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也不知,他是在说不可能交出传承,还是不相信他竟会这样死去。
合体修士大惊。
他身后众修亦是错愕不已:“原以为那姓黄的有北海国主尸体,是阴差阳错捡到的,没想到……是他们这些境主作恶多端,大限已至了吧。”
申雍从远处赶来。
念在多年情分上,他原想劝说东海国主,不要再固守蛟皇族为尊那一套,让更多能人习得功法,先赶走魔族才是正事。
见其尸体,申雍仰头望天,痛心疾首:
“天意,当真是天意啊!天亡国主,天亡灵云界啊!”
六月初三。
西海国境,就在眼前。
澜尽娆身边死士已死得所剩无几。
然而身后还有大批修士穷追不舍,一如当年众修追杀李织愉与谢无镜的景象。
那时澜尽娆还嫌那些人无能,这么多人也不能奈何那二人半分。
她从未想过同样的一幕,会在她身上重演,而她竟会如此狼狈。
“国主,西海国境内有魔军驻守,以目前的情况看来,我等恐怕不能将您送入玄境。请您下令撤退。”
“退?前虎后狼,我如今,还有何路可退?”
澜尽娆望天,明晃晃的阳光刺痛她的眼,她却感觉不到一丝温度。
她道:“想回家者,随我杀入西海国。想活命者,自行离去。日后,不会有奴契再束缚你们。”
死士皆沉默,眼神逐渐变得坚定,随澜尽娆奔向西海国。
他们三三两两,皆是一身伤、满身血迹,已分不清那些血是来自敌人,还是自己。
身后追杀的修士见西海国将近,生怕冒犯魔族驻军,有所迟疑。
但为首者略一思忖,高喝:“灵云界天灾变多,人兽不得安宁。天命授我杀罪者祭天,有天庇护,上啊!”
这段时日,接连冒出一些曾为无名之辈,或小有名气的修士,自称承接天命,轻而易举便杀了曾经的护天者。
众修听此人高呼,顿时振奋不已。
谁杀了护天者,便能得天之机缘,谁不愿豁命一试?
众修纷纷使出杀招,不遗余力攻向澜尽娆,力求在她踏入西海国境前,将她斩杀。
澜尽娆没有修为,只是奔逃便已拼尽全力。
她听见身后的脚步一个接一个的消失,知道那些愿追随她回家的人,永远倒在了西海国境外。
可她仍旧不敢回头,不敢停下。
突然,一道杀箭自身后直刺她心口。
她身形一顿,听见身后动静如滚滚兽潮朝她倾轧而来,看见前方魔军站在西海国境上,远远地望着她,严阵以待。
她歇斯底里地大吼一声,似是要喊出所有的不甘,所有的怨恨,拔出身后箭,豁命散发出本命鳐毒。
顿时四野毒香四溢。
魔军立刻起阵防御,身后众修却是猝不及防被毒侵身,一个一个顿时如被腐蚀的烂肉般接连倒下。
后方的修士不敢再追,停步以法术齐攻,意图攻破澜尽娆的护身神器。
护身神器不会被破,但启用神器的灵石接连破碎。
当最后一颗极品灵石耗尽,一道最简单不过的奔剑术贯穿她的身躯。
她被击趴在地,烟尘模糊了她的视野。
西海国境,就在不到一丈处了。
众修不敢再追,思索着待会儿如何和魔族沟通,把澜尽娆尸体拖回来。
一名身材魁梧的魔将从众魔军后方走出,站在魔军军阵最前方,站在国境线上,注视着澜尽娆。
倏然,澜尽娆动了动手指。
她缓缓爬起来,拔出身上的剑当作拐杖,一步一踉跄,走向西海国境。
一路鲜血淋漓。
眼见她越走越近,魔军警惕地欲再度起阵。
魔将抬手,示意他们不必起阵。
天地苍茫寂静,唯有澜尽娆杵剑之声。
她终是不支,跪倒在境线外,手撑着那染着她血的剑,身体依然挺直、眼睛依然望着前方,讥讽地笑了声。
从被追杀、死士接连死去开始,她便知,她不可能东山再起。
她这一路的痛、听到的护天者死讯,才是谢无镜真正要他们付出的代价。
他所经历过的痛与辱,如今要他们千倍百倍地奉还了。
而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回到西海国,不做一个叛逃之主死去。
澜尽娆松开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猛地抓住面前魔将的腿,以依然高傲的口吻道:“把他们……带回……西海国……”
“西海国,是第一个被魔族打下的地盘。面对突然的袭击,你能在西海国支撑到最后一刻,已是尽责。”
魔将道:“敬你有些风骨,你的兵跟随你,不算瞎了眼,我答应你。”
话音刚落,澜尽娆的身体便倒了下去,似梗在喉中最后一口气,在听到答案后,终于散了。
魔将弯腰,眼疾手快地扶住她,让她不至于倒在地上,下令:“把她抬进西海国皇陵,去把她那些死士的尸体,都捡回来安葬!”
西海国境外的众修闻言,面面相觑。
先前大呼天命之人道:“若有天命加身,该是谁的自会归谁,各位且等着看吧!”
他潇洒离去。
其余人略有迟疑,在魔军的步步逼近下,也终是撤退。
魔军将那些残破不堪的尸体带回,问魔将:“安葬后可需要派人守皇陵?听说北海国主被安葬后,尸体被人偷了。”
魔将:“谁守?你守?有那闲工夫不如围着西海国境多巡逻几圈。”
他愿将他们这些灵云界的人安葬,已是仁至义尽了。
六月初四。
守心斋上下恪守礼教。
尤其在副斋主卓清非之子卓远因私人恩怨得罪那时仍是仙尊夫人的李织愉后,更是规矩严苛。
先前赵觉庭一事后,孤痕子也有意将守心斋留作后手,没有命守心斋过多参与天命盟之事。
因而孤痕子回到守心斋至今,还未见有人敢明目张胆地对他不敬。
孤痕子对自己的判断与远见颇为自得。
他知私下里定有人对他有所不满,但不到面前来扫他颜面,他目前能忍一二。
唯有修炼之事,令他颇为烦忧。
虽能从头再修,但修为大损,他寿数亦损。
他是护天者中年纪最大的,如今还能不能撑到将修为练回来,他自己也说不准。
早课清修后,他回茗雅苑继续静修。
路过一偏苑,忽听争执之声:“师兄,我求你别去。此事若被副斋主知晓,副斋主定又要惩戒于你!”
“知晓?他现在天天在苑里养伤,连我都不管,还能知晓什么?我好不容易得此机缘,就算有违天理,我也得为我自己做打算!”
这是卓远那纨绔的声音。
孤痕子用法器隐匿气息,静静偷窥。
“可是师兄,倘若你欲杀斋主放在菖蒲山养育的风生兽,以邪术用其血沐浴助长修为一事被斋主知晓,斋主也定会严惩你。若被旁人听说你用此邪术,你还怎么在守心斋待下去?”
这规劝的弟子,是卓清非青梅竹马的师妹宿璇。
卓远神色一狠,竟一脚踹在宿璇身上:“你不说,我不说,怎会有第三个人知晓?你以为我带你来是做什么的?”
宿璇痛呼一声,满面懵然。
卓远随即趁其不备一掌打晕宿璇,冷笑道:“自是,让你来替我顶罪。”
卓远将晕倒的宿璇背起,从偏院小径偷行至菖蒲山,以法器潜入结界,击杀风生兽,再将宿璇留在此地。
卓远就地挖坑,用灵水混以兽血,做成一人大小水池,脱了衣袍欲入其中浸泡。
一脚已踏入其中,忽听身后传来一声轻咳,他整个人跌了进去。
卓远闻声瞧见孤痕子信步走出,顿时脸色煞白,抖若筛糠,浑身染着兽血,甚是狼狈:“斋……斋主……”
孤痕子:“你杀我养的风生兽取血?”
卓远不敢直视孤痕子。
孤痕子笑道:“别怕,杀了就杀了。只是这是我的风生兽,恐怕,你不该独享。”
卓远诧异,呆滞道:“斋主您的修为已经登峰造极,还要用我这方法助长修为吗?”
孤痕子暗道这蠢货被卓清非养得着实太笨,和蔼笑道:“道家云,道可道,非常道,万事万物皆为道。我虽非道门,但三教教义之根本,本就可融会贯通。”
“我修为停滞已久,也需试试从前没试过的道了。”
“这……可是这血泡一次,就失效了。”卓远蹙眉,仍不情愿从血里上来。
孤痕子质疑地“嗯?”了一声。
卓远顿时浑身一抖,从血里爬出来,连衣服都来不及穿,“您请。”
孤痕子深沉地“嗯”了一声,脱衣入池。
他仍提防着卓远,入血池还穿着里袍,内里藏着护身法器与启动法器的灵石。
虽只有一块灵石,但绝对能打伤卓远。
孤痕子在泉池中泡了一会儿,体内并无变化,想是缺少施术心诀,命卓远交出心诀。
卓远拿出一张残破不堪的卷轴,万般不舍地递给孤痕子。
孤痕子用自身法器检查,其中并无咒术痕迹,这才打开。
然而打开的瞬间,卓远忽然一脚踢向卷轴,卷轴内粉尘扑面,落入眼中,灼得孤痕子惨叫一声。
卓远一声大喝,提剑攻向孤痕子:“老贼,去死吧!”
孤痕子立刻启动法器,法器震飞卓远。
他听见卓远一声痛呼,倒地哀嚎,有血腥味飘了过来,面色铁青地冷哼,摸索着欲重换灵石启动法器,将卓远击杀。
却听身后一清丽女声诵念咒术而来。
猝不及防,一剑携咒刺穿他头颅。
剑从脑后穿眉心而出,血自眉心蜿蜒而下,几乎将他错愕阴狠的脸分成两半。
顿时,他头痛得如同要炸开,却浑身不能动弹。
孤痕子睁开被烫得血红的双眼,在血红的世界里,看见模糊的女子身影往卓远跑去,“你……你们……”
“师兄,没事吧?”
远处传来宿璇的声音。
“你们算计我!”
孤痕子如狂兽嘶吼,不得动弹,却又一时死不掉。
他瞪大血眼,宛若恶鬼般瞪着卓远所在方向。
卓远忍着伤痛爬起来,穿上衣袍,来不及系,散乱着这走到孤痕子身边,一脚踹向他的头:“老贼,当年你因我父亲为仙尊不平,设计害我父亲重伤缠绵病榻,你就该想到有这一日!”
他泄愤地一脚一脚踢向孤痕子:“从那一日起我就立誓,我不杀你,誓不为人!”
“什么天命盟……你可知,如今灵云界到处都是要杀你们的野心勃勃之徒。他们个个都自称受天之命,称是你们天命已尽。你说我今日杀了你,算不算也承受了天命?”
孤痕子被踢得神志不清,脑中之物好似在踢动中被剑搅成了浆糊。
他神情渐呆滞,但仍想不明白,口齿不清地问道:“你……不是……该怨谢无镜和李织愉……为何……”
卓远冷哼:“我一向敬畏仙尊,看不惯仙尊夫人,也只是觉得她区区凡人配不上仙尊。后来我父亲看出当初仙尊夫人将孟枢等人送去南海国,是为保全他们,我深感人不可只看一面。”
“你可知当你谋害我父亲时,我只恨守心斋里,没有仙尊夫人那样的人来保全我的父亲!非要算起来,我与仙尊夫人那也只是私怨。承蒙我父亲的教导,私怨与大义,我还是分得清的。难不成你真把我当傻子了?”
“也是。倘若你不把我当傻子,又怎会入我的局?”
卓远最后一脚踩在孤痕子头上,将他踩进血池,讥笑:“什么狗屁天命盟,我呸!怎么样,现在感受到你的天命了吗?”
血池之中,一片死寂,无半点涟漪。
宿璇道:“师兄,他死了。”
卓远:“去通知那个所谓承接了天命的姓屈的修士,多谢他将护天者修为尽失的消息告知,我会如约把孤痕子的尸体给他送去。”
宿璇:“斋内怎么交代?”
卓远:“待那姓屈的拿走他的尸体,就说他被别人杀了。”
宿璇:“可是他闭门不出,姓屈的不可能潜入守心斋,恐怕会有人怀疑有内应。”
卓远:“不会怀疑的。你当斋内还有谁想让他活着吗?”
“更何况……”
卓远气焰嚣张道,“斋主没了,下一任斋主,除了我爹这个始终坚守正道的老顽固,还有谁更能让斋内信服呢?”
宿璇了然——
堂堂孤痕子的死,如今随便扯个谎,就能糊弄过去。
六月初七。
柳别鸿知晓,他以被废之躯回到桑泽城,不会有好下场。
也许驻扎在那儿采集神露石的魔军不会伤他,也许桑泽城上下依旧会效忠他。
但这一路,无论大路小径,有多少修士守株待兔等着杀他,他心知肚明。
毕竟当初,他就是以全线围攻之法,去围剿从南海国逃跑的李织愉的。
柳别鸿思及此,不由苦涩一笑。
那时他没想留李织愉活口,如今却想去她喜欢的凡界看一看了。
虽去不了凡界,但去相庭山,在这最后的时光,体验她喜欢的生活,也不错。
可惜,他恐怕到不了相庭山了。
是他低估了这灵云界之大,对于一个没有修为的人来说,有多煎熬。
修士之多,让一个没有修为的人,无处可逃。
当初织愉初来灵云界,面对他和其他人的恶意,内心恐怕更加难熬。
柳别鸿捂着右腹伤口,瘫坐在一棵梧桐树下,惨白的脸上冷汗如雨。
他身体越发的冷,恍惚能听见有脚步声靠近。
想必是追杀他的人,找到了他的踪迹。
柳别鸿从储物袋中拿出传音玉牌,正要用仅剩的灵石启动,一道人影已出现在他面前。
他错愕地望着这人。
竟是巫花。
远处有搜查的修士声音传来,“他就在这附近,天不佑恶,他逃不掉的!”
“公子,别说话,快随我走。”
巫花扶起柳别鸿,散下迷毒,趁乱带柳别鸿离开。
她离去后,也一直留意着公子的动向。听闻天命盟护天者接二连三死去的消息,为公子忧心不已。
一听到他的消息,便一路追寻而来。
总算,比死亡先找到了他。
六月初九。
“师父……”
杨平山的大弟子随渡奉上新得来的信。
杨平山打开,上面写着:
[柳别鸿下落不明。其余人已集齐,你何时动手?]
此信乃七日前,随渡收到的。
发信者,便是那些拿到了护天者尸体的人。
名义上,他们自称天命所归。
实际上,他们自己清楚,他们和护天者们一样都是罪人,是当初一同追杀谢无镜,污蔑谢无镜与魔族勾结的人。
如今谢无镜当真成了魔,虽未明确身份,但当初犯下罪过的人,接二连三惨死在谢无镜的设计之下,就连护天者们也无法逃脱,他们心里都怕极了。
怕有朝一日,生不如死的命运,降临到他们头上。
所以他们开始想方设法取得护天者们的尸体,意图用他们的尸首去向谢无镜请罪,请求谢无镜的饶恕。
随渡与他们一样,曾围剿过谢无镜。
如今因杨平山回乾元宗后,便待在苦潭峰不出,随渡也成了现下唯一能对杨平山动手,拿到他尸体的人。
他们认为,随渡逃不过,与他们是同党。
但七日前随渡收到那些人的信,犹豫再三,还是将信呈给了杨平山看。
回来还不到一个月,杨平山面容沧桑了许多,身姿也显老态。
他深吸口气,道:“随渡,随为师去明心台看看吧。”
随渡应道:“是。”
随渡跟在杨平山身后,走至主峰明心台。
那是所有乾元宗弟子每日上早课必经之地,意在见台明心。
时辰尚早,天刚显破晓之色。
陆续有弟子走过明心台,瞧见台上的杨平山与随渡,仓促移开视线。
他们微蹙的眉,足以表明他们如今对杨平山的想法。
杨平山虽未卸任掌门一职,但乾元宗的事务如今都不再经过他手。
他同摆设无异。
此刻接二连三被弟子们无视,似乎是连摆设都称不上了。
杨平山眺望四野,将乾元宗风光与弟子们在晨曦中沉静修道的景象刻入眼底,道:“随渡,随我回苦潭峰。”
随渡应:“是。”
杨平山缓步向苦潭峰走去,突然絮叨起了往事:“我幼时拜入乾元宗,因天资不凡,成了赵觉庭的亲传弟子。”
“我是他第一个徒弟,也是他最用心教导的徒弟。他教了我许多许多……”
“我在他的教导下,渐渐将他的话奉为圭臬。我视他如父,却未曾想,有朝一日,他也会为了一己私欲算计于我……”
随渡跟随在杨平山身后,静静地听着。
恍惚感觉自己跟着的不是一名曾经德高望重的大修,而是一名行将就木的老者。
杨平山:“赵觉庭离开后,我一度陷入迷茫,不知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只能硬着头皮跟随其他护天者行事。我这时才发觉,赵觉庭将我培养成了一个不会自己做主的傀儡……”
他念叨间,终于走回苦潭峰。
他在苦潭峰的道台打坐,从储物戒里拿出一瓶药,服下。
再拿出一叠信纸,将其一一放在身前,动作竟有些颤颤巍巍。
这些信上,写着护天者们尸体的消息。
杨平山注视着信,道:“死了,都死了……”
“师父,咱们乾元宗乃灵云界第一宗,量他人也不敢轻易来犯。您……不要多想。”
随渡五味杂陈地劝慰。
杨平山摇头,要他在自己对面坐下。
随渡在他面前打坐,仿佛回到幼时,被杨平山领进门,第一次在师父面前打坐的时候。
那时的杨平山便是这副样貌,只是神态要意气风发许多,威严又不失和蔼地告诉他:从今以后,你叫随渡。师门有规,其一,尊师之令……
此刻,杨平山却望着他,道:“随渡,我不是一个好师父。我希望你,不要做一个像我一样没有主见的人。”
“你记住,师父的话,不一定都对,不是全都要听的。”
随渡拧眉:“师父,您别这么说!我……”
随渡话未说完,杨平山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
点点发黑的血溅到写着护天者们消息的信纸上,杨平山粗重地喘息着。
随渡愕然,不知所措。
这才反应过来,师父方才所服之药,并非这段时间常服的养身之药,而是毒药。
他连忙上前要为杨平山医治。
杨平山却喝道:“坐好。”
随渡红着眼眶坐回去。
杨平山抬手,一如幼时训诫完他之后那样,摸摸他的头,对他笑:“随渡啊,拿师父的尸体,换命去吧。”
说罢,他的手从随渡头上滑落,头永远地垂了下去。
随渡端坐在他身前,很久很久。
他极力克制,却终是像小时候在师父面前那样,哭得身体颤抖。
作者有话要说:
道可道,非常道。
——老子《道德经第 一 章》
六月十二那天,想要用九具尸体换得谢无镜饶恕的人很多。
两名魔族领他们从无人幽径通过传送阵,进入一座僻静高楼。魔族说这是魔宫的外书房。
在这里他们很快见到了谢无镜。
谢无镜一身玄色魔纹锦袍,看着还如以前那般沉稳冷静,只是神态更加淡漠。看他们,如观蝼蚁。
对于他们的到来与请求,他没有太多触动,命人把尸体带走,请他们在此等候。
以前谢无镜待人接物,便是这般温文儒雅。他们一直以为,这是他谦恭下士,平易近人。
这时候他依旧如此,他们才意识到,他的“请”从来不是有多尊重他们,而是他与生俱来的教养与气度。
众修诚惶诚恐应下。
谢无镜离去,还命人在外书房安排小间给他们休息。
他们不敢睡,身心煎熬了整夜,终于等到翌日谢无镜叫他们去内殿商谈。
他们急忙赶去,希望得到一个好结果。
进入黑漆漆的内殿,烛火点亮的瞬间,却见魔纹黑纱之中,血淋淋的人肉帘子在飘飘荡荡。
谢无镜坐于高位,姿态随性,一如昨日那般儒雅道:“你们送来的确实是份不错的礼。念及此,我会给你们个痛快。”
他居高临下,平静的语调令人遍体生寒:“你们听说过其他人的下场,应当知道该怎么做。”
他们当然听说过。
那些人要么互相厮杀,最后在身败名裂、身心受辱后死去。要么被当作攻城工具、被活活虐杀。又或是……
众修回想着听说过的死状,难以置信,呆愣愣地望着谢无镜。
有一魁梧修士恐惧至极,狂躁地冲上去:“道友们,他不打算放过我们!反正都要死,何必听他的,跟他拼了!”
谢无镜起身,随手抽出下方一修士的佩剑挥斩。
他的动作行云流水,明明是在电光石火间的举动,却雅得如同拂袖拨琴。
魁梧修士惨叫一声,血喷溅如雨,洒到周围人身上。
谢无镜离他最近,却没沾染上半点血污。
魁梧修士倒在地上,没有死,只是被切掉了半只手掌。
不知谢无镜用了何种剑法,他浑身抽搐,血很快止住,却痛不欲生。
谢无镜提剑随意地刺入魁梧修士半掌,将其钉在地上。
魁梧修士瞬间没了声音,无声地痛苦扭动,如同蛆虫。
谢无镜拔出剑。
魁梧修士大口喘息,冷汗已浸透了全身。他能发出声音了,却已痛得发不出声了。
谢无镜:“这样竞争的手段,是你们最喜欢的,不是吗?”
众修噤若寒蝉,面如死灰。
谢无镜:“既说过会给你们个痛快,便不会让你们活到明天。就选第一种玩法,杀出重围者,可活,如何?”
他提剑慢行于众修间,“若你们放弃这样的痛快,我便如你们所愿,让你们慢慢活。”
话音刚落,人群中便有人惨叫倒地。
是有人偷袭。
是游戏已经开始。
谢无镜把玩着手中剑,在厮杀之中信步而行。
血腥味弥漫内殿,纱幔上被喷溅的血浸湿,开始滴血。
愉悦吗?没有。
痛快吗?没有。
难过吗?亦没有。
无趣吗?还是没有。
说实话,他从未仇恨过他们这些人。
他对他们生不出半分情绪。
只不过世人都认为他该仇恨,因果也告诉他该报复。
他若不那么做,这世间就真的很单调无趣了。
但是要他去死嘛……他也找不到去死的理由。
这一切,一如喝酒那般,让他生不出多余的想法。但在大宴之上,他仍是会喝一些。
因为理应如此。
倏然,他听见门外有人唤他:“谢无镜!”
他转眸望去。
那一刻,静如冰海的心头,万潮汹涌。
血淋淋的人肉帘子包围了她,在她身边飘荡。
织愉想逃,却怎么也逃不出这重重帘幔。
她甚至听见那些人肉帘子在说:
“马上就轮到你了。”
“我们等你一起下地狱。”
织愉害怕地抱头乱蹿。意识错乱间,听见谢无镜在唤她名字。
她挣扎着从梦中抽离,终于睁开沉重的眼皮。
第一眼看到的,却是房内昏暗,床幔外飘荡着层层黑影,恍若那场宣告她是恶毒女配的梦中场景:
——在一天晚上,他把她同伙们的尸体围着她的床挂了一圈,组成血淋淋的人肉帘子。
那是她生不如死的开端。
织愉瞳眸一窒,不敢细看,险些惊叫出声。
忽觉手臂被人握住,她这才留意到,谢无镜就坐在她床边,此刻正紧紧握着她的胳膊。
织愉惊慌打开他的手,躲到床内侧蒙住头。
这是梦,对,一定是梦。
谢无镜怎么可能真的把人肉帘子挂到她床边来?
织愉不愿相信,脑子里却控制不住想:
谢无镜不仅会恐吓她,未来还会折磨她。这就是她该经历的剧情,死到临头了她还不信吗?
她混乱的思绪还没理清,蒙头的被子被猛地掀开。
织愉惊慌地叫了一声,无措地缩在床角不敢看谢无镜,身体忍不住微微发颤,眼眶泛红。
她这时候才意识到,她真的好怕梦里的那些折磨。
可她避无可避。
他的气息强势靠近,身形投下的阴影完全笼罩住了她。
床帐上倒映出他与她的影子,她缩成小小一团,看起来可怜极了。
而他宛若可怕的怪物。
他向她伸出手了。
他抓住她的手臂了。
他强硬地把她挡在身前的手臂扯开,居高临下地凝视着她。
织愉几乎要尖叫出声。
却听他嗓音低哑地哄她:“别怕。”
织愉一颤,头埋得低低的,心中埋怨:都这时候还说什么别怕,那你倒是把人肉帘子拿走啊!
谢无镜执拗的视线让她头皮发麻,“别怕,我不伤你。你别怕……”
他不断哄她。
可织愉根本不敢抬头。
她怕一抬头,便看到那些人肉帘子。
谢无镜握着她手臂的力度越发重:“你告诉我,你在怕什么?你还怕我什么?”
织愉小心翼翼地抬眸。
床帐内昏暗一片,她看不清他的神情,也分不清他的态度。
她只得试探地抬起手摆了摆,声音细弱颤抖:“拿走,把那些帘……拿走。”
谢无镜顺着她手所指的方向望去,烛光中飘动的黑帘令他瞳眸一暗。
他拂手一击,将屋中魔纱帘全部化为灰烬,回身来轻抚她的背,连声哄道:“没有了,那不是……”
他话语微顿,没有将那个人名说出口,只是不断抚着她:“那不是,别怕,别怕……我不伤你,不会那般对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