不?是隐瞒得很好吗,如今这?是聋了还是哑了,竟然这?时候叫她猜出端倪!”
忧怖境里发生过的事犹在眼?前,季应玄一颗心?悬在喉咙里七上八下,恨不?得马上冲到无妄客栈去,把流筝脑子?里的脏东西洗干净。
但?他不?能这?样冲动,他不?能像雁濯尘一样犯蠢,他必须小心?谨慎,做好周密的安排。
思来想去,他指间拈出一枚红莲花瓣,悠悠飞向墨族所在的周坨山方向。
“墨问津,我有事找你帮忙。”
夤夜, 姜盈罗悄悄推开祝锦行的房门。
盘坐在榻上的祝锦行倏然睁开眼,饶有趣味地打量着她:“姜姑娘, 你这是要拖我下水吗?”
“若非走投无路,怎敢劳烦祝公子,”姜盈罗向他盈盈一拜,“少宫主?收走了我的莲木牌,我出不得无妄客栈,想请祝公子帮我传话给陈子章。”
祝锦行说:“太羲宫的恩怨与我无关?,我不想掺和。”
姜盈罗上前?一步:“我不信祝公子不远万里来掣雷城,只是为了壁上观热闹。”
她想去抓祝锦行的手,顾及自己?脸上的伤, 又硬生生顿住了,心头涌上绝望的恨。
她只是站在祝锦行面前?, 柔声说道:“祝公子, 我也是自幼景仰你、思慕你,然而你眼里只有雁流筝一人?,她的身份比我高, 若是能与你修成正?果, 我也认了。可是你瞧她待你如何,将听危楼的丑闻闹得沸沸扬扬, 丝毫情面也不顾。”
祝锦行不为所动:“父辈的事与我无干,流筝她恩怨分明。”
姜盈罗道:“她分明, 她的父兄未必分明。雁濯尘对她一向是捧着怕摔含着怕化,听危楼出了淫掠凡女、采阴补阳的丑闻,你觉得他还会?同意这门婚事吗?何况雁流筝不知走了什么邪门歪道, 竟修出了太清命剑,听危楼本就矮太羲宫一头, 以后雁濯尘恐怕更不舍得让雁流筝下嫁了。”
她这句话倒是没说错。
昨日祝锦行与雁濯尘叙话时,故意提及了他与流筝的婚事。
因?为流筝年纪小,两人?的婚约只是太羲宫与听危楼之间心照不宣的意向,从未正?式商榷,更未落纸为约。
从前?雁濯尘都会?打趣他和流筝几句,这次却充耳不闻,装没听懂,几次将话题揭过。
隐约已有翻脸不认的意思。
见祝锦行沉默,姜盈罗知道自己?说到了他的心坎上。
她继续道:“难道你不好奇雁流筝的忧怖幻境里有什么吗?陈子章操控了她的幻境,只要你帮我传话,他就会?告诉你。”
祝锦行身上有莲生真君给的灵符,所以当时没有坠入幻境,但他似乎对姜盈罗的话很感兴趣。
他说:“这个忙我帮了。”
姜盈罗含笑?向他一拜:“多谢祝公子,这份人?情,盈罗记下了。”
流筝悄悄将窗缝合拢。
她转身点亮一盏机关?灯,灯光只照亮室内,透不出窗去,是母亲特意为她研制的得意之作。
坐在桌边的雁濯尘睁开眼,湛蓝色的光晕落在他眼底,像月下的冰湖,平静无澜,而隐约有暗光流溢。
流筝小声说:“姜盈罗出来了,从祝公子屋里。”
“这么快?”
“嗯?”流筝没懂他的意思。
雁濯尘没有解释,清咳了一声,问流筝:“你与祝锦行的关?系,你是怎么考虑的?”
“啊?我……那个……”
骤然被问住,流筝心虚地红了脸,落在雁濯尘眼里,却是她仍然恋慕着祝锦行的表现。
雁濯尘轻声说道:“从前?允你与他往来,是我识人?不明,听危楼出了这样大的丑事,他的师叔伯、师兄弟有半数卷入其中,我不信他能出淤泥而不染。流筝,这样肮脏且心术不正?的男人?,他配不上你。”
流筝说:“可我在听危楼调查了好几天,没有发觉祝公子卷入其中的迹象。”
“没有证据,只能说明他更可怕,流筝,你不能拿你一辈子去赌。”
“我明白哥哥的意思,待离开掣雷城,我会?与他断绝关?系,但这是因?为我已经?变了心,而非因?为怀疑他参与了淫掠采补的罪行。”
流筝低低道:“后者关?乎他的声誉,没有证据之前?,不能这样假定?他。”
雁濯尘松了口气:“只要你愿意放手就好,不管是因?为什么——”
等等,变了心?
他眉心重又蹙起:“你变心看上谁了?”
“嘘,有人?来了。”流筝示意他噤声。
来人?的脚步声不疾不徐,并?未刻意隐藏动静,停在雁濯尘房门外,轻轻敲了两下:“濯尘兄,是我。”
竟然是祝锦行。
雁濯尘与流筝对视一眼,轻轻点头,流筝上前?开门。
祝锦行见她也在,先是惊讶,继而心中感到庆幸,看来他选对了。
姜盈罗那点肤浅的道行不足以使祝锦行动心,他重来掣雷城是奉了莲生真君的命令,自然以博取雁家兄妹的信任为首要。
雁流筝既然也在这儿,说明姜盈罗的行迹早已被注意到。
他对雁濯尘说道:“方才姜盈罗悄悄找我,想让我去找陈子章递消息,告诉他你的灵力并?未恢复,让他想办法支开流筝,抓紧时间对你下手。”
雁濯尘面上十分惊讶:“竟然如此,多谢平云相?告!”
祝锦行问:“你们可要与我一同前?去,将陈子章抓出来?”
不及雁濯尘答应,流筝突然出声:“不必。”
她说:“我们同祝公子一起去,会?暴露你的立场,反而叫这两人?记恨上你。我与哥哥既已知道他们的计划,提前?有所防范,等着他们来便是。”
祝锦行点头:“那我就按姜盈罗说的去做。”
他离开后,雁濯尘笑?流筝:“看得出你是真的死了心,一点也不想承他的情。”
流筝叹气:“可是从前?欠下的又该如何还,他救过我,又教我画符,赠我符纸。”
“这点恩情就想让你以身相?许,也太小看太羲宫,”雁濯尘让她宽心,“这些年他从太羲宫也得了不少好处,若你是普通人?家的姑娘,你觉得他还会?费力救你吗?”
流筝托着腮不说话,内心十分纠结。
第二?天一早,流筝受客栈老板盛情相?邀下楼品茶。
路过一楼厅堂时,正?碰上一位玄衣姑娘带着一众侍从走进来。
那姑娘生得年轻貌美,神情却十分端肃,手握一把精巧的机关?剑,尺八细腰上系了一圈叮当作响的宫铃,流筝只瞥一眼,便知全都是难得的机括武器,做成了铜丸大小的宫铃模样。
竟与她那改造后的机关?鸢样子十分相?似。
流筝脚步微滞,不由得多看了几眼,这一看,却瞧见了被那姑娘的侍从绑进来的季应玄。
流筝:“……”
果然还是被墨族的人?抓了,她这张乌鸦嘴啊。
季应玄见了流筝,好似失足少年见了亲人?,咬着封嘴的布条呜呜两声,不住地给她使眼色,长睫如鸦羽翕动,一双勾人?的眼睛里,全是令人?难以招架的激动之情,求助之意。
流筝怔怔地看着他被侍从推搡着带往下等客房的方向。
待他们消失后,她急忙向客栈老板打听来历,老板倒也不隐瞒,痛快说道:“那位是墨族的二?小姐墨缘溪,听说墨族有与掣雷城修好的意思,来向莲主?大人?进献宝物与奴隶。”
宝物与……奴隶?
流筝心中大喊一声糟。
在掣雷城待了这段时间,她风闻过这位西境莲主?许多秘闻逸事。
传说他神秘又古怪,独居城主?宫莲花境中,只见一封封政令从宫殿传出,却从未见他在人?前?显形,纵然是他贴身护卫的侍从,也只相?隔重重帘幕,偶尔瞥见他脸上的黄金面具。
有许多姑娘曾想亲近他。
无论是仰慕他的强大,还是别有目的,无论是凡界的、仙门的、化形的大妖、擅变的魔族,没有人?能得他一面之恩。
他连见都不肯见,说明并?非嫌她们丑,既然不是品味高,那就一定?是品味怪。
越来越多的人?开始猜测,这位莲主?大人?也许是个女的,也许是个变态。
总之,他很可能喜欢男的。
流筝当时品着茶,赏着雨,八卦听得津津有味,这会?儿却如五雷轰顶,从脚底焦到天灵盖儿。
凭季应玄那副清雅无双的姿容,那莲主?但凡对男的有一点兴趣,就一定?不会?放过他。
一瞬间,流筝脑海中已经?闪过了莲主?青面獠牙的鬼脸,滴着涎水要向季应玄伸出魔爪,季应玄无处躲避,不愿受辱,只能含泪自尽的场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