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母催着生孩子,家家都一样,如约含糊应了,复又乖顺地说:“正好,也替您请个平安脉。我瞧您这两天胃口不怎么好,还有些担心呢。回头让大夫瞧一瞧,开些调理脾胃的药,吃了好平稳度秋。”
老夫人对自己的身子很有把握,拍胸说健朗着呢。不过打量她神色有些倦怠,体恤道:“今儿又在外头奔忙了,陪着说话最累,比干活儿还累呢。早些回去歇着吧,我让人把饭食给你送过去,就不用在这儿陪着我了。”
如约赧然说谢谢婆母,“我明儿来陪您用早饭。”
老夫人说不必,“明早睡到日上三竿才好,养养精神。别等元直回来一看,瘦了,那愣小子又来问我,是不是苛待了小媳妇。”
如约心里不免五味杂陈,虚应了两句辞出来,不多会儿老夫人就打发人送了甜盏过来。
她坐在桌前,看着碗盏里莹亮的蜜枣愣神,余崖岸就要回来了,这段恩怨,早晚有个了结的时候。她并不留恋余崖岸,只是到时候怕愧对余老夫人。她是个善性的人,至少对她,算得上无微不至。
有时候怨怪老天爷让人两难,作恶多端的刽子手,为什么会有一位好母亲。如果她是个恶婆婆,整天以虐待儿媳为乐,自己就不用这么愧疚了。人心其实是会动摇的,穿越过荆棘,再走过一片开阔地,站住脚时难免迷茫,短暂地失去了方向,觉得就此停留也挺好的。可她自己安逸了,那些死去的亲人们,他们的冤该怎么去申?所谓的开阔地,是用至亲的尸骨铺就的,她多站一会儿都应该觉得羞愧,又怎么敢过多留恋。
好在迷惘是暂时的,定定神,她又是那个一往无前的许是春。
故去的人不能追觅了,她记起余崖岸曾经答应过,要为她安葬亲人的骸骨。这事儿她颠来倒去在脑子里权衡过,替家人收尸固然重要,但这举动要是落了有心人的眼,恐怕不是什么好事。反正忠义祠看守义庄的人能够分辨那些孤坟,将来有机会,自己可以派人去探访。眼下要紧的是找到今安,可她又连着等了好多天,还是没能等来叶鸣廊的约见。
时间耽搁得越久,希望就越渺茫,有时候觉得自己就要坚持不住了,这人世间太孤单,多活一日都是煎熬。
就在她灰心丧气的当口,却有让她续命的好消息传来。
这天下过一场雨,她正站在廊下看人收拾落花,见闻嬷嬷脚步匆匆赶来传话,“门上来了个太监,说姓杨,求见姑娘。”
如约顿时一喜,“是个年轻的太监吗?”
闻嬷嬷说是,“白白净净的,穿着妆花的衣裳。奴婢总觉得以前好像见过他……”
没等闻嬷嬷说完,她已经提裙赶往前院了。
顺着抄手游廊过去,老远就见他朝内张望,看见了她,脸上露出矜持而温和的笑,朝她拱了拱手,“给夫人请安。”
如约赶到门前,待要说话,却见槛外站着两个穿褐衫、戴圆帽的番役。她明白过来了,他是奉命承办公务,才到余家门上的。
既然有人盯着,说话肯定是不方便了,她整顿起神色朝他还了一礼,“杨掌司莅临,有失远迎了。不知是不是朝廷有什么示下?掌司进来喝杯茶,歇歇脚吧。”
杨稳身上,总有一种平和旷达的气度,即便是静静看着你,也能让你内心平静。
他说不了,“多谢夫人盛情。奴婢是领了衙门里的差事,各家例行通传,中秋前后有外邦人涌入京城,朝廷为了维护百姓安全,例行要戒严。尤其出入宫廷的诰命官眷,另发一面名牌,到时候宫门上检点,还请夫人们出示。”边说边向她呈敬上两个锦盒,“因着不便打搅太夫人,另一面名牌劳烦夫人转交,请夫人收好。”
他嘴里说着,交付物件的时候手上悄然往下压了压,她就明白了,这锦盒不能当着外人的面打开。
如约说好,“辛苦掌司了,特意走了这一遭儿。”
微微一俯身,视线落在他胸前的补子上,早前在针工局的时候,她们专给官员宫人绣补子,尤其司礼监的品级划分,最是严谨。三爪为蛟,四爪为蟒,只有秉笔以上才穿蟒衣,秉笔以下穿三爪,甚至是无补子。可今天,杨稳穿的竟然是蟒衣,她才惊觉他不声不响地,这阵子居然又往上升了两等。
“往后不该称您掌司了吧!您这会儿,是当上秉笔了么?”
杨稳笑了笑,“司礼监原本有三位秉笔,不想两位先后出了岔子,一个获了罪,一个病死了。批红的差事不能没人接手,恰好我在诰敕房历练了半年,上头有意提拔我,让我暂代秉笔之职。”
来龙去脉大致都清楚了,虽没有说透彻,她心里却明镜似的。
一个获罪一个病死,其中总会有些因由。秉笔太监是司礼监中最有学问的那类人,不是谁都能担任,籍月章无人可用了,才冒险把他扶植起来。余崖岸那头,自然不会和籍月章交心,更不会告知他杨稳要弑君。那么趁着余崖岸离京的这段时间,杨稳快速爬上去,等到余崖岸回来木已成舟,就算余有通天的本事,一个锦衣卫指挥使,也干涉不了司礼监官员的升贬。
所以她不是孤军奋战,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杨稳也没有放弃。
她心里踏实了,“那就恭喜杨大人了。日后东厂和锦衣卫联营,还要劳烦大人帮衬我家大人。”
杨稳道:“夫人客气了,杨某资历尚浅,还需余大人多多提携。”
碍于边上有人,许多话不能深谈,杨稳只是打量她的神情仪容,见她虽然有些消瘦,但精神却很好,那么余崖岸不在的日子,她过得应当不错。
关于她和皇帝之间的风言风语,他也曾听说过。当时随扈制造谣言的人,连舌头都割了,这事儿暂且堵住了所有人的嘴,但他心里清楚,她还在一心向着目标进发。
彼此都没有半途而废,看见对方,诚如看见了另一个坚定的自己,可以让人重振力量。
杨稳的目光在她脸上流连了片刻,还是退后一步朝她揖了揖手,“名牌送到,奴婢的差事就办完了。夫人请回吧,奴婢告退了。”
如约欠身相送,看他坐进车轿里。车轮滚滚向前,他又望她一眼,方才收回视线。
捧着锦盒回到自己的卧房,如约把老夫人的那一面差人送去,屏退左右后,打开了自己的盒子。
名牌不重要,随手搁在一旁,揭开铺陈的缎子,就发现藏匿在盒子底部的信件了。展开看,杨稳在信里问候她,说不知这段时间她过得怎么样,自己身处的衙门又有人盯着,不能出宫见她,很是惦念她。初心不改,是信里最要紧的一句话,又说御前的苏味被贬到古今通集库,正失意着呢,他已经想办法和他攀交上了。
东厂经营日盛,和锦衣卫分庭抗礼,甚至有了赶超的迹象。籍月章有时候会把要紧的差事交代他,他能接触的不限于诰敕房那些文书了,假以时日,自然会有有心之人找上门,到时候便可以图一图后计。
最后还是不放心她,请她暂且忍耐,千万不要冒进。关于她的婚姻本身,他没有提及,但如约知道,他很为她的境遇悲愁。这件事成了不可言说的病灶,他有意回避,是为了免于引她伤心。
如约实则是高兴的,还好,故人依旧,对她来说就是最好的慰藉。看完的信件不能留,她拔了火折子把信点燃,看它化成灰烬,才慢慢舒了口气。
回身坐进摇椅里,头顶半开的窗外有鸟鸣啾啾,她开始思量余崖岸信上所说的内容。就要回来了,差事还没交代,回来比去时脚程慢了许多……也许是因为多了一个人的缘故吧。
这会儿湘王妃在做什么呢,正在家里如坐针毡吧。再等等,等到余崖岸回京之后见机行事,万一他把庆王带回京里受审,湘王妃就该彻底坐不住了。
坐不住好,她和湘王虽然貌合神离,但夫妻就是夫妻,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庆王这个口子打开,又会牵连多少人呢,大邺的藩王们,都该夹着尾巴做人了吧。
脑子里纷纷扰扰,翻来覆去的筹谋,到最后都搅合成了一团浆糊,她蜷在躺椅上,不知不觉睡着了。
进了八月里,照不见日光的地方渐生寒意,中晌在风口上睡觉,不留神竟会着凉。到了下半晌,她昏沉沉发起了寒热,这个消息惊动了老夫人,把调理身子的大夫又请来了,这回给她看伤风。
大夫把脉,她忍不住掩着口鼻打喷嚏,打得老夫人心惊肉跳,“这是怎么的了,一会儿工夫五六个……”话音刚落,听她又打一个,老夫人忙化解,“一百岁、一百岁!把完了脉赶紧上床躺着,一会儿煎好了药让她们给你送进来。这两天别起身了,好好将养着吧。”
如约揉红了鼻子,打出了满眼的泪,歪歪斜斜站起身道:“婆母,我失礼了。”
“这时候还说什么失礼不失礼。”老夫人招闻嬷嬷,把她送进了内寝。
如约在床上躺着,听老夫人在外面喁喁和大夫说话,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小时候她母亲就是这样,但凡孩子打喷嚏,后面必要接一句“一百岁”。还说打喷嚏长个儿,尽是一些稀奇的说法,常让她觉得母亲是个故事篓子,只要缠着她摇一摇,就能倒出很多奇妙的民俗。
后来家没了,她逃到金陵,再也没人对她说“百岁”了。今天乍然听到,一股热泪涌上眼眶,要不是借着伤风,真有些搪塞不过去。
细想起来,她已经五年没生过病了,自打家里遭了难,这身体也晓事儿了,尽量不给她添麻烦。
原本就是一个人流落在外,病了没钱抓药,也没人照顾她,进宫之后更是不敢生病,怕给扔到静乐堂去。这几天倒是得闲了,中秋之前无事可做,瞧准了忙里偷闲生一回病,消磨消磨时间。以前自己不是个闲不下来的人,如今却习惯了陀螺一样忙个不停,她娘要是看见现在的她,一定不会再叉腰指点她,说她懒出蛆来了吧。
不过这场伤风缠绵了好几天,眼看中秋临近了,到了十四,先头定做的衣裳送来了,十五要盛装进宫赴宴,这是每一位诰命夫人的体面。
余老夫人念叨着,不知元直什么时候到家,如约举着新衣裳在她身上比划,一面应着,“今儿要是赶不及,那明天也未必能到。”
老夫人只顾叹气,“这脚程够慢的,八成带着累赘。”
别的也不去估猜了,和儿媳妇定准了明天要戴的首饰,第二天晌午过后便收拾起来,进宫参加中秋晚宴去了。
中秋宴,于大邺上下都很重要,既是过节,也是联系君臣感情的好契机。皇帝在前面皇极殿设大宴,皇太后在畅音阁里搭戏台,朝中大臣和夫人们各有各的乐子,各有各要应付的对象。一大帮人围着皇太后奉承,倒是一旁的皇后,显得和周遭格格不入。
金娘娘撇了撇嘴,偏头对如约道:“我先前还眼红她,这会儿看她也不容易。当上了皇后,地位荣耀都有了,唯独手上没什么权。前儿她和太后说,娘家一个妹妹到了应选的年纪,想送进宫来,请太后的示下,你猜太后怎么说?”
如约捏了盘儿里一块糕点填进嘴里,“不知道。”
金娘娘摇头晃脑描述,“太后的脸子,一拉那么老长,说‘我不管皇帝的事儿,你自个儿问他就是了。当上了皇后,头一条要感恩,第二条是要安分。你们一个个儿都是敬献请托进来的,皇帝待见你们哪一个?还往里头填塞,是不是糊涂了?你如今地位稳固得很,用不着再夯土了’。”说着耸耸肩,“你瞧,太后老祖宗就是这么一针见血,不盼着任何人好。”
“怹老人家不是一向这个脾气吗。”如约道,伸手又捏了一块点心搁进嘴里。
金娘娘讶然打量她,“你怎么吃个没完?别不是怀上了?”
她猛不丁神来一句,惊得如约差点噎着。好不容易平稳住了,伸出去的手只好又缩了回来,讪讪道:“我中晌没吃什么东西,有点饿。这茶食怪好吃的,忍不住多吃了两块。”
“吃吧吃吧。”金娘娘把自己面前的也给她拽过来,一本正经对她说,“我回来,翻查了彤史的册子,皇上已经四个多月没翻牌子了,这是要修炼啊。我如今就好奇他还成不成事,要是有机会,你好好验一验他,到时候告诉我,好让我放心。”
金娘娘的不着四六,上升到了一个新高度。
如约愣眼瞅着她,“那个……我哪儿能知道!娘娘别说笑,仔细让人听见。”
金娘娘说不会,“我留着神呢,这事儿只咱们两个说。横竖我是准备好了,今后守活寡守到死,就指着你,替我答疑解惑了。”
如约不打算再理她了,正色看台上唱大戏。京里有名的角儿给请进宫来了,一出《长生殿》,唱得千回百转,催人心肝。
那厢皇后脸上始终不大高兴,不知刚生了闷气,还是那天被太后挤兑了,难受到今儿。横竖就是怎么着都不舒坦,偏身坐在圈椅里,跟前的女官送了引枕垫在腰上,也还是不受用,皱着眉、压着声儿,把人斥退了。
也许是言行惊动了太后,太后调转视线,冷冷瞥了她一眼。只消一眼,她立刻便敛神坐直了身子,再也不敢闹脾气了。如约却看出了莫名的悲哀,皇后这差事果真不是好当的。还不如做嫔妃那会儿,淹没在人堆儿里,你想怎么着都没人在意你。如今头上顶着这份荣耀,成了所有人眼中的规矩体统,人前失了体面,立刻便会受到太后的责难。
太后脾气可不好,越是看人不顺眼,就越是挑眼。在她想来,皇帝胡乱册立皇后大可不必,送先帝入陵寝,提拔阎氏做个副后就成了,没有必要扶植一个扶不起来的阿斗。他不就是为了和她这个母后打擂台吗,有了皇后,好些事儿就可以不经过太后了。这会儿可好,他选拔出来的皇后一到人多的时候就露怯,明明月份不大,每每刚坐一炷香就溜腰,诚如怀着一个秤砣。要不是自己也生过孩子,简直要被她蒙住了。
“我瞧着你,可真是难受坏了。”太后偏头对皇后说,“不成就回去吧,你身子重,没人会怪你的。回头拜月,让贵妃替你主持,反正也不是什么大事,走个过场就成了。”
结果皇后一听,顿时又来了精神,笑道:“多谢母后体恤,臣妾精神着呢。这么好的日子,万万不能缺席,母后只管看戏吧,不用担心臣妾。”
金娘娘听后嗤笑了声,“你瞧,但凡愿意试她,一试一个准。早前这位也不是善茬,折腾得自己宫里鸡飞狗跳的,后来不知是不是上头瞧不过眼,把她带进宫的人全收拾了,她这才老实。现如今怀上了龙种,眼看矫情的劲儿又要上来,合该碰上太后这样的婆母,不接她的茬,她才蹦跶不起来。否则仗着能生皇长子,别说我们这些人,皇上的脑袋她也敢爬。”
如约听得一脑门子汗,捏了个果脯含在嘴里,摇着她的团扇,又去看台上唱戏去了。
咿咿呀呀曲调婉转,直唱到唐明皇上了蓬莱仙岛,天才彻底暗下来。
今儿是十五,那一轮圆月照得山河澄澈。乐寿堂前的月台上已经摆好了供桌和香案,盘儿里的供果堆得像塔一样高,这就预备要拜月娘了。
命妇们跟随皇后,黑压压跪倒了一大片。老话儿说女不祭灶,男不拜月,因此皇帝只带领臣工们在边上旁观着。
这宫里虽没有皇子,但还有一群圈在京城的世子。这些孩子大的十来岁,小的才两三岁,手里提溜着兔子灯和呱哒嘴儿,湘王世子背后还插着孙侯靠,吵闹着对皇帝说:“皇叔,容宁给您唱一出齐天大圣。”
皇帝和兄弟们红眉毛绿眼睛,对待孩子倒还算有耐心,让他小点声,“别惊着了月娘。过会儿让他们给你勾脸,你上台唱去,皇叔给你叫好儿。”
容宁“嗳”了声,偎在陪同的太监身旁,眨着一双大眼睛,打量着那些环佩叮当的命妇们行祭拜大礼。
年纪更小一些的世子们摇着手里的兔儿爷,仔细观察不断开合的兔子下巴,嘴里应景儿地揍着乐,“呱哒哒、呱哒哒……”
皇帝的视线始终落在那个人身上,她今天穿着藕荷色折枝海棠的襦裙,端端地绾着头发。但那身影纤细柔婉,即便看不见脸,也知道是她。
红尘中人来人往,充斥了无数张脸,无数个身影,但他眼里看得见的只有她。周围的一切都变成了陪衬,她却清晰刻骨。站起身,微微回了回头,视线短暂一交错,立刻又各自调开了。
他克制着自己,不再去看她,但视野之中,她无处不在。
拜过了月,行过了大礼,接下来就该开席了。命妇们仍旧在仁寿宫这一片,君臣大宴则设在了建极殿里。
皇帝带领一众臣工回到前朝,冗长的推杯换盏,官场上惯用的话术周旋,其实都让他感到厌烦。但他不得不耐着性子,做出仔细聆听的模样,必要的时候还需有他独到的见解。一顿饭吃下来,一半在续君臣之谊,另一半在商讨国事。
不过也确实有令人振奋的好消息,皇帝闲散地倚着圈椅,眉舒目展道:“今早边关传来捷报,大军将敌军围困在西北一带,左翼的首领也被斩杀在阵前了。斡亦剌人士气不振,大有溃散颓败之势,朕已下令乘胜追击,务要根除这个顽疾。他日太庙祭祖,也好告慰祖宗,奏禀上苍。”
臣僚们得知了消息,势必要对他歌功颂德一番。当然也并不单单是奉承,溢美之词里,包涵的也有真实的心声。
要说大邺的历代帝王们,除了太祖和高祖,接下来的几任都是守成之君,习惯了温吞治理天下的手段,鲜少再有铁血君王。大邺幅员辽阔,引得邻国垂涎三尺,就说这瓦剌,理宗时起就在边疆多番试探,朝廷也出兵攻打过,但牛皮藓一般难以根除。四五十年了,这个问题一直是朝廷心头的顽疾,没有一任帝王有根治的铁腕。如今传到了天狩皇帝手里,短短五年就打散了斡亦剌的主力,不日就要攻克王庭,开疆拓土了。
这是天定的帝王人选,不是么?早前他篡位,很多人对他敢怒不敢言,料定他坐上帝位必会逞其疯狂,把江山社稷当儿戏一般。
结果这些人都错了。
他推儒学、重农桑、选名将,加固边郡城防,使夷狄不敢来犯。时至今日,谁还敢说他半句不是?
因此今天的中秋宴,直接变成了庆功宴,君臣笑谈着举杯共饮,一派欢欣鼓舞的气象。
这里正热闹,御前大总管悄没声儿地挨到皇帝边上,躬身回禀了什么。
皇帝听后放下手里的杯盏,无奈道:“皇后没用完宴席就回宫了,不知是不是身上不妥。朕要过去瞧一瞧,就请首辅替朕宴客吧,要是皇后无碍,朕去去就回来。”
皇后怀着身孕,这是关系皇嗣的大事,皇帝离席非但不会引人怀疑,更挣得了个体贴的好名声。
圆满地从建极殿里退出来,他偏头吩咐章回:“打发人去坤宁宫探一探,看皇后究竟为什么离席。”
章回应了声是,“已经派康尔寿过去了,倘或当真身上不适,太医就在广生右门上候着,即刻就能进去请脉。”
皇帝没有再多言,一路赶往慈宁宫花园。今天的园子静谧一如往常,人都在东边宫掖聚着,西路这一片鲜少有人经过,只要守住了揽胜门,就不怕有人擅闯。
“她那头传话了吗?让她知道朕在临溪亭等着她,别又借故不来。”
但凡和余夫人牵扯上的事,万岁爷总有些患得患失。章回最是晓人意儿,呵腰道:“主子放心,奴婢已经差人过去传口信儿了。只是这会子正在宴中,中途离席太打眼,恐怕得等到宴散,看歌舞杂耍的时候才好悄悄抽身。您且等一等,别着急。”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皇帝问章回:“朕这会儿,是不是愈发沉不住气了?”
章回是被世事浸泡过的老狐狸,说的自然都是皇帝爱听的,“这和沉不沉得住气没关系,和万岁爷待魏姑娘真不真心有关系。您瞧您身边人来人往的,也没见您对旁的人这样,您说是不是?”
皇帝确实需要这种安慰,尤其当他知道自己办事出格的时候。加上章回那句“姑娘”,又恰到好处地把他重新拉回她还未出宫的那段时光,于是慈宁宫花园夜会,好像也不是什么犯忌讳的事,只是出于他的渴望,想多见她一面罢了。
那厢汪轸赶到仁寿宫外,要找人传话,头一个想到的就是郑宝。他俩以前同一批进宫,一块儿在御花园里扛过扫帚,后来郑宝给指派到永寿宫跑腿,汪轸因认了廊下家一个大太监做干爹,给举荐到了遵义门上看门。如今两下里都算升发了,郑宝跟着金娘娘起起伏伏一顿折腾,说话儿就是钟粹宫的太监领班了。汪轸呢,给提拔到御前当了差,摇身一变,成了半个人上人。
小哥儿俩凑到一块儿,先办正事,让郑宝进去传话,汪轸靠在角门边上等他回来。
大月亮,照得满地泛了白霜似的,汪轸摸出颗果子扔进嘴里,刚扭头啐皮,就见郑宝压着帽子朝他跑过来。
“都说准了?”汪轸问,“余夫人怎么说?”
郑宝道:“还能怎么说,没吱声儿呗。”主子们的私事,他们做下人的没什么可谈的,郑宝关心的是汪轸在御前的境遇,“轱辘,上头人没为难你吧?”
汪轸说:“哪儿能呢,我可是章大总管的爱徒,那些御前老人儿待我客气着呢。嗳,难怪个个儿都要往上爬,确实是高处风景独好,你站在平地上看不着。”
郑宝发笑,“臭德行,这回是充够了人形儿,学会咬文嚼字了。还风景独好……怎么个好法儿,您给说道说道?”
汪轸“嘿嘿”地笑,“就说月例银子,守门那会儿每月二两五钱,现如今涨啦,每月三两、月米三斗,另有公费制钱可领。”边说边压低了嗓门,“这都是小事儿,还有更大头的呢。在御前当差,连那些宗室们都要巴结你。就说外放的藩王们,他们想探得一点儿消息,都得从万岁爷跟前的人身上下手。”
郑宝哗然,“你还敢收藩王们的好处?”
汪轸忙捂他的嘴,“小点声儿!慕容家的藩王们我是不敢牵扯,怕回头弄出事儿来,那不是还有外姓的藩王呢吗。”
郑宝直吐舌头,“云贵那边的?还有南苑?”
大邺建朝时起,分封了八个藩王,慕容家的藩王不世袭,瞧准哪个皇子合适,就往哪里分派。唯独这云贵和金陵,是当初跟着太祖打江山的特等功臣,两顶铁帽子,一直传续到今天。慕容家的藩王和朝廷联系紧密,云贵和南苑为着自保,当然也要知道御前的动向。但那类藩王不惹事,动静小,所以在汪轸眼中,他们给的好处拿得踏实,风险也小。
郑宝算是听出来了,“你已经收了?不怕万岁爷知道了剁爪子?”
汪轸冲他直皱眉,“不说话能憋死你?爬到这个位置,也有身不由己,不收得罪人,知不知道!往后别人吃肉,你连汤都喝不着,到时候再去巴结可就不值钱了,人家有了耳报神,还稀图你什么?”
郑宝耷拉着眉眼瞧他,“你可小心点儿,祸福一瞬,别有了银子,没命消受。”
汪轸说“呸”,“你这乌鸦嘴,再混说我可揍你了。”骂完又转变了语调,“你上回不是说老家房子塌了,没钱修缮吗,回头我给你送来。横竖别出声,这事儿只有咱们两个知道,行不行?”
郑宝叹了口气,“不愧是好兄弟,风险你担,银子我使了。”
汪轸在他肩上拍了拍,待要再说话,见金娘娘从三友轩前夹道出来,乘着月色上了东筒子,晃晃悠悠拐弯朝北了。
郑宝说:“八成回钟粹宫去了,这么着余夫人才好腾挪。要不都戳在那儿,拿什么幌子作掩护。”说罢不再逗留,一溜烟跟过去了。
汪轸掖着手往南看,果然,不多会儿就见蹈和门上有人出来。因着余夫人还是魏姑娘那会儿游走于宫里,对各处还是很熟悉的,用不着谁来就伴儿,也不用谁引领,知道穿过景运门,就能直达慈宁宫花园。
只是要走乾清宫前的天街,那地方可乌泱泱全是锦衣卫,她显见地踟蹰了,汪轸忙赶上前,小声道:“夫人,您随奴婢来,奴婢带您进乾清宫,从老虎洞底下穿过去,保管遇不见锦衣卫。”
说着展开手里的斗篷给她披上,又盖上了风帽,帽筒深深地,再看不见底下的面目,这就成了。
转回身,汪轸虾腰招手,在前头蹀躞着步子引领。
乾清宫是重地,外朝的官员不能随意逗留,守门的也都是太监。太监们看见是御前的人办事,绝没有一个敢多嘴,因此这一路简直是畅行无阻。等穿过西一长街,再打永寿门前过,顺着启祥门夹道往南,不多会儿就到慈宁宫花园了。
顺利送到揽胜门上,汪轸止住步子,把手里的小灯笼交给了她,“前头奴婢就不送了,您留神往里走。奴婢给您守着门,横竖一个人都进不来。”
如约难堪地冲他笑了笑,嘴唇嗫嚅着,有话也没能说出口。
汪轸其实知道她要说什么,就是惭愧呗。但皇权面前,脸面值几个钱,皇上相中了你,你还能叫板不成!
默然躬下身子,他朝内比了比手。
如约提裙迈进门槛,摘下了风帽。放眼往前看,临溪亭四面的槛窗底下支起一道缝,有光从窗底泄漏出来。透过窗户纸,隐隐绰绰地,能看见两个身影一站一坐。
亭子外头挂着一盏红皮羊角灯,水红色的光泄满了台阶,乍一看像山间的野寺,透出一股玄异诡谲的况味。
章回一直眼巴巴望着揽胜门上,终于见一盏灯笼摇曳而来,简直掩不住地惊喜,“万岁爷!”
皇帝忙站起身迎出来,看她走到台阶前,仰头朝他微笑。这一瞬悬着的心终于落回肚子里,好像再多的话都不必赘述了,只是朝她颔首,温声道:“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