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辞端着辣椒站在沙地里,看着叶悯微站在广袤无垠的沙地之前,头发被白雪覆盖,就像许多年以前白发苍苍时的模样。
温辞安静无声地凝视她半晌,突然转过头大笑出声,他微微弯着腰,肩膀震颤,眉笑眼舒,笑声不绝。
“为了让我吃辣椒,你居然降了一场雪?”
“是啊。”
叶悯微也跟着温辞笑逐颜开,眼睛莹莹发亮,似乎雀跃而得意。
温辞完全忍不住笑,他断断续续道:“你怎么……这么……”
“我怎么了?”
“……可爱。”
叶悯微闻言笑颜愈发灿烂,她从来没有见温辞笑得如此畅快,他笑得实在好看,胜过她在世上看过的一切风景。
她的目光落在温辞的脖子上。
他也不像刚刚谢玉珠提起疫魔时,神情那样冷寂。
叶悯微见过年幼温辞脖子上的胎记。
那时候在众生识海边缘,温辞晕倒之后靠在她的背上,说过很多含糊不清的梦话。他也曾低声反复呢喃着,以痛苦的语调提起巨门与瘟疫。
他说,他不是疫魔。
而成群的嘲雀在他们上空盘旋,大声喊着“假的!假的!”
萧萧风雪中,温辞已经走近叶悯微,他将刚刚打磨好的一副普通视石放在叶悯微鼻梁上,眼里笑意仍旧未褪。
他说道:“你好像有事情想要问我?”
叶悯微点点头。
“不问吗?我现在心情好,说不定就回答你了。”
叶悯微摇摇头,她郑重地说:“你说当别人有不想回答的问题时,不要追问。”
温辞睁大眼睛。
他略一沉默,诧异道:“你什么时候这么听我的话了。”
“如今你对我很重要,所以你说的每一句话,也都很重要。”
“我比你的好奇还重要吗?”
“嗯,是的。”
温辞眸光颤动,他凝视叶悯微片刻,低下眼眸,轻声说道:“怎么回事,你现在……像你又不像你。”
叶悯微伸出手去,却悬在温辞腰侧不动,她询问道:“我可以抱你吗?”
她谨遵他的要求,等他行动才有下一步行动。
温辞忍不住笑了一声,继而别过脸道:“你想抱就抱。”
“那我可以亲你吗?”
“……你别得寸进尺。”
第十六次被拒绝亲吻的叶悯微上前一步,径直抱住了温辞的腰,嗅到他身体深处的花香,他的心脏沉稳而热烈地跳动。
她听见温辞的声音,轻而犹豫。
“等你换回脑子后,还会……”
“什么?”
温辞沉默良久,他伸出手抱住叶悯微,拍拍她的后脑:“没什么,那本就是属于你的,你一定要把它拿回来。”
温辞与叶悯微在茫茫大雪里相拥,白雪覆盖沙丘,受风处一片雪白,背风处仍是金黄,实在是大漠奇景。
谢玉珠倚着门框,看着这一幕,满面笑容地赞叹道:“绝配,真是绝配。”
她正赞叹着,却见眼前飘过一阵烟雾。谢玉珠讶然地转过头去,只见秋娘也正站在她身边,端着烟杆,同她一样瞧着门前的那两个人。
谢玉珠猛然想起师父们交给她的贿赂任务,踌躇道:“秋娘姑娘,好巧啊……”
“我出生的时候,听说大漠里也下了一场大雪。”秋娘目光落在远处连绵起伏的的沙丘上,慢慢开口。
这开头让谢玉珠措手不及,她道:“……这样啊。”
“我娘说,那时有一位贵人路过我家,抱着我给我起了名字。贵人说我将泽被苍生,名满天下,待我长大后他会再来接我。”
谢玉珠心想,这贵人给她起名叫秋娘,可见文采也并不是多么斐然。
然而她面上却啧啧赞叹道:“是嘛!那这位贵人后来来接你了吗?”
秋娘终于转过头来看向谢玉珠,呼吸之间烟雾呛得谢玉珠咳嗽,她淡淡道:“那人要是来了,我现在还会在这里吗?”
“……说的也是。”
秋娘突然问道:“你大师父叫什么名字?”
“嗯?叫……叫云川。”
“云川,无垠星河,是个好名字。”
秋娘吐出一口烟去,淡淡道:“你两位师父应该待你很好吧?”
“那是自然,世上绝没有比他们更好的师父了!”谢玉珠万分笃定。
“真让人嫉妒啊,好命的蠢货。”
“……”
谢玉珠确定,秋娘果真十分讨厌她。
谢玉珠这边敢怒不敢言,秋娘却悠然转过身去,说道:“明日我送你们进鬼市,你们好好准备吧。”
谢玉珠十分意外,她看着秋娘的背影消失在柜台之后,只余下慢慢飘散的烟雾。
她瞧瞧雪地里的两位师父,纳闷道:“我是怎么贿赂成功的呢?”
第082章 戒壁
出发去鬼市一事, 叶悯微、温辞与谢玉珠也没什么好准备的,主要的问题在于苍术。
一进鬼市所有术法都将失效,苍术就无法再以牵丝术行动, 只能卧床休息, 不便于他们行事。
鉴于这一点, 他们便把苍术暂时安置在大漠外的这家客栈, 付了一大笔银子请客栈老板暂时照顾苍术,待他们归来再将苍术带走。
老板夫妇见到苍术浑身的伤痕不禁啧啧称奇,但毕竟大家都不是做正经生意的,也见多了稀奇事儿。这两人向来只看银子,拿了银票之后就没再多问什么。
第二日傍晚,秋娘便点了一批客人出发去鬼市, 叶悯微、温辞与谢玉珠也在其内。
他们眼睛都被绑上黑色的布带, 他们先是坐了一段时间的骆驼, 黑暗之中叶悯微听见沙沙树叶声,感觉到他们应该是来到了那座荒镇。
这时候秋娘令他们从骆驼上下来,让他们踏入一个木制之物中,那东西摸边缘来看仿佛是一条木船。
在这茫茫大漠中, 根本没有高过脚脖子的水泽, 他们竟然坐进了一条木船?
“坐好了,用面巾掩住口鼻,闭上眼睛, 闭住呼吸。”秋娘淡淡地说道。
船上客人们刚刚按秋娘要求的做完, 便感觉到一阵大力携大家向下,好似小舟俯冲进沙地里一般。大家恍如陷入流沙之中, 细沙从躯体间的每一寸缝隙间极速流过,挤压胸膛撞击脖颈, 使人不得喘息。
呜叫声不绝于耳,黑暗中沙流压得人无法动弹,就要死过去似的。
被流沙吞没的窒息感逐渐减弱,他们仿佛从流沙中穿出跃入沙尘暴之中,细沙仍然不停拍打面颊,但已经比刚刚好多了。
黑暗中传来秋娘的声音:“可以喘气了,把眼上的带子解下来吧。”
叶悯微解开眼睛上的带子,戴上温辞给她做的视石。
只见秋娘提着一盏灯站在舟头,急速流逝的黄沙绕过小舟向后飞去。这小舟上下皆是沙砾,便如一把钻进沙海里的剪刀,尖刃劈开沙流,急速向下,一心要携乘客一直扎到地底去。
所有人都紧紧攥住小舟边缘,若是被它甩出去,怕是会立刻葬身于沙流之中。
这难熬的时间不知过去多久,秋娘的身前突然出现光亮。
光亮快速扩大逼退沙子,沙流如烟消散,小舟脱离沙流,竟然从空中骤然坠落在水面上。
水花捡起几丈高,顿时将小舟上所有人都浇成了落汤鸡。
坐在船后面的人小声骂骂咧咧道:“他娘的,每次进鬼市都搞得这么狼狈!”
客人们纷纷打理自己,而叶悯微抬头看去,只见头顶的天空一片黑暗,无星也无月,与其说是天空,更像是一座巨大洞窟的窟顶。
光芒的来处,是茫茫水面中心的一座岛屿。那座岛屿地形起起伏伏,楼阁屋舍密集地建满每一处,层层叠叠灯火通明,仿佛黑暗中燃烧的一座山峦。
有一道巨大的蓝色穹顶似碗倒扣在岛屿之上,罩住了整个岛屿,正是斥灵场。
水声潺潺,这看不见边际的广袤水面上有许多小舟,热闹而拥挤地驶向与岛屿以一道长桥相连的渡口。
那似乎是这座岛屿唯一的渡口,渡口处依稀立着一块高大的石壁。
“前面就是戒壁,新客务必把每一条规矩都看清楚,咬破手指在戒壁上摁下指印,再走过戒壁。”
秋娘拿出烟杆,吸了一口烟,漫不经心道。
鬼市和世上任何一个地方都大不相同,千年以来鬼市没有任何管辖者,亦无人能在鬼市为王。
鬼市最至高无上的权威,便是这石壁上的七七四十九条规则,它矗立在鬼市唯一的渡口处,静默无声地审视每一个踏入鬼市的人。
规则之下众生平等,绝无高低之分,守序者行动自如,违逆者必受惩戒。
即便是如今成就了鬼市灵器生意的林雪庚,也不例外。
客流拥挤,这一船落汤鸡们排了好一会儿队,待秋娘与守渡人对了一系列切口,才得以登上渡口。
只见渡口立了一个木头牌坊,上用朱砂写了“迷津”两个大字。牌坊下就是刻有鬼市市规的戒壁,戒壁正在斥灵场界边缘。
老客们看也不看戒壁就走了过去,一个个没入蓝色的屏障之内,新客们则在戒壁下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一圈,细细琢磨这鬼市的规矩。
“……强迫及干扰交易者逐出,永不得入;贩假货者逐出,永不得入;债不及父母子女,人死债消;不得偷窃抢劫;伤人财物者必等价偿之……”
谢玉珠踮着脚一条条读着这些规矩,读得口干舌燥。
她转头对叶悯微道:“这也太长了吧,要是大师父你还能像以前一样,看一眼就能记住就好了。”
旁边路过的老客见这里挤满了人,便扯着嗓子大声喊起来。
“不必记!走过这迷津一进去,就全是卖戒壁规则书册的!”
有人附和道:“没错!给你从第一条到最后一条写得明明白白,还有一堆注解和案例!”
“除了贵点儿没别的坏处,嫌贵你再往里走走,随便寻一家铺子都有卖的!”
许多人闻言都在戒壁上摁了手印,径直往里走。前排的人群呼啦啦地进入鬼市,叶悯微、温辞与谢玉珠便被后面的人推推搡搡,挤到了戒壁最前面。
“这些惩罚由谁来执行呢?”叶悯微问道。
“戒壁自身。”
温辞从上到下扫视这些规则,说道:“在鬼市之中,所有人的性命、身体都受这些规则管辖,它能够监视、支配人的行动,甚至夺取性命。”
“不过好处是,所有规矩明明白白,规矩不受贿赂,不会放过犯戒者,也不会枉杀无辜。所有王公贵族,修士仙家,在这规矩面前并无优劣之分。”
“那这里还真是个和平又公平的地方。”谢玉珠感叹道。
温辞不置可否,他探头看去,指着那巨大的蓝色穹顶对叶悯微与谢玉珠道:“你们看。”
她们仰头看去,那穹顶上有密密麻麻的文字滑过,仔细一看,竟全是鬼市里发生的交易。
某人以多少钱买了某人手里的什么,某人赠送某人何物,某人损伤了某人的钱财多少,某人如何偿还欠债多少。
姓名、事项与买卖金额一览无余,明白得吓人,仿佛是个活账本。
“戒壁背面会自行实时篆刻鬼市中进行的交易,每日子时抹平再重记。”
“林雪庚以戒壁为界建立斥灵场,取戒壁上的买卖文字显现于斥灵场之上。每个在鬼市之中的人,只要仰起头就能看到鬼市里发生的一切。”
叶悯微眼里映着穹顶上的蓝光,她眼眸发亮,由衷赞叹道:“真厉害啊。”
这实在是世上绝无仅有的稀奇地方。
温辞、谢玉珠与叶悯微是秋娘这船客人中最后进入鬼市的三个。他们将那戒壁品读许久,终于穿过斥灵场界,沿着渡口后细长的桥往鬼市走去。
秋娘早已进来,此时她正抱着烟杆倚在桥边,吞云吐雾间瞧了他们一眼。
她似乎在等他们。
与此同时,在遥远的大漠黑店里,今日未能被选中来鬼市的客人正不满地向老板娘抱怨。
“我们都多少年的交情了,你就不能跟秋娘说说情,早点放我去鬼市?”
老板娘端着酒坛放在柜子里,四两拨千斤地说道:“最近客人多,许是鬼市有什么规矩,秋娘也是按规矩挑人。咱也不知道哨子的规矩,听她的就行了!”
那客人看出老板娘打太极,转而说道:“我也记着你们的恩情呢,没你们我也搭不上鬼市这条线……不过说来,我记得秋娘小时候是最听话胆小的一个孩子,长大了脾气怎么变成这样?就像变了个人似的。”
客人磕着瓜子,玩笑道:“你们把秋娘送进鬼市时她才五六岁,近二十她才回来。这么长时间不见,就算真变了个人你们也认不出吧!”
老板娘却不知被触到什么逆鳞,突然急了,她把酒坛子往地上一放,怒发冲冠道:“什么认不出?自己的娃娃还有认不出的道理?她还能是什么人?她就是秋娘!”
客人没想到老板娘反应如此激烈,呆愣原地,满堂的客人都转头看过来。平日里脾气火爆的老板大喊道:“怎么了怎么了!你这婆娘谁又惹你了!”脚步咚咚咚地走过去和稀泥。
大漠黑店里混乱着,而长桥上人流拥挤中,那眉清目秀的年轻姑娘站在高悬的红色的灯笼之下,倚着桥边栏杆,望着那师徒三人走近。
灯火映照之下她的眉眼与轮廓,不太像她的父亲,也不像她的母亲。
秋娘悠悠迈步走上前去,站在了他们面前。
叶悯微、温辞与谢玉珠也站定。
匆忙的人们纷纷与他们擦肩而去,秋娘的目光在这三人身上掠过,最终停在叶悯微脸上。
“欢迎来到鬼市。”
秋娘端着烟杆,另一只手拍了拍叶悯微的肩膀,手指滑动之间,一枚铜钱没入了叶悯微的衣缝里。
一向面无表情的秋娘竟然弯起眼睛,微微一笑。
她说完这句话,便转过头去,顷刻间便被人流所吞没。
突然有议论声吵吵嚷嚷,仿佛星火燎原,一路燃烧过来,燃起熊熊火焰,人头攒动间,所有人都在互相提醒,指向天空,惊讶地谈论什么。
穹顶上密密麻麻的交易文字中,出现了两个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名字。
“林雪庚赠叶悯微铜钱一文。”
人声鼎沸中,烟雾缭绕间,林雪庚的面容被灯火照亮,她淡淡道:“祝你们在鬼市玩得愉快,师父。”
第083章 鬼市
长桥上的人们仰着脖子停滞不前, 将连接渡口与鬼市正门的这座桥挤个水泄不通。堵在渡口的小舟上无人知晓发生何事,哨子们与乘客们纷纷骂骂咧咧,一时间“迷津”热闹非凡。
“叶悯微也来鬼市了!看来竞卖苍晶炼制之法的真是她!”
“林雪庚和她在一起, 怎么回事, 这是她们商量好的吗?”
“事情不简单啊……”
而叶悯微正站在喧嚣鼎沸之中, 她仰着头, 眼里映着穹顶蓝光,若有所思地从衣襟里把那一文钱摸出来。
谢玉珠瞧了那行文字半天,瞠目结舌道:“怎么回事?秋娘她……竟然是林雪庚?”
“她真的是林雪庚啊。”叶悯微说道。
谢玉珠惊诧道:“……怎么,大师父你知道她是林雪庚?”
温辞对叶悯微说道:“东西放了吗?”
叶悯微晃晃手里的袋子,道:“嗯,已经在她身上放了一颗消息珠。”
谢玉珠再看向温辞, 她睁圆眼睛道:“二师父你也知道她是林雪庚吗!!”
“嘘!”温辞将手指竖在唇前。
谢玉珠不情不愿地闭上嘴巴, 把疑问吞进了肚子里。师徒三人被重新流动起来的人潮裹挟着, 踮着脚挤过了长桥。
长桥那头写有“金钱胜境”的木牌坊逐渐清晰起来,这是鬼市的正门,这道门之后便是真正的鬼市。
举目望去,只见此处地势高低起伏, 依山而建的屋宇楼阁把山裹得密不透风, 以至于只见楼不见山,仿佛那高低错落的楼阁,是自己踩着自己堆起来的。
到处挂着长串的红灯笼, 照得无星无月的黑暗亮如白昼。
介于从迷津上来的客人们一个个都是狼狈的落汤鸡, 一过那“金钱胜境”木牌坊,映入眼帘的便是大大小小供人洗澡的浴堂。
那些浴堂楼沿着石阶一字排开, 其中升起腾腾蒸汽,把这拥挤的大门口寻得水汽缭绕, 仿佛仙境一般。
这个地方但凡是有商机,定然会被恰如其分地利用起来。
叶悯微、温辞与谢玉珠三只落汤鸡便挑了其中最大的那一家“金香汤”沐浴更衣,进门时自然是谢玉珠付的银子,确保交易是由她完成。
然而他们刚进去不久,刚刚各自在澡池子里泡下,便听见有澡客议论。
“瞧见了吗,万象之宗进这金香汤了!”
“还有个姓巫的,怕不是梦墟主人啊!”
“老天爷!没想到我这辈子还能有幸跟万象之宗、梦墟主人泡一个池子呢!”
原来是穹顶方才上出现了文字——谢玉珠购金香汤澡券三张。
而后接着是——谢玉珠赠叶悯微金香汤澡券一张。
——谢玉珠赠巫恩辞金香汤澡券一张。
戒壁尽忠职守,让人真是装也装不成,躲也躲不过。
幸好这浴堂极大,客人又极多,几百号人都在此处,澡池子也有十几二十个,大家也不知道究竟哪个是万象之宗,哪个又是梦墟主人。
只是路过的人都互相瞧几眼,身体上“坦诚相见”,心里头各怀鬼胎。
叶悯微与谢玉珠泡在澡池子里的角落里,只听旁边池子里,有人以万分沉痛的语气出声——近日鬼市交易太多,她得了消息冲出去看时,穹顶上叶悯微的名字已经被挤出去,看不到了!
那人仿佛就像损失了几百两银子一般长吁短叹。
叶悯微与谢玉珠默默地矮下去,叫池水掩去半张脸,只露眼睛和鼻子,仿佛要溶在池水里,只竖着耳朵听众人议论。
沉默地竖了耳朵半晌,谢玉珠终究是憋不住了。
她将嘴巴升出水面,将那忍了一路的问题问出来。
“大师父,你和二师夫究竟是怎么猜到秋娘身份的呢?”
叶悯微转过头来,她也从水里升起来,诚实道:“我们并不知道啊。”
“不可能!那您怎么会在秋娘身上放珠子?”谢玉珠小声质疑。
“不只是她,客栈老板、老板娘,总来找我们聊天的隔壁客人,卖骆驼给我们的商人,他们身上都有我的消息珠。”
“……啊?”
叶悯微解释道:“之前苏兆青、温辞与我商量,觉得林雪庚对我的关注不同寻常。而且去往鬼市中人大多数都有消息珠,我就算毁掉自己的珠子,她也能从别人的珠子那里看到我。”
“苏兆青说,既然她对我的行动了如指掌,那么应该会在我来鬼市的这一路上,找机会来见我。”
叶悯微举起她手腕上挂着的小袋子,即便是泡澡池子她也没解下来,里面似乎放着许多圆圆的珠子。
“我拆解改造消息珠后,让温辞按我的改造做了一批新消息珠,让它们有监视之能,转而成为我的眼睛。这一路上,每个与我说话超过四句的人,我都在他们身上放了珠子。”
叶悯微颇自豪地示意自己手腕上的袋子。
她并不确定秋娘是林雪庚,她只是广泛怀疑所有靠近她的人。
谢玉珠愣了半晌,不禁伸出拇指感叹道:“您这真是……满湖撒下金丝网,哪怕鱼儿不上钩啊!”
顿了顿,谢玉珠好奇道:“那大师父,你现在能看见她在干什么吗?”
叶悯微点点头——消息珠是她唯一知道,可以在鬼市生效的灵器。
她头发湿淋淋地飘在水里,凝神片刻后,指着西面道:“她在那边山上一座叫云烟楼的阁子里点钱。”
鬼市地势四周低中间高,低处人流如织喧嚣鼎沸,越往高处走便越安静。相比于吵吵嚷嚷的浴堂街,山顶的那座云烟阁仿佛要融入万籁俱寂之中。
在这种宁静里,算盘珠子的声音便愈发清晰。
从敞开的暗阁大门之中溢出迷人眼睛的金碧辉煌。
这暗阁里地上放的是成箱的金锭银锭,桌子上摆的是精美绝伦的古董花瓶字画,匣子装的是光彩夺目的珍珠宝石点翠首饰,抽屉里藏的是整沓的地契房契。
面容清秀,身长玉立的姑娘打着算盘,从金碧辉煌中缓缓走过。
这金山银山大约已经足够买下几座城池,五年来居于榜首的鬼市最大卖家,自然不是浪得虚名。
金光映照下林雪庚的眼里却只有一派平静,手指不断拨弄着那白玉珠子。
“姑娘一回来就来点宝库了?不先喝口茶歇歇吗?”侍女小梅在门边询问道。
林雪庚解下腰间的两吊钱往桌上盘子里一扔,说道:“今日珍珠的价钱跌了。”
小梅道:“鬼市里货价起伏不定,总有多有少。”
林雪庚手指在算盘上最后一敲,然后抬起头无甚表情地扫视满屋子的金银财宝。
“还是没到一万万两。”
那边叶悯微、谢玉珠与温辞沐浴更衣完,便从“金香汤”里默不作声地溜出来了。
虽然在这里行事实在不便,但再不便,却还要行事。
这师徒三人一番整顿之后,开始逛起鬼市来。
鬼市鬼市,阴暗之处的市集,没什么不能做的生意,越是外面禁止买卖的,在这里卖得越火热。如今最为炙手可热的,当属灵器的生意。
瞧这店面安排就知道。
鬼市并无官府,没有僧面没有佛面更没有官面,只有钱的面子。一出浴场街,最开阔的好地段连着三座铺子,里面挂的牌子无不与灵器有关。
“买卖灵器的,卖灵器情报的,买卖苍晶的,卖现成灵脉图的,卖……卖自在轩的票号的?自在轩是什么地方?”谢玉珠一边走一边历数。
“自在轩!林雪庚的铺子!天上地下独一份能改造灵器的地儿,每月只做十笔生意,拿到票号才能进去!”
倚在那铺子门口的伙计挥着胳膊,指向这铺子:“您来我这儿,我保准给您弄到票号!但最近三个月的已经没有了啊,要买也是三个月后的了。”
谢玉珠干干一笑道不用,转过头来对她二位师父说:“这也有票贩子呢?”
叶悯微捧着在街口铺子买的戒壁规则十三家注版书册,戴着温辞给她的那副寻常视石,熙熙攘攘的人群及热闹的吆喝声中,她说道:“真神奇啊。”
这在外面,分明是遭人痛恨,谈之色变之事,在鬼市却好像只是寻常营生。
温辞指着对面一座楼阁,道:“你瞧,那是做灵匪生意的。”
只见楼阁足有三层,门前摆了大招牌,写道——“灵匪解忧,杀人寻宝、求雨求亲,无事不可!”
那正是买家花钱,雇灵匪办事的牙行。
叶悯微、谢玉珠从那牙行面前走过,走老远仍转过头看着,谢玉珠啧啧称奇。
此类生意不止一家经营,各式各样的店铺开满这几条街,竞争十分激烈,导致每家门前都挂着大招牌显示自家业绩。
在鬼市这叫自卖自夸推而广之,在外面这就得叫人证物证一应俱全。
这般明目张胆实在让人不适应。
他们在此地转了两圈后,踏入其中一家牙行。温辞装作买家向老板打探消息,而叶悯微则被墙上的木牌子所吸引。
她走过去,只见每块木牌上都写着某件灵器、术法和可办之事。
叶悯微从上到下把那些牌子一一看过去,这些灵器的用途许多她都未曾想到过。
她喃喃道:“哦?还能做这些事……”
她正站在那里专心致志地端详着,对面果脯铺子的老板托着盘子走进牙行,对牙行里的客人道:“客官!要不要尝一下咱新进的蜜饯,不要钱,您尝个鲜喜欢就买!”
来鬼市的到底是普通人,有七情六欲,要吃喝拉撒,鬼市有半数铺子便是做这些日常生意的。
叶悯微仍然凝神看着那些牌子,盘子靠近她时,她瞥见盘子里有切片的柿饼,没多想就拿了一片放进嘴里。
只听外面忽有一阵吵闹,那托着盘子的老板伸出头看了一眼天空,在穹顶上看见了自己的名字和一个了不得的名字并排出现。
他瞠目结舌地收回头来,扯着嗓子喊道:“哎呦喂!万象之宗!”
这一嗓子如一声鸣锣,满屋子的人齐刷刷地回头,看向叶悯微与老板。叶悯微的手悬在空中,手里还拿着未吃完的半片柿饼,与满屋子人面面相觑。
果脯老板雀跃道:“今儿可算是见到真人了!”
人们从牙行敞开的大门里呼啦啦里涌,叶悯微连连后退,转瞬之间被挤在了墙角。
她迷茫地瞧着这些兴奋而又崇敬的眼睛,他们你挤我我挨你,仿佛观看异兽祥瑞一般,互相说着这就是万象之宗啊。
又见人头攒动间,牙行老板从人群之中挤过来,对边上人说道:“去去去!让一边儿去!这是我的店!”
那山羊胡的中年男人一路挤到叶悯微面前,满面笑容道:“万象之宗您大驾光临啊!来喝杯茶歇息歇息……要不嫌弃,给小店提个字儿呗!写啥都行!”
叶悯微指向自己:“我……提字吗?”
“对对对,最好写个落款,那……”
店老板山羊胡子一耸一耸,话还没说完,就见温辞面色铁青地从人群中挤出一条路,将一条面巾往叶悯微脸上一裹,拥着她把她拽出了牙行。
人们跟着纷纷涌出去,谢玉珠也被挤得东倒西歪,好不容易走出牙行。她走街转巷找了一柱香的时间,才在某条商铺后街找到温辞与叶悯微。
谢玉珠控诉道:“二师父!一遇到事儿您又只管大师父了!您好歹先告诉我在哪儿汇合吧!”
叶悯微与温辞抚着心口气喘吁吁,温辞摆摆手道:“我哪儿顾得上这个?走散了你随便去买件东西,我们不就能找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