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在殿里转了两圈,原本打算换衣裳,但想了想,唯恐太刻意,还是改了主意。
这下不能再耽搁了,脚下匆匆过了近光右门,一路上心情急切,要不是碍于体统,他简直要飞奔起来。
就是那种说不出的好心情,比他当初登上九龙宝座还要高兴。江山对他来说是牵扯社稷的大事,不独属于他个人。只有这份感情,才是真正只归他所有,是好是坏都不与任何人相干。
前面就到养心门了,他得控制一下自己的心情,忙收住了脚,连累跟在后面的康尔寿险些撞上来。
“万岁爷怎么了……”康尔寿茫然地问。
皇帝没理会他,兀自在影壁后整整仪容,又端正了神情,这才举步迈上中路,朝着正殿方向闲庭信步而来。
暖阁里的如约发现了他的身影,忙站起身,趋步到门前静待。
他进了正殿直入东暖阁,和声同她说话:“你来了?”
如约说是,“万岁爷政务忙到这早晚,辛苦了。快坐下吧,臣妇替您扇扇凉。”
她脱口而出的臣妇,让他微蹙了下眉,“这个自称要改,别叫我伤心。“
他的神来一笔,打破了她刻意保持的距离。两下里沉默着,殿宇内外的人也都散尽了,有风从窗下吹进来,吹得案上书页簌簌翻动,一如他起伏的内心。
他很欢喜,反正就是说不出的欢喜,多看她一眼,也觉得这辈子圆满了。她可能永远无法体会这种感觉,他知道她喜欢他,远不及自己对她多,但那又怎么样呢,人生总要癫狂一回,将来回首才不至于遗憾。
每个陷入爱情里的人,都渴望接近对方。两人对站着,相隔不过三尺远,这段距离却已经让他无法忍受了。
他试探着伸出手,把她的指尖纳入掌心,低下头无奈地笑了笑,“我知道自己很荒唐,你心里,一定在笑话我吧,一个皇帝,竟沦落成这样。”
如约说没有,“我做什么要笑话您呢,我自己不也一样吗。您在我眼里,一向是矜贵自重的人,可人吃五谷杂粮,难免有七情六欲。我不觉得这样是错的,只要是为着我……”她赧然失笑,“就一定不是错的。”
她这一笑,化解了许多尴尬,那恬淡温柔的模样对他来说是最好的调剂。还有忽来的俏皮,让他一板一眼的心,陡然生出些许妄念来。
手指局促地在她指节上游移,他说:“我可以……离你再近一些吗?”
如约明白过来,流光在她眼底辗转而过,“是我唐突,冒犯圣驾了。”
好像不用刻意去拉近,自然而然她便落进他怀里。上次雨夜混乱的相拥,到这会儿想起来还是模糊的。但这次不一样,她那么柔软温顺,像只猫儿。他才发觉她原来这么纤瘦,那腰肢细细地,恐怕轻轻一折就断了。
“你要多吃些。”明明应该浓情蜜意的时候,他忽然冒出一句不合时宜的话,说完自己也有些难堪,“瘦得硌我的后背了。”
如约这才想起来,忙松开他,从袖袋里掏出那个泥金黛绿的盒子,忍不住笑道:“哎呀,我差点儿忘了。硌您的不是我的骨头,是这个。”
这算是头一回,她正经送他东西。他心里雀跃,接过来小心翼翼打开,仔细看了又看,似乎还不敢确定,“是给我预备的?”
如约说是啊,“昨儿我逛琉璃厂,遇见一家文房店里来了新货,实在是好笔,您瞧这笔尖多流丽,多饱满!还有这象牙管,上头的镂雕和您给我的坠子很像。虽没有坠子名贵,但却是我的心意,买回来送给您,回报万岁爷的厚爱。”
他爱不释手,轻轻抚了抚这笔管,抬眼望她的眼眸深沉明亮,“我很喜欢,多谢你。”
如约唇边带着笑意,眼睛却凉下来。如果这笔盒里装的是一把匕首,开盖的瞬间朝他刺去,不知能不能成功……
唉,都是无用的臆想,就凭这悬殊的力量,他睁着眼睛的时候必定难以得手。但他对这礼物珍而重之,又让她心情复杂,富有天下的皇帝什么没见过,不过一支小小的宣州笔,也值得他这样心花怒放!
横竖他就是欢喜,欢喜不在笔本身,在赠送的人。
回身把笔匣放在书案上,他再来望她的时候,她又是心如明月,殷殷期盼着朝阳了。
仰头打量他的脸颊,上回划伤了他,如今只剩淡淡的一点痕迹了。他问怎么了,她抬手抚触他一下,“我怕留了疤,这么好看的脸就毁了。”
她不遮不掩的夸赞,让他有些不好意思,“要是毁了,你就笑纳了吧,都是你闯的祸。”
她红了脸,支吾着,“也不是不行啊……”
这话入了他的心,他微顿了顿,忽然牵起她的手说“走”,拉她出了养心门。
如约惊惶,“您要带我上哪儿去?回头碰上人可怎么办?”
他说不会,“我早就下了令,今儿各宫禁足斋戒,预备八月十五拜月。”
因着太后不肯住慈宁宫,养心殿西边这一片基本没有什么人往来。几道宫门上守住了,穿过永康左门,顺顺溜溜就入了慈宁宫花园。
要说占地,慈宁宫花园虽不如御花园,但胜在清幽洁净。里头的咸若馆作太后太妃们礼佛之用,到了这里,就是到了心无杂念的圣地。
“我以前,常爱流连在佛堂,这里能让我心境平和,不去想那些恩恩怨怨。”他说着,亲手拈香递给她,“既然来了,一同拜一拜吧。”
如约心下觉得好笑,这是要借着拜佛定情吗?
可他跪在蒲团上,说出来的话却出乎她的预料,“她若有罪,罪皆在朕,是朕恣意妄为,不修德行。佛祖要降罪,就找朕一人吧,一切都是朕之恶念所致。她受朕牵连,最是无辜,恳请佛祖见怜。”
第68章
不信佛的人,随口发誓不过是笑谈。但信佛的人,佛前的每一句话都是慎之又慎,没有半句诳语。
如约听了他的祝祷,一时有些迷茫。他带她到这里来,是因为自知有愧,良心不安,打算把罪责揽到自己一个人身上?
转头望向他,他眉目沉寂,这番话说得入心入肺。如约舒了口气,并不打算在佛前和他商讨是谁生了邪念,她也有她要忏悔的地方。因为一心报仇,搭进去好几条人命,狗头灯、乌嬷嬷,还有魏家人,几乎都是她的罪孽。
拜下去,各怀心事,各有打算。待再起身的时候,她又是一副言笑晏晏的模样,“这种事儿,不是您一个人的过错,要不是我自己信念不坚定,也不会弄得现在这样。”
“我只是不想让你受伤害,原本就是我强求的。”他说着,定面凝眸望向她,“如果不是碍于我的身份,你会答应吗?我知道自己恃强凌弱了,但我也是没有办法。这事儿要是没个说法,我连夜里都睡不着觉,再这么下去,我会疯的。”
如约惆怅地垂首,“我到底有什么好呢,值得您这样。”
他说就是好,“处处都好,细数不过来。我现在很后悔,那天我脑子里想的,竟是用你去嘉奖余崖岸,正是这一恍惚,让我遭了报应,痛苦到今天。”
如约懂得一个道理,他可以自责,但自己不能一直在他面前苦大仇深。这样的女人,时间久了会招人厌烦,她应当强颜欢笑,越是故作坚强,就越让他心疼。
“痛苦就到今儿吧。”她温声道,“如今我们又在一起了,虽然要避人耳目,但比不能相见还强些。所以万岁爷别再怨怪自己了,谁没有闪神的时候呢。就像命理上说的,时候没到,感情也就差了一截子。您看我这一出宫,您就惦记我了,要是我常在宫里,您瞧我也不过是个有反骨的宫女,一开口就向您讨要贵人的衔儿,人不大,志向不小。”
他失笑,“志向不小,这是你自封的。在我看来你就是不愿意跟我,你瞧不上我,拿这话搪塞我。”
她被他勘破了,脸上有些不自在,讪讪道:“没有的事儿,我怎么能瞧不上您呢。您可是万乘之尊,我一个小宫女,巴结都来不及。”
“是吗……”他牵着她的手,慢慢走出了佛堂。
廊庑外的滴水下,错落悬挂着竹帘,日头照过来,在墁砖上留下一地虎纹的光斑。
“人心千金难得,就算我是万乘之尊,小宫女不想留在宫里,照样有一百种法子来拒绝我。”他曼声说,“你嫁余崖岸,我确实不甘心,但你们要是夫妻恩爱,我就算咬碎了牙,也绝不去打搅你。可新婚第二天你们进宫谢恩,我看见他脖子上的勒痕了,他这样的人,谁能伤他分毫,一定是你留下的吧?”
如约怔了下,“您看出那是勒痕了?锦衣卫衙门里那些人,还拿这个取笑他来着。”
皇帝一哂,“他们是没敢往那处想,以为你一个弱女子,干不出那种事儿。只有我知道,你连皇帝都敢违逆,更别说一个锦衣卫指挥使了。”
巧得很,这算是歪打正着了吗?原来从那时候起,他就认定他们夫妻感情不和,给自己找了个光明正大的理由,来救她于水火。
有时候话赶话地,某些机会就在不经意间出现了。她知道仅凭现在这样的暗通款曲,不能逼得他下决心除掉余崖岸,所以她得继续下套,甚至有杀身成仁的勇气,才能达成她的第一个目标。
一缕愁云浮上她的眉睫,“余大人同金娘娘的母亲做了交易,说是能替金阁老脱罪,但要金娘娘拿我作交换,逼得我嫁他。我实则一点都不愿意,我心里讨厌他,就算出了宫,我也能养活我自己,不要金娘娘给我找什么好门户,更不贪图他的三品诰命。可我身不由己,既在永寿宫做宫女,主子把你赏了人,给你赐了婚,你就得领命谢恩。后来成亲,我和他也是貌合神离,就算夜里睡在一间卧房里,也从没有共过枕席。”
她说完,脸上浮起一层红晕,在光影斑斓的世界里,美得有些不真实。
皇帝沉默了,料想心里是高兴的,不过城府深深,没有表现在脸上罢了。
以前在金陵时候,她租住的小屋子在秦淮后街上。那地方都是寻常住家儿,但秦淮河上有花船,夜里笙歌不断,白天却充斥着各式各样的叫骂。男人对女人的贞洁,看得比女人自己还重,否则便没有争夺清倌人头一夜的故事了。
恋慕臣妻固然背德,但得知臣妻其实是个冠上了夫姓的大姑娘,万岁爷现在的心境又是怎样的呢?
如约站住了脚,仰头对他说:“我暂且尚有脸面对您,等到余大人回京,我就不能再见您了。到时候还请万岁爷成全我的体面,我们就两处安好吧!我先前说过,我既然嫁了余大人,这辈子就已经和您错过了。错过的人和事都不要留恋,将来在合适的机会,您一定能再遇见更好的,到时候我就不算什么了,您也自然想不起我来了。”
她每每的以退为进,实在都很管用。皇帝说:“我已经二十七了,生在帝王家,会少了结交女人的机会吗?过去的年月没有遇见,未来的时日也不会。我不是见一个爱一个的人,你也不用揣度我,将来会把你抛到脑后。等余崖岸回京后,这事我自然给你一个交代,除非你从未打算和我长相厮守。要是这样,我不逼你,只要你给我一句准话,即便思你欲狂,我也一定不再见你。”
这话说出口,她眼里忽然盈满了泪,颤着语调道:“您怎么总说后面那段话?您就那么由着我的性子?就不能逼一逼我?”
他霎时不知所措,实在不太明白为什么尊重她的决定,她反倒更不高兴了。
“我怎么逼你?你不愿意见我……”
“不愿意,今儿进宫做什么?我可以谎称病了,谎称摔断了腿,难道郑宝还能把我抬进宫吗!”她委屈地睇一睇他,小声嘟囔着,“我也会言不由衷,会说光彩的话。心里这样想,嘴里却那样说,您顺从我口头上的假话了,实则伤了我的真心。”
这个问题,简直比处理国家大事还要难。
皇帝那张隽秀的脸上,难得露出了迷惘的神情,“我不知道你心里究竟怎么想,我怕自己会错了意,让你更为难。”
“有时候为难虽为难,但心里高兴,也可以勉为其难的。”她扭捏地说,见他还是困惑,愁眉笑道,“万岁爷运筹帷幄,朝堂上的人心不是看得明明白白吗,为什么到了我这里,就瞻前顾后起来?”
可他却笑不出来,“因为我不敢看透,万一你心里想的,不是我所希望的,那我又该怎么自救?”
如约唇角的笑意消失了,不知怎么,一种奇怪的感觉涌上来,总有些担心他是不是看破了什么,一直在隐忍着和她周旋。
她稳住了如雷的心跳,正色问:“那么现在呢?您敢看了吗?”
疑云从他眼里消退,他抿出了一个温柔的笑,“如果你希望我替你做决定,那么将来就不能再后悔了。”
如约努力维持住上仰的唇角,但那份虚情假意的累,只有自己知道。
不敢应他,她转过头,望向园子里的花草树木。盛夏的清风从树顶草底刮过,可以稍稍纾解心头的重压。
顺着小径往前漫游,青石板两侧长满了不知名的花草,她走走停停,不时俯身查看,在簇簇繁花中,竟然发现了几根狗尾巴草。因着平时蒙混受肥的缘故吧,生得蓬勃油亮。她探手拽下一根,嘴里说等等,便靠在树下,低头编织起来。
皇帝不知道她在忙什么,也不追问,只是静静看着她,看那灵巧的十指翻飞,不起眼的根茎在她手里,渐渐有了章程。
“我小的时候,家里有个心灵手巧的丫头,比我大了十来岁,很会编这种小玩意儿。她会用草棍儿搭楼阁,还会编蚱蜢和燕么虎,编得可好了。可惜后来……死了,她教我的好些东西,我都忘得差不多了,只余下这最简单的,还能试着做一做。”
语调轻柔,语速也很慢,字里行间透出一种自在又闲适的韵致。她低着头,长发拢在狄髻下,露出光致致的前额,愈发显出苍苍的柳叶眉和浓密卷翘的眼睫。还有她的唇,不点自红,看上去那么优雅,那么秀致。
他脸上忽然一红,想起那场大雨掩盖下迷乱的一吻,虽然匆促浅陋,但也足以让他回味再三。
然而现在的她,仍是高洁,不流世俗的。庸人眼中他们这样的来往,必定四外透着情、色之气,到了一处便干柴烈火,不知天地为何物。
可他们却不是。
就像寻常男女情起于微末,一点点由淡转浓,经得起推敲,经得起考验,至少在他看来是这样。
所以他不敢唐突她,就这样慢慢相处,只要她不刻意疏远他,他就已经万分庆幸了。
总算她忙完了,把一个草编的戒指托在掌心给他展示,“瞧,好不好看?”一面拉过他的手,“我来给您戴上。”
尺寸正合适,戴在他纤长白净的食指上,有如此底色衬托,连这草戒指都显得生动金贵起来。
他抬起手,含笑转动手腕,“果真比我以往戴的都要好看,很配我。可是我不会做,不能还礼,怎么办?”
如约说不必还礼,“等下回得了闲,我教您做。到时候您给我做十个,每个手指头都戴上。”
他说好,这样的时光实在难能可贵,他有些贪心了,今天还没过完,就想着下次什么时候再相见。
“八月十五,宫里有中秋宴,你会来吧?”他试探着问,“不会称病告假,又躲着我吧!”
如约说不会,“皇后娘娘设宴,我和婆母必定都要参加的。只是那天人太多,不便和您私下见面,人群里望一眼吧,这样也足了。”
他听了,无奈地颔首,“我也知道人多眼杂,就是心里有那种野望,只想寻个机会,和你躲到清净的地方去。”
如约抚了抚他的手,“等得了机会再说吧,万一那天能偷个闲,没准儿可以说上两句话。”
他点了点头,无奈道:“我已经在盘算,拿什么借口搪塞那些臣僚们了。”
如约轻轻笑着,低垂的眼睫,很好地藏住了她的餍足。
后来顺着花园四下走走,咸若馆两边的配殿里头也供着神佛,进去拈香参拜过了,复又往林溪亭去。这亭子,建在一方清池上,东西临水,南北出阶,亭子四面的槛窗都能打开,盛夏的时候在藻井底下摆上个小桌,饮一饮茶,吹一吹晚风,倒是很惬意的享受。
皇帝想必也是这样觉得,回头对她道:“中秋那晚,要是能避开所有人的耳目,我们就约在这里相见吧。”
如约有些迟疑,但还是应了,“如果能瞒过我婆母,我就来见您。”
其实见了面,也没有什么一定要达成的目的,就这样闲散地相处着,好像每一瞬都是有意义的。
只不过相见有几分匆忙,还得盘算着怎么圆谎,如约道:“我今儿是应金娘娘召见进来的,先前郑宝一路陪同着,回头还得去金娘娘处请安。不过我有些不好意思见她,这么着……实在很没脸。”
皇帝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我把她重新接进宫,恢复了她的位份,原本就是有所求,否则以她的脾气秉性,实在不配继续当这个贵妃。这些事,早就心照不宣了,你不必觉得没脸。当初要不是她犯浑,也不会害得咱们这样,我不杀她实属法外开恩,她要是不知道敬谢,那留着无用,还搁在宫里做什么?”
所以一切都是有条件的,让人借一借名头,就能换回贵妃的位份。金娘娘还是那个利己的糊涂虫,一次又一次地利用她,要不是自己原本就怀着目的,可能真要被她气死了。
皇帝见她不说话,偏头觑觑她的脸色,“你在想什么?觉得我这么做不妥么?”
如约摇头,“我知道您这么安排,都是为着我。”
可她似乎不高兴,他便搜肠刮肚揣测她的心思,自以为是地找到了她不舒心的根源,“你放心,你是我心里的人,我不会让你受委屈的。这紫禁城你要是愿意进,我将来一定让你堂堂正正从午门进来。你要是不愿意被困在这四方城里,那我就为你另建府邸,我白天进宫务政,晚上回来同你过寻常的日子,只要你高兴。”
他是真诚待她的,就差把心掏出来给她了。说完这番话,像罪人等待发落,殷殷期盼地望着她。
如约的视线在他脸上盘桓,“您要和我在市井里,过寻常夫妻的日子吗?”
他“嗯”了声,“只要你愿意。”
“那倒是个好主意。”她笑着说,连眼睛都是晶亮的,“紫禁城里有这么多娘娘,我怕没脸见她们。要是能把您带出去,那您就是我一个人的了,多好!”
话到这里,自然地偎进他怀里,淡淡地靠着犹不足,伸出手臂紧紧搂住了他的脖颈,“要永远在一起,只有我们两个。”
只这一句话,仿佛已经生死相许了。他闭上眼,用力把她框进自己的胸怀,“我记着你这句话,你要是敢反悔,我死都不会放过你。”
咬牙切齿的爱,不过如此吧。
如约倒笑了,松开臂膀道:“万岁爷吓着我了,做什么说这种犯忌讳的话。我人微福薄,怕承受不住君恩,要是哪天辜负了您的厚爱,岂不是要死无全尸了?”
他没有去纠缠死与不死,只要得她一句肯定的回答,“你不会,对不对?”
违心的话,说出来已经再简单不过,她点了点头,“我许了您,就是一辈子。”
这样,就算是约定了吧!皇帝得了他渴望的答案,如约自觉饵料下足了,两下里都觉得很圆满。
只不过不能继续纠缠了,得见好就收。如约看了看外面的天色,日头渐渐偏移了,喃喃道:“我来了有阵子,该回去了,否则婆母面前不好交代。”
要分别,对他来说不容易。若是不带感情,完全可以把人扣留下来,余家又不敢进宫来寻人,他的一己私利便遂愿了。然而不能,他还是顾忌她的想法,不能强逼她,只好不情不愿地答应。
返回养心殿的路上,他没有再说话,手上紧紧牵着她,像怕她飞了似的。到了养心门前方才松开手,亲眼看她坐进小轿,目光依依流连再三,到底下定决心吩咐汪轸:“送夫人去钟粹宫,路上留神,别碰见人。”
汪轸说是,冲两个抬轿的太监抬抬手,示意起轿。
坐在轿内的如约,隔着轿窗又望了他一眼。好在小轿很快便滑出去,她终于能够松口气,不用继续费心应付他了。
二人抬顺着东一长街一路向北,到了大成左门拐个歪儿,转进了窄窄的夹道里。因着皇帝下令斋戒,宫门都是半阖的,等汪轸上前扣了门环,里头才打开门。
如约迈进门槛,这回金娘娘又躲在偏殿里不敢见她了,站在前殿的丛仙和水妞儿讪讪发笑,“那什么……夫人先坐会儿,喝杯茶吧。”
如约说不必了,走到菱花门前,抬手敲了敲,“娘娘,今儿不见,以后也不见吗?过几天中秋大宴,您也不打算露面了?”
偏殿里寂静无声,隔了好一会儿才见金娘娘打开门,蔫头耷脑说:“你骂我吧,我是做牵头的老狗,头前卖了你,这次又卖一回,我没脸见你。”
如约听她这么说,倒没脾气了,无奈道:“算了,不说这个了。娘娘安顿下来了,心境好些了吗?家里的事儿问过没有,都处置停当了吧?”
金娘娘见她不生气,胆子才大起来,上前携了她的手道:“已经妥当了。问罪发落的人,没法子办什么丧仪,不过是收拾起来装棺,送进祖坟就完事了。”说罢丧气地问她,“你心里八成瞧不起我吧,我这人真是没什么气性儿,爹都死了,还接受皇上那点子恩惠。”
如约是出了名的好脾气,这种问题上,自然也是极尽圆融,“我没有瞧不起娘娘,到底您是先进了宫,后家里头才出事儿的。出嫁从夫嘛,您也有您的不得已。”
金娘娘顿时对她感激涕零,“上哪儿找你这么善性的人去,不因我犯糊涂嫌恶我。那如约,要不今晚你住下吧,咱们一头说说话,好不好?”
如约觉得后脊梁发寒,这么个主儿,谁知道睡着睡着,半夜会不会换人。
所以她拒绝得很干脆,“不成,我还得回去伺候婆母。出门的时候和她告了假,没说晚上不回家。况且一个出了阁的妇人,夜不归宿多不好,还请娘娘体谅我的难处。”
金娘娘显见地有些失望,但也没有再坚持。不过闲谈两句是必不可少的,便拽她在南炕上坐下,好奇地打探:“万岁爷怎的又要见你?你这会儿都嫁了人了,他还惦记着你吗?”
如约惨然望望她,心道这不是您干的好事吗,一会儿把我送上龙床,一会儿又把我嫁给余崖岸。
要不是她昏招频出,自己已经在太后宫里伺候了。计划顺利的话,没准儿鹤顶红早就滴进了皇帝的杯盏里,这会儿江山都该易主了。又怎么会牵扯进这么多人来,费尽了心机,再重新和皇帝攀交上。
“不说了。”她苦笑了下,“我是微末之人,哪儿做得了万岁爷的主。不过传我过去倒也没什么,就是说说话,和您一样,叙叙旧而已。”
金娘娘斜着眼“噫”了声,“你和他,有什么旧可叙的。男人盯着女人,不就是嘴馋吗,你还叫他骗了呢。”
如约实在怕她再一次祸从口出,只得好言规劝她,“万岁爷琢磨的事儿,谁也不敢置喙,娘娘就算心里明白,也万万不能说出来。咱们之间原本不用藏着掖着,随便拉拉家常也是稀松平常,可对着外头,尤其宫里那些娘娘们,您千万不能说什么。这要是宣扬起来,我的名声还是其次,连累娘娘的安危,那就不好了。”
金娘娘是经不得吓唬的,起先还口无遮拦,但听她这么说,立马老实地答应了,“我也是胡乱操心你,怕你夹在里头为难。如今可怎么办,你要想重新入宫,怕皇后那头不答应,余指挥也不是吃素的。”
如约失笑,“我做什么要进宫呢。既然出去了,就没打算再回来。”
金娘娘眨巴着眼,有些闹不清他们打的什么算盘了,难道还预备这么偷偷摸摸下去,享受的就是这份刺激?
如约也不想同她多纠缠,耐着性子道:“我是来给娘娘请个安的,既见过了娘娘,就该回去了。娘娘回了宫,怕是照应不及家里,要是有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娘娘不必客气,只管吩咐我就是了。”
金娘娘听她这么一说,心里热腾腾的,牵着她的手道:“如约,我这辈子结交的人不多,唯独你,坑得最多,你待我却是最真心的。”
总算还能听见她一句良心话,这已经很不容易了。
如约笑道:“娘娘怎么同我外道起来,当初要不是娘娘把我从针工局捞出来,我如今还在做碎催呢,哪儿能有今天。我心里感念娘娘的好,所以也求娘娘顾全我,咱们虽没法子左右皇上,娘娘心疼我还是可以的,您说是么?”
金娘娘点头不迭,“我也算受过了教训,不会往外胡说的,你只管放心。”
如约笑了笑,站起身道:“那我就回去了,耽搁了太长时候,怕不好交代。”
金娘娘把她送出门,切切地说:“我虽回了宫,可宫里这些人不待见我,我也不待见她们。你得闲还来,别往南去,我让小厨房做好吃的,咱们一块儿吃顿饭。”
如约说好,方从钟粹宫辞出来。到家还没来得及换衣裳,老夫人院儿里的人就招呼她过去,说小老爷写信回来了。
等赶到上房,老夫人把信交给她,笑着说:“不日就要回京啦,料着在中秋前后,没准儿赶得上回来吃月饼呢。”
如约低头看书信,上面都是些家常的话,请母亲的安,说在外面差事办得顺利,这信是回京半道上写的,人虽在外,心却挂念着家里。
老夫人拿手指着那一行字,“瞧瞧,信上没提你,可心里不知怎么惦记你呢。这趟卸下差事,想必能歇上一阵子了。我明儿让人请个好大夫过来,替你仔细调理调理身子。早早儿要个孩子,家才有个家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