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牧医by轻侯
轻侯  发于:2024年08月0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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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不时将松树上的积雪吹落,天上无雪,林间却一直下着小雪。
只有自然响动的森林中忽然响起一声鹿鸣,起音低沉,几息仍不绝,尾音逐渐婉转高亢。
那悠扬的呦嗷呦嗷在松树间传递,被林木屏障分割出无数交错重叠的回音。
林雪君驻足回望,是鄂温克部落的大驯鹿在鸣叫。
她闭上眼,却觉那声音不止从鸣叫的驯鹿那儿来……它从四面八方而来。
呼色赫公社第七生产大队里,塔米尔每天早出晚归去北侧的冬牧场放牧。
他骑在马上,时时向北张望。
同他一起放牧的奥都摘下棉帽子抖落上面的积雪,又快速将帽子戴回一瞬间就被风吹得发麻的脑袋。
抬头北望,奥都开口道:
“谁也不知道部落里什么情况,更不知道小梅要在那边呆多久。今年风雪大,随时可能下大雪,到时候你就算想走也走不了。
“这都11月了,电话里不是说社长希望你10月底就出发吗?
“小梅家就是首都的,你现在等不到跟她道别,过年的时候她回首都探亲,你不也就见到了吗?再说了,去念书也不是就不回来了嘛,放假的时候如果杜教授同意,你再回来嘛。”
何必一直压着行程,非要等小梅回来呢?
万一小梅在那边救治的病特别棘手,一个月半个月都不回来,难道他就一直在这一边放羊一边等着?
大学那边始终不去报道,真的可以吗?
“……”塔米尔深吸一口草原上冷到彻骨的空气,并未回应奥都的话,只倔强地北望。
奥都又盯了他一会儿,总算明白过来。
无论如何都要等,这就是塔米尔的回答。
首都农大,杜川生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工作间隙总难免想起林雪君。
自从他帮林雪君买了一大批药材和用具,托朋友邮寄去北方后,就一直在等待林雪君的回信。
就像一个做了好事等着家长夸赞的孩子,有点幼稚,但十分快乐。
坐在办公桌对面的助教丁大同还以为杜教授在想塔米尔来学校的事儿,忍不住开口问道:“杜教授是担心塔米尔的事儿吗?”
毕竟按照大家的规划,这时候塔米尔原本应该已经在学校里上课了。
“啊,还好。”杜川生回过神,手指在桌面上他们查阅的书籍上敲了敲,转而道:“下午去实验室,把研究农药的小李喊上。”
“知道了。”丁大同点点头。
“塔米尔来得晚些也正常,我跟那边通信儿的时候就表达过了,接下来三年的学习,塔米尔未必能有假期。首先坐火车来回要耗费本就不够用的运输力,再则他来回一趟要十多天,太耽误时间了。
“他来这边不仅要进行多门语言的学习,还要补其他文化课。虽然他俄语方面的学习基础远胜他未来的同学,但他的数学语文等课程还要去蹭课,得耗费很多精力才能补回来。
“同时他还要去学习农业、牧业的课程,以便在参与我们的研究工作时更称职。
“这不是个小的学习量,就算他三年一次也不回草原,都未必补得齐。
“更何况他的俄语翻译能力突出,他的同学肯定大不如他。他的老师如果有翻译工作需要人帮忙,肯定找他协助。加上这些活,他就算有三头六臂都未必够用。
“国家现在急缺人才,他来了北京,会有许多身不由己。就算三年期满,多半也要留在首都工作,这边能做到的工作产出的益处会辐射整个中国。好不容易培养出的人才,怎么会让他走呢。”
将来的事,谁也猜不到。
“他一旦来了,虽然会有更好的前程,想回去草原一趟就难了。
“家乡的亲人朋友,总要好好道别的。”
杜川生深深理解一个孩子离开家的心情,他当年赴洋留学时也颇多留恋。现如今他已不去考虑回到家乡,能在这片国土上工作就很好了。
“也是的,那我请语言学院那边不要急。”丁大同点点头。
“嗯。”
在十一月的第一天,杜川生终于收到了十月下旬来自子佑人公社场部、林雪君托邵宪举帮忙邮出的信件——
信封是邵宪举在邮局帮林雪君封的,歪歪扭扭的邮票是邵宪举在邮局中帮林雪君贴的,还有上面称不上好看的字迹也是邵宪举借了钢笔帮林雪君写上去的。
杜川生好奇地拆开信件,看到里面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信件上铅笔书就的内容,终于明白过来,这是林雪君在鄂温克部落里用他赠送的器具药材救治驯鹿后,迫不及待之下在没有钢笔和信纸的环境下给他写的回信。
看着信中她针对手术中如何使用他赠送的器具去救治驯鹿,描述这些器具和药材对于开颅手术的重要性,认真地向他展示他的帮助,对他表达谢意,终于心满意足。
铅笔字歪歪扭扭,他仿佛看到林雪君在冰天雪地下靠着篝火,忍着冷空气对皮肤的侵袭,兴奋地给他写信分享这份成就感。
抬头笑了好一会儿,他才继续读信件后面的内容:
【……老师,今年春天我们一起联手抗击蝗灾,虽然颇有成效,算是不错地度过了这一劫。但这事我并没有彻底放下,之后这几个月也一直在思考蝗灾的情况。
您曾经帮我们研究整理了蝗虫的天敌鸟类,看着您信中写的那些,我联想到蝗虫的分类。大翅膀的,小翅膀的,能飞的,不能飞的……之后又忽然想到,为什么在干旱的土坡子地上蝗虫会泛滥,在潮湿的植被丰富的草场、山林却不行。
是因为潮湿的草场里有它的天敌吗?比如螳螂、老鼠等吃蝗虫的生物?或者喜欢在河边、树上筑巢的鸟类?
好像也不完全对,这些天敌的作用是产生在蝗虫已经爬出土地之后。并不能解答为什么干旱土地会生出更多蝗虫,草场却不能。
那在蝗虫爬出土地前发生了什么呢?
潮湿的土地下面有什么东西会吃掉虫卵,而干旱的土地里没有呢?】
杜川生看着这一段描述,忍不住赞叹起林雪君热爱思考、对万事万物充满好奇心、探索意愿的优秀品质。
而且这逻辑思维能力和表述也太流畅了,他很轻易便被她拉入到她的脑图中,跟她一起思考了起来。
针对种植业和牧业生态的研究,他一直在进行。但由于国家针对生物、生态、环境等等的研究都非常落后,他研究的过程中不止受到大量资金、人才缺乏的阻碍,更受知识缺乏的苦。
针对种植业害虫生态、害虫防治的课题,就因为国家整个生物界对昆虫的研究落后而一直停滞不前。
林雪君的思路给了他完全不一样的角度和方向,不从蝗虫的地上天敌去做研究,而改道去研究地下天敌吗?
国家针对各方面的研究都太不足了,她提到的这一点,国内的确至今未有人涉猎过。杜川生接触的教授们没有提及过,他也没看过这类文章。
是啊,为什么干旱的地方能爬出大量蝗虫,而潮湿的草场不能呢?
土壤下到底发生了什么?是谁在起着关键作用?
某种他们不知道的地下生物?某种潜伏在土壤下的昆虫?还是什么?
他停滞多年的研究,是否就要找到突破点,可以大刀阔斧地向前推进了呢?
心跳逐渐加速,他深吸一口气,迫不及待地翻向下一页。
瞳孔收缩,新一页的纸张上并不是如之前一样一行一行书就的文字,而是横七竖八记录的杂务:【小驯鹿体重是大驯鹿的3分之一,用药量需等比缩减】【寄生小脑】【西林溶剂稀释比例】……
心猛地抽紧,他意识到林雪君将信件邮出前应该是放错了内容,把她看诊时记的东西给他邮来了。
干咽一口,杜川生忙又向后翻,发现——
后面没有了。
没、有、了?
没有了!
后面的内容呢?
所以土壤下到底发生了什么?
杜川生捏着林雪君的信,站在办公室里面色顺序由红转青,看不到后面的内容,如果不是顾忌自己在学校办公室里,他几乎惨叫出声。
这种内容卡在关键点上却看不到的感觉,谁懂啊?
简直是要他的命!
?? 卷十二 冬牧场 与白灾战斗到底 ??

在这片大草原上, 就要出一位大学生了!首都的大学生!
无论对于呼色赫公社来说,还是对于呼盟来说,都是重要的荣耀。
盟教育部门的领导甚至备了许多笔纸等礼物邮寄给塔米尔, 庆祝他这位草原的孩子, 要去首都读书。
仿佛一条挣脱泥淖,即将腾空的龙,忽然得到了所有人的注视。
那份荣耀兴奋着第七生产大队的每一个人,恰当地冲淡了离愁。
穆俊卿等人羡慕得说不出话来,恨不能立即放掉自己手里所有的活儿, 去草原上放牧——当然, 重要的还是放牛时顺便学俄语!
他们也想学俄语!现在学还来得及吗?
这一次, 穆俊卿再次拿出了自己的呢子大衣, 塔米尔却拒绝了。
“就穿着羊皮大德勒吧, 新做的,也挺体面。回头等我赚工资了, 给你买首都最实兴的衣服。”塔米尔拍拍穆俊卿的呢子大衣,知道对方很稀罕这一件,现在却愿意给他……
展臂抱了抱穆俊卿, 两个人对望一眼, 似乎都想向对方交代一句什么,却又都没讲话。
林雪君早上回的驻地, 跟她一起回来的学徒们已经被安置在木匠房等处。姜兽医暂住在大队长家,打个地铺对付着睡觉,想跟着林雪君上几天课再回场部兽医站。
林雪君将这趟带回来的东西放回屋里,喝了几口热乎水, 就出门往塔米尔家奔了。
胡其图阿爸正在院子里劈柴, 他不善言辞, 儿子要离家了,坐在屋里看着只是徒增伤悲,不如到院子里猛挥斧子发泄情绪。
瞧见林雪君后他点头示意下便又捞过一棵木墩子,用力将之劈成两半。
林雪君抿了抿唇,推门便见一屋子年轻人或站或坐在屋里跟塔米尔说话,乐玛阿妈坐在炕上笑呵呵地望着,目光随着塔米尔,一瞬不舍得挪开。
林雪君拉住乐玛阿妈递过来的手,被她拽得坐上炕,一起看屋子里大家聊天的热闹,目光也时不时追随着塔米尔。
青年的头发长了,扎成小辫子,他与托娅说笑两句,回头望向林雪君。
脸上笑容转淡,他嘴唇拉成一条直线,沉默了几秒又快速勾起嘴角,尽量让自己高兴起来。
“帮我理下头发吧。”他错过了场部来的理发匠人,如果现在不理一理,就只能扎着满头发辫去首都了。
去年剪羊毛节时他没让林雪君为他剪头发,现在就交给她吧。
“好。”林雪君点点头,又回知青瓦屋取了刀和剪子。
“小梅才做过开颅手术的刀,要给你理头发啦。”衣秀玉坐在小板凳上,笑呵呵地说笑。
塔米尔点点头,被林雪君手指按住:“别动。”
长发一绺一绺地落在肩头围布上,塔米尔感觉到她的手指时不时按压上头皮。托娅举着的小镜子里,林雪君垂眸专注地梳理他的头发,剪刀利落地咔嚓咔嚓。
就像她给牛做手术一样果敢潇洒,以后再想见她这样潇洒的一面会有多么不容易!
林雪君将他头发全剪成差不多长短,这才开始给他剪层次,当年在小红薯上学到的理发术,到底还是用上了。
抬头从托娅手中的小镜子里打量自己剪得如何,目光不期然在镜中与他相遇。
初见至今已过两年,塔米尔学俄语、读各种作品,不知不觉间多了些惯常深思般的沉静之色。
岁月不止让孩子们迅速成长,也改变了他们这些半大小子。
她对着镜中他的眼睛笑了笑,埋头继续专注削削剪剪。
长发变短,塔米尔气质中的异域神秘也渐渐褪去。偏分的碎短发利落潇洒,仍很帅气,但与在草原上纵马驰骋的他已大不相同。
“好看呐,这样一下子就能融入到首都大学生之中了嘛。”托娅举着镜子,对着塔米尔反复打量,笑着点头。
塔米尔捏着镜子看了一会儿,朝着夸赞的朋友们笑起来,笑意却似乎并未漫进眼睛。
晚宴时司务长拿出了最好的一扇羊排,牛肉丸子、牛肉渣渣等好吃的都要上桌。
他们生产队的孩子要去首都上大学了,得让他记着家里的饭菜最好吃才行嘛。
“要多给我们写信啊,多跟我们说说在首都上学是什么样的。”
“是啊,不知道大学啥样,在那边读书肯定老好了吧。”
“真好啊,还能跟教授一起工作,一边读书一边赚钱。”
“听说首都冬天比咱们这暖和多了,那多好,出去不冻脚。”
年轻人们你一句我一句地,围着塔米尔喋喋不休,眼中口中尽是艳羡。
林雪君盘腿坐回炕上,再次拉住乐玛阿妈的手。
托娅相中了塔米尔的马鞭,现在他去念书反正也用不上了,便提议花钱跟他买。
有人开了口,其他年轻人也纷纷吵着要塔米尔将自己放牧的好东西转让,他的投石器,他的弓……大家原来早就相中他的各种东西了。
塔米尔只得被簇拥着出了屋,去仓房给大家取东西。
他要走了,好多年不回来——忽然之间,所有人都有了强烈的真实感。
林雪君没有跟着大家出去,她坐在乐玛阿妈身边,不声不响地陪着。
乐玛知道这孩子担心自己,便反手拍了拍林雪君的手背。
“我心里不舍得他走,可我也知道,这样对他最好。是小梅帮他抓到了这个机会,我们全家都该谢谢你。小梅做了一件太好的事,让我们家的毡包里,飞出去一只雄鹰——”乐玛阿妈一边流泪一边絮语。
她在努力压住自己的情绪,理性地拥抱林雪君。
在离别的悲伤之中,乐玛阿妈还在顾虑林雪君的情绪,反过来安慰和感谢林雪君——向林雪君表明自己是懂事理的,不让人替她担心。
林雪君展臂抱紧乐玛阿妈,“塔米尔在首都,经常去看望我爷爷。以后我也常来陪乐玛阿妈。”
“哈哈,好。”乐玛破涕为笑,“你们都是好孩子。”
怕塔米尔在首都读书时兜里没钱会缺少底气,林雪君趁乐玛阿妈不注意,悄悄在他的大包袱里塞了30块钱。
希望这位离家的学子,大学时光能更自在也更松弛一些。
一顿送别宴,第二天塔米尔天不亮就要出发去场部转马车到海拉尔赶火车了。
往常大队长从不让年轻人们沾酒,今年难得破了例。
林雪君从自己的小柜子里取出在呼市买的伏特加,她一直没舍得开瓶,如今摆出来准备今晚将之全消灭掉。
好酒送好友。
塔米尔坐在父母身边,敬了父母又敬大队长等长辈,转头还要与朋友们碰杯。
一口又一口,眼中醉意渐浓,笑容慢慢完全从他面上逃走了。
刚得知要去首都念大学的兴奋与喜悦,随着日期渐近,已完全被离愁取代。
倒计时的团聚时光,令这个风雪中磨砺出来的小伙子变得善感。他与父母久久地拥抱,与朋友们搂着肩膀畅想将来再团聚时要做的事,在走到林雪君身边时,他终于借着醉意和送别宴中热烈的气氛拥抱到她。
青年紧咬着牙关,眉头耸紧了才忍住情绪。仅存的理性与醉意抗争,他努力不让自己太过丢脸。
当用力将她往怀里压的手掌抬起时,他好像已经耗尽了体力。双掌抓住她肩膀,虚脱般将她推离自己的怀抱……他总不能一直这样抱着她。
“……”他张了张嘴,可看到林雪君的脸,对上她清凌凌的眼睛,却又什么都说不出口了。
不知是在哪个时刻,也许是读的书越来越多以后,也许是眼中她的形象越站越高开始,他爽朗宣泄的情绪忽然生出怯意。
醉吧,还是再醉一点吧。
又一杯,又一杯。
年轻人们忽然开始齐声高歌,善感的女性流泪,醉酒的男人们高声说一些语意不明的话。
宴席渐醉,人们一个又一个地道别,直至散场。
热腾腾的年轻人们涌入雪夜,簇拥着还不愿分开。
他们从大食堂聊到驻地中心的碎石路,又一路送塔米尔回家。
在塔米尔家门口,终于到了那个时刻。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穆俊卿再次上前拥抱塔米尔,之后是昭那木日……大家依次上前叮嘱他要照顾好自己,大雪中不能去火车站送他,他要自己去走剩下的路了。
林雪君也在人群中,道好别,准备走时,塔米尔却忽然拉住了她。
其他朋友们回头看了看他们俩,皆默契地先行离开了。
林雪君随着塔米尔走向驻地后的松林,两个人在小雪中并行,穿过笔直的林间小径,将雪踩得嘎吱嘎吱响。
塔米尔一直低着头不说话,林雪君便也沉默着与他并肩。
天乌蒙蒙的,没有月。
塔米尔绕过松林,又转道带着她往知青小院送。
林雪君转头看他,等着他开口。
青年人背着光,林雪君看不清他的表情。
在知青小院外的岔路口,他忽然立住。雪被风吹得乱窜,塔米尔的影子被知青小院散出的灯光拉长,投在她身上,充满了侵略性。
好半晌,他的声音才穿过密密匝匝的风,送入她耳中。
“是你教我俄语,如果你说‘塔米尔,留下吧’,我就留下。”塔米尔挺得笔直的肩垮了下,声音也变得低沉。
林雪君微微眯起眼,仰头想把他看清,但他背着光,面孔模糊,表情难辨。她只得对着面前的剪影,尽量轻快地道:
“雄鹰总要飞的,去闯吧。”
“……”塔米尔没有再说话,他直对着她,或许在仔细地打量她,记忆她。
在他转身时,林雪君看到了闪烁的荧光,那抹晶莹受重力牵拽,打弧线飞落,点在地面,变成两团暗色的洇痕。
原来是两滴泪水。
塔米尔走了。
在第二天太阳还未升起的时候。

“白灾来了,今冬草原上得损失多少牛羊啊。”
塔米尔的火车穿过雪原, 穿过积雪的白色村庄和城市,终于抵达首都。
杜川生教授和丁大同助教一起来接他,杜教授表现得格外激动, 一拉住塔米尔的手便问:“信呢?”
“……”原来不是来接他的。
塔米尔伸手入兜, 掏出林雪君补给杜教授的信件。
杜教授急不可待地一上车就读起信。塔米尔撑着腮望着车窗外,没有了第一次来时的兴奋与好奇,他沉静得过分。
丁大同本以为回学校的车上会很热闹,因为塔米尔实在是个很开朗的人,万没想到会是这样静悄悄的行程。
杜教授对车上的气氛丝毫未察觉, 关于虫害的防治, 这一直是他在研究的大项, 近几年研究已经越来越滞涩。
建工厂、炼钢等发展建设已耗费太多人力物力, 这一块不发展起来, 国家其他产业也必然受限,所以其他行业都要扎紧裤腰带去为建设打基础。农业、牧业这些支柱产业虽然已经得到了全国大量的支持, 但也要尽量去创造效率高、收效快、成本低的产品和方法。
杜川生想在全新的赛道上深入做研究,条件太不足了。对于当下的匮乏状况,能拿到国外研究好的种植方法、杀虫保株技术, 建厂大批量生产国外已研究出的农药, 已经是成本最低、效率最高的办法。
也是国家唯一有条件大批量推进执行的办法。
大环境如此,杜川生没有怨言, 绝对支持,但他想要改善的想法也绝不会放弃。
是以这些年针对种植业、牧业生态流程的研究,从来没停过。
哪怕处处受困,无论是在生物学知识层面还是资金等方面都得不到足够的帮助和支持, 他也仍缓慢地坚持着。
林雪君能主动开始这样的思考, 实在是太好了。
才十几岁的年纪, 已经开始考虑他深钻多年才挖掘到的课题,也够厉害的。
她好像总是能想到关键点上。
这些天的等待折磨得杜川生食不下咽,他撕开信封后立即便埋头阅读起信件内容:
【土壤下发生的事人类很难看到,所以这个问题也难倒我了。
长达一个多月的时间没有任何思绪,这个疑惑一直卡着没有进展,直到初冬大娘大姐们开始腌酸菜,我忽然得到了启示。】
“咦?”杜川生惊异地啧一声,能从腌酸菜这件事上得到什么启示?
车上两个人听到他无意识地出声,立即转头望过来。见杜教授嘶嘶有声,读得极为投入,忍不住对林雪君信中的内容也好奇了起来。
【这个世界上有许多细菌对我们来说是有益菌,兽医用药上有这样的好菌,腌酸菜过程中产生的厌氧菌也是这样的好菌,人类吃的时候对身体还好呢。
读旧书时,我还看到了古人对于冬虫夏草的描述。是一种菌类寄生虫子产生的好药材。
以及,许多导致动物生病的病菌都是‘土壤常在菌’,其实就是在动物身体状况不好的时候,恰巧接触了这些广泛存在于大自然的细菌,使平时会被身体杀死的细菌在体内大量繁殖,才致病的。
土地之下,虫子、细菌远比小动物要多。
我去思考‘是什么动物在潮湿的土壤下吃掉了蝗虫卵’,不如去想:‘是否是某种细菌寄生了蝗虫幼虫呢?’比如冬虫夏草那种可以寄生虫子的菌。
像寄生在树上的木耳,从土地里冒出的蘑菇……
潮湿的土地远比干旱的土地更适合菌类生存,所以,有大量菌类生存的土地不容易爬出大量蝗虫,是不是很符合逻辑呢?
所以,老师,我们是否可以在研究的时候,先大胆假设,再去求证?
那么我要假设:
有某种潮湿土壤中大量存在的菌类,‘吃’掉了蝗虫卵,控制了春天爬出土地的蝗蝻的数量。】
“!!!”杜川生啊一声低呼,如果顺着林雪君的思路去研究,如果真的有‘会寄生蝗虫卵、蝗虫幼虫’的菌,发现它、研究它、批量生产它,那不就可以代替化学农药了吗?
不用再用过大的代价去跟国外买技术、买制造农药的机械!
使用只对虫子有害,说不定还对人类有益的菌类生物药剂,是不是就可以代替副作用极大的化学药剂了?!!!
天呐!!!
甚至,国外可能还要用大量其他科技和物资来跟他们学习和购买!
杜川生一把捂住嘴,激动地几乎手舞足蹈,当即便要起身踱步以宣泄情绪、平复自身。哪知他完全忘记了自己正坐在车上,身体才往起站,头就撞到了车顶。
“砰”的一声,吓得塔米尔和丁大同忙伸手来扶他,“咋啦,教授?”
半个小时后,杜川生带着丁大同和塔米尔穿过校园,不时伸手揉一揉肿起来的头顶。
他情绪难得地高昂,路上遇到学生与他打招呼,居然格外热情地笑着回应,惹得许多人驻足侧目:杜教授又咋啦?
不过瞧见他手里捏着的信纸,大家似有所悟。
嗯,又是信!
这一次,杜教授远比之前任何时候还都更情绪饱满,他抖着手里的信,难耐激动地对塔米尔和丁大同道:
“林同志真的太聪明了,她仿佛拥有一双洞察科学的眼睛,逻辑、思维、智慧都常令我惊叹。
“太妙了!太妙了!一直停滞的研究这下可就找到突破口了,咱们带着生物学的老教授开几次会,把研究方法和方向都敲定了,咱们就去南方找个实验室,开始寻找神奇的‘噬虫菌类’!”
林雪君虽然没有在信中直接指出‘绿僵菌’——毕竟即便国外在1879年就在死亡的金龟子身上发现了绿僵菌,但针对它的使用和更明晰的研究推进是很慢的。对于这种菌类生物药剂,国内更是到了林雪君穿越前才慢慢使用起来。
她现在直接将之道出未免太逆天——但能给出这个足够明确的方向,对于杜川生等研究者来说,也避开了无数耗费大量时间、精力和资源的误区。
“如果真的发现了,就命名为‘川生菌’‘凤池菌’。”丁大同笑着哄杜教授开心。
“用我的名字命名?哈哈哈,不,还是叫‘小梅菌’。”杜川生捏着信纸,果然开心起来。
塔米尔很替杜教授高兴,却还是有点笑不出来。
“离开亲朋,不舍得?”丁大同又转头照顾其塔米尔的心情。
“是啊。”塔米尔点点头。
“之前还很羡慕你能经常跟林雪君同志一起劳动,冬天在冬驻地更是能跟她学习各种知识。现在把你拉到我们身边,倒是跟我们一样离林同志远了。”丁大同叹口气。
“……”塔米尔抿着唇,他失去的何止是不能跟小梅一起工作的机会而已呢。
“哎,人生很长的,像我们这些老一辈人,小时候哪想过忽然要去大洋彼岸读书。在大洋彼岸的时候又哪想着会回到首都工作?当年我离家的时候,一起学习的朋友觉得这辈子也见不到我了,十年后我们还一起工作过一段时间呢。”
杜川生兴趣仍旧高昂,他望着塔米尔,认真道:
“你怎么知道小梅会在草原呆一辈子?爱草原,就一定要留在那里吗?也许来首都能为草原做更多事,所以她也过来了呢?现在遗憾这一冬的分别,说不定反而抓住了以后一直同她一起劳动的机会呢。”
拐上楼梯,他忽然转头对着站在下一阶的塔米尔道:
“也搞不好我要带着你去草原实地考察,忽然就回去了呢。
“年轻人不要为一时的分别和得失伤心,人生啊,有时候是个圈儿。”
说罢,杜教授一步跨两个台阶,大步流星登上阶梯,拐进自己办公室,找到林雪君上一封信,将两封信合并后,又站在办公桌边读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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