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悯微从流民营一路跑到了大街上, 专挑行人最多的街跑, 蹿得像一条入水的游鱼。王府侍卫们在她后面追, 惊得拥挤的街巷鸡飞狗跳。
叶悯微奔逃片刻后,七拐八拐跑进一条巷子里,只听巷子尽头与身后均传来脚步声与呼喊声,应该是那些侍卫兵分两路想把她合围在其中。
这条巷子窄窄长长全无支岔, 叶悯微望向旁边高高的围墙。正在此时, 一辆华丽的马车路过她身边,车帘被撩起。
车帘后是一张陌生的中年女子面容,女人眉目秀丽, 发间已有银丝, 虽是美人已老,却也眉目温婉, 若春风若幽兰。
叶悯微与她对视一瞬,女人眸光微动, 沉声道:“上车!”
叶悯微稀里糊涂地被拽上了这辆马车,巷子中紧接着传来脚步声与骂骂咧咧的呼喊,追兵们没看到叶悯微十分愤怒,有人高喊道:“她还能插上翅膀飞了不成!你们去那边看看,其余人跟我来,来往的车都喊停搜车!”
叶悯微贴着车厢的另一边,拉她上车的女子不动声色地撩起车帘,转过头去,头发间的银蝴蝶翅膀颤动。
女子对窗外说道:“冯统领,此地发生了何事?”
车外侍卫的声音立刻变得恭敬:“原来是秋老板,我们正奉命追缉犯人。”
这位被称作“秋老板”的女人轻轻咳嗽两声,说道:“原来是有公务,那秋笙自当下车配合。”
“秋老板您身子弱,别受了风,风漪堂全仰仗您呢。您也不可能和这犯人相关,快回去歇息吧。”
侍卫似乎和秋老板熟识,十分信任她,当即便给马车放行。秋老板温声谢过,从始至终气定神闲,仿佛拽逃犯上马车的人不是她似的。
马车沿着交错纵横的街巷,不紧不慢摇摇晃晃地向前驶去。侍卫们搜寻犯人的声音逐渐远去乃至于完全消失,只剩街上行人的聊天声,大家对刚刚王府追缉逃犯之事议论纷纷。
此时秋老板终于转过头看向叶悯微,微微一笑。
叶悯微迷惑道:“你认识我吗?”
秋老板摇了摇头,她说:“不过我在明安台下看见过您,那日豫钧初雪,您捧着柿饼看我们演出,还给了明海一锭银子。”
秋老板的描述详细得过分,仿佛曾经仔细端详过叶悯微,刻意把她记在脑子里似的。
顿了顿,秋老板说道:“您是温师父的故人吧?”
叶悯微怔了怔。
秋老板仿佛已经笃定自己的猜想,并不需要叶悯微回答,只是温声道:“虽然不知您为何被追缉,但是若您现在没有好的去处,可随我去风漪堂暂时藏身。”
这边叶悯微他乡遇故人的故人,那边当着众人的面消失的苍术、阿严与阿喜在天旋地转的黑暗之后,又掉进了一个光线昏暗阴冷潮湿之地。
苍术一摸身下的石砖,就是昨夜他才来过的那个地宫没错。
这刚离开不过几个时辰,他又回来了。
苍术浑身没有三两肉,砸在地上骨头差点散了架。他揉着肩膀和腰艰难从地上站起来,只见旁边的阿严正瞠目结舌地呆坐在石砖地上,难以置信地环顾四周。看样子阿严是头一次知道阿喜的本事。
苍术再一看阿喜,这小姑娘此刻闭着眼软软地趴在墙边不省人事,这可不妙,他们一时半会儿怕是回不去了。
阿严突然反应过来什么似的,一下蹿起三尺高扯住苍术的衣角,凶狠道:“你为什么把我们带到这里来,你想干什么?”
“……我?”
苍术冤枉得要命,他指着晕倒的阿喜,说道:“分明是你妹妹把我们带到这里来的。”
阿严愣了愣,立刻反驳道:“怎么可能!”
“确实,我头一次见的时候也觉得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你妹妹这么小的年纪,哪里来这样的本事?但是再一想,若她真的普普通通又疯癫,那位大名鼎鼎的魇师魏景先生,又为什么要收她做养女呢?阿严,你恐怕是惹上大事了!”
苍术三言两语便把话转回来,成功将阿严绕了进去,阿严迷茫地眨眨眼睛,怔怔地看向身边的“妹妹”。
苍术趁着阿严迷茫之际,便走到一边,借着墙壁上灯火的光芒观察他们这次掉进的石室。
这间石室唯有一扇大门,此刻大门紧锁,无法从他们这一边打开,看样子他们现在是被关在这里了。
此处比昨夜那间存放苍晶的石室宽阔许多,他们三个人待在这里显得房间十分空阔,说话再轻都有回声。高耸的墙壁上,每隔一段距离就掏出一个四四方方的格子,里面似乎存放着什么东西。
苍术踮起脚去,看向第一个格子,昏暗的光线中,依稀可见里面躺着一个白色石环。
那是卸去苍晶的吞鱼圆环。
苍术神色逐渐肃穆,手指上下掐弄,他一个格子一个格子地看过去,只见每个方正狭窄的格子里面都存放着不同的灵器。
苍术抬头看去,高高的墙壁之上,他踮脚不可及之处至少还有十几个格子。那么这间屋子里居然收藏了十多件灵器,且都被机关封存着,不可触碰。
涞阳王府竟有一间存放灵器的宝库。
这里的水越探越深,深不可测。
即便是叶悯微来此,也不一定能全身而退。
苍术望着这些灵器,幽幽道:“凡穷贪丧心者,未有不速其殃啊。”
风漪堂在豫钧城中西市最热闹的一条街上,离涞阳王府并不远,三层的楼阁连绵不断成一片气派的建筑,阔气程度与阜江的摘月楼不相上下。
叶悯微暂时住在其中一间偏僻隐蔽的房间内。风漪堂生意红火,秋老板事务繁忙,安置完她便去处理堂中的事情,是以除了秋老板认识温辞之外,叶悯微对风漪堂与温辞的渊源一无所知。
叶悯微想,秋老板似乎很尊敬温辞,她叫温辞温师父,那她还有风漪堂的这些伶人都是温辞的徒弟吗?
原来温辞以前收过这么多徒弟,那谢玉珠虽然是万象之宗的首徒,却不是梦墟主人的首徒了,她要是知道恐怕十分失望。
叶悯微边想边在地上的纸上写写画画,却听见房门外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明海说房间里这位是温师祖的朋友呢。”一个清脆的少年声说道。
随即响起一个低沉些的男声,听起来比刚刚那位要年长一些。
“师傅们把温师祖说得跟神仙一样,说我这戏还比不上温师祖三成功力,长相更是不及他一成。真不知道温师祖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朋友也和他一样吗?”
“可姜爷爷说,温师祖一直独来独往,不收徒弟也不交朋友,屋子里那个也未必真是温师祖的朋友。”
叶悯微转过头去看了一眼那扇紧闭的门扉,略一思忖便抱着一摞白纸走到门边,靠着门席地而坐。她一边认认真真画地宫地形图,一边认认真真听墙角。
门外的三个风漪堂小学徒不负所望地开始聊起温辞与风漪堂的渊源,添油加醋,颇为传奇。
据说三十多年前,温辞孤身一人来到淇州豫钧城,指名道姓地要挑战鼓王尚效兴。他们就在如今明安台的位置搭起擂台,两人斗鼓,从太阳初升斗到夕阳西下,酣战五局,精彩绝伦令全城百姓叹为观止。五局之中温辞只输一局,大获全胜,在淇州一战成名。
这三个人为当时温辞架了几面鼓小有争执。斗鼓时他们都还没出生,谁也没看过当时的情景,一会儿说是七面,一会儿说是十三面,最后连二十面都说出来了,仿佛温辞是千手观音再世。
虽然温辞用魇术驾驭二十面鼓也不在话下,但听起来他们并不知道温辞是魇师。
“听说那时候咱们风漪堂生意不太好……”
“什么叫不太好!我师父说,那时候差点就散伙了!”
三十多年前的风漪堂并没有如今的名声,还是个小曲戏班子,当时的堂主——也就是他们的正牌师祖身患重病,难以为继。于是他们的师祖便找到名声大噪的温辞,希望他来风漪堂坐镇。
师父们说,温老板性格孤傲,以自己从不进班子而断然拒绝,堂主锲而不舍地找了温老板许多次,某次竟在温老板面前晕倒,不省人事。堂主一倒下风漪堂就乱了套,竞争的对头与追债的老板纷纷上门,眼看祖上传下来宅院都要保不住。
“夏师傅说,那时候温师祖已经打马出了豫钧城门,他追出去求,温师祖把他捎上马就奔回来了。温师祖走进风漪堂里将上门的那些豺狼虎豹骂得狗血淋头,一并轰出去,站在风漪堂门口放出话,五年之内他会让风漪堂成为豫钧乃至整个淇州最有名的曲戏班子。”声音清脆的少年说得绘声绘色。
少女小声感叹:“这是真的吗?”
“反正夏师傅是这么说的,不管这真不真,咱们如今这三十六出舞戏里最难的十六支,不都是温师祖教师傅们的吗?师傅们一喝酒,就开始互相打趣谁当年学戏时哭得最多,被温师祖骂得最狠。”
“温师祖明明教了师傅们这么多东西,咱们老堂主又那么感谢温师祖,怎么就没个正式的拜师仪式,让师傅们也拜温师祖为师呢?”年长的少年问道,他显然不如年轻的那个听到的八卦多。
“温师祖不让呗。听说温师祖脾气挺怪的,孑然一身浪迹天涯,那五年里每年也只在咱们这里待几个月,过年的时候一定会回家。”
“温师祖家住在哪里啊?”
“好像是在一座高山里。”
“这个我也知道,堂主说他家里还有个人一直在山上待着。那些年温师祖下山来学到最好的舞乐百戏,就去打败当世最有名的伶人,然后再回去把这戏演给山上的那个人看。”
叶悯微演算的笔停了停。
门外的少年们啧啧感叹着,少女说道:“也不知道山上那位看没看到,温师祖舞乐百戏样样精通,山上那个人该看过多少好戏,真是让人羡慕啊。”
叶悯微认真想着,她应该看过的,可是她已经全部忘记了。
她突然有些难过,又像是遗憾与愧疚,仿佛胸膛里有粗粝的石子来回滚动。
她第一次为自己遗忘了术法灵脉之外的东西而怅然,好像在她没有意识到的时候,她失去了一些非常重要的东西。
如今她意识到的时候,就仿佛重新失去了它们一次一样。
叶悯微沉思片刻,转身打开门。外面三个少年被吓了一大跳,只见他们一个脸上两团红似小丑,一个勒头吊眉似武神,一个高髻簪花似仙子。他们装扮都还没卸下来,仿佛刚刚从台上下来就凑在一起闲聊。
那三个少年被吓得做西子捧心状,叶悯微端详那个武神装扮的少年片刻,诚实道:“温辞长得非常好看,你的长相确实不及他一成。”
其余两人不合时宜地噗嗤笑出声,武神打扮的少年眉毛耷拉下去,苦着个脸。
“他现在也收徒弟了,不过好像还是不怎么交朋友。”
还好,谢玉珠保住了梦墟主人首徒之位。
人与人之间的联系真是微妙,七十年前的她与温辞,三十年前的温辞与风漪堂,以及此刻的她与风漪堂,冥冥之中被一根线穿起。
而她与她所带到这世上的苍晶、灵器,与岩浆覆盖下的百姓,地宫里融化为碎屑的人们,与这世上千千万万的野心与灾祸也被一线相连。
叶悯微说道:“你们去请你们堂主来一下吧,我有事想跟她说。”
第046章 神相
秋笙迈步走进房间时, 只见满地铺满了白纸,上面皆画着些稀奇古怪的符号。叶悯微不以为意地拨开一片纸堆,请秋笙在椅子上坐下。
“我这里有一封信, 您能帮我送去沧浪山庄吗?”
叶悯微将一个封好的信递给秋笙, 秋笙接过来时, 觉得里面好像有块硬硬的石头。
秋笙笑道:“当然可以, 您还有什么其他需要吗?”
“你们最近要去涞阳王府演出吗?”
“后天有一场宴席,我们已经受邀。”
“带我去吧。”
秋笙深深地看着叶悯微,她问道:“我可以让您扮做乐师进入府中,不过您去涞阳王府,想要做什么呢?”
叶悯微思索片刻,似乎觉得这件事很难解释, 她试图描述道:“我好像养出了怪物, 说不定我自己也是怪物。总之, 有我需要确认和负责的事情。”
这样怪异的说法,恐怕没人能听懂。
面前这个姑娘面容年轻,发根深处却有一点银白,秋笙第一次在明安台下看见这个姑娘时, 她正捧着一块柿饼, 目光迷离。
秋笙想,她确实如温师父以前说过的那样,是个奇怪的人。
那个久居深山之中、从不下山的姑娘, 她一头银发、爱吃柿饼、眼睛不好, 但满心赤诚又纯粹,是全天下最聪明的, 最接近于神明的人。
他们每次问起温师父的经历,温师父总是淡淡地说一声你们懂什么, 仿佛他并不想被任何人所了解,也不想被任何人所亲近。
可是唯独山上那个人,温师父好像很希望那个人能够了解他。
秋笙粲然一笑:“既然如此,那风漪堂自然要鼎力相助。”
既然是温师父最在乎之人在乎的事,便值得冒险。
豫钧城北面的山上,气势恢宏的建筑沿山而上,连绵不绝,正是传承数百年的仙门沧浪山庄。沧浪山庄大弟子惠南衣一袭蓝色道袍,立站在山门边,与风漪堂来的姑娘互相一拜,那姑娘便上车走远。
惠南衣转身往门内走,边走边展开风漪堂送来的信,信展开的刹那,一颗苍晶掉落在地,叮当作响。
惠南衣目光一凝。
他正欲俯身将苍晶捡起,只听一个声音在他身边响起:“大师兄,哪家小姑娘给你写……苍晶!”
他的师弟蓝星竹蹿出来,蓝衣嗖得一闪,在惠南衣之前眼疾手快地捡起苍晶。
蓝星竹瞪大眼睛看着这苍晶,又伸长脖子去看惠南衣手里的信,越看眼睛越大。
“大师兄,我说什么来着!我就说涞阳王府有问题!那个作乱的灵匪和魏景总是前后脚出现,他们之间果然有猫腻!”
惠南衣从蓝星竹手里把苍晶拿回来,连同信一起封存好,严肃道:“事关重大,不可妄下断言。”
“我知道我知道,师父说了八百遍,我们沧浪山庄与涞阳王府一向交好,仙门与朝廷也从来井水不犯河水,没有确凿的证据不可轻举妄动坏了规矩。可这封信怎么说呢?”
“信中并未署名,仅凭一颗苍晶,并不能算得上实证。”
“那我们按兵不动,实证又不会从天上掉下来啊!淇州每个月都会继续有人失踪!”
“你只是同我吵嘴,实证也不会从天上掉下来,失踪的百姓也不会回来。灵匪之事师父早交由你负责调查,你如果想要查涞阳王府,就要先尽力找到有力的实证,不能空靠一张嘴。”
蓝星竹颇为愤怒,他皱着眉地抱着胳膊,似乎想说什么但又觉得不合礼数,最后只憋出来一句:“好好好,我知道了!”
说罢蓝星竹便转身而去,惠南衣看着他的背影,目光沉沉,并不说话。
方才送信的姑娘说,写信之人是一位年轻女子。
名叫云川。
蓝星竹一转弯便沿着山路一路往上,穿过袅袅白云到达山顶的妙音堂,他远远地就扯着嗓子大喊道:“莫师妹!莫师妹!莫笑鸢!”
还未走进堂里便听见一声凌厉的琵琶响,气刃迎面而来。蓝星竹闪身躲过,头发差点给削下去一半。
只见一个红衣的英气姑娘抱着琵琶,婷婷袅袅地站在堂门口,不耐烦道:“喊什么喊,整日里跟个蚊子似的嗡嗡嗡说不停,你不去查你的灵匪,来烦我做什么?”
“这不是正要查嘛!”
蓝星竹将莫笑鸢推到堂里,将她按在板凳上,将方才惠南衣收到信的事情如此这般与她说了一遍。
他说道:“师父总说没有证据,那我们潜入涞阳王府去找到他们掳走百姓的实证,不就可以光明正大地搜查涞阳王府了吗?”
“涞阳王府建府数十年,外有师祖帮他们布置的保护符界,我们一旦硬闯师父们马上就能知道,肯定要被抓回来,罚跪都是轻的!”
莫笑鸢直摇头。
“所以这就要靠你了啊!师妹,你的弦杀术练得怎么样啊?我听说明日风漪堂要去涞阳王府演出,你不是一直说绮玉姑娘的琵琶是一绝吗?明日咱们去拜访王府,就说想沾王府的光向风漪堂讨教音律以精进术法。等进了王府,咱们伺机而动,去调查信上说的地宫在何处!”蓝知竹谋划一通,双目发亮。
他一口一个好师妹求了半天,莫笑鸢伸出三根手指:“欠我三顿悦椿楼的肘子。”
“师妹!你这么贪嘴,什么时候才能辟谷啊!”
“那我不去了。”
“好好好,我答应我答应。”
涞阳王府幽深的地宫之中,因为不见天光所以无法计算时间流逝。苍术与阿严靠着石墙坐着,阿喜躺在阿严怀里呼呼大睡,睡得香甜无比,甚至还打起了呼噜,怎么喊也叫不醒。
阿严愣愣地看着那满墙的宝贝,他刚沉浸在被背叛的悲愤中,就被魏景索要阿喜的恐惧打断,再为阿喜的本领而震惊。此刻他头脑空白,满心茫然。
“墙上那些都是灵器吗?”
苍术从怀里掏出一张烧饼,递给阿严,岔开话题道:“幸好进来之前才放了饭,云川又不吃饭,几张饼都在我这里,吃一口填填肚子吧。”
阿严转头倔强地看向苍术,仿佛要搞贫者不食嗟来之食那一套。
苍术直接将烧饼塞进阿严嘴里,把所有答案一股脑地抖落出来:“没错,这些都是灵器。我们现在是在涞阳王府的地宫里,这些东西不是涞阳王的就是你那大恩人魏景的。他很可能就是到处作乱掳走百姓杀你父母的那个灵匪,阿喜也是被他弄哑的。”
“不可能!魏先生他救了我!”阿严咬着饼,含糊道。
“哦,他救你的时候只有你们两人在场吗?沧浪山庄的弟子们是不是也在?他会不会是怕暴露自己凶手的身份,所以装作救人给沧浪山庄的人看?”
苍术一番话连上前因后果,说得极流畅。
阿严又被他说愣住了,张张嘴不知如何辩驳。他沉默良久后,怔怔地低下眼睛,抱紧了怀里的阿喜,只管否认:“不可能……你骗我……你说谎!不可能!”
光线昏暗的灵器宝库里阴冷而潮湿,那些世人趋之若鹜的宝贝被封存在一个个格子里,仿佛毒物一般泛出幽幽的冷光。
阿严捂住自己的头,他终于忍不住哭起来,肩膀颤动,哭声止不住,渐渐变成嚎啕声。
“骗人,你们都在骗人!为什么你们所有人都在说谎骗人,为什么你们要造出这种害人的东西!以前……以前道长们只用仙术救人,现在大家都在杀人……为什么!”
他边哭边质问道:“你呢,苍术你到底是什么人?你不许再骗我!”
苍术凝视着阿严,唇角的笑容淡下去。
“我啊……”
苍术的话也没有个结尾,阿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满脸的泪水顺着脸颊流淌而下,落在阿喜脸上。
这睡意昏沉的小姑娘仿佛被惊扰,皱皱眉头,眼睛微微睁开一线。她睁眼的瞬间,他们就眼前一黑,又掉在了宝库外的石道里。
苍术轻车熟路地摸索两把,捂住阿严的嘴,将阿严的惊叫声闷在喉咙里。
而始作俑者阿喜翻了个身,又睡过去了。
“你看,就是因为阿喜。”苍术对阿严小声道。
石道两头都是深不可见的黑暗,这情形和上次来时一模一样。苍术习惯性地伸出手来,缠着白布的手指轮转一圈,手指却突然顿住。
他的目光慢慢变冷,转头看向左手边那幽深的黑暗。
阿严不明所以地跟着苍术看向那无声无息的暗处。下一刻苍术便松开他,把两个烧饼都塞给他,低声对他说道:“你往右手边走,那里有个凸出来的柱子,去躲在柱子后面。看好阿喜,等她醒过来带你出去。”
阿严一头雾水地被苍术推着藏在了柱子后面。他刚拥着阿喜蹲下,就听见从远处传来脚步声,听起来像是十几个人正往这边走。
这条石道笔直没有分叉,柱子后也不是死角,即便他躲在这里,那些人走过来也会看见他。
阿严脸色苍白,屏住呼吸。
苍术却摸摸他的头,轻叹一声,竟然从柱子后站起来,转身迎着脚步声不疾不徐地走去。
“什么人在那里!”
有人高喝道,刀剑与脚步声纷乱,火光将众人的影子投在墙壁上,许多高大魁梧的身影将那道清瘦的身影围在其中,剑影直指清瘦人影的面门。
阿严的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
那连成片的黑影们里却走出一个影子,身着皮毛大氅,头戴发冠。
那个影子慢慢说道:“神相大人,您竟然还活在世上。”
神相大人?沾一个神字,听起来是好大的官,谁是神相大人?
阿严正疑惑着,只见被刀剑包围的清瘦人影俯身行礼,脊背直挺,身形优雅。
“涞阳王殿下,别来无恙。”
苍术的声音轻缓和气,不卑不亢。
阿严睁大眼眸,神相大人是指……苍术?
苍术抬眼看向面前的涞阳王秦嘉泽。
这位三十岁上下的王爷生得眉目俊朗端正, 气度不凡。在幽深的地宫石道之中,他一袭狐皮大氅,被侍卫们簇拥着, 一看便是无数金银财宝与权势才能堆出的雍容华贵。
苍术向来知道, 所谓富贵与权势, 若撕开表皮仔细端详, 便会看见白骨森森。
昏暗的火光映照下,年轻的涞阳王目光深深,道:“大人怎么会出现在本王的地宫里呢?”
苍术淡然道:“机缘巧合。”
秦嘉泽沉默一瞬便抚掌大笑:“哈哈哈哈,别人说这话本王不信,可神相大人说这话,本王便不得不信了。”
“久别重逢, 此处冰冷刺骨, 大人最怕受寒, 还请去本王的暖阁一叙。”
秦嘉泽的声音在石道内回荡。阿严藏在石柱之后的阴影里,听着众人脚步声逐渐走远,终于面色苍白地松了一口气。
涞阳王一行本要顺着这条路往前走,因为突然遇见苍术而临时调转方向, 才没有看见他与阿喜。苍术好像对这一切早有预料。
阿严抱着阿喜, 喃喃道:“神相……大人?”
涞阳王,神相大人,魇师与灵匪, 还有云川……他们到底都是什么人, 到底在干什么?
他到底能相信谁呢?
涞阳王府坐拥淇州大半税收,暖阁之内金砖玉砌, 奢华至极。秦嘉泽似乎是知道苍术畏寒,房内的炭火烧得充足, 一室温暖如春。
这位淇州的权贵,面上乐善好施,却拥有一座庞大的地宫、灵器与苍晶的宝库,并尝试用人炼制苍晶的涞阳王,正似笑非笑地打量着苍术。
侍者给苍术倒上一杯清茶便退去。
秦嘉泽感叹道:“真没想到有朝一日,本王还能和神相大人对坐相谈。当年在宫中,太子都与您说不上话,更何况本王一个小小侍读。”
苍术却笑着摆摆手:“神相已死,在下如今落魄啦,只是行走江湖的算命先生,殿下叫我苍术便好。”
“苍术?先生又换名字了。”
秦嘉泽端过一边的香炉,轻轻往其中倒入香灰,倒得七八分满。扑鼻香气间他漫不经心地开口:“先生说神相已死,却不知道神相那起卦算天道、改天运的本领,是否还活着?”
这言语之间暗藏刀锋。
苍术却只是叹息一声,仿佛并未察觉什么似的,他抬起手示意自己浑身上下的白布:“在下实在是再没什么能祭献的了,再触碰天机只有死路一条。若不是已经失去价值,先皇又怎么肯放在下离开呢?”
“是啊,当年先皇连太子都要防着,不让他从您这里询问天机。”
秦嘉泽抬眼看向苍术,意味深长地吐出一句话:“不巧却让本王知道了。是王道将衰,新神将出,得神通者统御天下。”
涞阳王所说,正是当年在宫中先皇命苍术起卦,算出的百年天道国运。
王道将衰,新神将出,得神通者统御天下。这句预言出现不久,便是灵器现世。
苍术与秦嘉泽对视片刻,手指在袖子里一掐,他淡笑道:“您偷听先皇的问卦,贪他人之运,得非所当位,这是不祥之兆。”
“不祥?本王活一遭,可不是为了当个吉祥物的。”
这涞阳王府的世子自幼不爱四书五经礼法之道,唯独钟爱仙门术法。可惜他出身于王公贵族,仙门严规绝不涉政事,便不肯收他为徒。他年幼时也曾去往昆吾山向万象之宗求教,自然也是被拒绝,由此便断了修道之途。
然而道路虽断心却未死。
秦嘉泽说道:“您看到我的收藏了?”
“收集这么多灵器,并非易事。”
“有钱能使鬼推磨,这世上最不缺的就是小鬼。”
秦嘉泽拿出灰押,一点点将香炉里的香灰押平,又将祥云香印放入香炉中,填上香粉。他做得从容不迫,声音也从容不迫。
“世道要变了,先生,您最早窥见,也是看得最清的。自古以来,朝廷与仙门各行其是,仙门不沾世俗之权,皇家不碰仙门之道。然而世上有了灵器,既然术法已经与修行无关,就不再是仙门所能掌控之物,总要落到红尘俗世里,被我等凡人所争夺。术法入世,时局将大变。”
“从前是桥归桥,路归路,以后这桥与路恐怕就要成合二为一了。”
他勾起嘴角,慢慢说道:“王道既然要衰落,新神或许是叶悯微,或许是卫渊,怎么就不能是本王呢?”
苍术不动声色道:“涞阳王想要统御天下?”
“这就需要万象之宗了,得神通者统御天下,这天下最大的神通,不就在万象之宗身上吗?”秦嘉泽抬起眼皮,说得意味深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