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多年王老汉虽然没有养鹰,仍将它们保管得这么好,就可见他对这些东西的珍惜程度——说不定每年都拿出来检查擦拭,抹油保养呢。
东北虫鼠多,这箱东西却没有一点被侵害的痕迹。
太贵重了。
她感激地看向王老汉:
“谢谢王大爷。”
“哎,又不是什么好东西。”王老汉不好意思地笑笑。
林雪君给王老汉倒了杯狍鹿奶茶,坐在桌边听王老汉讲训鹰的办法。
“训鹰又叫熬鹰,鹰是很聪明的猛禽,它们不仅有比较好的记忆力,还心高气傲,不容易服人。
“你也不能打它,鹰都非常记仇,而且烈性,宁可被打死也不会屈服。
“所以要通过熬鹰的方式让鹰熟悉你、屈服你。
“你要先把鹰关起来,消耗它的斗志。等它饥饿到不足以攻击人的时候,你就把它取出来放在鹰架子上。鹰喜欢站在高处,等训好了你可以把赢架子挂高一点,刚开始你就把它挂在你视线持平或者低一点的地方就行。”
王老汉说着指了指房梁,示意可以从那上面挂下来:
“接下来几天几夜你都不能让它睡觉,同时你也不能睡觉。你但凡离开它视线一会儿,它都觉得自己赢了。
“你就是要一边让它保持在一个比较饥饿又不至于虚弱生病和死掉的程度。
“然后再用肉□□惑它,熬到它精神和体力都下降到一定程度了,从你的手上取食,且可以站在你的手臂上,不攻击你,还让你摸了,就差不多好了。
“这个过程一定要成功,如果半途而废,再熬第二次也没有用了。有的鹰熬到死都不服人,所以一定要掌握好这个弹性。
“要是实在不行,就喂它一点肉片,但是在肉里包上稻草团。这样它吃了会有很强的饱腹感,但是鲜肉被胃酸消化后,无法消化的稻草就会被吐掉。吐的过程,它肚子里的油脂也会被一并吐出来。这样它就永远保持着一定的体脂率,不会死掉,又不会太饱太舒服。
“如果想让它永远听话,可以时常用这样刮油脂的方式喂它……”
王老汉一条一条地介绍,林雪君最初还认真做笔记,渐渐便停了下来。
她很想将海东青一直留在身边,可是……
林雪君真诚地感谢了王老汉,却没有收他的礼物。
她真的很喜欢很喜欢海东青,它实在太漂亮了,神俊、桀骜、英姿飒爽、威风凛凛,这些词都难以描绘它的全部。
她不愿用自己的喜爱,折断它的骄傲。
“还是放它回归大自然吧,做最潇洒自由的猛禽。”林雪君深吸一口气,在宁金、阿木古楞等朋友的陪伴下走向仓房。
伸手拔出仓房门栓,轻轻拉开木门时,她的心越跳越快。
海东青在她开门时正站在木桌上,待看到门口的几个人后,它展翅飞起,轻盈地落在仓房最内侧的高柜上。
林雪君望着漂亮的白色‘神鸟’,深吸一口气,还是将仓房门拉到了最大。
早上她喂给它的肉已被吃光了,饱腹这一顿,足够它飞离后找一个安全所在,开启痊愈后的新生。
林雪君缓慢后退,并示意所有人与她一道退出院子。
站在院外的木桥上,她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仓房门。
等了好久,海东青白色的身影才飞掠而出。不了解仓房外的状况,它并没有直飞冲天,而是先落在了牛棚的尖顶上。
牛棚顶积了厚厚的雪,白色的猛禽站在房檐尖端,机敏四望。
白雪总是使所有白色逊色,白狗在雪中变成灰狗,白袄子在雪中变成黄袄子。
海东青却经受住了雪的考验,它胸腹的羽毛洁白纯净,不逊雪色。
收拢的羽翅被风抚动,被雪反射的光在羽毛上流淌,漂亮得不像话。
它怎么这么美?!
林雪君不舍极了,但……
她忍着眼睛的酸意,不想让泪水糊了目光,唯恐错过海东青在她面前哪怕最后一帧画面。
瞬息间,海东青观察好了四周,终于轻轻抖动了下翅膀。接着,尾羽尽数展开,如一把扇子张开在身后,双翅大张,身体随风而起。
空中气流发生变化,海东青翅膀上的长羽被风托起,有了更飘逸的弧度,潇洒极了。
飞高到一定程度后,它忽然高声鸣叫。
声音穿破朗朗晴空,使每个仰头望它的人起了鸡皮疙瘩。
人们的头颈随着海东青飞向草原的身影而转动,那白色忽而一闪,竟再瞧不见了。
矛隼的速度极快,当它加速飞行或捕猎时,除非有录像和慢放功能,不然人眼很难捕捉到它的身影。
它飞走了,回到它的天空,它的大自然。
林雪君终于不再忍耐,让眼泪自由流淌。
又一场分别。
忽然腿上生出熟悉的触感,低头看,果然是巡山归来的沃勒。它在她身边时,眼睛虽然在看别处,背却用力蹭过她的小腿。
抹去一把泪,林雪君蹲身抱住沃勒,将脸埋进大黑狼凉滋滋的粗硬毛发之中,哽咽着咕哝:
“沃勒,吃了好多你捕的肉的那只海东青,拍拍屁股飞走了……嗖一下就踪影全无……”
呜呜,怎么就飞得那么快呢?
短暂拥有的海东青离开了, 可生活还是要继续。
驻地和草原上越积越厚的雪还在,井房冻结的冰坨子还在,屋后被冻裂的缸也还在。
黎明的天际渐次泛白, 衣秀玉早早爬起来煮好了牛奶, 洗脸后坐在圆桌边细细地抹雪花膏。
屋子里弥漫着雪花膏的甜味,和牛奶逐渐弥漫过来的醇香。
侧卧里的小狍鹿咕咕呦呦地叫,追着妈妈喝奶。窗外院子里巴雅尔每一天都渴望着能继续带队上山,哪怕日日都有大雪拦路,它仍坚定地做着尝试。
林雪君懒洋洋地睁开眼, 在被窝里伸个懒腰, 手才探出去, 便又嗖一下往回缩, 这才感觉到鼻尖冻得冰凉。
夜里炉灶中的火会越来越小, 没人起夜去填柴,寒意慢慢灌入, 清晨便总是很冷。
衣秀玉刚添的牛粪还未充分燃烧,整个瓦屋只有被窝里暖和。
翻身用被子裹住自己,林雪君望着衣秀玉, 感叹这小姑娘脸小小、个子小小, 但怎么总是这么有劲儿呢?每天早上起床都不带卡壳的,这简直是异能, 可以毫无留恋的从温暖被窝里钻出去干活,林雪君想不出这样的狠人衣秀玉,还有什么事儿可以难倒她。
简直是毅力超群的女超人。
在没有得到海东青之前,林雪君每天也照常过, 没觉得什么。可有了海东青后, 每天早上起床都兴致勃勃地跑去仓房偷看它有没有把昨天她喂给它的肉吃掉, 如果吃掉了,她就会兴高采烈,一整天都快活。
如果没有吃掉,就会担心它是不是肠胃不舒服,是不是受到了惊吓要绝食。
像个过度紧张的母亲,又像过分亢奋的初次陷入爱情的少女。
裹在被窝里坐起身,蓬头垢面就有奶茶喝,衣秀玉不会骂她懒,反而担心她是因为昨天太累了,劝她要不要多睡一会儿,反正生产队只要没什么急事,就绝不会有人来催林雪君起来劳动。
屋外响起推拉门的声音,接着是规律的铲雪声。十几下铲雪声后,是骨碌碌的独轮车渐远声。
衣秀玉撩开窗帘往外看,用肘压着窗帘一角,透过挑开的这一方窗玻璃目送阿木古楞背影渐行渐远。
之前在他们知青瓦屋里吃着炒菜幸福得几乎流眼泪的孩子长大了,忽然就头顶门梁,举高双手可以探到后屋大松树最低那一根枝杈了。
“傻小子又来铲雪了。”衣秀玉松开胳膊肘,转头看向裹成个粽子模样,坐在炕上慢慢喝奶茶的林雪君。
“啊啊啊,阿木古楞都吃完饭来铲雪了,我却还在床上。”林雪君长叹一口气,海东青就是她的罂粟,一旦尝过了,再放下就会日日夜夜的浑身无力。
早知道就不要那么喜欢它了,应该让阿木古楞照顾它的。他总是能对任何事都淡然,除了对小红马的觊觎与溺爱。
没有动力起床的林雪君幸亏遇到院子里的小尾寒羊产羔,终于从炕上跳起来,超速穿戴整齐跑出去。
第一只小尾寒羊终于要生了,林雪君立即带着衣秀玉和阿木古楞手忙脚乱地清理被风吹进牛棚的雪,在最内侧堆上干草。
确定小尾寒羊状态不错,自己能生后,三个人围在边上静静地等待。
大家听说林兽医专门从呼和浩特买回来的特殊品种母羊要下羔子了,都路过来看。
“能生几个啊?听说生育能力很强。”
“那肯定能生双胞胎吧,我家的羊羔子大多数都生一个,生两只的都少。”
“去年我们有只羊生了四胞胎。”海日古探头道,说到这里又思念毕力格老阿爸了。
“四胞胎?那可真厉害,好多年也遇不上一次这样的好事儿。”
母羊生得很慢,第一头生下来后,它舔了小羊羔好久才要生第二头。
因为生得多,母羊照顾不过来,怕小羊在牛棚里冻到。林雪君将第一头羔子抱进屋里,在炉灶边放了干草,让小羊羔在上面烘干毛发取暖。
乌力吉大哥8岁的女儿琪琪格跑过来看热闹,被林雪君送到屋里干活——负责看着小羊羔,不让它乱跑干坏事,就让它在炉灶边乖乖烤火。
小羊羔在干草上卧了一会儿便开始尝试站立。四肢细长的腿颤颤巍巍地用劲儿,从没使用过它们的羊羔在慢慢熟悉四肢,学着与它们相处。
失败,再试,再失败,再试。
反复之间,每次它好似要站起来了,总是又栽倒,仿佛在朝什么跪拜。
“阿妈说牛羊出生后,要先拜四方,才能学会站立。”琪琪格转头对林雪君道,红扑扑的小脸上满是认真。
孩子们或许还不太懂父母的话,却已经开始学着大人们的样子,去观察和理解这个世界。
摸摸琪琪格的头,给她倒了一杯奶茶,林雪君再次步出瓦屋去守着母羊。
当小尾寒羊生第四头小羊羔的时候,大队长和妇女主任都“跋山涉雪”地赶了过来。
“四胞胎了?肚子里还有呢?”大队长不敢置信地探脑袋,见林雪君点头后,拉门进屋,瞧见炉灶边琪琪格坐在小板凳上,静悄悄地守着四只小羊羔。
其中三头已经拜过四方,能在炉灶边站立了,新生出来的一只还在朝南方磕头,跌跌撞撞地往它兄弟身上倒。
“这哪喂得过来呀,生了4只还没生完……”大队长嘶一声,掰着手指头开始算。如果生产队里的母羊都是这种小尾寒羊,一个大羊能生5只羔子。近两千只母羊,春天下完羔子,就能让羊群增量到一…一万头?
他望着自己的手指头,猛吸一口凉气,不敢置信……简直不敢置信!
帮琪琪格用稻草给小羊羔擦毛,待4只小羊羔毛茸茸的白卷毛都干了,大队长又抱着它们出去喝初乳。
等一只只的都喝上了,第5只小羊羔也要来到这个新世界了。
待‘小5’出生,阿木古楞戴着手套给它抠过羊水,抱进屋里取暖,林雪君蹲过去检查了下母羊,转头对衣秀玉道:
“煮点盐糖水,取些咱们仓库里存着的好草料,给母羊补充一下体力,它肚子里还有1只呢。”
林雪君的话音才落,围观的队伍一阵哗然。
“还,还有1只?我的天爷呀。”
“我c,这么能生?”
“这羊好哇,一胎生6只羔子?它一头母羊把人家四五头母羊的活都干了!”
“这都快赶上母猪了——”
生产队里大家哪见识过这样的,孩子们学都不想上了,全涌进屋里看小羊羔。
一头,两头…五头,都是一个妈一胎生出来的,这太神奇了。
有的小朋友要过去抱抱小羊羔,琪琪格坚守自己的看管任务,既不让别人乱摸乱抱,也不让小羊羔自己乱跑乱走,非常严格。
林雪君抱着第六头小羊羔、阿木古楞抱着终于生完产的母羊进屋时,孩子们正被琪琪格安排着有序地排队摸小羊羔呢。
因为羔子太小,最近风雪又大,林雪君的瓦屋里根本装不下6只羔子。
大队长便分配了几个住大瓦房,屋子还算宽敞的牧户,一一将小羔子领回家照顾。
这第一批的新品种羊最为珍贵,是他们提高生产致富的重要初始资本,都得照顾好了。将它们全健康养大,才能交给林雪君做优种培育。
几户牧民肩负着这样的任务,宝贝地把小羊带回家,憧憬着未来能养出既不吃草根,又多生多育、抗旱抗粗料、一身好软毛的顶级品种。
要是能实现的话,牧民们的日子,该变得多好哇。
雪停时,草原也并不能立即得到宁静。
风把雪吹得翻飞,直到整个冰原被修整成它满意的样子才会罢手。
高坡上的雪被推平,填在凹谷中,冰原平平整整。
原来风也有整理癖,说不定还是强迫症。
没有大风雪的日子,牧民也只能去那些被风推平的坡顶牧羊。因为即便羊可以刨雪吃草,那些过膝甚至过腰的厚雪仍未免太难为羊。
一条条的坡上站着一列列的羊,它们挤挤挨挨地慢行,不止因为这坡地不够宽敞,还因为挤着才暖和。
怕羊将草啃绝了,明年春天山坡会秃成沙坡,牧羊人得不断轰赶,不让羊随意埋头深啃。
在远方积聚乌云时,牧羊人嗅了下风的味道,摘下手套舔一下手指深入空中,便知道天边的乌云在朝这边来,那又是一场大雪。
赶着羊回到驻地时,他路过林雪君的知青小院,为她带来了有趣的消息:
“林兽医,我看到了你的海东青,飞得可高了,盘旋在头顶上,想捉我的羊呢,最后没敢下来,又飞去另一片地方了。”
隔一天,又有另一队牧马人带回了海东青的消息:
“林同志,你的白鹰捉到了一只鸟,在南边树林的边界处,站在最高的一棵树上,一边吃,一边机警地目送我们路过……”
他们都说那是她的海东青,好像她从不曾失去它,只是放它出去散步、遛弯和捕食而已。
放生的别离之痛被冲淡了,牧民同志们用随意的闲聊拆解掉了离愁。
极北地区的冬天发起狠来,真让所有生活在这片区域的生物一齐头痛。
每当大家觉得这一场大雪会是今冬最长最大的一场雪时,大自然就会给你一次更上层楼的冲击。
1月初的一个夜里,屋后山坡上的歪脖树被雪压倒,风将它吹向前方瓦屋。
轰隆巨响惊醒了屋内两个姑娘,引得满院狗吠狼嚎、鸡鸣牛叫——大家都吓坏了。
林雪君和衣秀玉手牵手出去查看情况,在风雪摧扑之中看到了被大树压住的瓦屋一角——仓房和与仓房相连的屋顶被大树压得凹陷。
仓房塌了大半,风雪灌进仓房,里面的情况根本看不清楚。
好在瓦屋顶并没有漏风,两个姑娘安抚了院子里的动物们,便又折回去继续睡。
“全生产队的人都遇到了大小情况,雪压塌房顶的,风刮坏院门的,只有我们受灾轻,这一下挺好,终于跟同志们保持一致了。”林雪君在黑暗中自嘲道,屋外狂风呼啸,后山仿佛都在风中摇动起来了,心中犹有余悸,手钻出去又钻进衣秀玉的被窝,找到对方的手,轻轻拉住。
还有有个相依为命的人,不然这大晚上的,可真太吓人了。
“这也要拉平啊?”衣秀玉哈哈笑了两声,没一会儿工夫呼吸匀称,又睡着了。
有个睡眠质量好的室友真不错,林雪君被她的平静影响,渐渐也起了困意,哈欠没打两个,便不省人事。
第二天阳光撕破天际,风雪被太阳驱散,呼号了一夜的咆哮终于停了。
林雪君心里惦记着被压塌的仓房和瓦屋相连部分杂碎的瓦片,没有睡懒觉,也随着衣秀玉一块起了床——全生产队就这么一个大瓦房,那些瓦坏了,可就没的替了。
穿好衣服,衣秀玉去添柴,林雪君去拉窗帘。
阳光洒进来的瞬间,她眯起眼,在被挤压成细长条的视野里,捕捉到了一道洁白、神俊的身影,傲然站在牛棚顶上,歪头盯着被树压塌的仓房——
白灾风雪中,兔子老鼠被深埋地下,讨生活变得愈发艰难。
在一夜狂风暴雪之后,海东青终于还是回到之前疗养的古怪场所。
它来捕猎肉粒了。
林同志的困难,就是大家的困难。
肉粒是有的, 从门口的冰桶里取出来,放在灶边缓好,再用刀切成大小差不多的丁。
整个过程林雪君激动得不得了, 衣秀玉生怕她切到自己的手指头。
每过一会儿, 林雪君都会探头去看,海东青还在吗?海东青还在吗?
哦哦,飞到门口的大树了,还好还好。
啊,在栅栏上, 还好还好。
终于切好肉时, 实际上也只过了十几分钟, 毕竟缓肉总需要时间, 已经很快了。可林雪君还是觉得慢, 她忙将菜板反过来,把肉丁放上后小心翼翼推开门, 目光与又落回牛棚顶的海东青对视,缓慢地将盛了肉的菜板放在外窗台上。
接着快速退回去关上门,两个姑娘一边捧着奶茶喝, 一边站在屋子中央, 盯着外窗台上的肉丁。
只等了几分钟,远比林雪君预计的时间要短, 海东青探查过四周,觉得没有危险,便落在了窗台上,两步走到菜板上后, 它又回头望了眼牛棚里虽然个头大, 但行动缓慢毫无威胁的大驼鹿, 终于开始低头食用。
肉粒被切得大小恰到好处,它不需要撕扯便轻易入腹。
待只剩一粒时,小小狼忽然从外面跑回来,钻过专门给它们留的小洞门,瞧见了窗台上的大鸟便扑了过来。
海东青早在小小狼拐过来的时候就看到它了,这会儿抓住最后一颗肉粒,轻轻扑了下翅膀便飞轮到牛棚顶。
它没有急着吃最后一个肉粒,而是专注地看着小小狼愤怒地扑跳多次,才慢条斯理地吃掉最后的肉粒——大雪过后,威风的猛禽海东青从一头如熊般可怕的灰狼爪下捕捉到若干肉粒,又是它冒险征服大自然、险象环生的一天!
吃完了肉粒,海东青也并没有离开,它甚至没有挪动一下,就那么昂着头,在牛棚顶静静伫立。
任小小狼在下面如何咆哮、扑跳、气急败坏,它都没有给一点反应,甚至看都没有看狼一下。
它不曾低头,就那样舒展着头颈线条,优雅地、傲然地享受自己的饭后悠闲时光。
小小狼被这可恶的“无视”狠狠激怒,可是它不会飞,也蹦不到那么高,终究只是无能狂怒罢了。
最后,它狗坐在牛棚下,仰头以一双狼眼死死盯着那只仿佛故意戏弄自己的大鸟。
在它忽然跑向牛棚边倾倒的仓房,准备跑上仓房再纵跳向牛棚时,可恶大鸟终于优雅够了,它翅膀一展,向下拍击,轻易征服了风,翱翔向被风吹蓝的高空。
虽然小小狼被欺负得很可怜,林雪君颇不应该胳膊肘“向外拐”,但她还是忍不住望着海东青飞远的高空,由衷地感叹:
好酷炫的鸟啊!好喜欢!
喂过鸟,林雪君顾不上吃饭,跑出门直奔木匠房。
路上满是积雪,哪怕是昨天清出来的路,今天再走又要高抬腿。有些雪是昨晚新下的,有些是之前扫到一边的雪又被吹过来。
明明5分钟就能跑到的路,她硬是走了15分钟不止,一直高抬腿跋涉,累得呼哧带喘——在这地方生活,哪可能会胖呢,处处都是减肥项目。
简直走个路都能锻炼出条形肌肉和蜜桃臀!
穆俊卿最近在木匠房里常常跟着陈师父干活到夜里,是以干脆搬过来跟陈师父一家一起住。
林雪君赶过来的时候,穆俊卿刚起床,正用盆舀了干净的雪准备回屋煮水做粥呢。
林雪君心情急迫,一边帮穆俊卿煮粥切馒头片,一边叽叽呱呱地跟他讲话:
“我的海东青回来了,接受了我的投喂,哈哈哈,它记得家的位置。”
馒头片她很会切的,之前刚到生产队,也是大风雪天,大队长没来得及给他们这些知青分出两间屋,便只能先让他们男女混住。那阵子穆俊卿早上常常给大家切硬饼子、馒头片,放在炉灶上烤热了吃——这是他最擅长的早餐项目。
虽然有时候吃着实在太硬了,但外面贴炉台的部位被烤得酥酥的,一咬脆得崩渣,越嚼越香。
“小心别切到手。”他路过洗手台时朝着挂在墙上的小镜子望了一眼,见卷发支楞巴翘的,忙趁林雪君低头,沾了水快速抹了两把。
“穆同志,你能帮我给海东青造个窝吗?知青小院后面就是忽然拔高的一个山坡,松树林靠近我们小院的地方有棵树王,特别粗壮。海东青喜欢在高处筑巢,视野越好它越喜欢。我们弄个盆型的木盒子,带个半封闭的盖子,不封门,但是有三面墙,能挡风的那种,怎么样?
“再粘点树叶之类的贴在窝外面,伪装一下。然后窝里垫些干树叶和薄石片,海东青最喜欢在悬崖上筑巢了,咱们这边又没有悬崖……”
林雪君说得兴致勃勃,又从兜里掏出钱来给穆俊卿和陈木匠,无论如何让他们收着,是手工费和物料费。
穆俊卿大概估算了下用料,去院子里捡了些木板等物,接着拉兴奋的林雪君坐下喝了碗稀粥,吃了几片馒头片,这才带着她去她屋后看那棵树。
具体怎么做,还得见到树才能开搞。
两个人一边走一边聊天,转出小巷,忽然瞧见远处知青小院里里外外全是人,连屋顶上都站着一排壮汉。
她一拍脑门,光想着海东青豪宅的事儿,把自己家‘豪宅’被压塌的事儿给忘了。
房顶上正拿着锯子准备开干的昭那木日视野够好,一眼便瞧见了从土坯房后转出来的林雪君,当即高举双手挥舞着大喊:
“林同志,你们瓦屋北边的仓房和屋檐被压塌了!”
仿佛在宣告什么了不得的消息一样。
林雪君忙加快速度,恨不能变成个球在雪地上翻滚过去,或者变成气球从天上飘过去也行。
赶到近前才发现来了好多人,大队长,阿木古楞,得胜叔,额日敦,还有早起的学员们,甚至连秦老汉也带着家伙什赶过来了——都是来帮林同志修房子的。
“林同志,你站远点,别进院子,跟动物们站一起。”秦老汉转头见到林雪君,忙伸手赶她,不让她进屋。
林雪君只得跟巴雅尔、大驼鹿他们一起站在院子外面仰着脑袋看热闹,转头见小红马跃跃欲试想跳进去,忙一把抱住它的脖子——给我待好了罢你,别想跑!
男人们用镰刀等斩断了倒下大树的细枝,大队长他们在下面将掉下来的细枝、鸟窝啥的全丢到院子外面。
接着是几枝粗枝——因为树太大了,推不起来,只能锯断了枝杈慢慢将它弄下去,这样也能减少二次冲击。
院子里呦呦嘿嘿地干活,拉锯的时候昭那木日还要大声喊号子,以便跟自己配合的人能同他把劲儿使到一块儿去。
快要锯断的时候,阿木古楞几个站在屋顶的人要用绳子拽住上半截木段,避免它掉下去砸人。额日敦他们这些站在下面的人则要顶住了下段树干,避免它跟承重的上段分离后忽然滚落会把半塌的仓房彻底砸塌,如果不小心砸到主屋墙体,那就更糟糕了。
人们呼喝着,仿佛要把天掀翻。
衣秀玉从大食堂吃饭回来后,站在巴雅尔另一端,仰头望着望着,忽然慨叹一声:“昭那木日可真有劲儿,我要是也能长那么高那么壮就好了。”
“长那么壮干什么,小衣同志长得小小的,虽然不能上房揭瓦,但也有大大的能量,一点不逊色。”林雪君隔着巴雅尔拍了拍衣秀玉的肩膀,手缩回来顺路也摸了摸巴雅尔高高的牛背。
“那倒也是,嘿嘿。”衣秀玉不好意思地笑笑,嘴上却承认了。
院子里忽然爆发出一阵男人们的惊呼声,阳气瞬间飙升。
林雪君忙转头去看,便见最后一段承重的主枝也被锯断了,阿木古楞他们拉住了上段木桩将之荡到空地上。院子里的人哇哇叫着避开,木桩砰咚咚落地,扬起好大一片木屑雪絮。
接着,顶着树干的几个青年以背为坡,另外四个青年便推着树干顺‘坡’滚向仓房另一侧的空地。
树桩落地的瞬间,青年们大喝示警,接着一起朝反方向跑。
轰隆隆,沉重的树干砸击地面,终于不动了。
站在远处的沃勒和小小狼警惕地看着院子里的人类,糖豆和阿尔丘则守在林雪君身边,待木桩落地,它们皆跃跃欲试地朝内探头,一副想进去看一看的样子——狗也是很八卦的动物,好奇心十分旺盛。
糖豆趁林雪君被大树落地的巨响惊住的工夫,凑近院门口朝内嗅了嗅,木屑和雪屑灌进鼻腔,害它连打了3个喷嚏。
糖豆终于不再往里凑,‘嚏’‘嚏’着退了出来。
大树干又在陈木匠的指挥下被锯成几截,好木材被大家合力丢出院子,先陷在雪堆里,等大家有力气有条件了,再将它运去木匠房。
接着便是重建仓房和补瓦屋房檐了,几个男人蹲在房顶俯低头向下,另外一些站在地上仰头向上,一块合计着怎么搞。
大队长提议不如干脆趁此机会再扩建一次院子,反正大驼鹿还要长,院子怎么扩建也不嫌大。回头仓房边上的空地扩张到可以钉几根‘保定柱’,最好再放个手术台,这样这个兽医站就更像样了。
大家说了便开干,谁干什么很快便分配清楚。用温水和泥脱坯的,补瓦糊墙的,钉木头重建仓房的……没有人需要林雪君开口请求,便已经干了起来。
林同志的事,就是大家的事。
林同志的困难,就是大家的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