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牧医by轻侯
轻侯  发于:2024年08月0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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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都以为它是靠她掏腰包喂起来的,其实沃勒自己捕猎到的食物常常比它自己能吃掉的还多。它不仅能养活自己,还能让她这个主人跟着一起蹭肉吃。
又捏了捏大黑狼厚厚的爪垫,伸手比量了下比她的手还大的狼爪子,林雪君这才站起身。凑头往另一边穆俊卿给小小狼打的新窝,灰色一大团在里面睡得东倒西歪,不知道做什么梦呢,还踢了两下前爪。
扯唇笑笑,林雪君站起身回屋去给塞根喂饭、换药。
重伤的大狗终于喝了些肉汤,虽然胃口仍然不好,但比昨天似乎好了一些。大狗体温有点高,林雪君给它打了一针退烧药,又输液了一瓶电解质水补充营养。
坐在桌边一边休息一边整理教案,准备过会儿去大棚里给学员们上课。
才静了不到10分钟,屋里的电话忽然叮铃铃响起来。
林雪君接起电话听了几句,脸色便骤然转白。霍地从椅子上站起身,她声音颤抖地低呼:
“毕力格老阿爸——”

林雪君骑乘苏木,如一道黑色闪电划过冰原。
林雪君赶到大队长家中, 第六生产队派来跟林雪君学习的海日古和吉雅也依次赶至。
“我这就回去。”海日古听闻毕力格老阿爸去世的消息,当即变了脸色,他从椅子上站起身, 拔步便要往外走。
吉雅一把捂住嘴巴, 虽没讲话,却也追向海日古。
“我跟你们一起去。”林雪君朝大队长点点头,当即也跟了上来。
“草原上雪厚,又有狼群,林同志你——”海日古回过头本能地想要让林雪君留下来, 不要跟着他们犯险赶路。
“走吧, 我送你们一起。”大队长跟萨仁交代几句, 便也穿上衣裳背上猎枪。
一队人出门后直奔马厩, 大队长又找妇女主任和老代表们沟通了下他离开后队里的工作落实等内容, 请大家监督每个工作小组继续劳动。
林雪君将糖豆留下跟着奥都放牧,自己则牵了苏木, 带上沃勒和小小狼,穿上最厚的衣裳,背上猎枪和两个装满热奶茶的水壶, 随大队长等三人立即出发奔赴第六生产队。
在救小红马寻找合适手术场所时, 林雪君和阿木古楞闯入第六生产队的丰收节。在毕力格老人带着海日古等人的帮助,她成功完成了小红马的肠套叠手术。
那是林雪君第一次见毕力格老人。
之后一起抗击寄生虫病, 一道为春天将至的旱情和虫灾做预防工作……林雪君始终记得自己写关于‘生物药剂’‘化学药剂’文章,纠结到底写多深时,毕力格老人对她讲的话。
“长生天从不要求我们做完美的人。”
“生活在天地间的所有生灵,生命都是自由的。”
猎猎寒风, 天地一片白茫茫。
林雪君骑乘苏木, 如一道黑色闪电划过冰原。
穿过雪原, 海日古的老马哪怕不看太阳、不辨风向和河流,只靠一个坡、一片谷,也能找到家的方向。
5个小时后,四人队伍终于赶至第六生产队冬驻地。
林雪君跳下苏木将之交给迎过来的青年,便大跨步奔进毕力格老人的瓦屋。
扑面除了暖意,还有一室浓重的烟味。
海日古的阿妈瞧见林雪君,掀起炕上的羊绒被便迎过来裹住林雪君。酷寒被逼退,冰雪融化,林雪君摘下帽子,抹了把脸上的寒霜,问道:“老阿爸呢?”
“在院子后面。”海日古阿妈轻声答道。
自从去年冬天摔了一跤起,毕力格老阿爸的身体就渐渐虚弱下来了。寒冷的冬天对任何老人来说都是考验,更何况是呼伦贝尔大草原上的极寒冬天,和原本身体就差的老人呢。
与海日古几人步出屋子转向院子后的灵棚,林雪君站在海日古身后,摘下帽子向棚内静静躺着的老人行礼。
吉雅终于忍不住,哽咽着扑在家人怀里,轻轻抽泣。
林雪君在灵棚前站了好一会儿,才被海日古的阿妈拽回瓦屋。自从毕力格老人身体变差,海日古一家便一直照顾着老人,如自己亲亲的长辈一样。
“寿终正寝,老人家是在睡梦中离开的,没有吃苦。”
海日古的阿爸轻声向林雪君讲述:
“老阿爸上周身体就常常不舒服,那会儿本来说等雪停了就带他去场部卫生站看一看。哪知……
“他上周就把遗书写好了,钱都捐给了驻地里的小学堂,衣物被子送给驻地里有小孩和老人要养的牧民家……”
第六生产队的大队长杭盖将老人的遗书和专门写给林雪君的信递给她,补充道:
“老人将自己私人骑乘的马送给了海日古,说海日古的马太老了,该换一匹年轻骏马。
“那条陪了老人8年的老狗阿尔丘、猎枪等其他遗物都特意要留给你,他说只有你能照顾好他的狗。”
屋里没有阿尔丘的主人,它正趴在门口,每次有人出入都想跟出去,不知是否想去寻找它的老主人。
一位中年人进屋时伸手推了下阿尔丘的头,又将它推回屋里。大家怕它出屋后跑去灵棚打扰了毕力格老人的沉眠,是以一直将它关在屋里。
林雪君走过去轻轻抚摸它的头,老狗很通人性,虽然是如山一般的獒犬,但面对人类却很温和。
“被老阿爸领回来的时候才两个巴掌那么大,现在都养成老狗了……”一位圆脸中年人看着阿尔丘叹息一声。
林雪君抱了抱阿尔丘这才读起毕力格老人的遗书。斑驳发黄的旧信纸上,老人用简体字工工整整地书写:
【……阿尔丘是条忠诚的老狗,为了陪伴我这个老人,它放弃了在草原上自由奔跑的快乐,渐渐习惯了亦步亦趋地跟着我,也像老人一样懒散喜欢坐着。忽然有一天,它真的成了一条老狗,我也已经走到了人生的尽头。请原谅我的自私,阿尔丘已经不是条活泼可爱的狗了,年纪越长还会生许多奇奇怪怪的病,可顾念曾经情谊,我还是自私地将这位老伙计交给你,希望你能善待它。它很温顺、很聪明,一定会像陪伴我一样忠诚地陪伴你。】
【……我实在没有什么像样的好东西,你常在草原上行走,或许需要多一杆好枪。我的猎枪虽然也不年轻了,但我常常擦拭、检查它的性能,倒一直保养得很好。另外还有两盒子弹,望你永远没有用得上它的一天,但总归也是个不错的老物件吧。】
【……还有一些不足提及的老东西,全都一股脑地交给你,请小梅同志代为处置。】
【……虽希望不要有令你收到这封信的一天,但蒙古族有一句老话,‘人既生墓始形’,是说人一生下来便逐渐走向死亡,生和死都是大自然中不可避免的规律。我们来时起,便一步步走向离开,没什么好害怕,也没什么好悲伤。
我从草原来,也终将回到草原去,长生天会接纳我的沧桑与虚弱…我的一切。】
啪嗒,啪嗒。
林雪君抹一把眼睛,继续将信读完。
沉默了一会儿,她又读过老人的遗书,这才去看老人留给她的其他东西。
大队长杭盖早带着海日古一家将老人的东西清点完毕,见林雪君读完了信,他朝正与自己聊天的王小磊大队长点点头,带林雪君去清点毕力格老人的遗物。
枪很好,被盘得油亮,柄上没有一根毛刺。
被读得纸张卷曲、封皮褪色的语录,还有几本草原知识类的旧书。
一个老烟袋,一个放着一直没使用的银碗,一根特别结实的马鞭……
最后,林雪君捧起一个老人在信中只字未提的铁盒子。
“这是什么?”她掂了掂重量,疑惑地抬头询问。
杭盖等人都摇头,他们之前从没见过这个铁盒子,似乎是老阿爸一直藏起来的东西。
海日古和家人们也很茫然,他们从没见过老阿爸拿出过这东西。
倒是海日古的阿妈想了起来:
“搬家的时候见过它,不过没见老阿爸打开过它。搬进瓦屋的时候,他随手就将他放在了抽屉里。”
大家不知道这位孤独老人的过去,他从哪里来,为什么忽然出现在草原上,怎么没有家人……也不知道铁盒子里装着什么。
林雪君努力将指甲插入盖子和盒子之间的缝隙,慢慢地撬。
费了好半天劲,随着一声顿顿的‘咔嚓’声,盒盖终于脱离盒身。
林雪君抬头看了眼众人,手指捏住盒盖将之放在炕沿。
下一瞬,盒内的勋章和证书映入所有人眼帘。
6个明晃晃的军功章静静躺在盒底,压着几个英雄证书、功劳证明文件,和一个旧旧的党员证。
大家默默望着那些能得其一便可i荣i耀一生的徽章,不敢置信地茫然怔忡。
在老人从未提及的铁匣子里,大家仿佛看到了这位无名英雄的一生。

毕力格老人去世, 全驻地的人都过来帮忙。
附近生产队能赶来的许多年轻人都顶着风雪赶来送别,在送葬之前,于驻地周围扎包暂留。
在林雪君一行人抵达的第二天, 来了意想不到的人。
公社陈社长带着草原局局长冯英同志来到了第六生产队, 大队长杭盖迎接了他们。
“不必客气,我们都是来给老人家送别的。”冯英依次与杭盖等人握手,直奔灵棚与老人道别。
在风雪中,冯英站了好久,不知在心里与毕力格老人回溯着怎样的过往。
直到冯英带来的草原局规划部主任田立业第4次过来催促冯英回屋暖和一下, 她才终于点点头, 朝老人遗体摘帽行礼。
进到土坯房里, 冯英与屋内每个人和气地絮语, 在大队长杭盖介绍到林雪君时, 冯英终于遇到了他们草原局的这位呼色赫公社特派专员。
“林同志,你好。”冯英坐在炕沿处, 与走过来的林雪君握手,又在主人家的招待下,一同踢掉鞋子坐到炕桌边。
冯英摘下帽子, 露出两鬓斑白的短发, 她接过主人家递过来的奶茶,喝了一口后连连称赞。
一群面对领导干部有些紧张的人终于在她故意为之的气氛中, 渐渐不再拘束。
冯英这才与林雪君闲谈起来,他们聊到各自眼中的毕力格老人,聊起春天呼盟草原抵抗住旱情与虫害时,毕力格老人打电话到草原局, 对林雪君的夸赞。
“老人家真的很高兴, 能看到战胜干旱和虫害后草原恢复生机, 能看到3年羊改1年羊后生产队日子变好,草原负载量降下来,未来全是希望。”冯英拉住林雪君的手,“今天来送别,我并不很悲伤。在这样的希望中睡过去,是我们所有上了年纪的人最好的离别方式。
“你是个好孩子,你给毕力格老人带来了不一样的体验。”
“谢谢冯局长。”林雪君悲伤的脸上终于显露出笑容。
“你每个月递交上来的文件我都有看,写优质牧草种植的,写不同牧草喂养效果的,写应对不同气候和地理环境下应采取的牧草种植措施的,写退耕还林、退耕还牧和退林为耕、退牧为耕的报告文章……我都看了。思路非常清晰,为许多基层工作的推进提供了有力的理论基础。”冯英说着说着,又忍不住聊起工作:
“草原局这边给你的反馈,你应该也收到了吧?”
“收到了,现在我们对于整个生态的理解,以及未来在各个方面的选择和道路,都还是模糊的。一切都在摸着石头过河。”林雪君答道。
砍树劈荒开垦草原改为农业用田,还是维持森林和草原生态,在做决策的时候,不止有‘是’和‘否’两个选择,还有无数细微的倾斜与权衡。
在未来几十年里,国家针对这方面的政策一直在改变,不断地调节,不断地因地制宜,不断地研究、探讨、学习,然后重新矫正决策。
这是任何国家都会遇到的困难,不止在草原、林业等相关,更是在各行各业、各方各面。
“是的,我们很多行为都要有理论基础,才敢大刀阔斧地去操作。不然就会畏畏缩缩,止步不前。针对草原和森林,没有小事。任何的决策如果有我们理论所未触及的点,都可能出现不可预测的灾难。就比如除虫害到底是用生物药剂还是化学药剂,这个决策中有一点点变量的加入,都可能导致结果出现天壤之别。
“而我们最难探索的,就是哪些变量,会引发怎样的变化。”
冯英攥紧林雪君的手,叹息道:
“所以我们最缺的,不止是落实工作、干实事的人。更是你们这些有知识的好同志。
“整个草原局的行为,都要靠大脑来指挥,大脑需要知识,需要规划。
“你但凡有一点研究结果,都可以给我写信,我最喜欢读的就是研究员们的信件,和科学家们的新文章了。”
草原局的策略会受上级单位的影响,如果只是上面交代什么,下面就做什么,那或许还不至于太难。
但最了解草原的人,永远是他们这些生活在草原上的人。如果只听上级说什么,不去倾听草原的声音,那就不是最好的决策。
不止人民需要劳动标兵,上级领导干部们也需要。很多时候,智慧都是从人民中来。
林雪君认真听着冯英的话,脑中无数念头飞转。
她的确有很多知识,正慢慢记录在自己的本子里,考虑着逐步去落实。
可先落实什么,如何落实得有说服力,也是件不那么容易的事。
陈社长站在窗边与其他生产队的大队长一边抽烟一边聊天,时而聊到毕力格老人,时而聊到工作,时而聊到冬天这一场又一场的大雪。
当他看到冯英自从进门后一直拉着林雪君说话,也忍不住聊起了她:
“小梅是有能耐的,连冯局长也想从她那里榨取到更多的好点子。”
“小梅总是有许多想法。”王小磊砸吧了下嘴里的旱烟,望着林雪君时忍不住勾起唇角。
“孩子还仁义。”杭盖也转过身望向炕上的女人们,小声道:“毕力格老阿爸把相依为命的阿尔丘托付给林同志,这就是最大的信任了。”
“是个值得信任的孩子。”
“值不值得信任,都是一件事又一件事做出来的啊。”
“人天生就是自私的,做坏事最容易,靠本能就行。反而是做好事需要克制,需要忍耐,需要付出代价。能一直努力做好事,实在不是件容易的事。”陈社长忍不住感慨。
“是,是。”王小磊直点头。
“但好人也是能学坏的,只要有一次做好事未得到预期的反馈,人可能就会对自己的行为产生质疑。两年多了,小梅仍有这样的精神面貌——”陈社长伸手拍了拍王小磊的肩膀,笑着道:
“你也很好,你们生产队的人也很好。大家一定也都回应了善,才能让小梅这孩子不迷茫。”
“……”王小磊没想到陈社长会夸自己,抬头怔忡地望过去,老脸偷偷红了好一阵子。
晚饭时间到了,炕上的人也都动了起来。
林雪君走向厨房时,冯英忽然拉住她,低声道:“过几年,人民代表提名时,我会举荐你。盟长对你也很看重,自从来草原后,你做了不止一件为人民为草原的好事。加油孩子,再多积累一些,在投票的时候,才能拿到更多的票数。”
这个时代讲究人民管理国家,每个政策的推行,都要听取劳动人民的意见。
是以每年的大会,都由各地最为人民考虑的、真心可以代表人民利益的代表,才能去参加。
而这些代表由谁担当,则是由人民票选决定。
这个身份没有钱拿,也不是什么官职。
但却是真正能去到首都,与领袖同桌开会,可以为人民讲话、也能够被听到的人。
林雪君猛吸一口凉气,不敢置信地望向冯英。
冯英见她这样,忍不住笑了笑,轻轻拍拍她手背,慈爱地点了点头。
这一夜风雪忽大,人们在夜里听到狼嚎。
成群的野兽们在草原上奔袭,寻找可以捕获的猎物。魇入孩子们的梦,令人惊颤。
大自然的咆哮化作风声与狼嚎,叹息则变成雪落压松枝的窸窣。
一夜交替的自然响动,是对逝去生命的最后道别。
毕力格老人的葬礼按照他的遗嘱进行。
遗体用白布包裹,随疾驰的勒勒车驶向草原深处,遗体掉落之处,便是吉祥的安息之所。
这是长生天的意志。
“3天后,我去为老阿爸捡拾尸骨。”海日古默默看向高空中盘旋聚拢的鹰鹫。
为道别而团聚的人依次向四方散走,一对又一组的背影消失在白茫茫天地间。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自从入秋以来,一场又一场,都是别离。
林雪君穿回厚袄子,蹲身摸了摸阿尔丘的头,这些日子她每天伴着它,喂它吃饭,与其他人聊天时坐在它身边不停地抚摸它,出门时带着它,渐渐也与它构建起了信任。
她的有意培养,让阿尔丘慢慢习惯了她在身边,习惯了饿了、困了、想出门上厕所都找她。
“走吧,跟我去新家。”林雪君顺着它粗硬的毛发反复爱抚,“那里有很多新朋友在等着你,有从不排外、永远敞开胸怀接纳新成员的巴雅尔大姐,有调皮但是很英俊的小红马,有贪吃的巨型宝宝驼鹿,还有一条非常非常活泼热情的黑白大狗……我们都会跟你好好相处的。”
来时匆匆,走时亦如此。
雪停的间隙,王小磊带着年轻人们纵马出了第六生产队冬驻地。
杭盖大队长和海日古及吉雅的家人们一直送出驻地,大狗阿尔丘不时地回头,走得很慢,仿佛心中充满了犹豫。
林雪君轻拉缰绳,安抚了下有些不耐烦的苏木后,回头陪着阿尔丘与旧的家作别。那里已经没有它的主人,也就不再是家了。
“阿尔丘!”远处又涌来乌云,林雪君呼喝一声。
恋恋不舍的大狗终于转过头,迈开大步随队奔跑起来。
林雪君抱紧了怀里的小匣子,毕力格老人的其他物品,林雪君都交给了第六生产队内有需要的牧民同志们。
她只带上了老阿爸的狗,和他沉默的荣耀。
在这片草原,毕力格老人从不曾拥有什么,他没有自己的瓦房,没有自己的牛羊,走时不过一张白布,连最后剩下的血肉,也慷慨赠与大自然需要它的生灵。
可同时,他又拥有这片大草原。他拥有草原辽阔的四季之美,拥有抵挡灾难后丰收的喜悦,拥有自由的心胸,和轻快的人生。
也拥有了晚辈们最真诚的敬意。
林雪君想,老阿爸是否见过领袖呢?是否听了领袖的号召,才默默无闻地来到草原,教孩子们读书识字,带着年轻人们劳动,把自己的精神意志种植在草原一隅。
抱紧铁匣子,耳边的风被远远甩向身后,苏木有力的马蹄快节奏地敲击土地,呼呼又嗒嗒。
林雪君被风吹得不得不下伏身体,尽量让自己贴近苏木的背,缩着脖子蜷着背。这样的姿势好像使她距离自己的心跳更近了,与苏木的马蹄声一样有力地律动。
冯英局长希望自己再接再厉,时机成熟时会提名她做人民代表,等待人民的验证与投票。
心跳逐渐加速,目光中白色的土地快速向后飞掠,仿佛她正展开翅膀急速翱翔。
有没有可能……她也终有一天,可以见到那位英雄偶像呢?
如果他能摸一摸她的头,说一句“好同志”……
半个月后,一篇文章刊登在《内蒙日报》等多家报纸上,标题为《一位悄悄离开的无名英雄》。
【……曾经英勇无畏的战士,在这一年冬天埋骨于白雪皑皑的草原。他将自己的后半生完完全全地奉献给了家乡的草原。
生产队没有老师时,他站在新刷的黑漆板子前教授学生;生产队没有铁匠时,他挥舞起铁锤等工具修理锄头;生产队没有卫生员时,他对照着《赤脚医生》册子学习给人打针配药;生产队没有会计员时,他操起算盘一笔笔的记账……他裹着白布离开,再不是任何人,但在活着的人心中,他是所有人。】
【……他要离开了,写给晚辈的信中,仍在安慰晚辈不要因他的离开而悲伤。他用一颗红色的心鼓舞年轻的同志们,离开时将阴霾也带走。他的马留给了生产队中有需要的年轻人,他的棉被、棉袄、靴子将继续温暖新的人,随他而去的只有他怀揣的美好记忆——草原上的人们正一日比一日过得更好,大家不畏干旱与严寒,仍热火朝天地为新生活而劳动着。
这些被他称为‘奇迹’的劳动人民的努力成果,正在大家双手之下,一桩又一桩地创造着——
寒风骤雪,伐木工人们披着雪做的衣仍旧挥舞着斧子;
在两场大雪的间隙,牧民仍旧赶着牛羊漫山遍野地游牧;
大雪封了门,就从窗跳出去,将雪铲开,再用这些恼人的雪清洗牛棚马圈,它们有用了,于是又变成可爱的雪;
每一位劳动者都在努力着,朝着那个伟大的目标挺进,挺进……】
【……无名老英雄离开了,他的意志还没有。每一个上进的人都在自己的‘战场’上默默耕耘,做着自己的无名英雄……】
《内蒙日报》的严社长没能在第一时间知道这位老同志的离开,但他在林雪君的文章中读到了毕力格的离开。
报纸上市后,许多从未认识毕力格老人的陌生人,也读到了他的离开。
人们从未读过如此令人振奋的讣告,大家默默读报,在心中与这位甚至从不曾向任何表过功劳的老前辈道别。
《首都早报》刊登了林雪君文章后的第二天,邮政局里忽然涌入许多人。
丁大同和塔米尔花光了自己以及杜川生教授这个月的全部工资,发动所有关系,买到尽量多的棉花、毛衣、帽子手套等保暖用品,打好包到邮局来邮寄。
填写地址时,邮局里的笔不够用了。他们只得等身边其他用笔的同志用好后再借来用。
塔米尔无意间扫到前面用笔的同志写下的地址居然也是呼色赫公社。
“你也往那边寄东西?”塔米尔吃惊地问。
“今年呼盟雪灾,你没看林雪君同志告别毕力格老人的文章吗?冻死了好多牲畜啊,不少牧民也遇到了迷路、冻伤等情况。”那位同志收笔后将钢笔递给塔米尔,接着道:“我们能买的东西有限,就只凑到了一些治冻伤的药,暖水袋之类。没看见那些人嘛,都是往海拉尔邮寄东西的。”
塔米尔捏着钢笔,转头望去,便见挨挨挤挤的邮局里,好几拨人都在检查打好的包裹,装的似乎都是保暖用具。
“全是?”他讷讷低问。
“是啊,一方有难八方支援嘛,牧民们养牛羊产出的羊毛、奶啊肉啊之类的,都往全国送呢,要么就是拿去给苏联还债,都不容易。咱们团结一致建设祖国,有同志受灾了,肯定得搭把手嘛。”后面又走过来一位中年人,他看了眼塔米尔手里的笔,指了指,问道:“你用不用?不用的话给我用一下呗。”
一周后,新疆牧区报也转载了告别无名老英雄的文章,石塔子公社的社长捏着报纸召集了会议。
今年冬天他们这边温度也低,但好在没有白灾。
“还有多少储备的棉花,羊毛?尽量多拿出来一些吧。”
两天后,运送保暖物资的马车启程赶往最近的城市邮局。
春天你为我们送鸡鸭,冬天我们为你送棉花。

火车和铁路真是好发明, 它将人们的爱和温暖快速传递。
来自全国各地的棉花、新的或者旧的毛衣、被子、靴子、帽子等被送至呼盟所有受灾城市和公社,其中大部分东西都直接邮寄给了呼色赫公社的林雪君同志——因为好多人是看到文章了解状况的,不知道东西该邮寄到哪里, 就全邮给她了。
这个时代的邮寄成本很高, 邮力薄弱,此次运输数量却极大——像是所有有能力通过邮寄方式送出自己一份力的人,都实施了行动。
林雪君不得不找了个不下雪的日子,快马赶至场部,一边收东西, 一边对照着陈社长的秘书小刘列出的受灾区域表单, 开始依次分配物资。
令她惊喜的是, 在场部居然遇到了来采购火柴、油盐等物资的鄂伦春岔班莫部落的老朋友琪娜哈。
虽然只在去年秋天上山采药时相处了很短的一段时间, 但林雪君曾用祈祷的方式短暂地作为岔班莫部落的萨满, 为他们的神马和鄂温克马群做治疗。
琪娜哈始终记得林雪君的舞蹈,和她救治马匹的样子。
两个人相聚, 没有任何长久未见的疏远,惊呼出声后便紧紧地拥抱。
林雪君得知琪娜哈他们部落今年冬天也格外难熬,当即将救援的物资拨了一份交给琪娜哈, 请她带回去使用。
无论如何, 大家一起努力,把这个寒冬挺过去。
呼色赫公社的各个有需要的生产队都得到了分配后, 其他大量物资则被分发向其他公社,乃至呼盟其他旗。
随着物资越来越多,驻扎在海拉尔市的盟领导也关注起此事,专门派了一队专员到呼色赫公社辅助林雪君做拆分、登记和运输等工作。
呼色赫公社的小小邮局从没接到过这么多快递, 一时间每个人都忙得脚打后脑勺, 陈社长不得不紧急调配人手。
许多猫冬的牧民只要认字, 都被派来干活。
因为是对整个盟受益的事儿,过来帮忙的盟区干事上报此事后,盟领导亲自下派了一笔救灾款,专门给那些过来帮忙拆包、记账、运输等工作的社员们发放工资与奖金。
盟领导还想给林雪君包一个特发工资包,被林雪君拒绝了。
邮东西的是全国做好事的好人,她什么都没做,反而接收到了来自四面八方的善意,获得了‘一个宣传笔头子’不配拥有的过高荣誉。
而且工资和草原局的特聘工资已经足够高,真的不能再拿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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