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寂静无声地躺在床铺上,仿佛是历经千刀万剐的幸存者。
谢玉珠坐在苍术的床前, 说道:“苍术还在昏迷, 大夫说他全身脏腑早已衰竭, 看脉象……仿佛是行将就木的垂暮老人,现如今还有一口气在已是奇迹。也不知道苍术都经历过什么,身上怎么会那么多奇怪的伤疤,脏腑又怎么会衰败到这个地步。”
谢玉珠越说越伤感, 叶悯微听完便走到苍术的床边, 她戴上视石俯下身来,视石上蓝光跳跃,她仔细观察遍布苍术全身的诡异疤痕。
“这些疤痕中, 许多都尚有灵力残留。”
叶悯微抬起他的胳膊, 又看向苍术的脖子,说道:“右眼这条疤痕中残留的灵力最为充足, 由两边符文所维持,左眼这道次之, 脖子右侧这道再次之。剩下的伤疤所留残留的灵力便不多了。”
她的手指在身侧缓缓地划了划,道:“以灵力流失的速度看来,最早的那条疤,应该是百年之前落下的。”
谢玉珠惊奇道:“我以为苍术不过三十多岁……他居然真的是垂暮老人吗?那他……他还能活多久呢?”
顿了顿,谢玉珠露出愧疚神色:“这次为了救我,苍术仅剩的一只眼睛也失明了,我该怎么还他的恩情啊?该不会……该不会他要找的那个姑娘,就是我吧?”
温辞倚着床架子望着苍术,语气淡淡:“谁知道他说的那些故事有多少是真,多少是假呢?”
苍术曾经向他们诉说的所有过往,都笼罩着一层迷雾。他到底有没有偷人好运以生存,又有没有在寻找一个姑娘,一切都不得而知,就算它们是真相,也定然不是全部的真相。
这个人一向神秘莫测,看似散漫不经,却掌握着每个人身上最多的线索。他仿佛是农夫也是庄稼,辛勤地延续性命,然后在某些时间一一收割其中有价值的部分,直至死亡。
他所展露出来的,比起他真正的人生来说,少之又少。
叶悯微把苍术的胳膊放回被子里,她说道:“不知道他想利用我们以达成的目的,如今有没有达成。”
顿了顿,她说道:“希望他如愿以偿,毕竟我们想要的,他都帮我们做到了。”
谢玉珠闻言略有些吃惊,她瞧了叶悯微一眼,靠近温辞小声道:“没想到大师父还会说这种话呢,二师父,你说大师父的心肠是不是越来越软了?”
温辞那边却没有声音,谢玉珠转眸一看,只见她二师父梗着脖子,好似绝不肯转头看她大师父一眼。
谢玉珠后知后觉地发现,从进来开始温辞就面有愠色,仿佛余怒犹在。他没接过叶悯微的话茬,唯一的一句话还是接着她的话说的。
再看看她大师父……嘴唇竟还破了一道口子。
谢玉珠心想,这次她两位师父吵得真是激烈,他们还是头一次吵到挂彩呢。
但是……这伤怎么能伤到嘴唇上呢?总不至于是被打了一巴掌吧!
谢玉珠只觉形势不妙,转而凑近叶悯微,低声问道:“师父,方才你跟二师父到底为什么吵架啊?”
谢玉珠的声音微弱如蚊蚋,叶悯微却丝毫没压低声音。她看向谢玉珠,以一双平静的眼眸,堂堂正正道:“啊,因为我亲了他。”
叶悯微这话仿佛平地一声惊雷,谢玉珠与温辞同时被炸得一激灵。
温辞梗着的脖子一瞬松开,他怒发冲冠道:“叶悯微!你怎么什么都敢说!?”
始作俑者未觉有任何不妥:“为什么不能说?”
“亲亲亲……大师父你……”谢玉珠瞠目结舌,语无伦次以至于手舞足蹈起来,她手在脸上胡乱地指:“是是……亲哪里?”
叶悯微指指嘴唇:“这里。”
谢玉珠看着她大师父嘴上的伤口,醍醐灌顶地嚷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她双目放出异样的神采,兴奋道:“大师父你……你对二师父,居然有爱慕之情吗!”
“是啊,我也觉得……”
正欲拂袖而去的温辞从门前一个转身走回来,仿佛被戳了痛处一般气道:“你觉得什么?你想要什么就要得到什么,你觉得什么就是什么?你想要我的手,想要我的身体,然后呢?你不想要了该怎么办?”
谢玉珠捂住嘴,不可置信道:“身身身体!?”
“这与我现在喜不喜欢你没有关系啊。”
“我说有关系,那就有关系!”
谢玉珠左瞧右看,挥着胳膊求知若渴道:“你们在说什么?不止是心意,都……都到身体了?这是怎么一回事情!你们快展开来详细讲讲啊!”
“你少管闲事!”
温辞丢下这句话,便面色铁青地转过头去,仿佛在这房间再待不下去一刻般大步流星地离开。
房门轰然大开,谢玉珠悻悻地和她睁着一双无辜眼睛的大师父面面相觑。
温辞的力道余威犹在,他的身影已然消失,可房门仍然前后摇晃。
“大师父你不去追二师父吗!?”谢玉珠语气里的期待按捺不住。
“你想看我和他打架吗?”叶悯微真诚道。
谢玉珠眼睛亮了一瞬,便如同被吹熄的蜡烛一样灭了。
“那……那还是算了。”
她到底还是有几分良心,总不能撺掇因她受伤的两位师父再负伤。
说话间只见对面屋顶上太阳渐渐下落,金灿灿的夕阳余晖从大开门扉间蔓延过来,已经是黄昏时分。这还是谢玉珠的两位师父自昏迷以来,将要在苏宅过的第一个清醒的夜晚。
谢玉珠环顾四周,见庭院里并没仆人在,于是小声对叶悯微说道:“你还记得接我们来此,说要报恩的那位苏兆青吗?”
“嗯,这里不就是她的府邸吗?”
“是啊,二师父也说可以信任她……可是吧,苏兆青这个人挺奇怪的。不光是她,这座苏宅一入夜就会变得很奇怪。”
谢玉珠皱着眉头,仿佛这种奇怪难以言述。
阳光渐渐弱下去,昏暗的庭院里,突然贴着地面凭空涌来许多温热雾气,屋内屋外都潮湿而闷热,视线朦胧一片,仿佛这宅院变成了个大澡池子似的。
屋外传来仆人的声音,那人敲着院门说可以去用晚饭了,语气镇定仿佛对这情形见怪不怪。
谢玉珠一指那洁白的雾气,道:“大师父你看,又来了!每天情形都不一样,今天是热雾。”
片刻前离开院子的温辞板着脸在苏宅中快步行走,路过的家仆纷纷向他行礼。他仿佛完全没看到他们似的,沿着廊道怒气冲冲地只管往前走,穿过回廊、踏上砖路、踩过草地,直到前面再无路可走。
他走到了波光粼粼的湖边。
苏宅临湖,从后花园穿出来便是一个小码头,码头边系着一叶小舟。夕阳西下时,满湖将要燃烧起来的橙红色,灼热刺目。
温辞终于在湖边停下脚步,他板着的面容松懈下来,仿佛得到自由,终于能从肺腑之间吐出一口气来。
他的眼眸里映着橙红夕阳、明亮的湖水,眼帘慢慢地垂下来。
他低下头去,捂住自己的脸,十指收紧,手背上的铃铛与链子碰撞,发出轻微的声响。
数十年前,也是某个夕阳西下的时刻,他在昆吾山的木屋里断断续续地跟叶悯微讲他的故事,讲那些高耸的彩绘木门,可怕的疫病,和身为疫魔的他自己。
他问她,他要怎么办?
她说,我好不容易治好你的病,你现在却不想下山了吗?
他当然想,他这一生都在渴望,做梦也渴望。
但是他不知道自己是否有实现愿望的资格。
“为什么不可以?你继续留在这里也不会有任何事发生改变,不会有任何人死而复生。你下山去做你想做的事,活得比死去、比在山上更有价值,这样不就行了?”
那时她这样说道,与白日那个梦魇里说得如出一辙,轻松而笃定。
他对她说,他从前听够了诅咒与哭声,他余生想要在人们的笑声里度过。
她道——那你就走遍九州,去听人们的笑声。
叶悯微还是一样,总是能轻易斩断过去,将他腐朽的霉斑剜去,也将他斩断。
——我觉得我是喜欢的,但你觉得不是。所以只要你觉得我是,那么我就是喜欢你的了。
叶悯微在诱惑他。
或许她本意并非如此,但是他确实受到了诱惑,他恍恍惚惚间,在梦里不知道她是谁的那一刻,还有醒来想起她是谁的那一瞬,都极其渴望松口应允。
温辞仿佛眼睁睁看着自己重蹈覆辙。
他方才并不是夺门而出,他是夺路而逃。
温辞慢慢弯下腰来,他咬牙道:“巫恩辞你这个没骨气的家伙,我真看不起你。”
潮湿闷热的雾气从他身后袭来,逐渐将他包围其中。温辞的身影僵了僵,他慢慢放下手去,眼里浮起一丝冷意,手背上的铃铛清脆作响。
他慢慢转过头去,只见雾气深沉中一个身影提灯而来,这黑影奇怪而崎岖,由模糊逐渐清晰,马头人身,正是地府勾魂的马面罗刹。
那罗刹口中发出低沉的声音,语气却十分轻快:“您现在看起来比我还要年轻,我实在喊不出巫叔叔,还是称呼您巫先生吧。”
温辞眼里的戒备退却,手上的铃铛声跟着消失。
他背着手转身,淡淡道:“苏兆青,你这是想吓唬谁呢?”
第076章 证明
那马面罗刹嘴里发出呵呵的笑声, 在夜色中显得阴森可怖,它提着灯走到温辞身边站定,悠悠开口。
“今夜我遍览方圆百里内的梦魇, 发觉某个惯会诽谤他人的家伙做了个坠入蒸笼地狱的噩梦。这梦魇里热气蒸腾, 恰巧近来天气回冷, 夜里正是春寒料峭, 我便将梦魇里的热气召到宅院里给大家暖上,倒省去许多炭火。”
竟有人拿蒸笼地狱里的热气来取暖,可真是艺高人胆大。
日光已熄灭殆尽,苏宅中一盏盏点上灯笼,灯光在雾气中十分朦胧。温辞挥挥手拨开热雾,淡淡道:“区区几斤炭火, 西河苏家还烧不起么?”
“平日自然是烧得起, 不过近日才花了一笔大钱, 须得节省些。”
马面罗刹摇摇它的长脑袋,叹息道:“巫先生,您和万象之宗的行踪实在昂贵,我在鬼市竞买四轮, 花了白银万两才将其收入囊中。”
“鬼市?是林雪庚?”
“嗯, 自万象之宗下山以来,她便一直掌握着你们的行踪,每三个月在鬼市千金榜首竞卖一次。第一次买到的是涞阳王秦嘉泽, 这第二次便由我竞得。”
马面罗刹松开手, 手里那盏破破烂烂的灯便升到半空。灯笼虽说破烂,光线却明亮, 悠悠地照亮了这个小码头。
马面罗刹说道:“想不到二十七年后,被群狼环伺的变成了您。”
温辞自嘲地一笑, 朦胧雾气里,马面面目僵硬,令人无法想象操控它的魇师是个什么模样,此刻又是什么神情。
他淡淡道:“二十七年……居然已经过去二十七年了。”
他第一次遇见苏兆青时,她还只是个八岁的孩子,在梦墟之中惶惶迷路。
梦墟对于心智成熟的成人来说都凶险万分,更别说是一个懵懂稚子。温辞向来不管梦墟中历练之人,却也未曾见过这么小的孩子来闯梦墟,惊诧之余破例对苏兆青施以援手。
苏兆青竟也悟性过人,他不过帮了她两次她便闻一知十,自第十重梦境之后一路势如破竹,闯过所有三十二重梦境,就连当年的温辞也始料未及。
从湖上吹来的风将雾气吹薄,他们头顶来自于梦魇的灯笼摇晃。
如今已经成为名声斐然的魇师的苏兆青,驱使着马面罗刹说道:“当年若不是我父母的决断和您的善心,我恐怕就和我的那些手足一样,活不到成年便死于非命了。”
温辞抱着胳膊,说道:“害你们的人,后来查到了吗?”
“不过是些叔叔伯伯的亲戚,这个的贪欲连着那个的利益,蛀在苏家这棵大树上。总之,如今我已经把他们送到地下去见我的兄弟姐妹了。”
“现在你的身体如何?”
“还是老样子,想来这一生也就是这样了。”
他们面前的湖泊在夜晚中变为一片漫无边际的黑暗,船家中燃起星星点点的灯火,在黑暗中漂浮移动。
温辞向来很少夸人,却夸赞苏兆青道:“早知道你是个厉害的丫头。”
马面罗刹笑起来,那张阴森的面孔上表情不变——自然它也没什么表情可改变,笑声沉闷却也真心。
“巫叔叔……不,巫先生,我如今三十有五,早已不是小丫头。我当年跟您说的那些愿望十有八九都已实现,我也早已觅得良人,相伴相依。”
马面罗刹安静片刻,说道:“您呢?巫先生,过了二十七年,万象之宗仍然是您未成真的美梦吗?”
梦墟的最后一重梦境,正是梦墟主人自己的噩梦与美梦。
以至于今日,叶悯微已经忘却所有,唯有当年那个闯过第三十二重梦境的年幼孩童,她推开过高门,走过被鲜血染红的长街,看过高楼上梦墟主人的美梦。
湖面上的风渐强,将温辞四周的朦胧热雾吹散,丝丝缕缕的雾气沿着他骨骼的轮廓流去,仿佛拂去面纱,又仿佛从梦中醒来。
马面罗刹僵硬灰白的样貌也变得分外清晰。
温辞最终并未回答,他只是偏过头去,轻描淡写地嘲笑道:“你今夜召的这家伙,可真是丑极了。”
另一边,叶悯微与谢玉珠跟着仆人在苏宅中行走,热气蒸腾间视线一片模糊,谢玉珠努力睁大眼睛,感叹道:“我总算明白大师父你摘掉视石后,眼里头是个什么景象了。”
叶悯微的视石之上莹莹蓝光跳跃,她说道:“这是从噩梦里召来的雾气,她实力很强。”
“是吧,但是苏姑娘每夜千变万化,从来不显露真身……”
谢玉珠正说着,只见雾气缭绕的尽头突然朦胧亮起一盏灯,与灯一同缓缓而来的黑影形状崎岖诡异,走近了才能看清,那竟然是个人身马面的罗刹!
谢玉珠好险没叫出声来。
但见罗刹旁边又走来两个身形相近的男子,一个彩衣一个白衣,正是温辞与蔺子安。
不得不说,雾气缭绕配上凶神恶煞的马面,此情此景倒真像是大家由罗刹引路,在黄泉路上狭路相逢了。
苏宅的仆人当真定力十足,不仅对这热雾见怪不怪,看到马面罗刹竟也面不改色,熟练地转身行礼道:“夫人。”
那马面罗刹头上悬着一盏破灯笼,和处处富丽堂皇的宅院十分不符,灯火之下,那马面发出低沉的声音。
“可喜可贺,尊上与巫先生终于醒来,兆青早已为各位备下洗尘宴,还请谢小姐与尊上移步主堂。今夜有湘西与金陵的大厨来操持宴席,又有方圆百里最有名的蜜饯坊专门定制的柿饼。今夜惟愿各位把苏宅当做自己家,吃得尽兴开怀。”
蔺子安走到前面,彬彬有礼地挥手道:“各位随我来吧。”
温辞自罗刹身边迈步而来,叶悯微唤他道:“温辞。”
温辞却没有同她说话,他与她擦肩而过,步伐未有片刻停顿。
叶悯微迷惑地转过头去,看着温辞的背影。
这冷战的情形谢玉珠以前也见过。那时候她还忧愁不已,如今她只是拍拍叶悯微的后背,语重心长道:“不碍事不碍事,俗话说得好,天上下雨地上流,夫妻吵架不记仇。”
今夜的洗尘宴办得阔气,在苏家雕梁画栋的厅堂里,歌舞伎乐、好酒好菜应有尽有。
大概是马面罗刹身子太过僵硬难以落座,眨眼之间热雾与马面罗刹都消失不见,座位上取而代之地坐了位美人。
只不过这花容月貌、媚眼如丝的美人,下半身竟然是条蛇——想来从噩梦里召出来的东西,总不会太正常。不过毕竟桌上只能看见上半身,一眼望过去这宴席倒正常许多。
谢玉珠总算是知道为什么苏宅的仆人这么镇定了,每天夜里都变上这么几次,看多了自然见怪不怪。
然而吃着吃着,谢玉珠便发觉今夜更奇怪的竟然是叶悯微。
只见她大师父只咬了一口柿饼,便放下柿饼拿起筷子,象牙白的筷子在精致菜肴间移动,竟像普通人一样吃起宴席来。
这情形实在是难得,叶悯微向来视山珍海味如无物,谢玉珠惊诧道:“原来大师父你喜欢湘菜啊!”
温辞与苏兆青交谈间,目光也瞥向叶悯微。
他的筷子自哪道菜中扬起时,叶悯微的筷子便跟着落下去,也夹起这道菜。
他吃肉她便也吃肉,他夹虾她也夹虾。叶悯微原本就很少吃东西,又是左撇子,右手拿筷十分生疏,然而即便是鹌鹑蛋这种极难夹起之物,她失败数次也执着地跟着他夹起。
然后她还把在与鹌鹑蛋斗争中落下的,温辞刚刚尝过的菜再都尝一遍。
温辞挑挑眉毛,他心念微动,夹起菜里一枚完整的红辣椒,面不改色地吃下去。
叶悯微果不其然跟着他落筷,也夹起红彤彤的辣椒放入口中。
然后下一刻她便面色一变,捂着嘴咳嗽出声,面色通红,直咳出眼泪来。
坐在叶悯微左右之人连忙关心她,叶悯微说不出话来只是摇头,眼泪一串串地往下流,竟然还是把辣椒咽下去了。
谢玉珠说湘菜本就重香浓鲜辣,若不能吃辣,还是尝桌上的金陵菜为好。蔺子安还贴心地将金陵菜摆到了叶悯微面前。
然而当温辞再夹起辣椒时,叶悯微还是一边咳嗽着一边伸长手臂,将那道菜里刚刚令她落泪的辣椒夹起。
这次辣椒入嘴叶悯微便咳得更加响亮,双目通红一片,连耳朵都红了起来。谁想到平日里天塌下来也气定神闲的家伙,竟然被几颗辣椒折腾得如此狼狈。
温辞真不明白叶悯微这是想干什么。
谢玉珠也诚挚地发问:“大师父……你是在寻刺激吗?”
侍者连忙给她倒茶解辣,而叶悯微咳嗽着,那双泪眼依然盯着桌子,仿佛不肯错过温辞落筷的轨迹。
她的好奇似乎愈演愈烈,便像是从前研究术法一样,对他生出了十足认真地探索欲望。
温辞瞧着谢玉珠、蔺子安与苏兆青对叶悯微问长问短,他依然没有跟叶悯微说一句话。
只不过这顿饭到结束,他也没再碰过辣椒。
宴席散去,夜晚向来才是温辞最精神的时候,谢玉珠已经早早回房睡下,苏兆青与蔺子安也去处理家事。
天空一轮下弦月,月光清辉落在屋顶之上,瓦片泛着一层银光。温辞便倚着这层银光,胳膊搭在膝盖上,拎着个酒壶,目光沉沉地瞧着那细瘦的月亮。
有人踏上瓦片来到他身边,声音略有些低哑道:“大夫说,我们如今还不能喝酒。”
温辞转头看去,便见叶悯微立在他身边,她一身浅蓝衣衫,乌发尽处沾染白色,如同落雪的枝丫,只是眼睛还略有些泛红。
温辞凝视她许久,终于开口对她说出今夜第一句话:“那你要喝吗?”
叶悯微在他身边坐下,大大方方道:“要的。”
温辞把酒递给叶悯微,她仰起头喝了一口,果然被这烈酒辣得眼睛眉毛都皱在一起。
温辞轻描淡写道:“今晚你是怎么回事?”
叶悯微抱着膝盖转头看向温辞,月光在温辞身上洒下一层冷辉,他的目光深沉。
明明下午的时候他还在生气,晚饭前也不肯同她说话,此刻却被名为月光的水浇透,戏谑与怨愤之火悉数熄灭,只剩一派深蓝的冷峻沉着。
“苏兆青说你喜欢吃湘菜,所以我想尝尝看你喜欢的菜是什么味道。”
顿了顿,叶悯微皱着眉说出她的研究成果:“好痛,你为什么会喜欢这种味道呢?”
“我儿时在湘西生活,那里气候温和湿润,饮食便是如此。”
“所以苏兆青请的那个湘菜名厨,也是你喜欢的吗?”
“她请的,是我儿时专为我做菜的那位名厨之子,那时候……我生病不能出门,所以四季更迭和外界的交流,很长时间便仰赖四季的菜肴。”
“这些苏兆青也知道吗?”
“嗯。”
叶悯微晃晃酒壶,她转过头去看向面前高高低低的屋顶,仿佛瓦片垒砌的山峦,屋檐燃起暖色灯火,与月光相映。
“她好像很了解你。”
“如今她应该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我的人,比你更甚。”
叶悯微看向温辞,说道:“那她知道的事情,你也告诉我吧。”
温辞转眸凝视着她的眼睛,淡淡道:“我凭什么?”
顿了顿,他突然问道:“叶悯微,你会害怕失去我吗?”
叶悯微愣了愣,她偏过头想了想,说道:“方才在雾气里看见你和马面罗刹站在一起,我确实想过若你死去会不会是这样的场面。按人们的传说,会有罗刹来勾走你的魂,带你去走黄泉路奈何桥,再世轮回。”
“那你会如何呢?”
“我会从罗刹手里把你抢回来。”
温辞嗤笑一声,仿佛这答案在他意料之中,然后他抬起眼睛凝视着叶悯微的双眸。
“但若是我不想留在这个世上了呢,我就想要跟罗刹去走黄泉,你会如何?你愿意放弃这世上的一切,陪我走吗?”
叶悯微眸光微动,流露出犹豫和迷惑的神色。
温辞接着说道:“当日在众生识海,我确实更想要回到现世,所以你百般挽留我也是自然。但若我就是想要留在众生识海,若我就想永生永世待在心想事成之地,你会如何?你愿意放弃这世上的术法、灵器、苍晶、魇术、魇修,所有的一切,永远留在我身边吗?”
叶悯微眼里的犹豫更甚,她道:“我可以想办法让你改变心意……”
温辞嗤笑一声:“你以为你天纵奇才,便可以罔顾他人意愿了?你这样和策因对玉珠所做的又有什么区别!”
叶悯微眼里朦胧一片,她似乎寻不到答案。
温辞嘲讽道:“叶悯微,你是我见过最自私的人。你旁若无人、我行我素,什么设身处地、感同身受,对你来说就像个笑话。我们相识数十年,我仍无法想象像你这样的一个人,究竟会怎样去爱人。”
“我……”
他却打断她,道:“你说你喜欢我,那就来让我信服。”
叶悯微发觉温辞身上火焰并没有熄灭,它们冷却凝固,如刀光隐藏在他的眼眸深处。
那刀光指向她,他的眼眸凝视着她。
“叶悯微,竭尽全力一试吧,让我看看你的喜欢、你的爱意、你的牺牲,究竟是何模样。”
他已经折戟沉沙,退无可退,避无可避。
既然避无可避,不如短兵相接。
即使鲜血淋漓,也要个痛快。
夜风吹拂间, 叶悯微凝视着温辞眼里的锋芒,她问道:“那你会原谅我吗?”
温辞缓慢而笃定地摇头:“我不原谅你。怎么样,要放弃吗?”
叶悯微也摇头, 她同样笃定道:“我不放弃。”
温辞不置可否地一笑, 道:“好, 不愧是你叶悯微。”
世人的讥讽嘲笑, 指责与否认从来不能打扰叶悯微,她没有要与谁对抗的概念,也因此,她没有屈服的概念。
所以叶悯微永不屈服。
苏宅的日子逐渐变得风平浪静起来,连谢玉珠都渐渐习惯每天夜里翻着花儿出现各种梦魇之物,可以像苏宅仆人们那样淡然处之了。
那日洗尘宴上苏兆青向叶悯微与谢玉珠介绍了自己与温辞的渊源, 说梦墟主人对自己有再造之恩, 请他们在府上安心养伤, 想住多久便住多久,待有下一步计划再行动。
温辞托苏兆青打听秦嘉泽与魇兽的消息,他们便暂时在苏宅休养。
正是春日融融,阳光烂漫温暖得不像话, 温辞照例在房间内补觉, 而叶悯微、谢玉珠与苍术则在庭院里晒太阳。
至于苍术是怎么走到庭院里的,倒不是因为他醒了,他实则是被牵丝术“提”过来的。叶悯微与温辞改造了牵丝盒, 从中牵出几根丝, 可以像控制木偶一样操控人身。
于是谢玉珠便把丝线连上苍术的四肢,稍一摆弄, 苍术便顺畅地站起身来。他在牵丝盒操控下行走如风能跑能跳,从背后看和正常人根本没区别, 就是正面一瞧就能看见他双目紧闭,实则仍在昏迷。
大夫说久卧伤身,谢玉珠便操控苍术,让他走到庭院里,坐在她们身边一起晒太阳。
谢玉珠向后躺在草丛之中,伸长了胳膊感叹道:“啊,春天真好啊,最喜欢春天了。”
顿了顿,她眯起眼睛,由衷庆幸道:“幸好我没有变回策玉师君。”
自除夕夜以来至于春暖花开的今日,她身上所发生的一切跌宕起伏,恍如隔世。谢玉珠想起她二哥牵着她从碧霄阁上一跃而下,想起那日浑身是血的她二位师父,不免心生动摇。
“……大师父,你说我是不是太自私了啊?”谢玉珠喃喃道。
叶悯微近来正巧对“自私”这个词儿十分敏感,闻言眼眸一亮。
只见谢玉珠望着天空,继续道:“我大姐、我二哥……他们为了救我忤逆师门,你们为我也受了重伤,苍术甚至……至今昏迷不醒。我总觉得……很对不起你们,一切只是因为我的一句不愿意而已。”
“那你为什么不愿意呢?”叶悯微问道。
“……我说这话可能有点不识好歹,但我就是不想要过策玉师君的人生。她属于扶光宗,也困于扶光宗,即使我现在不想担起扶光宗的重任,等我变回她之后也一定会回心转意,为宗门与仙道殚精竭虑。”
“说到底我就是没信心敌过策玉师君的意志。我才从家里跑出来一年,我还有成百上千的愿望没有实现,我想长见识、见美景、交朋友、长本事,我想自由自在地浪迹天涯。我的人生才刚刚开始,我的自由才刚刚开始,我不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