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筝也?有些不?高兴了,拼力挣开了他的手。
季应玄转身,见她眼里竟蓄满了泪,笑时的梨涡不?见了,目中两汪清泉被月光照得潋滟透亮,正伤心地瞪着他。
伤心……她有什么可伤心的,她也?会觉得伤心吗?
两人?僵立无言许久,流筝眼里的泪终于蓄不?住,沿着两腮滴到地上。
她含着泪说?道:“你我认识了这?么久,互相救过命,过了几回生死?,你怎能像看?旁人?一样看?我?我当你是最好的朋友,知道你只想修剑道,所以才去找灵参,想你也?能长出剑骨,绝没有任何想要羞辱你的心思。”
“我知道凭灵参生出剑骨的际遇实在罕见,你不?敢相信,怕结果会令人?失望。但这?灵参是我好不?容易找来的,试一下总不?会有什么坏处,如果不?行……如果真的不?行,等我从掣雷城找回哥哥,一定会帮你想别的办法……”
分明?自己很生气,可是一开口,还是忍不?住劝他。
她觉得这?副模样实在是狼狈丢人?,想抬起自己的袖子擦一擦,却拣不?出一片干净的地方。她的袖子上全是人?参怪的红果浆,险些又把她熏了个倒栽葱。
于是她气鼓鼓地扯过了季应玄的袖子。
他的袖子又宽又干净,她要狠狠给他揉脏,将眼泪鼻涕一起抹上去,还有人?参怪那?闻一下能晕十年的恶心果浆,一起蹭上去!
叫他知道这?万年灵参可不?是这?样好采的!
然而衣袖的布料尚未蹭到她的肌肤,却有一双沁凉如玉的手先捧起了她的脸,指腹轻柔地落在她眼下,沿着她的卧蚕轻轻抹过,拭掉了她眼里的泪水。
直到将她眼里的泪水和?腮上的泪痕全都擦干净。
“疼不?疼?”季应玄问她。
流筝不?明?所以:“嗯?”
他的指腹向下,停在她脸上那?道红痕的一端:“眼泪是咸的,伤口撒盐,难道不?疼吗?”
是有些疼,只是被他气得顾不?上了。
流筝声音闷闷地说?:“一点小伤,好得很快。”
她的眼泪像滚灼的热酒,浇灌在季应玄心头的千尺寒冰上,独自滋啦作响。
他努力回想曾经受过的折磨,回想被一柄屠羊刀剖走剑骨、贯穿心脏的感受。
他奄奄一息的身体被推下地隙。
业火卷起的罡风烧焦了他的衣袍与皮肤,他以血流不?止的骨肉投入业火,听见自己血管爆裂、经脉齐断的声音。
血肉烧烂了,接着是他的舌头,他的眼睛。
在他只剩下一副骸骨时,不?知从何处捞到了一枚红莲的花瓣,那?花瓣能保他不?死?,却不?能为他消除疼痛,他空洞的嘴里衔着那?枚花瓣,在业火岩浆中横游了七七四十九天。
那?时他发誓要将雁家兄妹千刀万剐,使他们同样遭受被活剖剑骨、业火焚身的疼痛。
彼时的痛感犹在眼前,可是为何……为何只是碰到她的眼泪,他就?于心不?忍了?
惊惶与迷茫中,一只纤柔温暖的手抚过他眼下。
犹沾着灵参果浆的微微腥气。
流筝问他:“你为什么也?哭了?”
季应玄转过脸去,低声如喑:“我没有。”
流筝知道他自尊心脆弱,没有追问,反安慰他道:“其实我没有特别生气,只要你肯试一试灵参,我就?原谅你。”
季应玄垂目苦笑道:“有人?是好了伤疤忘了疼,你脸上的伤还没愈合,这?就?要原谅我了么?”
流筝说?:“我本来也?没有怪你。我的伤不?是你弄的,受伤的时候你并?不?知情,我总不?能怪你救驾不?及时吧,那?样也?太无赖了。”
她又扬起了嘴角,梨涡轻动,扯得那?道伤口更加红艳。
季应玄因为她的话?陷入了沉默。
他曾受过的折磨,并?非流筝亲手施与,她亦对此毫不?知情,为何她能如此洒脱地说?原谅,他却偏要怪罪在她身上?
季应玄突然问她:“你是不?是很怕疼?”
流筝当然不?肯承认:“不?是!”
季应玄说?:“我觉得你还是怕疼会比较好。”
他心中想,只要她说?怕疼,今日便不?剖她的剑骨了。毕竟她将自己搞得这?样狼狈,已经很疼了。
流筝却将双眉一扬:“说?了不?怕就?是不?怕,堂堂剑修,粉身碎骨也?不?怕。”
季应玄:“……”
她对眼前危险这?过于迟钝的感知力,有时候也?挺让人?手足无措的。
季应玄心中默默叹气,牵起她的手继续往前走,只是步履不?似方才急切,闲庭赏月般衣袖拂动,让流筝一蹦三跳地跟在身边。
她一边抖着衣服上的水一边问他:“你到底要带我去哪儿?”
季应玄淡淡道:“找个僻静的地方杀人?分尸。”
流筝闻言,竟“噗嗤”一声笑开。
季应玄蹙眉望着她。
流筝:“对不?住……很少听见你开玩笑的。”
季应玄问:“你是觉得我打不?过你?”
“不?是不?是,我可不?是这?个意思。”流筝连忙摆手,生怕伤害到他那?孱弱的自尊心。
她解释说?:“我是觉得你这?样喜欢我,我又对你这?样好,你怎会害我呢?”
季应玄:“……自作多情。”
流筝得意地轻哼一声。
不?怪她这?样多想,自相识以来,季应玄救过她数回,为她旧伤添新?伤,凡有他在的地方,总能逢凶化吉。
他是她的祥瑞还差不?多,怎么可能害她。
两人?出了馆驿,沿着寂静无人?的街道向北走,月光泻地平如水,水里映着两人?纤长的影子,还有紧紧交握在一起的手指。
流筝突然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她听宜楣师姐说?过,凡界的男人?和?女人?之间?是不?能随便牵手的,须得是有婚嫁关系,或者私定终身。
季公子生长在凡界,他肯定清楚这?个规矩,那?他还非要牵着她走……
难道是被她舍身取灵参的情意所感动,对她的喜欢已经上升为了要与她结为道侣的决心?
这?可不?太妙啊。流筝心中暗暗苦恼,且不?说?她父兄绝不?会同意她嫁给一个凡人?,在他之前,她已计划好要嫁给祝锦行,这?种事?不?太好朝令夕改吧?
说?起祝锦行,流筝这?才发现?,他们所去的正是听危楼的方向。
她顿时有些心虚,停下脚步不?肯走了:“你先告诉我,到底要带我去哪里?”
季应玄目光深深地望着她:“带你去看?月亮。”
他们面前分出两条岔路,向东通往听危楼双生台,墨问津正在那?里翘首等着;向北通往郡城外望月山,山势并?不?险峻,却是十五赏月的好地方。
季应玄的脚步只在岔路一顿,重又牵起流筝松开的手,若无其事?地向北走去。
仿佛他一开始就?是做此打算。
夜虽已深, 但?今夜的望月山仍有许多赏月的游人。
醉饮的诗人们挥毫题壁,流筝不过好?奇多看了一眼, 便被盛情邀去给他们品评高下。因着?流筝嘴甜,谁也不得罪地都夸了一番,令几?位诗人十分动容,竟将他们最宝贵的一坛“醉春月”送给了她。
“青春如好月,莫负有情人!”
他们远远向流筝挥手:“祝娘子?与郎君鹣鲽百年,佳缘永续!”
流筝总不能折回去向他们澄清误会,只好?抱着?酒坛子?嘿嘿笑了两?声。
季应玄什?么也没说,见她这样高兴,目光也不自觉地变得柔和。
他从流筝怀里?接过酒坛, 另一只手牵起她:“我们到高处去,那里?人少?。”
于是他们沿着?山径一路向上, 凡人不敢攀爬的陡岩峭壁, 他们也能轻松翻跃,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就爬到了山顶。
山顶空旷开?阔,视野极佳, 明月悬在眼前, 望之令人心神俱畅。
“你竟能找到如此?好?地方!”流筝很高兴,高声道:“我喜欢这里?!”
话音落, 南面郡城上空升起了一朵金红色的烟花,在银白的月盘下绽开?, 将夜空映亮了一瞬。
流筝惊讶:“这个时辰了,竟然还有人在城里?放烟花?”
她转头问靠着?石壁坐下的季应玄:“方才你看到了吗,好?美的烟花, 不知是出自哪位巧匠之手。”
“看到了,”季应玄声音散漫, “你喜欢看这个?”
那是墨问津联络不上他,又没本事驱使红莲强行与他照面,只好?用他自制的烟花做信号。
流筝靠着?他坐下,双手支起下巴,眼里?是亮晶晶的浅笑:“喜欢啊,只有凡间?才有这样热闹的景致,有人放烟花,说明日子?还算太?平。”
季应玄从袖中?取出一枚别致的埙,通体呈红色,绘着?浅金色的纹路。他将埙放在嘴边,缓缓吹起一曲小调。
在灵力的暗中?驭使下,悠扬的埙音随风飘向墨问津所在的方向。
收到季应玄的消息,独自在城中?徘徊的墨问津猛地支棱起来,支耳细听。
待听明白埙调的内容,他十分疑惑地挠了挠头:“叫我……把所有的信号弹都放了?这是什?么意思?”
他从口袋里?翻出了共二十几?个信号弹,除了金红色,还有雀蓝、翠绿、月白、火橙。
他想不明白莲主大人这样吩咐的高深用意,却怕耽误了他的大事,因此?不敢心疼自己辛苦调出的珍贵的染料,咬咬牙,将口袋里?的信号弹接二连三抛出,向云郡上空瞬间?绽开?一片烟花。
火树星桥,燃灯照夜,吹落如雨,夜空瞬间?绚烂如天?宫。
望月山上的流筝见了这一幕,简直惊呆了。
她时而目不转睛地望着?漫天?的烟花,时而盯着?季应玄手心里?的红埙,心跳慢慢加快。
她颇有些不确定地问道:“这些是你弄出来的吗……你急匆匆带我到这里?,是为了看烟花?”
季应玄不置可否,目光落在她几?乎压不住的嘴角,和桃花蘸水般轻轻漾起的梨涡上。
“你可真是……”
流筝眼里?倒映着?漫天?烟花的光,脸色一片俏红。她轻轻握住季应玄的手,小声说:“其实今天?是我的生辰。”
季应玄闻言微愣,他还真不知道。
倒也是巧了。
“太?羲宫的剑修不讲究这个,他们大都上百岁了,有些人连自己的年纪都记不清,只有小孩子?才会过生辰,所以我从来不好?意思过,”流筝说,“但?你带我来看烟花,我很喜欢,多谢你。”
季应玄问她:“过了生日,多少?岁了?”
流筝说:“二十一。”
竟比他还小四岁。
十一年前他的剑骨被剖走的时候,她也不过是个懵懂无知的孩童,听说她那几?年病痛缠身,直至得了剑骨才渐渐好?转,想来也是受了不少?罪。
无怪乎她出门?总是带一堆瓶瓶罐罐的药。
烟花落尽,夜空重新归于寂静,唯有一轮明月皎洁如初。
季应玄仰目望着?月轮,渐渐想通了一些事情,心头有一个结正在被慢慢扯开?。
他知道自己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折腾,折磨别人也折磨自己,他作出了一个近来隐约浮上心头,却又屡屡被他掐灭的决定。
降真花的香气突然迫近,流筝盯着?他发呆的脸:“季公子?,在想什?么呢?”
“你有一句话说得很对,”季应玄似笑非笑望着?她,语气慵懒,“我的确是挺喜欢你的。”
流筝心头猛得一撞,脸上红得像发烧:“啊你……我……”
怎么突然说这个啊!
他不仅说了,还伸手抚上她的后颈,将彼此?间?的距离靠得更近了些。
他清幽如麝的气息落在她耳畔:“流筝,既然是你的生辰,我送你个生辰礼物吧。”
沁凉如玉的长指沿着?她的后颈轻轻下移,状若无意地抚过她剑骨所在的地方。
十八环太?清剑骨,如今正牢牢锁在她的身体里?。
有关他的恨,他的执念,他如今这一切际遇的肇始。
倘若赠与的人是眼前这个姑娘,好?像也并无不可。
流筝不知他所想,只觉心头一片乱跳,紧紧屏住了呼吸:这样近的距离,他不会是想……不会是想……吻她吧?
“不不不不用生辰礼物,你陪我看烟花我已经?很感激了,再多就不合适了……”
流筝快速在心里?默念清心咒,克制自己不去看他那双惑人的眼睛,把自己从前发过的要嫁祝锦行的誓胡乱又默念了几?遍。
老天?啊,听说在凡界,负心违誓是要遭天?打雷劈的!
但?她又怕话说得太?硬惹人伤心,婉转地小声补了一句:“我身上全是人参果浆的腥味儿……季公子?,你能不能稍微讲究点,别这么突然?”
季应玄轻嗤一声,待看够了她慌里?慌张的情态,才心满意足地松开?了她。
清风吹散缠绕她的幽麝气息,流筝心里?暗暗松了口气,又悄悄抬眼去看他,见他长睫轻垂,神情安然,不由得又生出些小得意。
竟真是个知行止懂进退的君子?。
不料心中?话音未落,却听他道:“你收了我的礼物,以后要对我再好?一些。”
“我收你什?么礼物了?”流筝疑惑,“而且我哪里?对你不够好?了?”
季应玄仔细想了想,挑出个错来:“你见了祝锦行都要喊一声祝哥哥,却总是喊我季公子?,我听了不舒服。”
流筝哭笑不得:“祝锦行一百多岁,你才多大呀,我好?意思喊你好?意思答应吗?”
季应玄点头:“只要你真好?意思喊。”
流筝:“……”
见她抿着?嘴唇瞪人,季应玄浅笑道:“你喊我名字便是。”
流筝在嘴边默念了两?声,倒是很喜欢这个名字。
夜已经?深了,明月东移,流筝说想要回馆驿睡觉。
季应玄担心她回去会撞见墨问津,解了身上的氅衣披给她,让她靠在身侧休息一会儿。
他说:“你明早就要撇下我去掣雷城,再见不是是何年月,多陪我看会儿月亮吧。”
流筝心想也有道理,便决定与他一起等月亮落山。
只是她连轴折腾了许多天?,这会儿放松下来,眼皮开?始打架,慢慢阖起,陷入了半睡半醒的状态。
这时也不忘模糊不清地叮嘱季应玄:“那支灵参,你千万保存好?,等我见了哥哥,问清楚用法……还有我给你的玉令牌……”
季应玄探向腰间?,摸到了那块紫玉狸猫形状的令牌。
“记得保持联系。”她喃喃道。
季应玄垂目看着?她,突然发现她脸色红得不正常,眉心正缓缓蹙起。
他用手背碰了一下她的额头,发现烫得厉害。
“流筝?”季应玄将她扶起,细细观察她的脸色,“你这是哪里?不舒服?”
流筝尚有几?分意识,语气却是轻飘飘的:“疼……怎么又开?始了……”
“哪里?疼?”
流筝抬起手,想要摸一摸后颈,却又无力地垂落。
是剑骨。
季应玄想起她今夜从机关鸢上摔下来时,似乎也抱怨了几?句难受,只是那时他心绪不定,忽略过去了。
剑骨既未受伤,怎么会疼呢?
“疼了多久了?”季应玄问。
“从今天?晚上,断断续续……两?三次了。”流筝抬起手腕挡在眼前:“这光好?刺眼……”
季应玄望了一眼天?边的月亮,将盖在她身上的氅衣向上扯了扯,把她整个罩住,过了片刻,流筝的抽气声终于放缓了一些。
满月极阴,正是一切灵力、术法最活跃的时刻。
季应玄尚不能确定流筝所受的疼痛是与十五月圆有关,还是与别的什?么有关,只能一边暗暗施展灵力帮她隔绝月光,一边在灵台中?翻阅太?羲神女所写的那本有关剑骨与命剑的《剑异拾录》。
《剑异拾录》里?并没有记载移换剑骨的情形,但?写了些与剑骨有关的特性?。
譬如剑骨的品阶越高,灵识就越强,可与宿主默契配合,心念合一。
这句话有个隐含的意思,那就是太?清剑骨很可能认主。
从前流筝虽然得到了剑骨,却没有将它唤醒,两?天?前在听危楼地宫里?,他的心血溅到了流筝的后颈,阴差阳错将它唤醒了。
被唤醒后的剑骨开?始向流筝全身滋长灵脉,也许是在这个过程中?发现这具身体并非是从前生养它、令它认主的那个人。
剑骨不驯,满月之际怨气最重,便开?始折磨流筝。
季应玄心中?五味杂陈。
他从前或许乐得见占他剑骨的人受到反噬,眼下既然甘愿将剑骨赠与她,自然不愿见她受折磨。
他沉吟片刻,隔着?氅衣将灵力注入流筝额心,使她昏睡过去,然后以红莲花瓣割伤腕脉,尝试喂她喝了一口自己的血。
不知道效果如何,不敢冒进。
所幸流筝饮过他的血后,过了一会儿,脸上的热度降了下来,眉心也渐渐舒展开?,呼吸变得平稳轻和。
季应玄摸了摸她颈后剑骨所在的地方,余温虽在,却是不烫了。
果然如此?,他无声地叹了口气。
第二天?早晨,流筝是从馆驿里?醒来的。
她记得自己在山上疼昏了过去,慌忙摸了摸剑骨,感觉到它已经?恢复正常,心里?微微松了口气。
又觉得嘴里?隐约有腥味儿,怀疑是误吞了人参果浆,恶心地险些呕出来,连忙跑去盥室沐浴梳洗。
有些事情没有想明白,眼下却也无暇多思,她换上季应玄送她的那身衣裙,匆匆收拾了东西,准备去跟他话个别,然后就动身去往掣雷城。
不料刚推开?门?,看见的却是站在院中?的祝锦行。
他仍是一身紫色道袍,发束木冠,一派丰神俊朗的模样,只是眉眼间?的神情不似从前明朗,沉郁了许多,仿佛一夕之间?变了个人似的。
也不怪他,流筝心想,换谁家中?逢此?大变,都高兴不起来。
祝锦行勉强向她扯出一个笑,说道:“父亲答应你的事,我不会食言,我与你一同?前去掣雷城,将濯尘兄带回来。”
流筝却不太?好?意思麻烦他了:“你不必挂心我,我自己也能进城去,倒是听危楼眼下正需要主事的人,你就这样走了,其他人怎么办?”
“我当然应该挂心你,至少?要给你带个路,”祝锦行说,“何况我本也要去掣雷城拜会西境莲主,顺路罢了。”
他既这样说了,流筝没有道理再拒绝他,何况有些关于听危楼的内情,她也正打算向他问个清楚。
流筝点点头:“那一起走吧。”
两?人一个御剑,一个御符,化作两?道灵光消失在馆驿内。他们走后,对面厢房的窗户被推开?,季应玄站在窗前,脸色不是很好?看。
墨问津在他身后幸灾乐祸地呵呵数声。
他昨天?晚上在双生台仰着?脖子?等了一夜,等到月亮落山脖子?僵硬,结果天?将亮的时候莲主大人给他传了个口信,说他不剖剑骨了。
合着?这一整夜,他不是去找人,而是被人下蛊去了!
眼下他正揪着?一朵小红莲,隔水热敷自己可怜的脖子?,絮絮叨叨地阴阳季应玄。
“哎呀,莲主大人这以德报怨的心胸,深藏功与名的觉悟,实令我等凡庸俗人望尘莫及呀,眼下人跑了,您赔了夫人又折兵,还能八风不动,此?等气度,啧啧……”
他舌头一咂,高声嚷嚷:“我必告诉我二妹!”
季应玄正要说什?么,袖中?莲花一闪,面前现出莲花镜,是帘艮传来的消息。
“启禀莲主,雁濯尘出事了!”
前往掣雷城的路上?, 流筝向祝锦行问起换命格的事。
她?怕触及他的伤心?处,话说得很?委婉, 更不敢提及祝仲远给祝伯高放血救人那?天晚上?,她?其实就在一旁看着的事。
“从前只知道双生台是听危楼的圣地,可以为符纸附灵,竟不知原来还?可以交换命格。”
“不止是?命格,别的东西也可以交换,”祝锦行目光幽深地望着她,“你幼年曾去过双生台,不记得了吗?”
流筝仔细回想一番:“我从前去过?为何我一点印象都?没有。”
十岁以前她?体弱多病,很?少出门, 只有几次偷偷翻墙出宫的经历,她?倒是?记忆犹新。十岁之后她?长出了剑骨, 身?体好转, 事情记得更加清楚,却?没有去过双生台的印象。
祝锦行心?想,她?果然被改了一些记忆。
他默默端详着流筝。
从前觉得她?身?份高贵, 单纯可爱, 若娶她?为妻,是?对?他和听危楼都?十分有利的事情。然而这几天发生的事却?改变了他的看法。
他想起昨夜见到的那?个神秘人。
那?样深的道?行, 不过虚虚一指,就令他掌间的符箓尽数化为齑粉。可怖的威压逼迫他跪伏在地, 面?具后沙哑变质的声音在耳畔炸响:
“弃了祝伯高,保下你自己,再以报仇的名义追杀祝仲远, 如今的听危楼,已是?阁下的囊中之物了——祝锦行, 你可真是?个聪明人。”
祝锦行竭力想从他的胁迫中挣出来:“你想做什么……”
神秘人说:“明天,你陪雁流筝一起到掣雷城去,跟紧了她?。”
祝锦行想起西境莲主对?雁濯尘剑骨的觊觎,试探问道?:“阁下可是?西境莲主?”
“西境莲主算是?什么东西。”神秘人呵呵一笑,语气陡然凛冽:“记住了,吾号莲生真君。”
莲生真君,一个与?听危楼颇有渊源,却?鲜为人知的人。
祝锦行幼时尚听老楼主提到过这位,然而与?他有关的记载已全部在火灾中佚散,使他成为了一个传说中难辨真伪的人物,到了祝锦行这一辈,更是?无?人记得他的名号。
没想到莲生真君竟然是?真实存在的人。
祝锦行想不通,雁流筝一个初入人世的小姑娘,身?上?有什么东西,竟然将莲生真君也引了出来。
越过定?分东西两境的止善山,向西再行九千里,就到达了掣雷城。
流筝以剑光护体,与?祝锦行一起穿过庇佑掣雷城的御雷法阵,径直前往无?妄客栈找雁濯尘和姜盈罗。
“丢了?!”
流筝难以置信地问姜盈罗:“我兄长使不出命剑,他怎可能到处乱跑,他到哪里去了?”
“我怎知他的下落?”姜盈罗没好气道?,“在这破地方待了快一个月,若非要等他,我眼下已经回到太羲宫了。”
流筝只好去向客栈老板打听。
老板慢吞吞从账台上?抬起头?,想了一会儿,说道?:“雁少宫主我记得,没见他出去过。倘若他身?上?还?带着客栈的木牌,我倒是?可以帮你找找他的方位。”
流筝心?中燃起了希望:“多谢老伯帮忙!”
老板从身?后的多宝格里取出一方罗盘形状的宝器,上?刻十天干与?十二地支,他将雁濯尘所配木牌的房号拨出后,往罗盘中央滴了两滴药水。
罗盘上?的指针开始飞速转动,最后停在了西南方向。指针上?的红线向前游移,代表着他离开此地的距离。
流筝凑过去看罗盘:“是?红线停止的这个地方吗?”
“不是?,不是?。”面?容和蔼的老板却?变了脸色,连忙将罗盘收起来,“这个不准的。”
说罢抱着罗盘匆匆走?了。
他这样奇怪的反应,反激起了流筝的怀疑。
流筝从账台上?偷偷拿取一张羊皮地图,到祝锦行的房间里借了纸笔,回忆着刚才见到的罗盘呈象,在地图上?大致标出了好几个地方。
“那?老板分明是?找到了,却?不敢告诉我们,可见他测算出的地方,要么是?禁止外人进入的圣地之类,要么格外危险,但是?哥哥可能在那?里,我得去找他,”流筝将地图给祝锦行看,“祝哥哥,我打算过去探一探。”
想起莲生真君要他跟紧雁流筝,祝锦行说:“我跟你一起去。”
姜盈罗听说他们要去找雁濯尘,也要跟着一起,流筝虽与?她?互看不顺眼,但这种时候也没有拒绝她?的帮助。
三人佩着无?妄客栈的木牌,向掣雷城的西边去了。
他们走?后,客栈老板摇了好一会儿头?,忽见夜罗刹首领帘艮走?了进来。
老板鞠笑上?前招迎:“帘首领光临,可是?主人那?边有什么吩咐?”
帘艮问:“可有位姓雁的姑娘到客栈来?”
“有一位雁少宫主的妹妹。”
“是?她?,在哪里?”
老板叹气:“您来晚了一步,刚刚他们三人出门,往忧怖崖找人去了!”
帘艮闻言脸色一变。
忧怖崖,听名字就知道?不是?什么好地方。那?里重重迷雾织生出了许多危险的幻境,又靠近业火的薄发处,气候十分恶劣,许多生长在西境的大妖都?不敢往那?边去。
莲主大人传信让他暗中看顾雁流筝,他紧赶慢赶,还?是?来晚了一步。
帘艮不敢隐瞒,连忙将此事报与?莲主知晓。
许久,季应玄的声音从莲花镜中传来:“忧怖崖,靠近莲花境的那?地方。”
“正是?。”
“知道?了。”
忧怖崖干裂的地表缝隙里滚着红莲业火的火星,此处人烟罕至,只零散生长着多刺的毒荆棘。
山崖下是?望不到底的浓烟,烟气弥漫上?来,形成了重重迷障。
“脚下小心?,”流筝说,“此地好像是?两千年前太羲神女剑封业火时,第一剑落下的地方,灵力最弱,所以后土的业火最先从此处喷薄。”
祝锦行问她?:“你如何会知道??”
流筝说:“太羲宫里有记载太羲神女生平的史书,这些年哥哥四处镇灭业火,他的手札我也读过。”
所以她?觉得事情有些奇怪,哥哥应该比旁人更清楚此地有多危险,为何会在祭不出命剑的情况下跑到这里来?
除非他不是?自己跑来的,或者说,他根本不在这里。
“那?是?少宫主!”
姜盈罗的惊呼声打断了流筝的思绪,她?猛得抬头?,看见了浓烟中的雁濯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