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我是你姐。”
谢玉珠目瞪口呆,她转过头瞧着面前这熟悉无比的面容,正是扶光宗的青年才俊,谢家长女谢玉想。
她结巴道:“大……大姐?”
谢玉珠怎么也没有想到, 她竟在此地与久未谋面的长姐重逢。
她更没想到,她在扶光宗修行多年的大姐,本当与灵匪势不两立, 竟成了天上城十二使之一的朱雀使。
由此谢玉珠不由得醍醐灌顶, 怪不得她被困天镜阵时, 她长姐会料事如神, 把解缚石留给她二哥助她脱困。
谢玉珠受到的冲击过于强烈,以至于她站在那流传千年的珍宝——浮空界碑前时,仍然未能完全回过神来。
她要说来机密之地,卫渊竟领她直抵核心,来到了浮空界碑所在之处。
只见这地心之中竟然辟出一块高堂,一块巨碑在高堂中顶天入地, 四四方方如同玉质, 碑体半透明, 镌刻着重重叠叠复杂的咒文。蓝光穿越碑身往来涌动,仿佛其中有血脉流转。
它巍巍高立,映衬着碑下之人渺小如芥子,碑底蔓延出密密麻麻的灵脉法阵, 沿地面朝四壁而去, 如同树根盘亘交错,没入土壤岩石之中。
这座美轮美奂,令人惊叹的天上城全仰赖于它, 它是这一切神奇的源头, 是这座“仙境”的心脏。
谢玉珠仰头惊奇地看着这灵力浩荡的圣器,不由得心神震撼、感叹出声。然而她刚刚感叹两句, 便觉如芒在背,嗖嗖发凉。
她回头一看——她长姐果然一身黑袍抱着胳膊, 站在不远处笑眯眯地看着她。
谢玉珠不由得一哆嗦。
卫渊将她的神情看得分明,这罪魁祸首竟还笑起来,揶揄道:“没想到啊没想到,天不怕地不怕的谢家六小姐,居然如此畏惧长姐?”
“……你还敢说!”
谢玉珠气不打一处来,她压低声音道:“卫渊你老实说,你是不是故意的?”
“机密之地是谢小姐自己想游览的,而且这手,我记得也是谢小姐自己要牵的。”
卫渊伸出他那只褪去扳指,干干净净的手,悠闲地晃了晃。
谢玉珠被噎了一噎,继而瞪他道:“……我才用了几分力气?你这么个大男人,难道还没有力气挣脱吗?”
“卫某已经说过,愿满足谢小姐的一切愿望,只是牵牵手而已,我自然不能拒绝。”
“……说来说去,你这巧舌如簧的混蛋,就是存心要看我笑话!”
谢玉珠看着卫渊那副游刃有余的表情,心中蹭蹭冒火,愤而提起他的衣襟,前前后后来回摇晃。
这堂内除谢玉想外,驻守的其他黑袍人见状纷纷惊诧警觉,卫渊一只手背在身后,示意他们不必紧张。
卫渊在谢玉珠的摇晃里浑不在意地哈哈大笑,伸手从袖子里提出一只乾坤袋,悬在谢玉珠的眼前。
“这是给谢小姐的。”
谢玉珠停止摇晃,狐疑地看着这只乾坤袋:“这是什么?”
“皇上近来赏了我一批各地上贡的贡品,我从中挑挑拣拣,不知道谢小姐喜欢什么,索性就多拿了些。譬如西域的蜜果,北边的乳糕,京塘的莲藕,岭南的橘红等等。”
“……怎么都是吃的?你想做什么,要贿赂未来的策玉师君吗?”
卫渊把她的手拉过来,将那乾坤袋放进她的手中,笑道:“这是为我嘲笑谢小姐而赔罪,谢小姐不喜欢,那卫某以后便尽量不笑了。”
谢玉珠怀疑地盯着卫渊,只见卫渊偏过头去,对她身后说道:“谢小姐无心游览,后面便由你来陪这位贵客吧,朱雀。”
“……”
她长姐道:“是,城主。”
这边谢玉珠终于落在了她从小到大,最害怕的长姐手里。另一边地面之上的天上城,林雪庚和她二师父却正在天上城的灯火辉煌中,满街寻找她大师父。
温辞手里攥着个只剩下半壶的酒的酒壶,酒水晃荡声伴着铃铛叮当作响。
他咬牙切齿道:“叶悯微!你到底跑到哪里去发酒疯了!?”
谢玉珠此前说这客栈里谁也不在,不知道他们都干什么去了,乃是她正巧错过了她师妹与二师父的一场兵荒马乱。
这事儿还要从温辞傍晚醒来时说起。
这几日叶悯微总是守在他床榻边,温辞一睁眼便能看见她弯起眼眸,笑着对他说:“温辞,你醒啦,睡得好吗?”
今日温辞睁眼时床边却空空如也。
温辞第一反应是怀疑叶悯微又热情退却,整理过她的记忆,而后又觉得他大概想得太过严重。
她应该只是白日里找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全情投入以至于忘却外物了。
那时温辞嗤笑一声,道:我便知道她日日来候我只是一时兴起。
然后他便不以为意地活动筋骨,下床穿衣。他出门时却正好撞上林雪庚,从她口中得知叶悯微早已回客栈等候他醒来。
温辞这才觉得事情奇怪,他问林雪庚道:“她有什么特别的举动吗?”
林雪庚摇头,又想起来什么似的说道:“她给你买了许多吃食,还有一壶酒。”
温辞挑眉道:“一壶酒?”
如今这壶在房内桌上发现的酒——一切的罪魁祸首正被温辞攥在手里。
这米酒清香入口清甜不觉烈,却后劲十足,没点酒量的人一口气喝半壶定是要烂醉如泥。
“你给我买酒,自己喝这么多做什么?对自己的酒量没有一点儿数!”温辞怒道。
如今的情形看来,叶悯微多半是喝下自己买的酒,从而酩酊大醉不知去向。
可此前叶悯微从没醉酒过,温辞也不知道她醉酒是个什么模样,又会闹出什么事情来,心中焦急又担忧。
天上城满街灯光亮如白昼,温辞乘着梦境中召来的羽翼从天上城中掠过,穿越高楼间相连的廊桥,与空中飞翔的舟车擦肩而过。
街上车上的人们纷纷驻足看去,高声惊呼。
如今天上城鱼龙混杂,其中不乏魇师。竟还有缺心眼的魇师跟上温辞,说见他魇术了得十分佩服,想要与他切磋交流。
来人不知道这正是他们的祖师爷,话还没说话就被温辞抬手掀翻,铃铛急响之间夹杂着温辞的怒言:“滚开!”
街上人头攒动,却不见叶悯微的身影。温辞愈发急躁时,他耳边吊坠摇曳,终于传来林雪庚的声音:“巫先生,我找到师父了。”
那羽翼在空中转了个急弯,嗖然如剑飞往浮于空中的农田之中。
温辞赶到之时,只见那农田越有十亩之大,上悬一颗明珠照得地间明亮。看样子这里刚刚收获过一轮庄稼,地里只余草杆,浑土术慢慢地在地间涌动翻土,而吞鱼跟在后面抛种子。
叶悯微端正地坐在那田地里,拿着枝条在地上画来画去。她发丝被照得泛起银光,便如从前昆吾山上,披着一头银发心无旁骛地演算时那样。
一切看起来风平浪静,她根本不像是喝醉了。
林雪庚正站在叶悯微旁边,凝神看着她在地上画的东西。
温辞终于松了一口气,他收起魇术走到她们身边,问道:“叶悯微,酒是你喝的吗?你没醉吗?”
叶悯微却恍若未闻,只是俯身继续画着。林雪庚转过头来,指着地上的图案道:“我觉得师父是真的醉了。”
只见地上不再是排列整齐的数字符号,竟画满了圆圆的大头人。
温辞沉默片刻,问道:“她画的这是我吗?”
林雪庚道:“我觉得应该是。”
言罢林雪庚识趣儿地后退一步,说道:“人既然已经找到,那后面的事便交给巫先生了,雪庚暂先回去客栈,若有需要再用传音术联络。”
须臾之间这广阔的田野上便只剩下温辞与叶悯微,唯有夏日的蝉鸣聒噪,和树枝划开土壤的窸窣声。
温辞在叶悯微旁边蹲下,目光在她画的大头人和各种古怪的图案中扫视一遍,稀奇道:“叶悯微,你这又是在算什么?”
叶悯微终于开口说话,她看起来仍然不像是个喝醉的人,说话条理清晰又平稳,语气十分认真。
“我在算怎么让温辞相信我,让他原谅我。”
……真不愧是叶悯微,喝醉了便暴露本性。
温辞嗤笑一声,继而撑着下巴耐心地看她一行行地画下去,也不再追问,等着看她会算出个什么答案。
她那些奇怪的图案洋洋洒洒写了二三十行,把土地都翻了一遍,写着写着手突然顿住了,眉头紧紧皱在一起。
温辞淡淡道:“算出答案了?”
“把温辞关于我的记忆消除,再从头开始。”叶悯微慢慢说道。
温辞眸色一暗。
叶悯微却突然直起身来,拿袖子把自己前面认真算的东西都擦掉,一边擦一边自言自语。
“不对,我算错了,重新算一遍。”
她擦除的动作缓慢又细致,神情严肃,好像对这个答案极不满意,要把它们全消除干净似的。那洋洋洒洒的图案于是又重新归于别无二致的土壤。
温辞问道:“怎么,你不想让他忘记你?”
“不可以,温辞不可以忘记我。”
叶悯微笃定地嘟囔道:“他要记得……我也要记得……”
“记得什么?”
“温辞、谢玉珠、苍术、林雪庚、卫渊、阿严阿喜、孙婆婆、宋椒。”叶悯微边说边画,很快便在地上画出一长串大头人。
眉毛竖起来的是温辞,泫然欲泣的是谢玉珠,裹了一只眼睛的是苍术,拿了烟杆的是林雪庚,脖子上有印子的是卫渊。不能说画得很好看,但特征分明。
温辞瞧着她画出来的大头人们,终于笑起来,他说道:“所有这些人,你都要记住吗?”
“嗯。”
“等你找回魇兽,你的脑子放不下这么多记忆怎么办?”
“我会找到方法放下的。我不可以再忘记,不能伤害他们,他们都很宝贵。”
叶悯微严肃地回答。
温辞凝视她片刻,突然挨近叶悯微亲吻她。
就像从前在昆吾山上的亲吻,会将叶悯微从演算中唤醒一样,这个吻也将她唤回神来。
叶悯微怔了怔,懵懂地抬起眼睛看向温辞,仿佛终于认出他是谁,眉开眼笑,说道:“温辞,你醒了吗?睡得好吗?我们今晚要做什么呢?”
温辞挑眉道:“今晚尽顾着找你了。”
叶悯微不甚明白,她目光迷离,偏过头道:“那我能抱你吗?”
温辞点点头,叶悯微就张开手臂挂在他的脖子上。她说道:“我今天买了许多吃的和酒……嗯?我把它们都放到哪里了?”
温辞拍拍叶悯微的后背,他道:“吃食不知道,酒大半是进你肚子里头了。”
“走吧,我们回去,你得好好睡一觉。”
温辞将叶悯微背起,她便自觉地抱紧了他的脖子,头埋在他的颈间。
从梦魇中召来的羽翼再次出现,叶悯微伏在温辞的背上从天上城上空掠过,耳边风声萧萧,眼中一切迷离不清。
“好多灯……水有滔天之势,灯垂不夜之光……水能涴浊以扬清,灯可除昏而破暗……苍术背过的诗……苍术……叶麓原……我的兄长……”
醉意进一步加深,叶悯微终于开始像个喝醉的人那样,迷迷糊糊地口齿不清了。
“铃铛……有铃铛的声音……是温辞……温辞在哪里……太阳落下去……温辞就要醒来了……”她又模模糊糊说道。
“哈哈哈哈……叶悯微,你堂堂万象之宗,怎么跟个小孩子似的?”
叶悯微的呼吸声在温辞的耳畔清晰绵长。温辞想,她的身体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变得不一样了,她看见灯火时会想起叶麓原,听见铃铛时会想起他。
仿佛有一些人住进了她的身体里,将要与她共存一生。
连同她所看见的这个人世,这个崭新的世界一起,与她共存一生。
“我还没算出答案呢……”叶悯微嘴里嘟嘟囔囔。
“……你还记着你那算题呢?”
铃铛伴着笑声清脆作响,温辞最终压下嘴角,努力以漫不经心的语调开口。
“别算了,叶悯微。”
“你这么聪明的人,不是早已算得答案了么?”
天上城地面上的这场骚动终于平息, 而地下却仍然热闹。
浮空界碑光芒流转之前,谢玉珠正与她长姐相对而立。她长姐只露出一双眼睛,那双眼眸含笑, 仿佛在等谢玉珠主动交待。
谢玉珠干干笑道:“大姐, 你什么时候开始帮天上城做事了啊?”
她长姐笑而不语。
“你知道今天我会来吗?”谢玉珠又道。
谢玉想摇摇头, 终于出声道:“这真是个大惊喜, 我还没见过有人敢攥着城主的衣服,喊他混蛋。”
顿了顿,她又转过头去示意那高耸的浮空界碑:“此处乃是维持天上城万事万物运转的核心之地,只要稍有差池便会伤及整个天上城,唯有城主的心腹才可以进出。一年不见,你和卫城主的关系竟已经到这一步了?”
“……说实话, 我也不知道我和他的关系怎么就到这一步了。”谢玉珠十分诚恳。
谢玉想凝视她片刻, 轻笑一声, 弯下腰来摸摸她这小妹的头。
“可惜啊,我还向城主瞒你的身份瞒了近十年,到头来也是白费力气。”
谢玉珠愣了愣,继而惊诧道:“十年, 大姐你当细作都十年了?不是……你早就知道我是策玉师君吗?”
“那是自然。我又不像谢玉宁是去扶光宗混日子的, 我早就获许进入内室,见过策玉师君的画像。”
谢玉珠见她长姐气定神闲的模样,不禁想起白日里她大师父与林雪庚的讨论。
她们说天上城内部构造十分复杂, 许多地方已经超出林雪庚的设计, 以至于林雪庚也看不明白。仅凭林雪庚的手稿和一些灵匪不可能建起这样一座城池。
这座天上城建造之时,一定有许多精通术法之人也参与其中。而在当今的世上, 所谓精通术法之人只能是仙门修士。
当时谢玉珠还感慨,看来仙门明面上严禁灵器、诛灭灵匪, 暗地里却出了不少支持灵匪的叛徒呐。
说什么来什么,不过几个时辰,她就直接见到了一位“叛徒”。
谢玉珠不解道:“大姐你为什么会帮助天上城呢?你天赋极佳,谢家又与扶光宗关系深厚,你由扶光宗大长老亲自授业,只要在修道一途走下去,分明前途无量啊。”
谢玉想讶然挑眉,继而笑道:“你遇到万象之宗与梦墟主人,又见了这座天上城,还不明白吗?”
顿了顿,谢玉想说道:“我所选择的是这个人间的前途,我愿在我所选择的人间里,寻找我自己的前途。”
谢玉珠怔了怔。
谢玉想指指她们头顶道:“这里还有许多如我一般,暗中支持天上城的仙门弟子。我们都是自己门内的天才翘楚,哪个不是前途无量,未来光明?如果不是为了更大的光明,我们怎会相聚于此?”
“能改天换地之物该用之于天地,不该畏之如虎。”
谢玉想的声音铿锵有力,谢玉珠怔愣地看着眼前的长姐,突然想起许多儿时的事情。
谢家长姐自小便是谢家孩子中的军师,历来最有主意。她指使他们做这做那,成功了大家一起享福,失败了便推人出去顶锅。就数谢玉宁背的黑锅最多,那家伙每次都义愤填膺骂骂咧咧,然而下次又来找谢玉想出主意。
可若是真正危险的大事,她长姐从一开头就独自去做,自己受罚,绝不跟他们说半个字。
所以谢家这些孩子从来都最怕长姐,又最信服长姐。
时至如今,她长姐仍然是谢家最有主意的那个孩子。
谢玉珠低声道:“姐,若有一日我成为策玉师君,你还是我的姐姐吗?”
谢玉想为自己小妹这伤感的问话愣住,继而笑出声来,敲了一下她的脑门。
“我知道你是策玉师君都这么些年了,可有哪一次少骂你少坑你过?若你真重回扶光宗宗主之位,我言行大约会收敛些,但在我心里,你还依然是我那无法无天的臭妹妹。”
“到时候还要请策玉师君网开一面,原谅我的冒犯了。”
谢玉珠眼眶有些泛红,又忍不住笑道:“大姐你真是心宽啊。”
“我们当细作的就是要心宽呐。”
谢玉想语气轻松道:“我看你与城主之间的情谊真假掺半。事已至此,望你拿出我们谢家儿女的气魄,好好将城主玩弄一番,可别让自己吃亏。”
“……”
谢玉珠心说,谢家儿女什么时候有这种气魄了?
她怀疑道:“我能玩弄得了卫渊吗?”
“方才你摇着他大骂混蛋的时候,就十分精彩啊!”
谢玉想笑逐颜开,她揶揄完谢玉珠,又从袖子里摸出一张字条递给对方:“好了,我也该回去了。帮我把这消息拿去给城主吧,估计日后,你两位师父还有城主大人便有的忙了。”
夜晚漫长,天上城客栈里的叶悯微正枕着枕头,满身酒气地醉倒在梦乡里。
她平日里不进五谷不需睡眠,自下山这一年多来唯有受伤时昏迷过几次,这竟然还是头一次安然睡去,做起梦来。
这个梦境里这一年多来的记忆翻书似的一一浮现,叶悯微发觉自己似乎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悠闲地度过一段时间了。
最初她想弄清楚自己是谁,于是深入这世上的乱局之中。她在各路势力间行走,形形色色的人与事纷至沓来,直到进入天上城后才暂得琐碎的空闲。
她最初想要找到魇兽是为了找回自己,而今日她虽然没有找回魇兽,却仿佛已经明白了自己是谁。
而由过去的她而牵系起的人来到她的身边,温辞、苍术、谢玉珠、林雪庚和卫渊,让她成为新的叶悯微。
那短暂的一年多的记忆很快便翻到尽头,再没有别的可以回忆。
梦境里却突然浮现出一个蓝衣姑娘的身影。那个姑娘一头银白长发戴着视石,站在昆吾山的木屋前。占风铎声音清朗,她神情安宁。
叶悯微仿佛看见了那五十年里隐居于昆吾山上的自己。
“你为什么要忘记温辞呢?”她轻声问道。
阳光下的女子长发随风飞扬,仿佛披着一身风雪的伶仃枝干,眼眸安静地凝视着她。
在叶悯微以为她不会回答的时候,她却摇摇头,笃定地说道:“我没有想要忘记温辞。”
银发女子的神情认真,甚至有一丝隐约的悲伤,仿佛穿越二十年的时间和丧失的记忆,来赠她一句答案。
叶悯微心念一动。
她忽然莫名地觉得,她好像忽略了什么关键的事情。
木屋下的白发姑娘却突然消失不见,万事万物归于黑暗中,梦境仿佛突然中断。
从黑暗中逐渐浮现出一群披着莹白光晕的人,他们身后的光芒十分刺眼,以至于叶悯微看不清他们的面目。
他们似乎也一样好奇地打量着她。
“就是她啊,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有个沉稳的声音感叹道。
调子略高的声音紧接着发话:“没想到我们竟还能重归人世。若人人都能如此那还得了?我当年便跟你说,我们是把天捅了个窟窿。”
“死都死了,你怎么还这般喜欢说废话?要我说你就该在活着的时候好好辟谷少吃点,我当年为埋你不知费了多少力气。”
这些人你一言我一句地说着,火气越来越旺,竟要在叶悯微的梦里吵起架来了。
叶悯微此前没做过梦,更别说这么稀奇古怪的梦,面对这群突然搅乱她梦境的人不明所以。直到第一个说话的人把其余人劝住,再次对她说话。
“你的魇兽做了些惊天动地的事情,应当很快就会有人找到你。可惜我们无法离开此处,或许要劳烦你来见我们一面。你叫……你叫叶悯微,对吧?”
叶悯微骤然睁开眼睛,那些莹白的人影与声音都消失不见,只有月光映入眼底。
身后之人揽住了她的肩膀,低声道:“酒醒了吗?天马上就要亮了。”
叶悯微迷茫了一会儿,依稀记起自己醉酒的某些片段,她拍拍温辞的胳膊,说道:“我好像做梦了。”
“听见了,你身体里的声音很吵。”
“你看见我的梦了吗?”
“好像是个美梦,没有仔细去看。”
“这梦很奇怪……”
叶悯微还没有说完,只听得传来敲门声,咚咚咚十分急促。温辞皱起眉头,翻身下床。
他一开门,便见卫渊、谢玉珠和林雪庚都站在门外,声势一时非常浩大。
此时已经是东方渐白,也不知该说这时间是睡得太晚还是起得太早,大家竟然齐聚于此,仿佛有什么大事发生。
温辞慵懒的神情不由得严肃起来。
卫渊微问道:“巫先生,方便进去说话吗?”
温辞看了一眼从床上坐起来的叶悯微,道:“她醉酒才刚刚醒来,恐怕神志不是很清楚。”
“此事师姐大概知道不多,倒是巫先生可能有所了解。”卫渊说道。
这一行三人接连进入房间内,谢玉珠刚坐下就急着问道:“大师父,二师父,你们听说过天裂吗?”
叶悯微迷惑地摇摇头,她对于各处地名十分陌生,更不知道天裂是何物。
而踏遍九州山河的温辞显然知道。他在桌边坐下,答道:“天裂乃是西州群山内的一处裂谷,深可千丈,狭只一线。此处地势险恶,寻常人难以进入,却又是一座群墓,埋葬着最初创造术法的七位高人,因此被奉为仙家圣地。”
最初的修道只是修心养性,千年以前七名灵心慧性、志同道合的修士却开创了灵脉术法。他们著出玄门三经,创立仙门,使术法流传于世。
这七位先贤关系亲厚,死后约定同葬一处,便共眠于天裂深处。
卫渊敲敲桌面,他目光转向叶悯微:“我的线人传来消息,师姐的魇兽终于又显露踪迹,它刚刚从天裂中逃出朝东南方向而去。而它离开后,天裂便被某种古怪的术法所笼罩,以至于发生了一件骇人听闻的事情。”
“天裂里千年前死去的那七位先贤,竟在天裂之中复活了。”
第110章 商讨
千年前的人死而复生, 这实在是有悖天理,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怪事。怕是那几位先贤揭开棺材板的时候,都要道一句岂有此理。
而天裂外的仙门弟子们更是瞠目结舌不可置信。虽能听见天裂下先贤们传来的声响, 下去天裂探寻究竟之人却都消失不见, 不得而返。
谢玉珠疑惑道:“可从没听说过有术法能让人死而复生, 雪庚也不曾见过。大师父、二师父, 你们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
“那并非死而复生。”
温辞他神色凝重,杯盖又在手中旋转起来,他道:“那应该是时轮,是叶悯微所造的窃时术。”
这是温辞所认为叶悯微所造的灵器中,最为危险的一件。
温辞下山后曾为叶悯微寻来一块陨铁,叶悯微花费十年以它创造了一种全新的术法, 取名“窃时术”, 而灵器名为时轮。
可移山倒海, 改天换地的灵器数不胜数,但时轮和它们全不相同,却又可怕数倍。它所能插手的是这世上几乎无人可撼动之物——时间。
“它能够吸收某样物品上的时间,让此物独自时光倒流, 回到从前的状态。”
温辞抬手指向桌上的烛台, 说道:“譬如这蜡烛,窃时术可让这快耗尽的蜡烛倒回新烛之时。你便可拿着它再点燃一次,借得本不应该再存在的光芒。”
“时轮是窃取时间之物, 它大概是吸收了墓葬中那些尸骨上的时间, 将它们变回了活人。一旦时轮内苍晶耗尽停止运转,复生之人又将重归白骨。”
这灵器太过诡谲, 温辞一早劝叶悯微销毁,没想到她竟一直保存着, 而后还被魇兽卷走。
若魇兽早些抛出时轮,恐怕这天下早就大乱不可收拾了。
叶悯微听完温辞的解说,她这一生对天理伦常毫无敬畏之心的人,十分自然地感叹道:“我竟还创造了这样的术法,真有趣啊。”
卫渊、谢玉珠和林雪庚不约而同地看向叶悯微。
叶悯微沉默片刻,认真道:“不过没有征得他们的同意便擅自将他们复活,确实不应该。怪不得他们要来我的梦里吵架。”
此言一出,举座皆惊。
卫渊问道:“他们去师姐你的梦里吵架?”
叶悯微点点头,说道:“我似乎在梦里见到了你们所说的那几位高人,他们说想请我去见他们一面。”
原本有人死而复生便够令人惊讶的了,没想到他们竟提前寻到了叶悯微的梦中,这些高人果然深不可测。
温辞说此前下去天裂的仙门修士都未再回来,大概是行动中无意间受到时轮作用,被吸去了时间。
时轮已经将千年前死去之人复活,这些修士哪里有这么长的寿数,被大量回溯时间便立刻化为乌有。
只要时轮停下来,他们自然会恢复原样。
他们将此事讨论完,卫渊便问叶悯微:“师姐,你要去天裂吗?”
叶悯微点点头,她道:“既然是我魇兽引发的问题,我应当要去解决它。”
卫渊手指在桌上敲打一轮,露出笑容。
“不着急,仙门折了那么多弟子在天裂里,那些开山立派的祖师爷们又指名想要见师姐,恐怕他们很快就会放低姿态来找师姐帮忙。这正是我们待价而沽的时候,师姐你暂不要答应,待我好好与他们说道说道,看他们愿付出什么代价。”
果不其然,没过多久太清坛会便有人前来联络。卫渊揽过了这谈判之责,这终日忙碌之人便又添了一桩大事。
即便如此卫渊还是每天抽出时间来见谢玉珠,不过几日,便带她几乎游遍了天上城的每一个角落。
这堂堂卫太师、天上城主,也不知怎么的竟对谢玉珠言听计从,绝无半点忤逆,甚至于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分外贴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