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时?,侍从们送了酒菜过?来,拼成一桌,三人聚头在一起吃喝。
太叔洪说了自己一整日?的见闻:“杜太常说的还算是轻了,城外有些工坊,相隔十余里就能闻到臭气了,别说是土地,就连附近村子里的水井都臭了,用不得?了!”
在乡下地方,水是很珍贵的东西,若是遇上旱年,两个村子为争水而械斗都不足为奇。
崔少尹面露愁色,说:“既然如此,就要考虑让他们举村迁离了,坏掉水系很简单,想要让其恢复如初,可就难啦!”
太叔洪喝了口酒,轻舒口气:“慢慢来吧,路不都是人走出来的吗?”
乔翎也递了李九娘拟出来的汇总表过?去。
太叔洪大略上看了看,便点点头:“可用。”
乔翎心里边便有了底,知道自己当下选的这条路还算顺遂。
至少在太叔洪这个主官看起来,还算顺遂。
把酒共饮,闲话良久,终于散去的时?候,时?辰已经不早了,几人带着点醉意道别,各自归家?。
半道上乔翎倒是迷迷糊糊地想起来了——要是从前,在这个时?间?出现在神都城内的大街上,是得?叫京兆府开条子的。
再一想,现在都没有宵禁这回事了,还开什么条子呀!
马车辘辘向前,摇晃得?她有点难受,乔翎推开窗户,趴在窗边,带着一点醉意向外张望,也是透气。
时?辰虽然晚了,但摆摊的人还没有散去,甚至于可以说,热闹才刚刚开始。
路边的防风灯也已经亮起来了,明晃晃地装点着神都城的夜晚。
乔翎心想,这或多或少也算是我带来的一点好的影响,是吧?
转而又想,高皇帝可真是了不起啊!
我乔乔只是搞了几个小?小?的政策出来,但高皇帝可是真真切切地改变了整个世界呢!
马车到了越国?公府,她敏捷地跳下去,紧接着身体就晃了一晃——真的有点喝多了。
就在这档口,打旁边伸出来一只纤白的手,稳稳地扶住了她。
乔翎顺势看了过?去,正好望见了张玉映如玉石一般美丽剔透的脸孔。
张玉映单手扶着她,叫她把身体靠在自己身上,同时?无奈道:“怎么喝了这么多呀?”
替她抚了抚略有些乱的鬓发之后,又絮絮着,不无幽怨地道:“从前都是吃完饭就回来了,再之后吃完饭过?一会儿再回来,现下可倒好,晚饭也不回来吃了,还醉成这个样子,外边的饭这么好吃吗?”
乔翎乖乖地靠着她,说:“因为最近有点忙嘛……”
夜风浮动,她嗅到了玉映身上的香味。
很奇妙的一种香味,像是脂粉混合了室内熏香之后的产物,难以用言语形容——好像好看的小?姐姐们,身上都有种香香的闻起来,很舒服的味道。
乔翎像只大猫一样挂在她身上,探头,嗅嗅嗅。
张玉映拿她没办法,轻叹口气,扶着这只醉猫往府里边走。
乔翎还不肯走,搂着她的肩膀回头张望:“我的东西还在车上——”
张玉映见状,便又扶着她回去,原以为是她带了什么京兆府的文书回来,没想到掀开车帘一瞧,却望见了两打纸钱。
她看得?一怔,转头去看靠在自己身上的人,心里边忽然间?一阵难过?:“娘子……”
乔翎伸手去提了那两提纸钱,这才开始往回走,一边走,一边叫:“玉映!”
因为那两打纸钱,张玉映原本是有些恻然的,听她这么有活力地叫自己的名字,那一点恻然便给夜风吹飞了。
她笑?着看了过?去:“怎么啦,娘子?”
乔翎稍有点大着舌头地说:“我真开心!”
张玉映有些不解:“哎?是遇上了什么高兴的事情吗?”
乔翎脸上醉意未散,两只手既圈住张玉映的手臂,还要提着那两打纸钱,瞧起来,实在是有些拥挤了。
她笑?眯眯道:“我来神都这一趟,虽然也遇到了一些不好的人,但是更多的,还是很好很好的人!”
张玉映好奇地问:“这话是怎么说的?”
乔翎就说:“譬如说今天,我去李九娘那儿买了两打纸钱,打算去给姜迈烧,崔少尹一定是猜出来了,但是怕我难过?,他也不提,只是让我早点回家?,说京兆府那边的事情有他盯着……”
“我知道,他是想给我腾时?间?,才那么说的!”
张玉映由衷地道:“崔少尹真是个善解人意的大好人呀!”
乔翎听得?一歪头,有点不高兴地问她:“玉映,你?怎么不夸我呢?”
张玉映就像是哄小?朋友一样,温柔地又加了一句:“当然啦,这世间?再没有比我们娘子更善解人意,更可爱,更好的娘子啦!”
乔翎被哄好了,转而拉着她的手,真挚道:“我们玉映也是个很好很好的女孩子!能到神都来遇见你?,跟你?做朋友,我好高兴的!”
俩人彼此吹着彩虹屁,气氛极其和睦地回到了正院那边,金子闻到味道,摇着尾巴开心地迎了出去。
乔翎就一只手搂着美人,分出一只手来摸了摸自己的小?狗:“金子,你?也是只可爱的小?狗!”
徐妈妈瞧了一眼,就叫去煮醒酒汤,视线在那两打纸钱上停留了几瞬,终于还是无声地错开了。
正院里谁也没问这事儿,就好像没看见似的。
乔翎乖乖地喝醒酒汤,乖乖地洗漱,乖乖地上床睡觉。
半夜时?分,她被梆子声惊醒了,喉咙发干,大概是睡前喝了酒的缘故。
乔翎没有惊动侍从,自己起身来倒了杯水喝进肚子里,视线瞥见摆在墙边上的那两打纸钱,倏然间?有种被惊醒了的感觉。
差点忘了,还有个正事没干呢!
昨天一整日?都没个空闲,明天天一亮,新的工作又会再度压下来,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
乔翎啊乔翎,你?不能再懈怠下去了!
乔翎自己麻利地换了身衣裳,提上纸钱,没有叫任何人注意到,悄咪咪地溜出了门。
金子躺在自己的小?窝里睡觉,听见动静之后竖起了一只耳朵,看清楚来人是谁之后,犹豫着要不要叫一声。
乔翎朝它比了个手势:嘘。
乔翎又一次遇见了相熟的那位校尉。
校尉还下意识地往她身后瞧了瞧,确定这一回太夫人没一起来?。
视线再那么往下一瞥,可不?就瞧见她手里的纸钱了吗。
越国公夫人的身世?,神都城里有?心打听的人都能?知道,这个时候提着纸钱出城,只会是祭拜不?久之前亡故的越国公了。
昔日爱侣,如今阴阳两隔,如何不?令人唏嘘呢。
这是人家?的伤心事,校尉见状也没好意思去问,只当做没看见那两打纸钱,验过腰牌之后,便叫开小门放行了。
只是最后送人出去的时候没忍住,问了声:“乔太太带纸钱也就罢了,带一把铁锹干什么?”
乔翎森森地看了他一眼:“别?管。”
校尉:“……”
相?较于赵六指的坟墓所在地,今晚上乔翎走的路就要宽阔平坦多了,不?仅有?人修缮,道路两遍甚至于还立上了防风灯。
要知道,神都城内有?些老旧的坊区到现在都没排到呢,没成?想墓园这边倒是先一步安装上了。
不?过想想也是,高皇帝功臣们?及其家?族的坟茔基本上都在这附近,有?司怎么可能?薄待?
不?说高皇帝功臣的后人们?,太常寺估计也盯着这事儿呢!
月亮隐在乌云之后,吝啬于洒下银辉,远远望过去,冬夜里的山林宛若一片寂静的黑海,除了道路两边长蛇似的路灯,再没有?什么光亮。
乔翎拎两打纸钱,扛一把铁锹,循着宽阔的道路,径直往越国公府所在的陵园去了。
这回她是光明正大来?的,也没有?隐藏踪迹,山下戍守的士卒见到,不?知道是脑补了一个什么样?的故事,满脸同情地看着她,还说了好几句“节哀顺变”。
乔翎有?点?懵,但还是应了声:“顺变,顺变……”
最后一个跟她说节哀顺变的还问她呢:“是否需要我们?差几个人,随从您一起上去?”
这话才说完,他就被同伴踢了一脚:“说什么呢!”
这种时候,他们?跟过去做什么,讨嫌吗?
人家?肯定是想跟亡夫说说心里话的啊!
那士卒挨了一脚,自觉说错了话,窘然一笑,也没再提这茬儿了。
乔翎谢了他的好意,与他们?辞别?,一个人循着山路,往越国公府姜氏一族所在的墓园处去了。
姜迈的坟茔,在老越国公夫妇坟茔的旁边。
因为有?专人打理,除草填土,看起来?还很新?。
连同坟前的墓碑,较之别?的那些,也显而易见地少了许多风吹雨打的痕迹。
乔翎对着墓碑上的字出了会儿神,叫那山风一吹,清醒过来?之后,瞧瞧风向,选了背风的位置坐下,先去给老越国公和罗氏夫人烧了一打纸钱,同时絮叨着说了会儿话。
“我既然与姜迈成?婚,好歹也是姜氏的媳妇,来?都来?了,总得来?问候您二位一声呀。”
“……老老越国公他们?那儿我就不?去烧了,您二位要是收到了,代我转呈给长辈们?吧。”
一打纸钱烧完了,她寻了根树枝拨弄一下,确定没有?红色的火星之后,才提着剩下的那一打纸钱去姜迈坟墓前坐下。
开始给姜迈烧纸。
其实乔翎还挺喜欢烧纸这件事情的,一张张纸钱丢进火里,看着它在短暂地沉寂之后,“呼”一声燃烧起来?,温暖与光亮过后,再度重回沉寂。
这整个过程,都给她一种安宁感。
乔翎从怀里取出火折子,将成?捆的纸钱拆开,一张张开始烧,一边烧,一边小声絮叨:“人死了之后,亲人给他烧纸,死了的人能?收到钱吗?”
“真能?收到钱吗?”
“话说我要不?要提前给自己?烧一点?啊?不?然以后死了很穷怎么办?”
“需要写封信先烧给我阿娘什么的,让他们?帮我开个地府户头,后边才好往里存钱吗?”
“……是随便烧点?什么就能?送过去,还是只有?纸钱才能?收到啊?”
又忍不?住想:“如果?是内卫之类的那些人,烧机密文件的时候,会阴差阳错烧给自家?先祖吗?”
这算不?算是泄密的一种啊?
冬夜本就安寂,墓园更是如此。
负责戍守的士卒们?看见山上有?如同星子一般闪烁的火光,也觉唏嘘恻然,更有?甚至看得红了眼眶。
“越国公夫人用情至深啊……”
“她太爱了……”
作为戍守高皇帝功臣坟茔的将士,他们?见多了吊唁之人,其中更不?乏有?就在山上结庐而居的孝子孝女,亦或者是当场吐血三升的。
怎么说呢,有?真情实意,但也有?演的成?分。
反倒是如越国公夫人这样?深更半夜,孤身前来?探望亡夫,没带什么纸扎的亭台楼阁、侍女仆婢,只捎了两提简便纸钱的人,是极其罕见的。
几人颇觉惋惜:“可惜有?情人不?能?相?守……”
“是啊,阴阳两隔——那边的火光停了。”
“大概是纸钱烧完了吧。”
“有?看见越国公夫人出来?吗?”
“唉,她大概是想在那儿多陪伴越国公一会儿吧,别?看了,让她自己?静一静吧!”
山上,坟前。
纸钱烧完了,乔翎也絮叨完了,她抄起铁锹来?,开始干今晚上的正事。
挖之前她还专程把大氅脱了,过去鞠个躬,盖在老越国公和罗氏夫人的墓碑上,小声道:“公公,婆婆,我要干坏事,你们?别?看!”
盖完之后她两手凑到嘴边呵了口气,礼貌地问了句:“姜迈,你在这儿吗?”
没人应声。
乔翎于是从鼻子里哼出来?一声,说:“那我可就挖啦!”
这时节天寒地冻,别?说是水,就连土地都是冻住了的,可乔翎是谁?
我乔乔乃是一员猛女,有?的是力气和手段!
乔翎一铁锹敲进去,狠挖了一锹土出来?,喘口气,第二下,第三下……
约莫小半刻钟的功夫,乔翎脚边就出现了一座小小的土丘,就在她准备再来?一下的时候,忽然间心有?所感,察觉到了身后投来?的苍凉视线——
乔翎手撑铁锹,猝然转身,便见身后数丈之外,不?知何时竟又来?了一人。
夜风卷起他身上的深紫色衣袍,更显得其人瘦削有?仪,宛若病鹤。
姜迈没有?佩戴冠帽,月夜之下,脸孔冷白,宛若幽兰,风仪绝世?,不?似红尘中人,正静静地注视着她。
乔翎下意识低头看了眼自己?脚下那个土丘,再看看被自己?挖的少了顶盖的坟头,不?由?得一阵心虚。
然而心虚之后,她很快又理直气壮起来?!
我挖我丈夫的坟,关你们?中朝什么事?!
我挖的是姜迈的坟,你又没说你是姜迈!
一声不?吭就撒手人寰,回来?了也不?去见我,还偷偷把我玻璃砸了,现在还好意思来?瞪我!
凭什么瞪我!
乔翎没理会他,转头恶狠狠地又铲了一铁锹土,抛到脚边那个土丘上!
落在她身上的夜风小了。
其实不?是风小了,是因为有?人过来?,身形替她挡住了山风,所以连带着她所感受到的风也变得小了。
乔翎嗅到了一股熟悉的香气,那是独属于姜迈的味道。
好像气味本身就是回忆的钥匙,尽管她没有?可以去想,但那把锁头的确是悄无声息地被打开了。
“对不?起。”
姜迈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语气轻柔,带着一点?歉疚的无奈:“我不?是故意不?想理你,而是在我遇见你之前,就已经?与北尊有?了约定。”
乔翎回头瞪着他,气势汹汹道:“约定你要是活过来?了,就不?可以再理会我吗?!”
“不?是,”姜迈轻轻摇头:“北尊希望我能?够修行无情道,凭借姜氏的血脉,替他找回姜氏初代家?主姜良持有?的九天镜。”
九天镜!
账房老师有?跟她提过的!
好像有?秘密可以挖的样?子!
乔翎短暂地分了一下神,很快就意识到现在不?是分神的时候。
她果?断将话题绕了回去:“是因为你修了无情道,所以就不?能?理我了吗?”
乔翎有?点?生气:“你为什么要修这么神经?的东西?!”
姜迈注视着她,徐徐道:“因为那时候我还没有?遇见你,我也不?知道,后来?我会这样?的在意你。”
他的眼睛里裹挟着过于浓烈而真挚的情绪,热忱地,温柔地,像是一颗被彻底剥开的石榴一样?,坦然地展露在她面前。
他的脸也好看,月亮恰到好处地出来?了,月光撒在他脸上,连睫毛好像都闪着光。
“祈求你,原谅我吧。”
乔翎:“……”
乔翎被他这样?看着,肚子里憋着的那点?气就跟被针扎了一下似的,悄无声息地散出去了一点?。
她想,姜迈是学了什么不?正经?的邪术吗?
为什么我不?太敢看他的眼睛……
乔翎偏一下头,不?看他,梗着脖子说:“你不?是要修无情道吗,不?是跟之前的姜迈再无瓜葛了吗?现在你到这儿来?干什么?”
姜迈伸出手来?,半空中迟疑着停顿了一下,终于还是落在了她的肩头。
他小小地用了一点?力气,让她正过来?,面对着自己?:“老祖,无情道太难啦,我修不?成?了。”
乔翎低着头,踢了踢脚下的土疙瘩:“真的修不?成?啦?”
姜迈轻轻“嗯”了一声:“今□□会散了之后,我就将我的心意告知北尊了。”
乔翎低着头,继续踢那块土疙瘩,不?叫他看见自己?微微翘起来?的嘴角:“……那你怎么现在才来?找我?”
姜迈稍有?点?难为情地顿了顿,终于犹豫着,从袖子里边取出了厚厚的一摞文书:“你不?是疑心现在在查的案子与无极有?关吗?我偷偷抄录了一些中朝对于无极的记述……”
中朝对于无极的记述!
乔翎眼睛倏然一亮,猛地转过头去,像只偷到了灯油的小老鼠一样?,又期待,又忐忑地看着他。
姜迈这辈子都没干过这种偷鸡摸狗的事情,当下羞愧地眼睫都垂下去了,塞给她:“你悄悄地看,别?让人知道了……”
乔翎赶忙揣到怀里,同时用力地点?头:“嗯!”
姜迈环顾四遭,视线在自己?没了顶的坟头上多停留了几秒钟,脸上带着一点?薄薄地诧异,微笑问她:“你这是在……”
“……”乔翎若无其事地挠了挠头,往自己?有?点?发冷的手心里吹了口气,夯吃夯吃地,开始把脚边土丘再重新?填回去。
月亮重又隐到乌云之后了,只是此时此刻,谁还有闲心再去观望它?呢?
乔翎夯吃夯吃几下把挖下来的土重新填了回去,再一转头,就?见姜迈已经从老越国公与罗氏夫人的墓碑上取下了她的大氅,搭在臂间,屈膝跪了下去,郑重拜了三拜,继而?起身。
他注意到了坟前有烧过纸钱的痕迹,动容之余,又有些无奈:“难为你这个时候还记挂着来问候他们呢。”
乔翎撑着?那把铁锹,道:“礼多人不怪嘛!”
姜迈摇头失笑,上前去替她把大氅披上,手指灵活地将前边的带子系成?蝴蝶结。
乔翎低头看着?,觉得他那双好看的手,好像也?如同翻飞的蝴蝶一般。
俩人还有话要说,也?就?都没有急着?下山,就?近寻了个避风的地方坐下说话。
乔翎有点担忧,先?问他跟北尊的约定:“九天镜……”
气归气,但这本?身就?是姜迈与北尊约定的一部分,如若办不成?又会如何,她始终放心不下。
姜迈只当她先?前听得不算真切,当下重新又讲了一遍:“那是初代?越国公姜良使用?的法器,因为曾经以血认主的缘故,姜良之后?,也?只有姜氏的后?代?才能够驱使它?。”
他既坦诚,乔翎也?没有隐瞒,当下迟疑着?问了出?来:“我听说,九天镜是世?间唯一不用?通过任何辅助手段,就?能打开一条通往空海道路的法器。”
姜迈有些惊讶,轻轻“啊”了一声:“原来你知道。”
乔翎老老实实地摇头:“其实我只知道这么?多。”
紧接着?,她又问:“所以说,这其实是真的咯?”
姜迈告诉她:“是真的。”
乔翎想起先?前姜迈所说的话——北尊希望姜迈帮他找回九天镜,想到此处,她心头一紧:“难道说,如今九天镜失落了吗?”
这声音落到地上,姜迈沉吟了好一会儿,才徐徐开口:“这其中牵扯太多,我尽量简短地说与你听——你该听说过‘湮灭纪’吧?”
乔翎思忖着?给出?了答案:“这三个字,好像经常跟高皇帝一起出?现。”
姜迈注视着?她的眼睛,告诉她:“是的,事实上,湮灭纪自?高皇帝时期开始,一直持续到今天都没有结束。湮灭纪真正的含义,就?是灵气逐渐逸散、直至断绝的年代?。”
乔翎心里边对此早有猜测,此时真正听姜迈说起,倒也?不算十?分震惊。
因为很久之前,姜迈曾经以讲古的形式跟她含糊地提及过,高皇帝的功臣们,曾经都是仙人……
也?只有如此,才能够解释高皇帝留下的诸多制度,乃至于神都城那过分高耸,几乎直达云霄的城墙。
她只是有些不解:“是从高皇帝开国开始,还是从高皇帝在史?书记载当中开始活动的时候开始呢?”
这两者之间所蕴含的意味,是截然不同的。
姜迈说:“在高皇帝称帝之前,湮灭纪就?开始了。”
所以高皇帝身上的那些破局传奇色彩的传闻,乃至于后?来的高后?、窦后?太宗一系……
乔翎霎时间明白过来:“仙人的寿数几乎与天相同,而?灵气的逸散其实也?不是一蹴而?就?的,高皇帝登基之后?,应该还活了很久很久,不只是她,高皇帝功臣们的寿数,想必也?会太短……”
既然如此,越国公府姜氏的先?祖姜良想必也?不会例外,而?她的法器九天镜——乔翎试探着?问了出?来:“相较于高皇帝和初代?越国公这种修仙的人来说,维持法器所需要的灵气,是不是更?少?”
姜迈不无赞叹地看着?她,颔首道:“不错!”
如此一来,新的问题就?出?现了。
法器最初的主人已经作古,法器却还具备着?某些威能,之于高皇帝功臣们的后?人来说,这是可能是一种庇护,也?有可能是隐隐的威胁。
“法器有灵,也?会诞生神志,对于那个时代?的人来说,法器之于使用?者并不仅仅是物件,也?是家人。”
“使用?者的寿数终结之后?,有的法器便被随葬在了坟茔里,有的归于中朝,有的到了皇室手里,有的仍旧留在旧主家中,还有的,不知失落何方……”
乔翎会意地接了下去:“譬如说九天镜?”
“是的。”姜迈提及此事,不由得微微蹙眉:“初代?越国公亡故时,九天镜余威犹在,彼时便由她的长子、第二代?越国公掌管,在那之后?,其余高皇帝功臣们留下的法器因为灵气衰竭,日渐势弱,相较之下,九天镜便成?了最强势的那一个。”
“也?是因为这个缘故,当意外来袭的时候,所有人都被打了一个猝不及防……”
乔翎下意识追问道:“后?来出?什么?事了?”
姜迈徐徐道:“到第三代?越国公的时候,空海忽然发生了剧烈的波动,九天镜受到了很大的影响,或许是因为它?与空海存在着?某种奇妙的联系,亦或者是因为它?的命数到了尽头——总而?言之,最后?的结果就?是,九天镜碎掉了。”
乔翎惊呼一声:“啊?!”
“事发之后?,天子令专人往越国公府去查勘此事,镜片再度拼凑起来,却只剩下了一半不到,还有一多半不知所踪。”
“国巫卜筮之后?,告诉天子,九天镜碎成?了八块,如今越国公府只有三块,还有五块流散在外,那本?就?是有灵之物,又与空海有所关联,等闲怕是寻不回来了……”
乔翎在心里边悄悄数算了一下,从第三代?越国公到如今,怎么?着?也?该有个几百年了。
她有点纳闷儿:“北尊怎么?会忽然想起去找那几块碎镜子?”
姜迈有些无奈:“不是忽然想起——早在许多年前,南北两派就?有这个想法了。”
怎么?,这里边居然还有南派的事儿?!
乔翎不由得竖起了耳朵:“展开说说!”
姜迈轻叹口气:“九天镜原本?是一个整体,四碎开来之后?,分裂的镜灵也?会再度意欲聚合,当年留在越国公府的那三块碎片,如今被封存在中朝,流落在外的那五块碎片,有两片已经聚拢到了一起……”
他没有细说,只是简短地告诉乔翎:“生出?了不小的麻烦,时间越久,就?越麻烦。”
乔翎明白了:“因为那是初代?越国公的法器,两派猜度着?,姜氏的后?代?或许可以驱使它?们,设法将其降服,是不是?”
姜迈微微颔首。
乔翎转而?又想:可为什么?一定要让姜迈来呢?
她短暂地怔了几瞬,会意过来:“姜氏这几代?人当中,只有你有修道的天赋,是不是?”
姜迈说不出?什么?意味地笑了一下,轻轻应了声:“是啊。”
难怪呢!
如此一来,就?说得通了!
难怪北尊会对姜迈伸出?援手,会引渡他进入中朝。
因为如若错过了姜迈,谁知道下一个有这种资质的姜氏子弟什么?时候才能出?现?
想到此处,乔翎心下一突,抱住他手臂,忧心忡忡道:“如果你不去修无情道,那……”
那岂不是违背了与北尊之间的约定?
若是如此……
她虽然有点难过,但还是说:“不然,你还是回去修吧?”
姜迈听得失笑起来:“这又不是我想就?能够成?功的事情,有情无情,能骗得了别人,难道还能骗得了自?己的心吗?”
从前他以为自?己可以六根清净,红尘断念,只是人哪里能够预想到未来之事呢。
话说到这里,终于触及到了两人一直以来都避免去谈及的那个问题。
乔翎也?好,姜迈也?罢,俱都沉默着?止住了话头。
乔翎心有不忍,低头把玩了一会儿自?己的手指,还是没有按捺住,低声问他:“……会怨恨吗?”
姜迈想了想,摇摇头,如实道:“从前或许有过一些?不过现下回头再看,已经是过眼云烟了。”
乔翎“噢”了一声,静默一会儿,才慢吞吞地说:“我最近在查的几个案子,都颇蹊跷,再去想我进京之后?发生的许多事,其实都是有迹可循的……”
顿了顿,又道:“我让师弟离京,替我去找一个人,查一件事情,前几日他传书回来,说已经有眉目了。”
她说话的时候,姜迈便只静静地听着?,神色平和,好像是别人家的事情一样。
等她说完,也?只是轻轻道了一句:“姜迈已经埋骨于此,我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夜色寒凉,乔翎悄无声息地握住了他的手。
姜迈的手指有些冷,但乔翎的掌心是热的。
他略有些讶异,紧接着?轻轻笑了起来:“老祖,你的手可真是够暖和的。”
乔翎到这会儿后?背上还有点汗呢,当下洋洋得意地一指那座新坟:“你挖你也?热呀!”
天刚蒙蒙亮的时候,乔翎悄无声息地潜回了正房那边,装成?刚睡醒的样子,活动一下身体,吃完饭之后?如常上朝。
朝中今日并没有什么?大热闹可看,倒是着?重听曾元直奏了马司业的案子,因为案件审理?还没有彻底结束,圣上也?就?只是听了听,并没有对此做出?具体的评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