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樊宁低声道。
薛家是这两年才没落的?,往前几十年,薛家也算世家大族,自然不会让家中的?小姐去杀人?放火,就算是这两年薛家没落了,也只?是有人?往薛家墙上泼泔水,还用不着樊宁一个小姑娘去杀敌。
“我答应了你祖母……”李长安给樊宁说着她?的?规划。
目前跟李长安有联系的?将领倒是有几个,哥舒翰、曹令忠都是历史上有名气?的?将领,可毕竟不是李长安的?嫡系。
李长安一边跟樊宁说着规划一边在伊川县闲逛,却忽然看到了一个十分眼熟的?身?影。
“公主?”樊宁正认真听着李长安的?安排,耳边忽然没了声音,她?抬起?头疑惑看向李长安,发?现?李长安正紧紧盯着另一个方向。
顺着李长安的?目光看去,樊宁的?视线落到了一个男人?身?上。
这是一个正站在砖窑边上记录东西的?男人?,看着应当是个管事,他身?前悬挂着一块木板,木板的?两头打了孔上面穿着绳子,绳子绕过此人?的?肩膀将木板托在此人?身?前,木板上则放着纸笔。
看上去似乎和其他管事没什么两样。
李长安眯着眼,仔细打量了一番这个让她?觉得十分眼熟的?人?。
这个人?长得怎么这么像李泌?
又仔细看了几眼,李长安终于?确认了这个人?不是长得像李泌,而是这就是李泌本人?。
是金子在哪里都会发?光,李泌就证明了这句话。
来?到伊川县才一个来?月,李泌就先凭借一手修理砖窑的?本事成了技术工,工钱翻倍,后来?李泌觉得就他一个人?修砖窑修不过来?,干脆又申请带了学徒教他们怎么修砖窑,李泌就又变成了师傅,工钱又翻了倍。
然后李泌好不容易闲了下来?又被发?现?他会算账……总之不到两个月的?时间李泌连升四级,已经从普通搬砖工人?摇身?一变,变成了搬砖管事。
李泌原本正在给一个砖窑的?工人?结算工钱,就和前面平平无奇的?每一天一样。
忽然李泌的?周围安静了,李泌疑惑抬头,就看到了李长安站在他面前。
李泌笑了笑打了个招呼:“李娘子,好久不见。”
李长安表情复杂地看着李泌,发?出了她?刚认出李泌就想问他的?问题:“你怎么又在搬砖啊?”
难不成是这位大名鼎鼎的?天才少年有特殊癖好,一天不搬砖就浑身?难受?
除此之外,李长安实在想不到为什么她?每次和李泌见面都是在工地上。
李泌脸一红:“其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每次我都要搬砖……”
“你还可以烧水泥。”李长安真诚建议,“或者?去纺织厂当个账房,毕竟我手下很缺会算账的?人?才,你虽然是个男子,可看在你有一技之长的?份上,让你在纺织厂当个账房也行。”
当然这些都不是重点。
李长安更想问的?是:“你不是说你去体验民间疾苦去了吗?怎么体验民间疾苦又体验到我手底下来?了?”
而且李长安还敏锐发?觉李泌跟她?一年前见到的?时候给她?的?感觉完全不同了。先前李泌被她?抓住的?时候,可是用袖子遮着脸,一副无脸见人?的?模样,现?在李泌又被她?抓住了却很淡定的?跟她?打招呼,丝毫没有被抓了个现?行的?羞愧。
李泌沉默了片刻,轻飘飘道:“其他地方的?百姓太苦了,李娘子治下的?百姓有吃不完的?胡饼喝不尽的?热汤,所以我就来?了。”
“那当然。”李长安骄傲地挺起了胸膛。
“我治下的所有愿意付出劳动的百姓都?可以?吃得饱饭。”
当?然啦,为了能?让更多百姓吃饱饭,李长安就必须要把整个大唐都变成她的治下。
她这都?是为了天下百姓,只有亿点点是为了她的私心!
“依照你的能?耐,难道在其他地方吃不?饱饭吗?”李长安有些好奇。
李泌能?文能?武,性格还颇为圆滑,十分擅长趋利避害,虽说?历史?上因为不?愿意曲意奉承权臣被贬了三回吧,可起码每回都?能?急流勇退,把权臣熬死了后再回长安,最后也位极人臣,荫庇子孙。
这样的人无论在什么地方都?不?会混不?出头,就?连搬砖都?能?在短短的数月内从普通工人一跃而成管事,李长安很难想象李泌饿得吃不?上饭的模样。
李泌把手中的炭笔搁下,幽幽叹息了一声:“我?是从博州逃荒逃过来的灾民。”
李长安看?着?李泌的眼神?顿时带上了怜悯。
博州是河北二十四州中受灾最严重的一州,李泌的运气实在不?算好,但凡选另一个地方也不?会沦落到现在这个地步。开?元盛世的末尾还没有结束现在的大唐相比于其他时候百姓的日子过得还是不?错的,起码大部分百姓都?能?吃上饭,可惜李泌倒霉地选了个受天灾最严重的地方。
好好的名门?望族大家公子被逼成了逃荒的难民,真倒霉啊。
“在李娘子手下做账房,工钱既能?日结也能?月结。”
不?知怎的,一看?到李长安,李泌就?忍不?住倾诉起他先前的辛酸经历。
或许是因为“做一年普通百姓”这件事本就?是李长安给?他的建议吧。
李泌有些委屈:“我?一个人做五个店铺的账房,只有两个店铺的掌柜按时给?我?结了工钱,剩下三个店铺有两个欺负我?外来人无依无靠想要少给?我?工钱,还有一个掌柜说?我?打碎了他店中的茶盏,还要我?反赔他钱。”
“你年纪小,又是外地口音,看?着?还文文弱弱的,一看?就?很好欺负。”李长安听着?李泌的倒霉经历脸上的表情有些奇怪。
她其实有点想笑,但是又觉得不?太合适在苦主面?前笑出声。
“还有当?地的一家豪强想要强行抢我?做奴仆。”李泌吐槽。
“我?攒了许久的钱才买了十亩地,我?在田地中种下了种子,每日给?它浇水除草,我?以?为只要等到秋收便好了。”
李泌苦笑道:“只是几场大雨冲倒了我?田地中的庄稼,我?抢收了一部分,可大部分还是被雨水泡烂了。”
“原来饥饿的味道那么难挨。”李泌轻声道。
圣贤书上写百姓苦,读书人应当?以?济世救民为己任,可百姓到底有多苦呢?李泌一年前不?知道,他只知道要实行仁政,可什么是仁政呢?李泌一年前也不?知道。
陈大刀的血染红了他十指的那一刻,李泌终于知道了百姓有多苦,也终于知道了什么是仁政。
百姓吃不?上饭,饿得面?黄肌瘦,肚子里往外泛酸水,这是百姓的苦;没有衣服抵御寒冬,冬天只能?躺在稻草堆里一动不?动勉强活着?,这是百姓的苦;活不?下去,宁死也要反抗,这是百姓的苦。
让百姓能?吃得饱饭,穿得起衣服,这就?是孔圣人所说?的仁政。
先前,他治理地方是为了彰显他过人的能?力,充当?他升迁的政绩。可李长安治理地方,只是为了让百姓吃得饱饭,穿得起衣服。
李泌想,倘若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大唐百姓,他一定会紧紧跟在李长安身边。
“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李泌低声道。
这是《论语》中的话。
可惜他只能?看?着?李长安做事,还不?能?为李长安出谋划策。
李泌是辽东李氏的李泌,他必须考虑自己家族,而辽东李氏选择了太子李亨。
平心而论,李亨是很好的选择。在位的圣人年事已?高,说?不?准还能?再活几年,而太子李亨年轻力壮,还和辽东李氏有姻亲关系,太子李亨的长子广平王李俶论起来还要喊他一声表舅……只要太子李亨登基,再立广平王为太子,辽东李氏可三十年无忧。
李泌忍不?住问:“李娘子认为太子如何?”
要是李长安和太子李亨站在一边就?好了。
此话刚说?出来,李泌顿觉失言。
李唐皇室……哪个有能?力的公主后妃是安分的主了。
“戏言耳,李娘子莫当?真。”李泌苦笑一声。
李长安眨眨眼睛,她约莫能?猜到李泌心中的挣扎,却也没开?口说?什么。
世家大族传承这么多年,该选择在谁身上押宝他们比她更清楚,也不?是仅凭她一两句话就?能?改变的事。
毕竟李长安十分有自知之明,在安史?之乱打起来之前,这些世家大族根本不?会考虑她,只有安史?之乱开?始以?后,她有兵有粮,这些世家大族才会把她放在眼里。
不?过不?影响李长安用李泌,送上门?的天选打工人不?用白不?用。
李长安询问李泌:“李郎君往后有什么打算?还在我?这搬砖吗?”
李泌沉默了,他在思考。
他为什么要搬砖来着??他依稀记得到了伊川县后他在一个小吏那里登记了姓名籍贯,然后一个小孩就?把他带到了流民安置点,又给?他介绍了一个搬砖的活计。莫名其妙,李泌就?又站在了工地上,手里还拿着?抹刀和砖泥。
“我?一直在外游历,寻仙问道也是游历,在李娘子这里干活也是游历。”李泌坦然道。
他先前也是满天下乱跑,至于读书,李泌生来过目不?忘,自小早慧,已?经读完了万卷书,他阿爷阿娘让他出门?游历,就?是为了让他再行万里路。
“……何况我?如今并不?叫李泌,为李娘子所驱使之人,名为李十七,非李泌也。”李泌声音越来越小,其中带着?满满的暗示。
代表辽东李氏的李泌不?能?这么简单就?跟随一个只是稍有权势的公主,可李泌他本人却很愿意以?个人的身份给?李长安打工。
李长安听出了李泌的暗示,她上下打量了李泌一阵,思考该让李泌干什么活。
“李郎君这样的本事只当?一个小账房先生实在是浪费。”李长安道。
李泌点头,他也深以?为然。
他是按照宰相之才培养的自己,如今却整日不?是搬砖就?是算账,实在是才华得不?到施展!
可惜千里马也要有伯乐才能?成为千里马,先前他遇到的那些人,都?不?是伯乐,认不?出他这匹千里马。好在如今遇到了寿安公主,寿安公主师承张九龄,一定也学会了张九龄的识人之能?……
“所以?李郎君就?去做大管事吧。”李长安道。
李泌疑惑:“大管事?所管何事?”
李长安露齿一笑:“当?然就?是总管整个伊川县的账目收支啦,我?相信以?李郎君的本事,一定能?将伊川县的账目梳理得井井有条。”
李泌沉默了。
怎么还是算账啊!
用了两个月的时间,纺织厂又招了三百个女工,完成了第一批计划。
伊川织布厂走?的是中低端路线,李长安一开?始试图专门?设一条生产线生产高端衣物,后来进行市场调研后发现大唐的富贵人家家中都?有养的绣娘,身上的衣服都?是绣娘手工定制,就?打消了走?高端路线的想法。
干脆只卖量,只生产保暖御寒的衣服,款式往后放一放,效果很好,在织布厂大量布匹的冲击下洛阳的中低端布帛价格已?经有了下跌的趋势。
“宫中还没传来消息吗?”李长安射完了今日的两百支箭,伸手把还滴落着?汗水的鬓发往上一撩,侧头询问。
“去问一问。”李长安吩咐道。
李长安心里嘀咕,李亨也太没用了,这都?快要五月了,消息竟然还没传到李隆基耳中,这么好的把柄给?李亨他都?不?中用。
再等半个月,要是宫里还没有动静就?得她亲自动手给?李隆基递消息了。谶言具有时效性,要是等七月日食完了这话再传进李隆基耳中效果可就?要大打折扣了。
好在李隆基已?经知道了这句歌谣。
为此,李亨还折了两枚棋子,不?过只要能?把消息传到李隆基耳中就?值得。
李隆基的心情却不?太好,昨日他在御花园教授梨园弟子歌舞时忽然有些闷,便生出了在御花园走?走?的心思。
一走?不?打紧,正好听到几个梨园小弟子在那讨论“七月七月,日落李林中”。
从听到这句歌谣后,李隆基心情就?没有好过。
这一句莫名其妙的歌谣,本该一听而过,可李隆基总觉得不?对劲。
他认为这不?是歌谣,而是一句谶言。
“杨花落,李花开?”“天子季无头”,这一开?始也只是歌谣,可杨花和李花指的不?就?是隋和唐嘛,季无头可不?就?是“李”,夺了杨家天下的正是他们李家。
还有太宗时期,也曾有一句歌谣,“唐传三代,武代李唐”,后来也应了武则天为帝一事。
所以?李隆基格外相信谶言,也格外忌讳谶言。
李隆基沉思着?,思考这句童谣的意思。
七月七月,前半句倒是好理解说?的是时间。
可后半句“日落李林中”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
天子称日,这一句日落很难让李隆基不?联想到他自己身上。
莫非这句谶言预言的是他?
可“李林”指的又是什么?他姓李,他的儿子也姓李,莫非指的是他的儿子要谋逆?
李隆基目光一凝,眼中升起了杀意。
就?在李隆基思考他的哪个儿子想要谋逆之时,高力士走?入了宫殿。
“陛下,奴打听到了。”高力士低声道。
昨日李隆基听到那句歌谣的时候高力士就?陪在他身边,回宫以?后,李隆基立刻命高力士去查这句歌谣是从什么地方传出来的。
李隆基淡淡问:“可是太子?”
若是李亨在此处,必然会高呼冤枉。谁让他倒霉摊上这么个爹呢,一旦有什么坏事,李隆基自己在心里就?会把这口黑锅扣到太子头上,在李隆基心中只有太子会惦记他的皇位,所以?所有坏事都?是太子所为。
“不?是太子。”高力士被李隆基都?问得沉默了。
这咋还有当?爹的遇到坏事儿第一时间就?扣在自己儿子头上啊?
“内侍省打探到的消息,这一句歌谣乃是民间传起,去岁末就?已?经在长安孩童中流传了。”高力士如实禀告。
李隆基抬手按了按眉角,却没有再往下问第一个唱这句歌谣的人是谁。
这种事情本就?难查,若是能?轻易找到来源,隋炀帝也不?会在后期步步紧逼姓李的官员了。
“高力士,你说?是不?是朕的儿子们有什么心思?”李隆基沉默了一阵,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高力士。
高力士心中一颤,他的眼前仿佛又出现了开?元二十五年那场动乱,高力士对李隆基忠心耿耿,他实在不?愿意看?到陛下再杀亲子了。
高力士语气维持着?镇定:“依奴看?,这一句歌谣只是百姓乱唱罢了。”
李隆基沉沉道:“太宗皇帝与高宗皇帝也是这么想的。”
可谶言就?是应在了他的祖母武则天身上,一个女人就?真的当?了皇帝。
这让李隆基不?得不?重视谶言。
总之,李隆基依然忧心忡忡,一直到了入夜,他依然心不?在焉。
杨玉环坐在软榻上对李隆基说?着?话,李隆基坐在榻边眼神?却不?看?杨玉环,而是一眨不?眨地盯着?地面?,杨玉环有些奇怪:“三郎今日不?专心。”
李隆基叹了口气,将这句歌谣说?给?了杨玉环听。
杨玉环却笑了,她道:“妾身还当?多大的事情呢。”
“这个‘日’也不?一定就?指三郎嘛,妾身年幼时失去父母,一直跟着?叔父住在洛阳,这洛阳里也带一个‘日’字呢。”杨玉环劝李隆基宽心。
李隆基勉强笑了笑,可性质依然不?高。
他总觉得这个“日”指的就?是他。
因为心中揣着?忧虑,一整夜李隆基都?未能?安睡。
天亮后,李隆基勉强忍着?头疼上完了早朝,回到勤政楼后看?着?面?前厚厚的奏折却碰也不?想碰。
“将这些奏折都?送到右相……传右相来见我?。”李隆基刚想吩咐宦官将奏折都?送到李林甫府上,忽然停住了,再开?口已?经换了意思。
宦官领命离开?后,李隆基盯着?奏折若有所思。
说?起来,李林甫名字中带着?“李林”二字,倒是比太子更符合此句谶言啊。
听到李隆基的召见后,李林甫朝服都?没来得及换就?立刻赶到了勤政楼。
五月的天气已?经渐渐热了,李林甫匆忙赶到勤政楼热得满头大汗,他向李隆基行礼,却没有如往常一样得到李隆基的赐座,反而察觉到了帝王的审视。
李林甫不?由心里一颤,脑子飞快转动起来,思考莫非是自己这段时间做的什么事情惹得圣人不?高兴了?
过了许久,李林甫头上的汗珠已?经滑到了他的下巴处,眼看?着?就?要滴到地面?上,他才听到了圣人开?口。
“李卿家,你可知道近来长安兴起了一句歌谣?”
李隆基双手叉起,直撑着?下巴,仿佛只是打趣。
“七月七月,日落李林中。”李隆基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把大锤狠狠地砸在了李林甫心上。
李林两个字连在一起太熟悉了,李林甫顿时想到了他自己。
他蓦然抬起头,一双眼睛中盛满了不?可思议,正好和李隆基打量的眼神?撞到了一起。
“臣未曾听说?过此句谣言啊。”李林甫惊愕道。
不?管是谁要害他,现在首先要做的事情就?是先否认,李林甫已?经分不?清他头上的汗滴是热出来的还是吓出来的。
李隆基眯着眼?,试图从李林甫面上看出些什?么来,只是他能看出的只有诧异和惊恐。
“这句谶言都传到朕的宫中了,你?身在宰相,监察天下,怎会不知?”李隆基的语气咄咄逼人。
李林甫听到李隆基将这句话定义为“谶言”,更是?在心里叫苦连天,他就是?靠着揣摩李隆基的心思坐上的宰相位置,论起对李隆基心思的了解,或许世上唯有高力士能?比李林甫更了解李隆基。
他太清楚圣人对谶言有多避讳了,也太清楚圣人到底有多迷信了。圣人因为迷信,甚至将年号都改成“天宝”,更是?大置玄学,给真人加封号,在各州郡设立玄元庙……总之,这个屎盆子要是真扣到了他头上,他绝对会被圣人猜忌。
一个不小心,说不准还会失去相位。
转瞬之间,李林甫已?经心生寒意,他老泪纵横,闻者伤心见者落泪:“臣忙于政务,当真是?对此事毫不知情?啊,也不知是?谁借此言来陷害老臣。兴许是?老臣近来在朝中做事不留情?面,得罪了旁人吧……陛下明鉴。”
边辩白着,李林甫边结结实?实?在地上磕了一个头。
说的是?“不知是?谁”,可实?则指向性十分明确。
李林甫是?得了李隆基的授意打压太子,还能?是?谁看不惯李林甫呢?除了太子,不作?第二人想。
李隆基紧盯着李林甫,眼?神落在李林甫花白的头发上。
算起来李林甫比他还要大几岁,而且李林甫身体一向不如自己康健,李隆基觉得李林甫日后会死在他的前面。
比起会死在他前面,而且对他忠心耿耿的李林甫,李隆基还是?更忌惮年富力强的太子。
这么想着,李隆基对李林甫的提防消失了一些,他收回?目光,淡淡道:“不过是?小儿乱唱的歌谣罢了,当不得真。”
仔细想想,这句谶言的确更像是?儿戏。
大多谶言都是?语焉不详,这一句谶言太过详细了,甚至连“七月”这个准确的时间都给了出来。
虽说没有说是?哪一年的七月,可无论怎么样,也不会应在李林甫身上,毕竟李林甫一定会走在他前面。
李隆基依然觉得还是?太子更加别有用心一些。
李林甫提心吊胆离开了兴庆宫,一回?到右相府,李林甫就大发雷霆,将书桌上的东西都扫落在地。
“让吉温、罗希奭速来见老夫!”李林甫沉着脸,椅子旁边散落了一地的碎渣。
吉温和罗希奭号称李林甫手下的“罗钳吉网”,这个外号除了因为二人手段残酷迫害忠良之外,还因为此二人消息灵通,时常为李林甫收集百官把柄,让李林甫可以?更加顺畅算计他的政敌。
得到李林甫的召见,二人马不停蹄就赶到了右相府。
罗希奭先到,李林甫面色不虞瞪了他一眼?,终究念着他是?自己的女?婿没有多说什?么。吉温后到,他一进门就被李林甫呵斥了一通。
“你?是?怎么为老夫收集的消息?有些事已?经传入了圣人耳中,为何我却不知道?”李林甫瞪着吉温。
吉温立刻表忠心:“下官对右相忠心耿耿,事事都不敢欺瞒右相啊。”
李林甫冷冷道:“七月七月,日落李林中。”
听到这句歌谣,吉温下意识看向罗希奭,罗希奭却也目露迷茫。
这句歌谣在长安都快要人尽皆知了,他们自然不会不知道。只是?这句歌谣中的“李林”二字直指李林甫,他们难道还能?凑到李林甫面前告诉他“右相,有谶言说你?不是?个好东西”吗,这不是?找骂吗。
谁这么没有眼?力见,敢把这等?扫兴事告诉右相?
李林甫冷冷将二人的表情?尽收眼?底,顿时猜到了这两人早就知道这句歌谣,却一直欺瞒他,当下怒火更盛。
“今日圣人召老夫入宫,这句歌谣,是?圣人质问,老夫才得知!”李林甫勃然大怒道。
闻言,吉温和罗希奭心中一颤,顿时知道自己犯下了大错。
这个消息最?不该传到圣人耳中,其次才是?右相……从圣人口中传到右相耳中,更是?错上加错。
说不准就要酿成祸事。
李林甫按了按头,深吸一口气,事到如今,最?要紧的事情?却不是?追究是?谁的错,而是?他得先弄清楚这句歌谣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说,这句歌谣你?们到底知道多少,现在一五一十都告知老夫。”李林甫坐在椅子上,头微微往后仰,闭上了眼?睛。
吉罗二人却知道李林甫并不是?乏了,而是?他在思考。
二人相视一眼?,终究是?吉温开了口。
“启禀右相,这一句谶……歌谣今岁年初忽然在长安盛行起来,小官派人去查,只查到了最?早这句歌谣出现于去岁秋。”
吉温本来想说谶言,话?到嘴边又硬生生改成了“歌谣”。
他小心翼翼道:“坊间传说,这是?因为右相严苛,所以?上天才做出……”
吉温心里叫苦连天,就这样的话?,他哪敢当着李林甫的面说啊。百姓骂得可难听了,说是?因为李林甫残害忠良所以?上天才降下了谶言,还说“日落”指的是?李林甫没几天好活了。
就这些话?他敢说吗?
“无稽之谈!”李林甫愤怒哼了一声。
有什?么样的君就有什?么样的臣,李隆基迷信,李林甫自然也不可能?不迷信,他跟李隆基一样避讳谶言。
“必然是?有人陷害本相。”李林甫也不做在椅子上了,他站起身,在屋中来回?踱步,思考着到底是?他的哪个仇敌陷害他。
可只要略微一想,一大堆名字和人脸就从李林甫脑子里往外蹦。
他的仇敌太多了。
李林甫心眼?小,看着有人比他优秀,嫉妒,陷害一下;看着有人比他更受帝王宠爱,嫉妒,陷害一下;看到有人官职高,兴许会威胁到他的宰相位置,嫉妒,陷害一下;有人敢和他作?对,陷害一下;有人敢跟他看不顺眼?的人亲近,顺便陷害一下……
整个朝堂中,除了几个顺从他的狗腿子,其他全都是?他的敌人。
“右相也不必太忧心。”罗希奭安抚道,“此妄言也,只要一等?到七月,自然不攻自破。”
李林甫恼怒道:“七月七月,谁人知晓到底是?哪一年的七月?难道要老夫日后年年七月都不得安生吗?”
“现下最?要紧的事情?,是?要弄清楚陛下是?怎么想此事。”李林甫焦急在堂中踱步。
他心里有些焦急,以?往他要知道李隆基的心思很好办,李林甫跟李亨不一样,李亨是?太子,李隆基防范李亨在自己身边安插人手,所以?李亨和李隆基之间的消息渠道完全不平等?,李隆基可以?知道李亨的任何事情?,李亨面对圣人确实?两眼?一抹黑。
李林甫不同?,他本身就跟李隆基的关系十分亲近,他自己就是?近臣,李隆基有事情?也不会瞒他。
可这回?显然是?圣人对他起了疑心,李林甫想要再得知李隆基对此事的态度,就只能?通过李隆基身边的其他人了。
高力士?李林甫脑中冒出一个念头,随后又被他打消了,自打武惠妃死后,高力士就完全处于了中立,甚至因为李亨是?他提议推上的太子之位他还隐隐偏向李亨。
“唉。”李林甫重重叹息一声。
当初他、武惠妃、高力士组成的联盟,包含朝堂、后宫、宦官,轻易就能?得知圣人的所有心思,可惜就是?太强了,所以?圣人才要亲自出手拆散武党……
如今杨贵妃三千宠爱在一身,比起当初的武惠妃宠爱更盛,只是?杨贵妃对他的态度却不太友好,不给他找麻烦都不错了,更别提会不会给他透露陛下的消息了。
杨贵妃对他的态度不友好的原因李林甫也能?猜到一些,当初杨玉环好好地当着她?的寿王妃,是?李林甫想要武惠妃留下的所有势力,加上他顺应李隆基的意思要去打击寿王,所以?李林甫才想办法?引得李隆基跟杨玉环私下见了几面……
他本来以?为杨玉环只是?昙花一现,陛下过了那?个新鲜劲就算了,谁知道杨玉环竟然有本事勾住陛下,三千宠爱在一身呢?
李林甫思忖,等?这一趟事过去了,还得想个法?子跟杨玉环缓解关系才行。
这倒是?不难,他是?宰相,只要提拔几个杨家男丁,再给杨玉环的几个姐妹送送礼,应当就能?将此事翻篇。
沉思许久,李林甫才叹了口气:“去问问李龟年和吴怀实?,看他们二人知不知道陛下的心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