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末7月初是呼伦贝尔夏天最短暂也最珍贵的温暖时段,林雪君穿着棉麻布女士跨栏背心,坐在库房院子里清点给牲畜做体外驱虫的中药——
第七生产队的驱虫已经在6月初剪羊毛的时候完成了,因为生产队还有多的药草,继续存放也会变陈,不如全整理出来卖去需要中药的其他生产队。
统计过最急缺的生产队的需求数量后,林雪君和衣秀玉给所有药材分拣配好,打包装箱,来买的生产队带回去后不需要自己配药,直接按照衣秀玉写的说明书,放水熬煮就行。
仅干了两个小时,林雪君和衣秀玉的肩膀就被晒黑了。黑不溜丢、圆滚滚的肩膀头子,在下午的黄光中闪烁着光芒。
望着四周所有被冲洗得清新的事物,两个姑娘也心痒痒起来。
在家洗澡还得去井里打水,也不如在河水中冲刷得爽快。凑头叽咕几句,俩人便神采飞扬地从马扎上站了起来。
跟额日敦交代了下后面扫尾的工作怎么搞,便一溜烟地跑回知青小院。
在布包里装了香胰子、手巾和换洗衣物,背上猎枪、带上沃勒和糖豆,把小小狼崽往腋下一夹。牵着手跑到阿木古楞木屋前,将正对着李子树画速写的少年拎上,“你去山上画速写也是一样~”,随即便朝后山奔去。
大雨拓宽了河流,之前巴雅尔被毒蛇咬时,他们守着过夜的那条溪流变成了真正的河流,哗啦啦地冲刷而过,从高处奔涌向草原。
阿木古楞被按在上山的通道处,坐在一棵庇荫的树桩上画速写,实际上是帮两位姐姐做看守,不让别人靠近了打扰她们洗澡——一切都安排得明明白白。
两条大狗在河水中玩耍,还不知道即将要洗澡,直到分别被衣秀玉和林雪君按在水里抹香胰子,才想逃走已来不及。
毛发是最好的出沫器,两条大狗很快便被洗得浑身白色泡沫,膨大的体型直接缩水一半。
小小狼还不知道洗澡是什么,看着它爹和豆叔洗澡兴奋得在岸边跳来蹦去地叫唤,傻狼,一点不像酷酷的沃勒,反而有点像糖豆……
难道是因为糖豆在带崽这方面比沃勒有耐心,带得多?
抓紧了大狼后颈肉不让它逃走,撩起河水冲走泡沫。又仔细地用拇指给大狼洗过眼周,抹了两把狼脸,林雪君终于松了手。
大狼被揉得早就烦了,当即狂甩湿毛,抖得林雪君本就被打湿的衣服裤子更加狼狈。
“喂喂!跑远点甩啊,呸呸……”惊叫过后,用力推开大狼,林雪君又哈哈笑着撩水泼它。
大狼也不甘示弱,直扑过去将林雪君推倒在了河水中。
这下好了,不止裤腿,整个裤子和衣服下摆都湿透了。
转头看一眼也已给糖豆洗好澡的衣秀玉,林雪君眨眨眼,果断脱掉衣服裤子丢在岸边,身上只穿着早已打湿的背心裤衩。
见林雪君坦荡,衣秀玉这才不好意思地也褪去脏衣服,撩河水冲洗身体。
身上的背心裤衩打了泡沫,连着皮肤一起搓洗,这样一来不用全裸,又把澡和衣服一齐洗了,真是聪明。
肥皂泡抹了满头,无论是把头发竖起还是抓成五个揪揪都能很好定型。
林雪君于是把头发做成个朝天锥,衣秀玉则将长发抓成了两个翅膀。看着对方搞怪的样子大笑,她们搓洗过身体又忍不住朝对方泼水。
加上两条大狗在河流间跑来跑去地闹,这场蓄意为之的野外露天浴很快就成了打水仗游戏。
阿木古楞静静守在远处树荫下,风撩动他的鬓角,将几根细软的发丝抚向他面颊。
手指推着发丝掖在耳后,嬉闹声传近,他右手握着的画笔微顿。
很快,笔尖再次化冻,一棵蓬勃生长的灌木逐渐成型。
草原的天很高很高,大朵大朵的云特别白、特别厚,风大,云朵的形状一直在变幻,像一群急着去上班的白胖子,匆匆从天穹游走。
两个姑娘澡洗好了,玩得累了,却仍不舍得从清凌凌凉爽的河水中离开。
林雪君干脆仰躺在河流中,头枕着一个大大的鹅卵石,以保持耳朵和面孔在水面上。
大雨汇聚的河特别清澈,快速流淌冲刷肩膀和头顶,想要把林雪君往下游推拽似的。双手完全放松地任河水冲推,她指望天空,看云卷云舒。一片叶子顺着水流擦过指尖,耳边哗啦啦的水声被放到无限大。
世界忽然变得无限大、无限接近,好像自己的灵魂也汇入河水。望着树冠摇曳的曲度,目光追随一只飞掠而过的鸟,看着云快速从花朵的形状被吹散成一片连绵的云山……从下而上的,这就是河流和土地的视角吧。
一片绿叶被小鸟打架踩落,从很远很小,变得很近很大,直到遮落在眼睛上。
闭目再睁开,发现视野并没有被遮挡,只是看的风景变了。宏观的云和天暂时望不到,却能透光瞧清楚遮目叶片的脉络和细小的纹路。
在这一片叶子里,也有一个山脉,一穹天际,一整个世界。
在生产队里,的确有风吹日晒和奔波的苦,好似也不如坐办公室看起来那么文静知性。会被晒黑,有时皮肤被风吹皴了,好长时间缓不回来。偶尔很臭很脏,身上沾了牛粪也要继续工作。
可是……
任何一个地方能留住人,总也有它令人眷恋的地方。
比如这山这水,还有那纵马驰骋日夜奔腾也无法及至边际的大草原。
今春大旱,导致虫灾等情况的不止内蒙和新疆草原,还有邻国。
内蒙农业部门领导在6月中接到上级电话,苏联相关部门和我国相关部门针对今年初的自然灾害磋商探讨后,确定灾情控制最好的是蒙东呼伦贝尔盟。在一番沟通后,拟定苏联派一个研究学习小队,过满洲里口岸,到呼伦贝尔盟进行实地考察。
电话一个接一个地打,命令一层又一层地下达,呼盟盟长直派呼色赫公社社长陈宁远带上林雪君随队陪同考察团。
一直以来,都是我国出境去向邻国考察学习,这样由邻国派小组来他们这边实属难得,呼盟真是露脸了。
今年呼盟抗灾有功已是不易,能接待邻国的考察团,实在是个不可多得的荣誉。
好事啊。
陈宁远领命之后,又在电话中表明林雪君会俄语。
盟长听了忍不住轻笑,心情愉悦地叹道:
“小小年纪,果然是个人才啊。”
随后,盟长直接拍板,请林雪君提前到满洲里,与专门小组汇合,全程做考察陪同及翻译工作。
车费、勤杂等费用全由盟里报销,随队期间的工资也改由盟办公室发放。
陈宁远挂断电话后,方才不卑不亢的淡然一扫而空。
他抿紧嘴唇,双手握拳,朝着面前空捶了两下,才深吸一口气,渐渐平定下情绪。
现在,这个灵魂遇到了游牧民族的阔连海子。
新疆建设牧场, 买买提捧着新买到的几份报纸,一边阅读一边记笔记。
待全部看完,他立即跑出自家的地窝子, 找到大队长分享了自己新学到的知识后, 他们当天便带着社员们配置起烟叶水、辣椒水等生物药剂。
泼洒的时候,买买提的妻子看着天上飞过的粉脑袋小鸟,感叹道:“那就是你说的粉红椋鸟吧?真厉害,一天能吃几百只蝗虫。”
“是报纸上写的,文章里说内蒙没有这样的候鸟, 很羡慕我们新疆呢。”买买提在上风区堆好打湿的柴, 一同仰头看天。
“波切, 那是因为我们这边更旱, 每年春天都有大量的蝗虫给它们吃吧。”妻子自嘲笑笑, 待鸟群飞走,才点燃了柴火。
湿柴点燃, 大量烟雾升起,社员们又用打湿的布巾围在面上,用特质的扫帚工具在草场上驱赶。
蝗虫被人惊起后, 不会朝着浓烟吹来的方向跑跳, 于是都逃向下风口——那里正有提前挖好的沟渠和点火手等着它们呢。
这些登载了林雪君等人文章的报纸不止送到了新疆建设公社买买提的手上,还卖到了南边。
一个又一个邮差的接力, 一直将这些来自北方的消息送到河北,送到山东,送到河南,送到江苏, 送到浙江……
呼色赫公社第七生产队知青小院里, 衣秀玉捧着最新拿到的《内蒙日报》《首都早报》等报刊, 它们都先后刊登了《草原抗虫灾形势很好,牧民们作对了这几件事》。
手指抚摸过文章落款上自己的名字,‘衣秀玉’三个字明明已经那么熟悉,可看到印刷体书写出来的它们,却又觉得如此的陌生。
不知道浙江慈溪的父母亲人们有没有看到这篇文章,亲人朋友们如果也读到了的话,一定会兴奋地争相传阅吧。
多稀奇呀,老衣家的小玉居然登报了诶!
不仅是参与写文章的人,还是呼色赫公社初春抗灾中积极参与的社员呢,文章里可明明白白写着,衣秀玉是呼色赫公社第七生产队的中药保管员,所有生物药剂的配置都由她亲自带队把关呢……
多出息啊!
多厉害啊!
不止内蒙的报纸,连首都的报纸都登了呢,还有《科学探索报》这种含金量特别高的专业报纸诶!
父母该多骄傲,一定捧着报纸笑得合不拢嘴了吧。
衣秀玉光是想象着那样的画面,就已经开心得不得了了。
她抱着报纸,迫不及待地跑到圆桌边,奋笔疾书给爸爸妈妈写信。如果他们还没看到报纸,那这封信就是催促他们快去看报的。如果他们已经看过有她参与的报纸,那这封信就是督促爸爸妈妈认真将他们读报后的场面和心情分享给她的。
写着写着,衣秀玉又忍不住停笔,歪着头不好意思地想:这信妈妈一读到,肯定能识破她的小心思。
“这孩子真是没长大,专门写信来讨夸奖呢。”
妈妈一定会这样说。
捧着脸,衣秀玉笑着笑着又忽然抹起眼泪。
林雪君在院子里清点过小鸡小鸭后刚踏进屋门,就被衣秀玉用力抱住。
小姑娘的眼泪湿了她满襟,才摸着衣秀玉后脑勺想问她怎么了,衣秀玉已经哽咽着率先开口:
“小梅姐,谢谢你……呜呜……”
看着桌上铺开的报纸和信纸,林雪君一想就明白了怎么回事。
抱着衣秀玉的背轻拍,她低声道:“不要谢我,事情是你做的,做得很好,一切回馈都理所应当。”
“谢谢你。”衣秀玉仍紧抱着她,口中感激地喃喃。
院子里忽然传来走动声,林雪君回头瞧见穆俊卿,对方表情也颇为不平静,臂下夹着的正是报纸。
看透他来的目的,林雪君示意了下自己怀里正抱着的衣秀玉,耸肩笑道:
“你也来啦~我可抱不下两个人了。”
穆俊卿面上一红,不好意思地站在门口。在她爽朗地大笑时,胸腔里的忸怩才被化解,便也跟着她大笑。
在笑声中,他混进一句很轻的“谢谢”。
林雪君听到了,她没有多说什么,只朝着他竖了竖大拇指。
“什么时候出发去满洲里?”将报纸卷成团掖在后腰处,穆俊卿靠在门口问。
“明天。”
其实对于接待苏SL联外宾,林雪君心里还是有点忐忑的。
她前世虽然学了多年俄语,这具身体在图书馆看书的时候也曾看过许多俄语学习书籍,但她书写和阅读很顺,口语却没有过丰富的练习。
完全是那种考试高分,对话卡壳的答卷选手。
陈社长举荐了她会俄语,万一说得不好,不是给陈社长丢人嘛。
别还给盟长丢人,给国家丢人吧。
临阵磨枪,不亮也光。
只得每天早上晚上地自言自语,模拟语境,用俄语自己跟自己聊天,简直像个整日念咒的女巫。
家里只要有衣秀玉在,糖豆就不会太焦躁,也会正常吃饭,林雪君还算放心。难得地将沃勒和糖豆脚毛发擦干净,允许它们进屋上炕,搂着睡了一宿,林雪君便准备出发了。
她带着阿木古楞和沃勒出发的时间比陈社长给她规划的还要早2天,自己骑上苏木,阿木古楞骑上渐渐也允许他近身的小红马,背上猎枪、足够的干粮、药箱和可以装东西的空布包,两人两骑便启程了。
从靠近兴安岭的草原赶向呼盟最靠西的满洲里路途十分遥远,虽然都属于一个盟,却有上百公里。
凭借着在这片草原生活足够久所积累下来的辨别方向的经验和一份非常详细的地图,两个人白天赶路、晚上搭个简陋的皮架子帐篷倒地就睡。沃勒则作为草原出行必不可少的护卫‘犬’,一直守护在他们身边,但凡有点风吹草动,便会竖耳倾听。
这一路上,沃勒不知驱赶了多少夜晚跃跃欲试想要靠近的野兽,是条非常尽职尽责的好守夜狼。
在终于靠近满洲里的时候,林雪君捏着地图,忽然偏转了方向。没有直奔满洲里,而是朝着满洲里南边方向赶去。
当开始看到越来越多的水鸟在天上飞来掠去,感觉到越来越浓重的湿气和带着特殊味道的风时,阿木古楞还没意识到什么。
直到他们出发的第5天临近中午,视野中的绿色忽然被蓝色吞没,草原有了边际,阿木古楞骑乘的速度忽然慢了下来。
他瞠着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截断草原,与天相连的蓝色海洋,与之同色的瞳孔微微颤动。此生从未见过的美景令他浑身汗毛不自觉竖起,呼吸都变得急促了。
那是什么?
那是什么……
日光下闪烁着一条条交错波光的巨大水域左右无际,上是天,下是草野。阳光从上洒下,滚过层层碧波,又滚过摇曳草群,扑向阿木古楞。光影拉扯出他的灵魂,摇摆舞蹈,如梦似幻,如痴如醉。
在骑乘的人没有反应时,小红马自行做了决定,哒哒哒地漫步走向那它也没见过的粼粼波光。
美景不仅吸引人,也惑住了充满灵气的小动物。
小红马跑速越来越快,忽然就欢脱起来,仿佛像要扑进妈妈怀抱一样,朝着蓝色的波涛急冲而去。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美的地方,草原上怎么会有海洋!
这就是海洋吧?林雪君说的那种无边无际、充满神秘与魅力的大海。
冲至水域边,小红马终于急停。它紧张又兴奋地低头看,不停踢踏,不停唏律律叫。甩着尾巴左右望望,看水鸟也想追,看到河水里的鱼也想追。
阿木古楞翻身下马,蹲身撩起清澈的水,抬起头,目光掠过层层波,向前望啊望。原来真的有与草原一样广阔的水,原来水的汇集也可以如此壮观。
他感到自己的灵魂都受到了震颤,整个人发不出一点声音,他好像快要不能呼吸了……
林雪君不知什么时候也从苏木身上跳了下来,走到他身边,坐在沙土地上,左右展望,原来几十年前的这里也一样的瑰丽,一样美得惊人。
“这就是呼伦贝尔大草原的眼睛。”林雪君转头道。
一年前,还没有她高的阿木古楞第一次带着她放牧,在冰天雪地里,他向她讲述自己的故事。
他的父母说,这片湖泊附近的草最肥,是最好的牧场。可是他的父母到死都未曾来过这里,真的看一眼这边的草,这边的水。
“?”阿木古楞转头有些迷惑地看向林雪君,许久后,他迷茫的眼睛忽然凝焦,转而瞳孔因惊诧而骤缩。
猛地吸一口气,他转头再次看向面前的水域,不敢置信地发出一声急促的喉音,又转头看她。
异色的瞳孔轻颤,渐渐蒙上水雾,仿佛雨雾中的海,仿佛起风的滩涂。
“呼伦湖?!”阿木古楞已经知道了答案。
林雪君点点头。
她一直想,一定找个机会带着这孩子来看看呼伦湖。这个后世哪怕远在他国,坐飞机也能轻易赶至,当下却有人即便与它共生在一片草原,穷尽一生仍未能一览的‘明珠’……她想让可怜的阿木古楞看一看。
那时候,当他提起父母从没来过时,语气很淡然。在他的认识里,一直想去放放羊的地方,到死都没见过,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这在这个运输不发达的年岁算什么呢。
她来到这个时代后,遇到的每个人好像都是这样的。他们正吃着苦,正受着难,可没有人抱怨,也没有自以为苦,他们眼中只看着希望。从战乱中走出来,从旧社会中走出来,他们觉得自己已经是最幸福的人民了,他们就这样笑着,在艰苦的奋斗中迎接更美好的新新时代。
阿木古楞的父母是这样,他们的儿子也是这样。
他们都拥有一颗很少抱怨的灵魂,并用这样的淳朴迎接每一个更好的朝阳。
现在,这个灵魂遇到了游牧民族的阔连海子。
这里曾是众多游牧民族的发祥地,它维系了呼伦贝尔大草原的生物多样性,养育了这片土地上的动植物。
这个一直只存在于儿时听到的美好故事中的大泽,终于回应了孩子千百次无声的祈祷,奇迹般地来到了他面前。
【??作者有话说】
【今天晚上还有一更哦,求点有营养的营养液~】
【小剧场】
阿木古楞直面着独属于这片草原的‘海’,一阵风吹起湖泊特有的气息,扑面时忽觉面颊凉凉的。
抹一把湿……
不,他没有哭,他才没有哭!
他……他哭得根本停不下来……
【阿木古楞:没有哭,只是太激动。】
【呼伦湖,又叫大泽、阔连海子、玄寞池、库楞湖、达赉诺尔、达赉湖。】
阿木古楞:真是不诚实的臭狼。
在呼伦湖边, 两人两马一条狼溜达了大半圈儿,掰饼子喂了燕鸥,潜伏起来欣赏了会儿天鹅, 又将沃勒捕到的大鱼烤了吃, 这才向北转道去满洲里。
阿木古楞一步一回头,直到骑上小红马,这才终于渐渐远离了湖泊,朝目的地而去。
满洲里城市很大,至少比呼色赫公社场部大许多许多许多, 但看起来仍像是个土路小镇。
两个人骑着马进城, 看到了穿布拉吉的姑娘, 和穿海魂衫的小伙子。
骏马和骑在马上长相俊俏的人吸引了许多注目礼, 林雪君找了两个一直悄悄打量他们的姑娘问路, 这才渐渐找到市政办公室所在的楼区。
因为与苏联接壤,满洲里有许多俄式建筑, 圆顶的、尖顶的楼,纯木质的木刻楞小屋,黑色的、气质厚重巍峨的钢架结构。它们混建在中式的小土房和为学校建的方方正正筒子楼建筑中, 为这座边陲小城添加了不一样的风情。
在市政办公室接待处, 林雪君拿出大队长和场部陈社长给她出具的身份证明,在接待台拿到了通行证和抵达确认书。
一个电话后, 早已来到这里的盟长秘书索布德,从盟长在这里的临时办公室里赶过来,接待了她。
苏联考察团接待小组为她和与她随行的阿木古楞准备了一间距离火车站很近的小宿舍,在会议室与索布德秘书、翻译员乌兰和盟草原局专家张胜利开了个小会, 确定行程:
明天上午10点在火车站门口集合, 接站到访的考察团;
带考察团回市政办公室, 与盟长开会。会后在接待厅用餐,稍作休息后,4人接待小组带上邻国考察团出发去考察;
第一站嵯岗公社,然后是宝日汗公社……5天后抵达目的地呼色赫公社进行最终考察和会议讨论……
市政办公室门口的接待、接线台,女职员透过窗户看到与林雪君同来的少年牵着马坐在不远处的树荫下,踟蹰2分钟后,终于还是走到大门口,朝着他招手。
“小同志,进来等吧,里面有会议室,有热水。”
阿木古楞站起身,朝着女职员礼貌点头道谢,最后还是婉拒了对方。
他要在外面陪着沃勒和他们的马,无论是苏木还是小红马,亦或者沃勒,谁离开了他的视线,他都不放心。
女职员无奈,只得拎了水壶和杯子,另外一个可以喂牲畜喝水的不知哪里找的铁盖子,送到阿木古楞面前。
他忙再次道谢,又从兜里掏了根纸包着的牛肉干要送给女职员做还礼。逗得女职员哈哈大笑:
“我就是干接待的,你就喝着吧,要是没水了喊我,我再给你倒。”
说着把牛肉干塞还给他,便小跑回了自己的工作岗位。
阿木古楞先在铁盖子里倒上水,喊沃勒过来喝,它只耳朵动了动,头都没有回,仍坐在距离市政办公室最近的一棵树荫下,目不转睛地盯着林雪君进去的那个大门,一动不动。
喊不动它,阿木古楞只得转道过去喂两匹马。
小红马往日虽然活泼,在苏木面前却很老实,虽然很渴了,但完全不敢跟黑骏马苏木抢水,只踮着一只前蹄,眼巴巴看着苏木喝完,才敢往前凑。
喂过两匹马,见它们转头去找草吃了,阿木古楞才转头,铁盖子里倒了点水,走过去喂到沃勒嘴边,它这才呱唧呱唧喝了好些。
伸手想摸摸它的头,却被大黑狼敏捷地躲开。
阿木古楞有些尴尬地缩手,但还是低声对它道:“林雪君是进去开会,很安全的,没有危险。”
沃勒耳朵动了动,也不知能不能听懂,反正好像并没有更放心些,仍是稳坐原地守着门。
阿木古楞没办法,只得丢开它不管,坐回自己那棵更大的树下,捏起杯子自己喝水。
1个多小时后,倔强不听劝的大黑狼终于见到了它的狼王。
不过林雪君走出来时,它并没有像小红马那么狗腿地跑过去蹭蹭拱拱,而是装作从没担心过她的样子,闲散地走向苏木后方的一棵树,抬腿尿了泡尿。
等到苏木被林雪君牵在手里,一直想要啃林雪君头发的小红马被阿木古楞拽走,沃勒才在林雪君喊它时,慢条斯理地踱过去。
阿木古楞偷眼瞥它,忍不住悄悄撇嘴:真是不诚实的臭狼。
车站附近小宿舍的住宿环境还不错,就是听火车进站和出站的声音太清楚了。
呜呜响过,又况且况且地响。在草原上听风雨虫鸣等白噪音睡觉习惯了,城市的嘈杂变得很难适应。幸而这时代火车班次不多,不然真会被吵得睡不着。
第二天早上林雪君在宿舍的小食堂里吃了3个肉很少白菜很多,但面弹弹的,仍称得上很香的包子。阿木古楞在第七生产队也难得吃到白面包子,正长身体的少年,一口气吃掉了6个包子,换来林雪君的大声赞叹。
跟盟长秘书员索布德等几位同志汇合后,林雪君陪同一起去接站。
旧时的火车站很简陋,既没有华美的建筑,也没有漂亮的绿化,门就是门,墙就是墙,只有功能价值,没有欣赏价值。
林雪君因为只是陪同人员,压力很小,一直站在后面东张西望。偶尔瞧见有苏俄面孔的人,便忍不住想起小时候学俄语那会儿,老师曾找来自己在海拉尔的俄罗斯朋友,来班级里跟大家做口语练习。念书那会儿正是他们最活泼的年纪,根本不当那是难得的口语课,全当好玩,总围着老师那位俄罗斯朋友问东问西,还会打听老师的八卦。
真是无忧无虑的年纪。
十点十分,火车延迟几分钟进站,秘书员和翻译同志立即耸起背脊,露出迎敌一般的表情。
金发碧眼的面孔在人群中格外显眼,6位考察团一走进视野,林雪君就认出来了。
秘书员索布德上前接迎,翻译员乌兰和对方带来的翻译随行两侧做同声翻译。双方介绍过各自身份后,挨个握手,林雪君也与对面的客人们握了个遍。
出行时索布德表现得很热情,一直在嘘寒问暖或介绍行经之处的建筑等,只是乌兰为了效率,总是把索布德的话极尽精简,完全没有了话家常的热乎劲儿。
林雪君走在后侧,忍不住微笑。
这一趟出差,主角是考察团和盟接待小组,自己就是个本地老乡。是以互相介绍和礼貌握手后,出站往小轿车走的时候,林雪君一直坠在后面,不太贴队,也不会太远。
走在她右面的是叫伊万的青年,苏联的随队研究员。林雪君在昨天的会议上读过他的资料,是一名草原科学大学生,这次领队尼古拉教授的得力门徒。
林雪君与身边人穿过车站的小门,并行时各自直望前方,既不做眼神交流也不讲话。
伊万悄悄打量了下她,发现这位被介绍为草原兽医的同志长得特别小,虽然听说东方人面相都年轻一些,但她看起来也太年轻了,好像只是个孩子。本以为她会露出天真好奇的表情,却不想居然比他们看起来还稳重,同样的没有多余表情,同样的淡然平静。
也不知道这次的访问考察为什么随队还有兽医,纳闷儿了一会儿,他便转头对同行的另一位研究员安娜,用仅有身边人能听到的声音道:
“刚才在高处看就能看出来,这边的草原的确比我们受灾轻得多,不仅看不到飞蝗,好像连草叶都长得更好。”
安娜便也小声回道:“是的,草原上有虫洞的草好像很少。不知道是只有这片草原这样,还是都这样。”
“明明这边更落后,既没有喷洒农药的机械,也没有更高的科技产品。都是紧邻的草原,怎么可能这边受灾就那么轻呢?”伊万皱眉疑惑道。
“老师说这边有一些科学的流程,回头我们考察过就会明白了。”
“他们的火车道都是我们帮忙修的吧?我看火车站里还有我们已经淘汰掉的老火车头在使用呢。听说中国南边种橡胶树都要我们出专员去教他们怎么种,各种科技支持、知识都是我们在援助,怎么会有更好更科学的流程呢?”伊万依旧有些挠头,举目四望都是旧旧的小镇模样,怎么就能把他们治起来都难的冬春旱灾蝗灾给控制住了呢?
林雪君本来准备一直低调跟随,没想开口搭话,但是见伊万实在是太疑惑了,他挠头的时候金色卷曲的头发都掉了两根,终于还是没忍住,转头朝着他笑了笑,好心地开口解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