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虽然没有特别先锋的高科技,但是有在草原上生活了几十年,特别了解草原、能预报草原旱灾的智者老人。
“还有根据老人的预测,立即联合国家最专业的专家,开会讨论,迅速做出决策,立即推行的高效响应能力、执行力。
“还有哪怕用肩膀一桶一桶往草原上运水,一只一只捉蝗虫,也要控制住灾情的决心,和执行力。”
国家为了鼓励人民积极捉蝗,还在受灾严重的牧区和农区落实了‘捉蝗先锋’的竞争性劳动奖项,和努力捉蝗送工分的政策。
听说西南那边受灾后还搞了蝗虫美食节……
没有大型机械和特别厉害的农药也没关系,他们有足以称之为英雄的领袖,还有最好、最勤劳团结的人民。
伊万和安娜忽然听到身边有陌生的声音用有些生涩却清晰的俄语讲话,都吓了一跳。转头望过去,发现居然是那个一直没什么存在感的小姑娘,更是惊得瞠目。
尤其……他们一直以为她听不懂俄语,小声地避过前面的翻译,却没有避着她。这么说,他们刚才讲的内容,小姑娘都听到了?
怎……怎么随便一个小女孩儿都能把俄语说得这么流利啊?不是说这边文盲率特别高,大多数人大字都不识的吗?
“啊,你好,这,这么厉害……”伊万梗住一口气,忙轻咳一声,礼貌地回话。
严肃的苏联青俊形象也变了样,换成了一张发窘的大红脸。
秘书员索布德礼貌地请伊万和安娜上车时,见刚才还挺胸阔步的年轻人忽然变得局促了,忍不住有些好奇地望向与伊万并行的林雪君。
“索布德同志,你们坐车吧,我跟我的朋友骑马去办公室。”林雪君笑着跟索布德解释罢,又转头用俄语朝已经坐上车的伊万和安娜道:
“同志,一会儿见。”
“一会儿见,朋友。”伊万忙不好意思地朝她点点头。
安娜也透过窗口外的林雪君摆了摆手,客气地道:“好的,一会儿见。”
帮忙关上车门,索布德转头用疑惑的目光看向林雪君。
林雪君却只是爽朗地笑笑,点头也同索布德道一声“一会儿见”后,便折向她跟阿木古楞约好的地方。
马路上唯二的小轿车启动,很快便成为过往行人的焦点。
坐在车上的伊万似乎并未察觉到周遭的注目礼,他的目光透过窗口一直追向远处一条小巷口。
在那里,俄语讲得不错的小姑娘跟另一位少年汇合,牵过一匹格外雄俊的大黑马后,利落踩上马镫,轻盈地颠跃后稳稳骑乘。她俯身摸了摸马鬃才轻拽缰绳调转马头,接着便骑着骏马随行在车后。
转角时,伊万不由自主地探出头,目光仍追随着林雪君矫健的身形——
那英气勃勃的身姿,散发着种不同寻常的飒爽魅力,令人向往。
屁股底下坐着的小轿车忽然不香了。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
林雪君在市政办公室开会后,将阿木古楞喝水的暖壶和杯子及给动物喝水的铁盖子还给接待员同志,并再次道谢。
接待员同志笑呵呵道:“你那条黑狗,就坐在正对着门的地方,两匹马和那小伙子也是,在另一棵远点的树下坐着,都对着门守着,直勾勾的。我往门口接待台这坐着,哎呦,从来没有这么大压力过。院子里四双眼睛监视着你工作啊,啧啧。”
“……”真是不好意思!
在会议室里, 盟长付和平亲自接待了苏联调研团。
林雪君跟着一起进办公室的时候,第一次见她的付和平凝神望过来,含着与接待宾客一样的笑容问她:
“呼色赫公社的林雪君同志?”
“盟长好。”林雪君像个小学生一样打招呼, 就差敬个少先队礼了。
付和平几不可查地点点头, “我读过你的文章,《草原抗虫灾》那篇写得很好,结合实操,讨论得很深入。层次感强,深入简出, 很有科普意义。”
“谢谢盟长。”林雪君一听对方不是随意鼓励后辈下属, 而是真的看过她的文章、知道她这个人, 当即挺直了腰背, 更为郑重起来。
“之前的文章反而显得立据薄弱了些, 理论很好,没有《草原抗虫灾》这篇根基扎实。
“但《紫花苜蓿》那篇文章有一个点, 你做得很好。放眼长远,不仅在当下牧草的种植和使用上谈优化牧场,而是在未来长久的正向循环上深入讨论, 这很好。无论是做人还是做事都要把眼光放高, 看得才能远。把整个形势把握住了,未来5年、10年都都在规划中, 也许当下会有一些压力,但路会走得更稳,也更坚定。
“国家对牧区的期望是不要再让牧民们艰苦游牧了,想要实现这一点, 我看, 最核心的还是种草。你也考虑到这一点了, 这很好。
“保持住这样的格局,稳住自己的视野,就能走在时代的前面。”
付和平讲话声音很轻,不太有强烈的抑扬顿挫,但透着沉稳从容,有非同寻常的说服力。
他没有等林雪君回应,拍了拍她的肩膀便在秘书员索布德等人的注目下于长桌一头落座。
林雪君注意到办公室里其他人投过来的或打量或好奇或惊异的目光,尽量平静地走到索布德为她安排好的位置。
坐好后,她努力稳住心绪,沉住气,不让自己胸腔里的喜悦和兴奋浮出水面。
她小心地安抚好咕咕冒泡的诸般情绪,细细梳理如沐浴在春风中般的自得与骄傲。握住钢笔和自己的随身笔记本,手指轻搓笔身上雕刻的【雪君小友存,凤池】几个字,终于慢慢静了下来。
再抬头望向认真倾听翻译员转述考察团诉求的盟长付和平,林雪君心中充满了回生产队后,要好好写文章、好好工作、好好为人民做奉献的激情。
付盟长也太强了!太会动员下属了!他那几句话一说出来,谁还能不为他拼命啊?
他好像看过她全部的文章诶!
还认真品评和分析了!
她只是个小小的公社里、小小的生产队里的一个小小社员,盟长这样的态度,真的会让她觉得自己这个劳动者很受重视,很了不起。
真正强大的领导,不给员工画大饼,他有更为致命的办法。
会议结束后,一群人跟着秘书员索布德出发去吃饭。
大食堂准备了很丰盛的一顿接待餐,不仅有中餐,还有一碟下酒下饭都很棒的酸黄瓜。
因为阿木古楞也会随行去草原,林雪君便也带上了他。
结果吃饭的时候,两个人都担心留在办公室院子里的动物们,林雪君走不了,阿木古楞自然担负起责任,快速塞饱肚子后,以上厕所为借口跑了回去。
绑在院子里的两匹马还好,被关在小会议室里的沃勒就很不高兴了,一直狼嚎,惹得一楼办公的人都来围观。
在被其他人问及时,阿木古楞一口咬定了沃勒是狗,开门带出黑脸大‘狗’便跑去院子里乘凉了。
两个青年靠着接待台,仍不住地张望阴影中趴伏着的沃勒。
琢磨打量许久后,一名青年得出结论:
“既然是林雪君同志的护卫犬,那当然不可能是狼了。”
另一名想了想也觉得有道理:“就是,哪有狼能当护卫犬的,咬护卫犬还差不多。”
两个青年对望一眼,都觉得自己说得太对了,自封‘满洲里神探’荣誉称号,开开心心折返了去工作。
阴影中乘凉的沃勒抬起头,望着离开接待台的两个人抖了抖耳朵,又懒洋洋地将大脑袋搭回了自己巨大的前爪上。
大食堂的小间儿里,盟长很快便招架不住。苏联客人们实在太能喝了,不止男同志能喝,女同志更加不落人后。
他们喝酒像喝水,一点仪式感没有,举起来就灌,眨眼就是一两杯——太吓人了。
内蒙人终于棋逢对手,酒桌上的草原局专家张胜利同志很能喝,跟客人们推杯换盏,虽然语言不通,酒却喝得很流畅。
盟长付和平就不行了,寒暄中喝了几杯,脸就开始红,眼神也迷蒙飘忽起来。
饭吃到一半的时候,付和平转头对秘书员索布德道:“下午就安排他们出发吧。”
绝对不能留他们到晚上,多一顿饭都吃(喝)不得了。
于是考察团饭后睡了个午觉便即出发,最开心的还数林雪君的动物们,总算不用再在城市里束手束脚,又可以去草原上自由奔跑了。
到嵯岗公社的前半段路很好走,考察团和接待小组都坐小轿车。
上了土路后轮胎扬起的烟尘特别大,林雪君骑着马离汽车远远的,生怕灰尘迷了马眼。
路上大家要么坐在车里小憩,要么透过车窗看风景,可是大家看着看着,目光却不自觉在林雪君和阿木古楞身上停留。
渐渐的又被后面不紧不慢坠行着的大狗吸引,那种从容阴森的调调,实在太像狼了。
“那条一直跟着的狗,是属于那个少年的吗?”伊万忍不住询问坐在副驾上的翻译员乌兰。
“是兽医员林同志的。”乌兰回头答道。
“是狼吧?”安娜皱眉,她小时候见过狼。这种气质可不像是狗会有的。
“狼很凶的,林同志既没给自己的护卫犬带嘴套也没绑住,应该是狗吧。”乌兰笑着道:“一会儿我问一下。”
于是,上草原后小轿车变马车,乌兰趁机询问饮马的林雪君:“它是狼还是护卫犬呀?”
坐在小河边石头上休息的林雪君笑着搂住沃勒的脖子,转头对乌兰道:“沃勒是狼,不过从很小的时候就跟在我身边,它现在是我的护卫犬。放心,只要不招惹它,它从不主动搭理人类。”
乌兰惊奇地将这个消息带给伊万和安娜,猜对的安娜得意地朝着伊万挑起一边眉毛。
伊万啧一声,抬步就朝着林雪君走去。蹲在林雪君左侧,他隔着林雪君打量另一边卧着的沃勒。
大狼忽地转头,一双天生凶狠的眼睛望进伊万好奇的眸子里。
一人一狼视线相交,伊万本能地想要转开视线,立即意识到自己是因为被狼直视而本能地想要躲闪。骨子里的横劲儿上来,他当即忍住没转头,直直盯住沃勒,甚至眼睛都不眨了。
沃勒察觉到伊万的敌视,前爪几不可查地抓紧地面,后肢悄悄支起,毛发也慢慢炸了起来。
伊万咬着牙,眼睛发酸,仍不肯退让。
林雪君左看看伊万,右看看沃勒,忍俊不禁地伸左手挡住伊万视线,右手搭在了沃勒眼睛上,物理阻止了两个较量的雄性。
伊万脸上微红,指了指大狼,“它怎么肯听你的话?”
“我从襁褓将它养大的。”林雪君揉了揉沃勒的屁股,将它蓄势待发的起手式压回去,这才拍拍它的背,用肢体动作告诉沃勒它很乖。
“杀掉母狼后留下的狼崽吗?”伊万作为研究人员,拥有充足好奇心,这时也发挥了作用。
“当然不是。”林雪君捂住沃勒的耳朵,这种话怎么能在大狼面前瞎说,它误会了怎么办,“是母狼将它送给我的。”
伊万瞠目瞪她,转瞬又忍俊不禁。
小孩子天真的胡言乱语他怎么也信,哂笑着摇了摇头,他没再说什么,而是从兜里掏出一把糖递给她,温柔道:
“请你吃。”
伊万起身离开后,林雪君看着掌心包装纸上满是俄文的糖块,懵懵地想:平时都是她请别人吃糖,居然也有被当孩子一样给揣了一把糖的时候……
接下来的路段大家走得很慢,每隔一段路,马车都会停下来。
草原局的张胜利同志会带着考察团的邻国同志们下草原做观察和记录,草场中蝗虫的疏密比例,草原的草高、草密度和草种类等等都要观察。
林雪君掏出自己的随身笔记本,学着张胜利的方式,做更专业的记录。
在其他人观察草原时,她更多的是观察张胜利同志的思维模式、研究角度等,以便学习张胜利作为草原局专家的专业工作方法。
阿木古楞则捧着本子画速写,他尤其对邻国考察团几位同志的长相感兴趣,本子上多了许多人像速写——那些高高的鼻梁、深深的眼窝、卷卷的头发。
尤其是他们的蓝眼睛,与他的左眼一样。自己比常人更浅些的发色,好像也有了解释。
大家走走停停,一直到天全黑了才到嵯岗公社场部。
王社长接待了他们,为了节省时间、提高效率,晚饭后大家都没有休息,一群人被安排在一间不算很宽敞的会议室里,靠着头顶昏黄灯泡的照明,摊着本子讨论嵯岗公社今年初的抗灾工作。
会议室的窗户有些漏风,吹得灯泡微微摇晃,大家面前纸张上的阴影便也随风摆动,仿佛忽然活了的黑色鬼魅。
秘书长索布德悄悄起身,请社长秘书帮忙找了个皮子,临时把窗户整个糊上。
没有了风,桌案上的黑色鬼魅失去了生机。大家没有了外物的影响,讨论得更加投入专注。
会议进入半程时,苏联方老教授尼古拉忍不住问王社长:
“这些知识和策略是怎么传递给基层牧民的呢?在你们这里,基层获取信息以及上层指令的这个环节,没有困难吗?”
在他们那边,将信息完好地传递到基层是很难的。后续确保基层能完整地落实执行,就更不容易了。
“当然也有困难,但现在我们国家正在推行扫盲运动。
“从几年前开始,每个生产队就开始做全员扫盲了,认字读写是最基础的。上到老人,下到小孩,都要扫盲。”
王社长说到这里便忍不住骄傲起来了,他们就算落后,但这些工作的落实到位却做得非常好。
且不止他们公社做得好,是整个国家这方面做得都很好。
“就算各个生产队的落实情况参差不齐,但每个生产队的八大员肯定是做得到的。
“只要一个生产队有一个人认字,这些抗旱抗虫灾的工作就落实得下去。”
说着,王社长将放在桌上的几份文件推到尼古拉教授面前,继续道:
“这是上面传达下来的命令,还有工作流程安排。我们只要按照这个去做就行了。
“这些文件是给我们这些领导干部看的,写得比较书面,许多认字少的牧民肯定看不懂。
“在执行工作的时候,如果牧民们记不清楚,那还有这个——”
王社长手指一转,轻点在另外几份报纸上:
“这些报纸都是我们牧区持续订购的必读报纸,能看懂的牧民自己看就行了。
“攥稿人都使用的比较简单容易读的文字和句子,基本上参加过扫盲学习的大多数牧民都看得懂。
“而且边上还有配图,这些简易的小图直接将配置烟叶水、烟熏蝗虫等工作一目了然地展示出来,不认字或者认不全文字的牧民,可以参考图画来了解文章中提及的方式方法。
“还有这篇,讲配置生物药剂的。
“这个是讲鸟类鸭类在抗虫害中的作用的,这个是我们盟抗灾优秀公社呼色赫公社的抗灾工作报告,你看,也都是有文字有图。篇幅虽长,但读起来是轻快、易懂、容易传播的内容。”
尼古拉教授虽然看不懂汉字,但报纸上的图画却一看就明白了。
报纸上关于生物药剂配置的文章边的附图里,不仅有烟叶、大蒜的图画,连这些药水克制的昆虫长什么模样都被画出来了。
红蜘蛛、蝗虫、蚜虫的那个虫子全画得简单又惟妙惟肖。
尼古拉点点头,开口道:
“我们也有观察森林的报刊,叫《森林报》,一年四季的森林观察都有。但的确没想到将报业利用到这个程度,而且要撰写这些文章也需要相应的人才。
“更何况还要报业、生产队及牧民读报习惯等每一环都到位,才会有令人满意的起效。
“反应还要快,撰稿者要第一时间写好、画好,他得是草原专家,把文章写对。又要懂人民的阅读水平,写得深入简出。
“接着,专业人深度审查,确认文章没有误导性,可以刊登。
“报社快速安排拍板印刷等,再投递到全国,尤其是受灾地区……”
说起来容易,这么大基数的国土国民,要落实起来任何一个环节有问题,都可能使这个流程彻底断链。
不好办……难。
苏联方的翻译索菲亚探头接过报纸扫读了下,随口道:“这篇文章的署名里,有两个创作者也叫林雪君和阿木古楞。”
尼古拉教授等人听了并没多想,大概以为是重名。
乌兰尽职地将这句话也翻译给王社长,一直表情郑重的王社长听罢忽然笑起来。
所有人都忍不住抬头打望。
“这可不是巧合,哈哈,这几篇文章都是林雪君同志写的,那两篇首都杜川生教授的文章也有林雪君同志参与。
“还有哇,这些文章中的配图全是阿木古楞同志画的。就是在座的林同志和阿木古楞同志,这两位,哈哈哈。”
王社长高兴地伸长手,朝向坐在桌尾一直没怎么参与讨论的两位年轻同志。
哈哈,可不就是他们俩嘛。
索布德等人听了都忍不住朝着林雪君和阿木古楞两人微笑,在这个时刻,两位年轻有为的同志成了他们共同的骄傲。
阿木古楞脸色肉眼可见地泛起红晕,不自在地在桌下悄悄用左手攥右手。
林雪君转头看看他,忍俊不禁地在桌下悄悄踢了踢他的靴子。
尼古拉教授等人还有些不明所以,直到索菲亚将王社长的话翻译过来,才诧异地望向桌尾的两位年轻人。
专家…懂牧民阅读水平的作家……居然是这么年轻的孩子?
伊万等人也不禁愕然,他还以为林雪君和阿木古楞就是兼做翻译和向导之类的本地孩子呢。
居然还是作家和画家?
“容我再次郑重地介绍这两位同志,林雪君同志,是我们草原上呼色赫公社的兽医员,也是这些对牧民有大助益文章的创作者。
“阿木古楞同志,是不可多得的草原画家,他的画曾多次刊载在各大报刊上。去年秋天和冬天创作的《中草药野外识别图鉴》正在校对印刷,很快就会出版上市了。
“这次抗旱抗灾,他们也都是我们的功臣。”
王社长原来也是个热情又爱炫耀的人,居然专门介绍了下草原上优秀的小同志。
尼古拉教授再次打量林雪君和阿木古楞,心里忍不住感慨:看样子自己对这个国家的教育体制的了解还是不够啊。
能培养出这么年轻的专业人才的环境,怎么也不能称之为‘落后’吧。
“孩子是国家的未来,他们能在这样的灾情中积极参与进来,并起到重要作用,了不起。”尼古拉教授点头称赞,索菲亚忙将教授的话翻译过来。
伊万几人也朝林雪君和阿木古楞不住地点头,用表情和动作表达他们的赞叹之意。
林雪君被夸得不好意思,跟一脸慈爱的王社长道过谢后,又忙挂起谦逊笑容,点头回应其他人的善意。
余光一扫,忽见坐在身边的阿木古楞直挺挺坐着,像个木头一样,脸更红了。
像是快熟了。
这里的人民,都是铜皮铁骨,不怕冻不怕风的吗?
晚上为了让沃勒自由舒适地睡觉, 想拱着林雪君就拱,想出去散步就散,林雪君拒绝了王社长给她和阿木古楞安排的小木屋, 背着自己的皮子和木杈子, 在场部外的背风处搭了2个小撮罗子,卷着蒙古袍、枕着靴子,以天为盖地为庐。
围在四周的皮子格挡了风和外来侵扰,透过撮罗子上方敞开着的顶又能看星星,这是林雪君最喜欢野外扎撮罗子的地方。
后世那么多人喜欢在公园里露营, 睡那种形状奇特的阳光房, 也是为了更亲近自然。
现在, 不需要花钱, 无需等到周末时大动干戈, 就能享受这样的诗意睡眠——闭眼能听到虫鸣,睁眼可看到星星。
伸手搂住拱过来的沃勒, 一翻身将头枕在它的肩膀处,手搭上大黑狼的屁股,有一下没一下地揉毛。
沃勒虽然不会像猫猫一样呼噜, 但会忽然叹气。
好大一口热气喷在她后颈处, 仿佛她这样枕着它、揉它屁股上的肉,是他给与的超级纵容, 多么令它无奈一样。
林雪君忍不住伸手在它屁股上拍了一巴掌,沃勒立即抬头,回勾了脖子用湿漉漉的鼻头顶她的后脑勺。
林雪君装作无事发生,手指插过它长长硬硬的毛发, 继续搓撸。
沃勒又喷地一声叹一口气, 然后居然呲牙用门牙咔嚓咔嚓地轻啃她后脖子。
“喂!”她被啃得头皮发麻, 回身压住它的脖子,双手齐上要去扣住它嘴筒子。
沃勒就低吼着躲闪,还用后爪蹬她。
一狼一人睡前玩耍了一会儿,累了才各叹一口气老实躺回去。
再看天上星星仿佛更亮了,林雪君忍不住大声问隔壁撮罗子里的阿木古楞:
“晚安,大画家。”
对面好半晌的沉默,林雪君以为小伙子已经睡了。翻个身搂着大狼准备也睡时,才忽然听到阿木古楞有些窘的声音:
“晚安,大作家,大专家。”
又想起他不好意思的样子,林雪君笑了一会儿才沉沉睡去。
第二天早上,林雪君是被超巨大的公鸡打鸣声吵醒的。
睁开眼看见头顶空荡荡的天才蒙蒙亮,她揉揉眼睛才发现一只站在撮罗子木架子顶端的大公鸡——
它昂首站在撮罗子木架子捆绑收束的最高处,威风地睥睨四野,仿佛是察觉到林雪君还想懒床,它再次昂起头,嘹亮地打鸣。
捂住耳朵才想轰走吵人的‘闹钟’,它自己忽然像受了惊吓一样,扑扇着翅膀飞走了。
站起身顶穿撮罗子的搭架,果然看到沃勒从远处跑回来,垂着尾巴伏在树下,阴恻恻地目送大公鸡飞远。
幸亏闹钟跑得快……
搞学问的人起得都很早,林雪君带着阿木古楞到大食堂吃饭时,考察团和接待小组也已经到了。
大家才围桌吃了一会儿,就引发了好多人的围观。
伊万很淡定,他坐得笔直,尽量让自己吃饭的样子显得知性而绅士。
在这边生活的社员们肯定很难得见到外国人,围观是很自然的事情。他们之前出境的时候就引发了许多人的侧目,只要淡定从容地做自己的事情就好,这没什么。
就在这时,一直在餐桌四周走来走去的一个青年,终于鼓起勇气走了过来。
伊万微微皱眉,难道不仅围观外国人,还要过来打扰外国人吗?或者是听说他们是大国苏联来的研究员,心生向往,想要跟他们讲话?
可是应该大多数人都不会将俄语吧……
伊万大脑飞速运转着,并默默挺起胸膛,想着对方来打招呼的时候,一定要礼貌而矜持地回应,不失大国之风。
那青年走得越来越近了,啊,终于来到桌边了。
他清了清喉咙,要讲话了。
伊万并不习惯微笑,在他们的文化里,总是笑会显得很蠢,或者像是喝醉的酒蒙子一样。
但他了解过这里的文化,中华人在打招呼的时候是要笑的,于是他入乡随俗地挑起了个笑容。
转过头,伊万挂着微笑,并眼睁睁地看着那青年低头屈就正坐在桌边吃饭的林雪君,努力维持礼貌,却掩不住兴奋地问:
“请问,你是写《草原抗虫灾》那篇文章的林雪君同志吗?”
“啊,是我。”林雪君忙咽下口中的食物,仰头应声。
“你好,你好,我是嵯岗公社的兽医卫生员,我之前看过您所有文章。我,我都剪下来贴在本子里了,真的很有用,让我学到很多。”青年越说越压抑不住兴奋,揣在肚子里不知道多久的话,一股脑地倾泻出来:
“您写的那些歌颂草原和劳动的文章我也都看了,真的写得很好,就连我们这些在草原上出生成长起来的人,都未必有您那样的对草原的爱。
“太厉害了,今年我们看到您和其他专家们写的文章后,心里真的特别安定。”
以前上面下达的指令,大多数都不会把原理等讲得很清楚。牧民们特别担心外行指导内行,执行的时候总是怀揣着怀疑,怕被错误的指示坑害。
这次大家干活的时候心里就安稳许多,林同志的那篇文章中将所有行为的原理都说得清清楚楚。大家知道那些上面要求做的事不是胡来,做起来自然就痛快。
这也是今年抗灾效率特别高的一个原因之一。
青年自己对上级命令其实也一样的有顾虑,所以他心里特别感激林雪君的那篇文章。
大家当然需要有更聪明的人帮他们克服困难,但困扰而迷茫的情绪如果也能得到安抚,那干活的每一天就都不必忐忑和煎熬了。
林同志大概就是为了让大家不害怕、明明白白地放心,才写了那么一篇文章吧——她肯定费了非常多心思,付出了很多努力。
“林同志,我,我能跟您握个手吗?”青年见林雪君格外郑重地站起身来准备回应他的话,忙微微前倾着身体,朝她伸出右手。
“当然,谢谢你的支持和信任。”林雪君忙伸双手握住青年,用力晃了晃。
收回手前,她察觉到青年的手特别凉。不知道是来跟她说话前专门洗了手,所以凉凉的,还是因为紧张。
被对方这份真诚感动,林雪君有些拘谨地懵了下才找到话说:
“吃了吗?”
说完了才觉蹩脚,便有些脸红。
“吃了吃了,刚才吃完饭出来的时候看到您在这儿吃饭。”青年也拘束地双手不知道往哪里放。
“叫我林雪君就行了,千万不要用‘您’,都把我叫老了。”深吸口气,林雪君找回些从容,再瞧自己和青年相对着尬聊,忍不住觉得好笑。
“哈哈,好的,好的。我不打扰你们吃饭了。”青年局促地朝她摆摆手,笑着看一眼桌上其他人,抬步忙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