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个优秀的猎手,他深知,只有猎物放松警惕时,才可以收网。
薄莉很漂亮,虽然手掌略显粗糙,但谈吐举止完全不像穷人家的女孩。
他不介意多等一段时间。
“没事,”博伊德用两根手指轻抬帽檐,温和地说道,“等你想要治愈灵体了,随时联系我。我会一直等你。”
薄莉没有说话,取下女士大衣,匆匆离开了。
博伊德坐回天鹅绒座位,两腿交叠,喝了一口琴酒。
他拿起观剧望远镜,专心致志地看着演出,没有注意到,被关上的门又无声无息打开一条缝隙。
回到酒店,薄莉让侍者烧好热水,她上楼摘掉假发,脱下繁重的裙子。
女装太危险了,以后还是穿男装吧。
而且,太热了。
那个剧院很小,包厢更小。
两个人坐在一起,像三个人在呼吸。
……不对。
她忽然打了个冷战。
不会真的有第三个人在吧?
能做到这一点的,只有埃里克。
但他已经很久没有出现了,也没有理由出现在那个包厢。
这时,侍者敲了敲房门,告诉她洗澡水烧好了。
薄莉想了想,找来一把剪刀,剪掉一簇假发,准备待会儿放在客房门口。
这样一来,就能知道有没有人进过她的房间了。
做完这一切,薄莉特地嘱咐侍者,不要进她的房间,也不要派人去打扫,就去洗澡了。
洗完澡,她回到客房,蹲下来,看向门缝的发丝。
没有任何变化。
是她多虑了吗?
这一晚,她睡得不怎么好——如果包厢里的人是埃里克的话,很有可能半夜闯进她的房间。
她在枕头底下塞了一把剪刀。
一整晚都握着剪刀的把柄。
第二天早晨,她起床后,立即检查了客房门口的发丝。
还是没有任何变化。
经过博伊德事件后,她不敢再掉以轻心,继续在门口摆放发丝。
为防止自己记错,她甚至拿出备用机——开机,启动省电模式,拍了一张照片。
时间一天天过去,第四天,发丝终于有了变化。
非常轻微的变化。
对方似乎发现了她夹在门口的发丝,弄乱以后,又试图按照记忆还原。
但他没想到她有手机,每一根发丝都纤毫毕现地拍了下来。
薄莉不知道偷进她房间的人是谁——埃里克,还是特里基的人。
她想了一会儿,发现这个问题很没意义。
这两个人,都有可能威胁她的人身安全。
是谁又有什么不同呢?
然而,她心底却有一个声音在说——有不同的。
博伊德并不能填补她穿越后精神上的空虚。
埃里克却可以,他让她心跳加速,呼吸困难,肾上腺素飙升,整个人变得敏感而警觉。
他让她听见自己激烈的心跳声,感到自己是活着的——真实地活着的。
博伊德虽然也让她警觉,但带给她的感觉跟埃里克完全不同。
为什么?
她不知道。
她也不知道自己现在该怎么办。
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还是立即离开这里?
如果是后者,会不会激怒对方,招来更不好的事情?
第五天,门口的发丝不见了。对方似乎意识到她察觉了,不再还原那些发丝。
这一发现,让薄莉不寒而栗。
她立刻去码头问了几个近期会出海的船长,看能不能捎她一程。
她的举动似乎激怒了闯入者。第六天,她客房里的留声机被打开了,放上了一张磨损的唱片。
沙沙拉拉的歌声流淌出来,居然是……她和博伊德在剧院听的那首歌。
薄莉听得头皮发麻,胸口一阵紧缩,心脏跳得像是要炸开。
她努力压住慌张的情绪,转身想打开房门,却发现房门被锁死了——对方不想再玩恐吓的游戏,开始对她发起进攻了。
薄莉没有停顿,立即想去开窗户,但是窗户也被锁死了。
她深吸一口气,正要去拿个东西砸开窗户,就在这时,一个黑影从天而降直直朝她袭来——
有那么几秒钟,她几乎是僵在原地,心脏猛地被恐惧攥紧了,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东西停在她的眼前,不断前后摇晃。
……居然是博伊德的手指。
她对他的手指印象深刻,一眼就认了出来,更何况这根手指上还戴着博伊德的戒指,边缘刻着他姓名的首字母,L.B.。
不是特里基·特里的人。
是埃里克闯入了她的房间。
知道这一点后,她不仅没有放松下来,心脏反而提得更紧了。
埃里克的行为变得更加不可预测了。
她完全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闯进她的房间,为什么要割掉博伊德的手指。
下一刻,一把冰冷的刀子轻轻抵住她的脖颈,沿着她的颈动脉往下滑。
埃里克。
他就在她的身后,用刀锋抚触她的脖子,似乎随时会剖开她的动脉。
他会吗?
——他会的,他已经对博伊德下手了。
他为什么要对博伊德下手?
——不知道,这段时间她一直跟博伊德待在一起,并不记得说过冒犯他的话。他们甚至没有提到过他。
但肯定有什么激怒了他。
周围的气温似乎在飞速下降。
薄莉听见他的呼吸声在身后响起,如此粗重,如此迫切。
她恐惧得手脚无措的样子,似乎让他感到了一丝……兴奋。
这比激怒他还要恐怖。
薄莉见过他兴奋的样子,那时的他单枪匹马干掉了经理和马戏团的守卫。
她不想知道,他现在兴奋会发生什么。
砰的一声。
他似乎放下了手上的匕首。
薄莉的心脏几乎停止跳动。
从她的角度望去,可以看到高大的阴影正在接近,缓慢蚕食她弱小的影子——
然后,她身上一暖。
他往前一俯身,抱住了她。
他的临终关怀,还是恐吓她的新套路?
在这个世界,他不仅是捕食者,而且是喜欢玩弄食物的捕食者。
“你到底想干什么……”薄莉嘶哑地说,嗓音几分崩溃的哽咽。
她没指望他回答,谁知,他居然开口说话了。
“……劳伦斯·博伊德,”他贴在她的耳边,一字一顿,声音冰冷、平静,听不出任何情绪起伏,“是骗子。”
这是她这段时间听见的最好笑的笑话。
他连续几天闯进她的房间,像猫捉老鼠一样,逐渐迫近她,直到她恐惧到极点,才出现在她的面前。
如此大费周章,居然只是为了告诉她,博伊德是骗子?
薄莉的声音更哑了,几乎有些麻木:“我知道他是骗子……我只是不敢跟他翻脸……不过,还是谢谢你告诉我这些……你真是个热心肠的好人……”
“你知道?”
他问,平铺直叙的语气,令她如坠冰窟。
在此之前,他从来没有连续说过两句话。
是的,他的声音非常好听,让她从耳根到头皮一阵过电似的发麻。
但她听见他一口气说那么多个字,并不会感到大饱耳福,只会觉得自己即将……命不久矣。
薄莉开始想念他一言不发的时候。
那时,她只需要给他一个拥抱或亲吻,就可以逃过一劫。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绞尽脑汁地回答他的问题。
谁知道这些问题有没有标准答案。
答错的话,会不会像博伊德一样失去手指。
薄莉攥紧拳头,竭力平定恐惧的心跳:
“以前有一位奥地利医生,名叫麦斯麦。他治病的时候,会先让患者喝下一杯带有铁屑的水,再用磁棒触碰他们……因为他不少病人都是深闺贵妇,轻微触碰都会引发很大的反应,所以一直对他的医术深信不疑。”
“博伊德的骗术,”她慢慢冷静下来,“很可能借鉴了这个麦斯麦……”
假如这是一个答题节目,她估计已经成功晋级到下一关了。
可惜这是疯子的问答游戏。
是对是错,完全由他来裁定。
薄莉希望他裁定对错的时候,不要说话。
他一直不说话,她感到害怕。
他突然变得能说会道,她更加害怕。
……这几天究竟发生了什么,让一个哑巴学会说话了?
薄莉的愿望落空了。
他微微侧头,用一种令人不安的视线盯着她看了很久,突然开口:“你还知道什么。”
薄莉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关于麦斯麦吗?我知道的就这些了,我、我还知道他为催眠术奠定了基础……”
“什么都行。”
薄莉想不出自己还能说什么:“……能举个例子吗?”
埃里克一只手扣住她的脖颈,大拇指警告地按住她的咽喉,声音没什么起伏:
“别让我不耐烦。”
他的身体如同一台高能耗的大型机器,源源不断地往外散发热气,手上的黑色皮手套却像冰一样冷,在她的颈侧激起一片鸡皮疙瘩。
薄莉明白了。
他厌倦了狩猎游戏,开始跟她玩“一千零一夜”。
她必须像故事里的女主角一样,不停讲让他感到新鲜的东西,直到他决定不杀她。
这是人能想出来的玩法?
薄莉只能庆幸自己是个爱读书、爱看电影、爱打游戏的现代人。
她不敢想象,如果她是十九世纪本地人,足不出户,见识有限,他会如何对待她。
“还是说麦斯麦吧,之所以说他为后来的催眠术奠定了基础……”她颤声说,“是因为他的‘治疗术’有两个非常重要的东西,一是用铁屑水下达心理暗示,二是借用群体效应,扩大催眠效果……”
黑暗中,埃里克从后面注视着她,白色面具仍然像蜡一样空洞。
眼中却多了一些说不清的情绪,又热又可怕,像是能将蜡融化。
她胆小,贪婪,自以为是,从眼睛到呼吸,再到一举一动,都让他感到强烈的不适。
那是一种随时会被她揭下面具的不适。
想到总有一天,她会揭下他的面具,用那双眼睛盯着他看——视线如同濡湿的笔尖,在他裸露的脸上滑动,游走——
他就感到前所未有的耻辱。
想要杀死她,永绝后患。
但她总能从他的手上逃脱。
这很奇怪。
他从不对任何人手下留情。
他的父母说他是个疯子,精神失常,极容易发狂,如果不把他关进疗养院里,他会发疯杀死所有人。⑴
之后,他被关进疗养院的重病室,被浸水,被殴打,被电疗,被教育每晚必须祷告。
直到现在,他听见整点的钟声,耳边都会响起那些疯子絮絮叨叨的祷告声。
看护们知道他的长相异于常人后,闲着没事会拿他取乐——摘下他的面具,强迫他出现在所有人的视线里。
那种感觉,无异于被一寸寸凌迟。
看护们用各种手段逼他说话,又嘲笑他的声音。
“如果不是疯子,你怎么会长成那样——声音还是这样——你生来就不正常……”
“你就是有病的。”
“你总有一天会失控的。”
但他没有失控,冷静谋划,步步为营,神智清醒地从疗养院里逃了出来。
疗养院里什么都没有,但有很多书,全是富人的捐赠——他们为了独吞家产,费尽心思把家人送进来,又不断往里捐钱,捐书,捐设施,以为这样就能逃脱死后的审判。
只是,除了《圣经》,别的书都被阴影埋没,落了一层灰,无人翻动。
讽刺的是,他在疗养院阅览室里学到的东西,远远多于父母教给他的东西。
逃出疗养院后,他去了很多地方,走遍了整个欧洲,学会了很多东西,作曲、腹语、变魔术、演奏各种各样的乐器。
又在印度学会了绳索杀人的技艺,当地人称为“邦扎布套索”。
最后,在马赞德兰王宫定居下来。
波斯国王视他为知己,对他冷血残忍的杀人手法赞不绝口,又重赏了他改造王宫的行为。
他在建筑上有着恐怖的天赋,亲手把王宫变成了一座令人闻风丧胆的机关迷城。
在那座王宫里,国王可以像幽灵一样来去自如——忽然出现,又忽然消失。
王宫里到处都是机关、暗道、活板暗门,没人知道国王到底藏身何处。⑵
那是他活得最像人的日子,直到国王开始忌惮他的头脑,担心他为别人所用,下令处死他以及所有为他工作过的人。
他帮过的一个波斯人救了他。但对方并不敢把他留在身边,转手交给了一个马戏团经理,希望马戏团能带他逃出这里。
他不再开口说话,因为语言是无用的,不会改变任何事情。人们只想听见自己想听的话,只想看到自己愿意看到的事。
最重要的是,他每次开口说话,耳边总会响起疗养院看护们的声音——
“如果不是疯子,你怎么会长成那样——声音还是这样——你生来就不正常……”
他的长相是耻辱,声音是耻辱。
尽管薄莉从未评价过他的声音,但他每次开口,她都会起一身鸡皮疙瘩。
她是个贪生怕死的人,只要能够活下去,可以对任何人献殷勤。
他没必要对她手下留情。
那一天,她以为他离开了,其实他还在房间里,就在她的旁边,手上是锋利的匕首,随时准备捅进她的后心。
下一刻,她忽然脱下衬衫长裤,换上了印花长裙。
即使他早已知道她是女孩,那一幕的冲击力还是超出了他的想象。
她很白,如同白色的浪潮涌入他的眼中。
他第一反应是移开视线。可是,到处都是她。白色的膝弯,白色的小腿,白色的脚踝,白色的脚趾。
某种难以言喻的情绪冲上他的喉头。
他的心跳剧烈,再次尝到了不适的味道——头皮发麻,眼睛胀痛,汗毛倒竖,像吞下了某种阴暗而滑腻的液体,连心跳都变得黏连起来。
起初,他以为那天没有杀死她,是因为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
然而时间一天天过去,她再也没有露出过那些白色,他却还是没有动手。
她缺乏警惕性,任何人都可以跟在她的身后。
她跟博伊德去剧院看演出时,他本想杀死她,但不知为什么,最后却割掉了博伊德的手指。
也许没什么原因。
他只是像以前一样厌恶沽名钓誉的人。
这些天,他像玩弄陷阱里激烈挣扎的猎物一样,一步一步逼近她,直到她无路可退。
他总是在想,明天就杀死她,却总是拖到第二天。
几天之后,他终于下定决心。
——总有一天,她会死在他的手上,为什么不是现在?
他从后面接近她,冷漠地看着自己的身影一寸寸吞没她,刀锋在她白皙的脖颈上轻轻滑动。
博伊德也曾触碰她的脖颈。
她是那么不设防,谁都可以触碰她脆弱的咽喉。
这一发现让他……愤怒。
有那么几秒钟,攻击欲如同沸腾的水,在他的血管里急速流动,在他的耳边发出急躁的沙沙声响。
但看到她恐惧、惊慌、冷汗直流的样子,他心里第一个念头,居然是抱住她。
之前她感到恐惧时,总会抱住他。
他以为她被驯化得很成功,不管多么极端的情况,都会用拥抱和亲吻安抚他。
谁知,当他真正想要杀死她时,最先产生条件反射的却是他自己。
他开始说话,导致她之前的应对策略完全失效了。
现在,她必须谨慎地观察他的眼神、语气、动作,努力思考他提出的每一个问题,以及背后的含义,以免答错直接玩完。
这天,薄莉一觉醒来,发现床上多了一条裙子。
新的,淡蓝色的真丝裙子,领子、袖口和裙裾镶着荷叶花边蕾丝,腰间系着一条乳白色的缎带,旁边是层层叠叠的衬裙和裙撑。
上面压着一张明信片,背面是剧院的铅笔速写,正面只有两个字,笔迹冷峻而优美,由暗红墨水写成:
“穿上。”
薄莉凭借着多年玩解谜游戏的经验,明白了他的意思——他要她穿上那条裙子,去剧院。
裙子很合身,仿佛为她量身,胸、腰、腹、手臂,无一不合衬。
薄莉不想知道他什么时候替她量的尺寸。
酒店门口,已有一辆马车在等候。今天雾很大,马车夫必须拿起提灯,才能看清她的脸庞。
“您就是克莱蒙小姐吧,”他说,“等您好久了。来吧,我们去剧院。”
薄莉提着裙子,忐忑不安地坐上马车。
她不知道埃里克如此大费周章是为了什么。
他不会打算像原作一样,催眠她,把她培养成当红女高音吧?
薄莉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可以演音乐剧,但完全不会唱歌剧,那跟流行歌曲是两个完全不同的领域。
但凡看过任何一个版本的《歌剧魅影》,都知道他对徒有虚名的人是多么厌恶。
如果他发现,她是一个不可雕的朽木,会不会直接宰了她?
薄莉有些汗流浃背。
幸好,她去剧院并不是为了演唱歌剧。
剧院是她跟博伊德去的那个剧院,同一个剧场,同一场演出,同一个包厢。
埃里克自始至终都没有现身。
薄莉却能感到,自己正处于他的视线之下。
他一直这样,从不正面出现。
薄莉其实很想告诉他,他的身材比例很好,几近优越,尤其是手指的长度,已经到了罕见的地步。
酒店大厅有一架钢琴,他大拇指和小指完全张开时,可以十分轻易地跨越十二度音程,甚至十三度。
要知道,大部分人的手掌只能跨越八度。跨越十度音程的人,已经算是天赋异禀了。
然而,他却对自己的脸、手、脖颈,甚至声音,都感到极端的羞耻。
不允许她看向他裸露在外的皮肤,也不允许她赞美他的声音。
薄莉很迷茫。
脸,她可以理解。声音是怎么回事?
“……我们在这里干什么?”她左顾右盼,试图起一个题目,“好闷。”
这时候的剧院通风设施有限,她真怕自己被闷死。
没有回答。
埃里克似乎不在包厢。
这时,剧场的灯光暗了下来,只剩下脚灯的焰光。一束聚光灯打在天鹅绒幕布上。随即,幕布缓缓升起。
那个女扮男装的女孩登场了。
她斜戴着黑色礼帽,穿着黑色燕尾服,里面是白色衬衫,在唱一首欢快的流行歌曲,歌名似乎是《奈莉·布莱》⑴,伴奏只有一架班卓琴。
薄莉之前忙着应付博伊德,没听她在唱什么,重听才发现这是一首非常轻快的民谣。
因为旋律简单,节奏性强,她听了两段,就忍不住跟着哼唱起来。
下一刻,一个低沉、冰冷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你喜欢?”
薄莉后背汗毛倏地立了起来,心脏差点冲出喉咙:“……还、还好,挺好听的。”
“原因。”
薄莉心想,这是在干什么,老师抽学生回答问题?
她又不是音乐专业!
幸好,她演音乐剧前,接受过系统的培训,知道一些音乐常识。
“……因为全是重复性的旋律,容易跟唱?”她猜不透他对这首歌是什么态度,又飞快地补充了一句,“当然,我也能欣赏高雅的歌剧,比如《魔笛》里的夜后咏叹调!”
她也只听过那一首。
原因是那段短笛般尖锐清亮的高音特别提神,骑自行车的时候听,感觉自己能把车轮蹬出火星子。
埃里克不置可否。
她的回答似乎是过关了。
演出结束后,埃里克的视线就彻底消失了。
他为她准备裙子、腰带、衬裙、裙撑和马车夫,似乎只是为了让她来重看这场演出,听她评价这首简单的民谣。
在那之后,他似乎迷上了这种玩法,每天都有新的裙子出现在她的床头。
薄莉自始至终都不知道他的目的是什么。
考查她的音乐素养?
培养她对女式服装的审美?
训练她穿衣服的速度?
他模棱两可的态度,让她每天的心跳都异常激烈,充满了对未知的恐惧。
怦怦狂跳的心脏、精纺细织的裙子、狭窄闷热的包厢。
如果不是他从未出现在她的面前,她一听到他的声音就冒冷汗,不知道今天能否答上他的问题,几乎像是在约会。
薄莉不是没有想过逃跑,但她看着沉重的登山包,又沉默了下去——她背不动包。
当然,人不会因为背不动包,而被活活困死在原地。
只要下定决心,怎么都能离开这里。
她却迟迟下不了决心。
为什么?
最重要的是,不知是否这段时间的营养太好,她上次戛然而止的月经又来了。
并且异常汹涌。
幸好包里有卫生巾。
薄莉换上以后,给自己倒了一杯热茶,看着床上的裙子,蓦地生出一股罢工的冲动,不想出门了。
可能见她一直没有登上马车,客房的门忽然开了。
埃里克走了进来。
她的床头点着煤气灯,但他一抬手,煤气灯就熄灭了。
怪不得特里基说他的魔术是魔法,她至今不知道他是如何烧掉特里基的名片。
一段时间不见,他似乎长高了一些,仅仅是坐在他的面前,都有一种被他的阴影压得喘不过气的感觉。
他很少直勾勾地盯着她。
但不知是否今天她违背他命令的缘故,他看向她的眼神显得冰冷而直接,近乎露骨。
薄莉感到一股寒气从胃里冲上头顶:“……我今天有些不舒服,可不可以请假一天,明天再去?”
她之所以有勇气罢工,也是因为感觉自己最近表现不错,问题全部答上了,还编了几个故事哄他。
……不至于连个假都不让她请吧。
埃里克没有回答。
他不知想到了什么,白色面具的眼洞逐渐被阴影覆没,显得晦暗而阴冷。
薄莉:“……求你了,就一天,明天就陪你去看剧。”
她仔细感受了一下,感觉除了又热又黏,好像也不影响出门。还是咬咬牙带病上班吧。
她刚要起来,埃里克却伸手按住了她的小腿。
他从不触碰她除脖子以外的部位。
薄莉心里咯噔一下,心脏像掉进了冰窟:“……我们这段时间不是过得很开心吗?你给我买衣服,带我去看演出……你提的每一个回答,我都答上了……”不至于罢工一天,就要打断她的腿吧?
“你还记得,我之前说的要组建一个马戏团吗?”她心脏狂跳,努力镇定地说服他,“……这么多演出看下来,我脑子里已经有了一个大概的想法……我还没有告诉你,我会如何组建我们的马戏团……”
他的眼神冷得可怕,令她浑身发寒。
她从来没有见过,他的眼中流露出如此强烈的杀意。
她喉咙一阵紧缩,几乎尝到了肾上腺素的酸味:“求你了,别杀我……”
他终于开口:“谁说我要杀你?”
“……”薄莉哽住了。
他的手按在她的小腿上,声音冷漠:“你受伤了,谁干的。”
用的是陈述语气,非常笃定。
问题是……
她根本没有受伤啊。
薄莉迷惑:“啊?”
“我闻到了很重的血腥味。”他说。
薄莉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耳根泛起火辣辣的热意。
直到现在,很多地区仍然对月经讳莫如深,认为是肮脏、不洁的,不应该公开讨论此事。
他虽然比她见过的任何一个人都要聪明,但从来没有接触过女性,不知道这个也正常。
只是,这个场面太古怪了。
光是想想就一阵头皮发麻。
她不是对自己身体正常的生理现象感到羞耻,令她头皮发麻的是,埃里克的身份。
他是她的监视者。
随时会杀死她的人。
她生活中最大的未知与威胁。
但在另一层面上,他也是她的保护者。
在他决定彻底结束她的性命之前,没人能伤害她。
薄莉越想越僵硬,甚至感到血流变快了。
她只能快刀斩乱麻:“我不知道你们怎么称呼这个……就是女人每个月都有几天会流血……总之,谢谢你的关心,我没有受伤。”
话音落下,空气都安静了。
薄莉故作镇定地喝了一口热茶。
说来奇怪,在她的印象里,很少会有文艺作品提到这个,但如果主角是男性,却会事无巨细地描写梦遗。
仿佛后者是浪漫的开端,前者则是必须缄口不提的秘密。
想到这里,她彻底镇定下来:“我知道很多地方,都会把它当成女性容易歇斯底里的原因……但请你相信,这是正常现象。我没有生病,也没有受伤。”
可能因为从来没有接触过女性,他没有像其他男性那样,表现出耻辱、避讳的样子。
但他的目光确实变奇怪了一些。
仿佛之前,他只是从视觉上知道她是女人。
这次,是闻到了她的女性特征。
应该是好事。
他虽然冷血无情,可以毫不犹豫地用绳索扯下一个人的脑袋,对待女性却有一种诡异的绅士风度。
她换上女装后,他就再也没有粗暴地扯过她的头发,也没有掐过她的脖子,有时甚至会扶她上马车。
薄莉非常后悔自己没有一开始就穿裙子。
白白遭罪了!
她并不担心,他彻底意识到男女之别后,会对她产生别的想法。
他太年轻了。
虽然跟他相处的时候,她从来没有察觉到年龄的存在。
他身上那种非人的冷漠气质,聪明到恐怖的头脑,是任何年龄段都无法概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