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阶上by尤四姐
尤四姐  发于:2024年07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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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刻欢愉过后,不知道还要花多大的力气去重新修补,但……至少这刻他欣喜若狂,不管是肉、体还是精神。
如约极力地忍耐,没想到这件事竟会这么痛。但这种痛苦,怎么和她失去至亲的痛相提并论?
没错,一切都是她的计划,一步都没有出错,从她特意告诉皇帝,自己是完璧之身开始,这个圈套便已经设好了。她知道余崖岸回来不会放过她,她心里早就有准备,所以她推开窗户,让设在余府的暗哨听清房里的动静。她嘶喊央告,却仍旧受到侵犯,到了如此境地,是不是能够帮助皇帝下定决心了?
只是委屈了自己……不,不委屈,因为值得。一个失去了家族依傍的孤女,想向皇帝和锦衣卫指挥使索命,本就是痴人说梦。可她执拗,一定要做到,那就只好放弃无关紧要的尊严,抓紧每一次重要的机会,甚至不惜把自己也填进去。
他快活了吧?餍足了吧?她看见他颓然倒在她身上,打心底里生出厌恶,用力把他推开了。
事后的温存,真是一点都没有。他受了冷遇不由讪讪,探手想搂她,还是被她拒绝了。
“余大人,这样自证,够了吗?”她冷冷地问。
余崖岸看着床上的落红,很觉得难堪。撑身抹了一把脸道:“我错了,不该质疑你,可我的小人之心,也是因为太在乎你。”
如约不想和他商讨这些没用的话题,穿上中衣扣好了纽子,艰难地走到窗前唤莲蓉,“把水抬进耳房里去。”
莲蓉说是,到现在脸上还残留着惧色。
上房里的吵闹声隐隐约约传出来,没有人敢多管闲事。闻嬷嬷是个忠勇的,不要命般想冲进去解救,却被院里的婆子生拉硬拽拖出去,绑在了柴房里。
至于他们吵些什么,其实听不太清,恍惚牵扯了第三个人,看样子小老爷又打翻了醋瓮。只不过他强势,到最后便传来少夫人的哭喊尖叫,听得人心头直打哆嗦。
有人去老夫人院子里禀告了,但老夫人压根儿没理睬。大概是觉得夫妻间起争执很平常,也或者认为成亲到现在都没圆房,本就不合常理吧。
所以这个月圆之夜,真是过得惊心动魄。所有人都熟视无睹,所有人都是帮凶。
如约呢,并不指望有谁能来救她,一切都是她该受的磨难。
好在水是温热的,坐进去,这僵硬的身子才逐渐缓过劲儿来。低头看,被他掐过的地方青紫,倒也不觉得疼。只是静坐了片刻,忽然有什么砸落,砸得胸前的水面起了涟漪,她才知道自己哭了。
嫌恶地抬起手抹了抹眼皮,无奈抹不完。于是干脆憋上一口气,沉进了水里,这样就连自己,都闹不清自己有没有流眼泪了。
余府上发生的事,不消一个时辰就传进了宫里。
加急的讯息犹如前线奏报,畅通无阻直达御前。向皇帝奏明的章回,这辈子就没流过这么多的汗,汗水涔涔,把内外的衣裳都打湿了。
“万岁爷,余府上有线报,看情形……不大妙。”章回惨然的声音,在殿宇里回荡,“余大人不尊重,和夫人起了争执,闹得挺凶。原本伏守的人要闯进去的,可后来又没声儿了……隔了会子,余夫人传热水,哭着从屋里出来,那个……”
皇帝今晚心神不宁,也睡不着觉,所以到了夜半子时,还在案前批阅奏疏。谁曾想忽然一个线报送进来,像在他太阳穴上狠狠打了一拳。他愣住了,脑子里瞬间一片空白,手里的笔落下来,在公文上炸开了血色的花。
早该想到了,为什么还宁愿冒险,让她回那个所谓的家!
有一种愤怒是无声的,怒到了极点,整个人难以自控地颤抖起来。原本用以握笔的手,这刻紧握成了拳,那手背上青筋毕露,简直让人感到骇然,生怕他下一刻就会把这养心殿砸个稀烂。
章回和康尔寿惶恐地对望,再站着就是对天威震怒的不尊重了。两人慌忙跪下,伏在地上叩首不止,“万岁爷息怒……万岁爷息怒……”
可是这怒火,把他的心烧出了个好大的窟窿,非人命不能填还。
良久,他才勉强定住神,哑声道:“今晚伏守的人,一个都不要留。传令叶鸣廊,寻个合适的机会,让余崖岸殉职吧。朕不能再让他活着了,他必须死。”
最后那四个字,简直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他恨透了余崖岸,也恨透了他自己。
是他太自信了,自恃身份尊贵,以为余崖岸不敢碰她。结果那不知死活的东西,竟然会做出那等事来,可见他这个皇帝,在这位指挥使眼里是毫无威信可言了。一个胆敢藐视皇权的人,还需要念及旧情留着吗?
章回拿肘弯子捅捅康尔寿,康尔寿领了命,手忙脚乱地爬起来,闷头就往外冲。其实这会儿避开风头才是明智之举,安抚万岁爷的苦差事,就交给章大总管去办吧!
康尔寿跑出了遵义门,一路往南,直奔十八槐。后半夜的月亮愈发大得凄惶,千疮百孔地吊在槐树顶上,看着实在有些瘆人。
御前给指挥同知传口信儿,都是避人耳目的。面上锦衣卫指挥使是皇帝亲信,什么事儿都由他处置,但北衙的风头日盛,手上权力过大,万岁爷是什么人呢,怎么能由着余崖岸一手遮天,主宰那些朝廷官员的生杀。
所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叶鸣廊就是安插在锦衣卫中的定海神针。寻常不必同余崖岸争锋芒,他唯一的责任就是盯住上峰,紧要关头取而代之。
早前皇帝召见他,曾和他笑谈,“别怕出不了头,暂且蛰伏,将来必有风头大盛的时候。”
从不彻底信任任何人,这是为君者的分寸。一把刀太过锋利,就要预备合适的刀鞘,以便随时将他收刀归匣。
终于,这个时候到了,叶同知被压制多年,总算可以吐气扬眉了。
康尔寿掖着手,挨在一棵大槐树底下,打发出去的小火者报过了信儿,不消一刻钟,叶鸣廊的身影便出现在了断虹桥。
康尔寿从槐树后头迈出来,看他快步往这儿来,到了跟前拱拱手,“康掌事,皇上什么示下?”
这事非同小可,康尔寿日鬼弄棒槌地勾了下手指,叶鸣廊看着那胖脸一阵反胃,但还是凑过去,递上了耳朵。
康尔寿把皇帝的意思仔细交代了一遍,他怔忡片刻,立时俯首领命,道了声是。
康尔寿倒好奇,“大人不问因由?”
叶鸣廊道:“皇上吩咐的差事,臣只要承办,不必问因由。”
足见这叶同知是个聪明人,有长性,守得住,知情识趣儿也懂进退,万岁爷看人,果真一看一个准。
康尔寿颔首又问:“叶大人多久能交差事?”
叶鸣廊道:“三日之内。”
康尔寿说好,“万岁爷等着您的好信儿,请叶大人不要令万岁爷失望。”
叶鸣廊说是,拱手一揖后,顺着原路折返了。
先前康尔寿不明白,为什么他没有追问皇帝要杀余崖岸的因由,这因由,他心里明白得很。余崖岸刚从陕西回来,本不该这个时候对他下手的,前脚刚抵京,后脚杀身之祸便到了,且又明确吩咐要因公殉职,其中缘故还需要多说吗。
锦衣卫洞察整个四九城宗室及官员一切动向,皇帝见了余夫人几次,什么时候见的,他都知道。当然,消息自然也由他斩断,以保证不会传进余崖岸耳朵里。但这杀心早晚是要起的,皇帝要杀一个人,比碾死一只蚂蚁还要简单。他担心的是那个可怜的女孩子,究竟又付出了什么,才真正做到利用皇帝除掉余崖岸。
余崖岸死不足惜,但接下来呢,她是不是还有更大的计划,把矛头对准了那个不可能被打倒的人?
叶鸣廊在案前坐了半宿,听见城里此起彼伏的鸡啼声,才知道天亮了。天亮后也思忖,要不要想法子再见见她,要不要再给她提个醒儿,也算好人做到底。
然而转念再思量,自己的一举一动何尝不在皇帝的掌控之下。有些事一直没有点破,可能并不是因为你隐瞒得好,只是对方想给你机会罢了。
试图迈出门槛的腿,还是重新收了回来,他退回案后低头整理文书,太阳一点点升高了,李镝弩和屠暮行说笑着从大门上进来,他扬声唤两位千户,把准备好的线报交到他们手上,“前太子余党,在宣南火神庙一带出现,共有十一人,其中一人,是漏网的詹事府府丞。”
李镝弩和屠暮行哪里知道里头门道,抚掌一笑,“来大买卖了!早前挖地三尺也找不出来的老狐狸,这回可算露尾巴了。一个人头五千两赏银,十一个是多少?”李镝弩捅了捅屠暮行,“够你吃花酒,吃到八十岁了。”
两个人推搡往正衙去了,边走边问左右:“给大人传口信儿了吗?才到家,怕还舍不得下床呢……”
乱哄哄一顿调侃,说笑归说笑,正事儿还是要办的,立时就打发人去了白帽胡同。
通常这种案子,余崖岸是必要亲自参与的,尤其现在还牵扯了房里人,他也有这份担心,唯恐让他们接上头,那事情就更不好办了。
昨晚上还恶狠狠地盘算过,干脆杀了她一了百了,结果那件事一出,这会儿再来问他,他已经失忆了,全想不起来当时的狠戾了。
“让人盯着,再探。”他摆了摆手,把报信的人遣退了。
其实这个时候是不愿意出门的,昨晚的事到现在还没解决,他心里七上八下,已经难受了大半天。
迈进卧房,她在案前坐着练字,连头都不抬一下。他厚着脸皮走到她面前,又不好意思低声下气,便道:“我回头要出门办差,你就不能给我个好脸子吗?”
如约道:“我没一头碰死,已经是没气性了,大人还要我给好脸子,拿我当外面的粉头了吧。”
余崖岸百爪挠心,“你究竟要我怎么样,才肯原谅我?我承认自己混账,承认自己鲁莽,这样还不成吗?既然嫁了我,夫妻敦伦是天理人道,我等了你三个月,是我愿意耐着性子焐热你,不表示你应当冷落我,你懂不懂?”
如约的双眼盯着面前的字帖,半晌才道:“我不是心甘情愿的,你心知肚明。”
这是钻进死胡同里,出不来了吗?他撑着腰道:“所以我说自己错了,对不住你了,要打要骂都由着你,你还要我怎么样?”
她不再说话了,这副冷若冰霜的样子,实在让他难受得厉害。于是硬着头皮把她拽起来,我行我素圈进了怀里,又把脸凑到她面前,“你打我吧,只要你能出气,随你怎么样都可以。”
当然,没有等来她的拳脚相加,她对他的亲近也并不显得抗拒,他的心顿时柔软了,“如约,咱们是夫妻啊,夫妻床头打架床尾和,尤其还是为着这种事儿,你不觉得可笑吗?”
如约抬起眼,那眼眸沉沉,透出一股死气来,“你觉得我为受人凌辱而难过,很可笑吗?”
他窒了下,知道自己又说错话了,忙又找补,“我不是这个意思,你明明知道的。”自己的面子过小,只好搬出了老夫人,“咱们这里吵闹,消息可传到母亲耳朵里了。她老人家可对你爱护有加,你不瞧着我,瞧着她老人家,别让她为我们操心,成不成?”
这才是最可笑的话,昨晚那些动静,余老夫人能不知道吗?但她放任了,终究儿子才是至亲,她心里的亲疏,其实分得明明白白。
不过也确实没必要闹得太难看,横竖事情到了这个地步,皇帝要是没有动作,自己还得见机行事。
她的态度终于软化了,“过会子还要去婆母那里用饭,你什么时候出门?多早晚回来?”
她语气轻柔,没有疾言厉色,让他看见了日后夫妇和睦的希望。他简直喜出望外,切切道:“擦黑出城,明早就回来了。午饭恐怕来不及用,我先送你过去,让母亲看见我们好好的,她放心了,我才好走得安心。”

第73章
如约点了点头,心里有再多的反感和不屈也得往下压一压,推开他道:“时候差不多了,这就过去吧。”
可是她的冷漠,没有让他退却,愈发心如春燕,孜孜地向往着她。
在他看来,一个女人把身子交给你,自然会收了心,正经和你过日子。也许眼下她还有些不平,但时间久了就会好的。等过阵子再怀上孩子,心里有了寄托,静下心来营建起自己的小日子,那些远古的往事慢慢就被埋葬进尘土里,再也不会想起了。
所以女人就是女人,脆弱易碎,渴望安定的生活。
他伸手去牵她,被她拂开了,但他不死心,还是靦着脸,紧紧攥住了她的手。
老夫人那头果然设好了宴,开席之前围着桌子团团转,见碗碟摆放得不好,又精细调整一番,等到无可挑剔了,才悠着步子踱开。
转头朝外张望,原本还想让涂嬷嬷过去催一催呢,发现他们恰好进来了,忙堆起笑脸招呼:“快着,坐下吧。”
余崖岸说不吃了,“我过会子还要去衙门。”
如约狐疑道:“不是说擦黑才出门吗,怎么现在就要走?”
她能如常和他说话,他就已经很高兴了,但高兴不能全做在脸上,压着唇角道:“先去衙门,傍晚再出城办事。”
老夫人老大的不称意,“这锦衣卫衙门是没人使唤了,只余一个你,拿你当牛做马的,哪儿都要你亲自去。”
无奈内情不便说,余崖岸只管搪塞着,“这件事很要紧,等办完了,就能好好歇一歇了。”
“不管要不要紧,饭总是要吃的。”老夫人拽他的袖子,一面道,”吃过了饭再出门,办事才有力气。昨儿半夜到家,团圆饭都没来得及吃又出门,也不是个事儿。”
于是只得坐下执了筷子,先给老夫人布菜,又往如约碗碟里夹了老大一个水晶虾仁。
老夫人觑他们神情,好像都是寻常模样,也没有谁拉着脸子不高兴,便试探道:“我听说昨儿夜里……”
余崖岸一笑,“我就知道会传到您耳朵里。昨儿夜里我们闹着玩呢,别听他们乱嚼舌头。”
如约也赧然,“我们失了分寸,让底下人见笑了,往后再不敢这样了。”一头说,一头拿勺子给余崖岸舀了一匙白龙曜,“你多吃些吧,外头用得不滋润,才到家又要奔波。我原说要给你炖些滋补的药膳调理调理呢,那就等明儿回来再说吧。”
她在老夫人面前装样儿,他都知道。但即便如此,他心里也受用,低下头,把碟子里的菜都吃尽了。
这一餐饭,吃得倒很有家常的温暖,余崖岸说起在陕西的见闻,本以为庆王是个刺儿头,结果到最后发现他的傲慢,只是因为懒。
先帝下葬,他身上起了热疹子,成片成片地红痒,要随扈受热,那简直是要了他的老命,断乎不成。于是和王妃一商量,就装作没接着通知,既不请罪也不告假,打算就这么糊弄过去。可惜朝廷的眼睛一直盯着他,正好拿住这个由头从他身上下刀,顺带按着皇帝的心意,牵扯出所有应该牵扯的人。
余老夫人听得怅然,“这庆王也是个二五眼,别说起疹子,就是满身长疮,不也得去吗。那么多的宗室藩王,个个都老实点卯,就他机灵,会装傻充愣。”
人命在余崖岸眼里,确实不值一提,他随口提起了对庆王家眷的安排,“庆王给押回京城了,庆王妃和王府里的女眷是累赘,交给当地布政使司看押,等风头一过,处置了就完了。”
如约听在耳里,一阵阵像被巨锤击打了一般。原来家眷留着很麻烦,为了便利,干脆杀了了事,也算减轻了朝廷的负担。
那么五年前,他也是这样轻而易举地,定夺了许家所有人的生死吧?更让她觉得心惊的是余老夫人的反应,这些话听来如同家常便饭,她并不关心别人的性命,也并不因儿子杀业过多而担忧。她关心的是车马劳顿,家人分离——
“到时候不用你再跑一趟吧?山高水远,路上又得花大半个月。要是逢着节前,一个人在外多孤寂,家里少了个人也冷清,我是真不愿意你总往外头跑。你这锦衣卫指挥使还不如同知轻省呢,我瞧叶大人在衙门处置处置公文,也挺好。”
余崖岸失笑,“我要是整天收拾文书,那才应该担忧。再说同知也没您想的那么轻省,遇着要紧的差事,也得带着人到处跑。”
饭用得差不多了,该预备出门了,他起身朝如约望了一眼,“你送我到门上吧。”
如约“哦”了声,跟随他往外走,他边走边不时回头看她,虽不说话,眼里装着许多眷恋。
“昨晚我说的那些话,都是一时的气话,你别放在心上。我和你下保,今后再也不提了,你先消消气,等我明儿回来,带你上朝天宫逛逛去。”
如约没应他,只道:“你先回衙门吧,办差要紧。”
他点了点头,走下台阶翻身上马。临走又望了她一眼,这才拔转马头一挥鞭子,带着长随朝胡同口奔去。
如约退回内院,终于可以静下心来办自己的事了,偏头吩咐闻嬷嬷:“想个辙,替我弄一碗避子汤来。”
闻嬷嬷早就泪水涟涟了,“是奴婢没用,没能赶来救姑娘。”
如约知道她昨晚被他们绑在柴房,心里只觉得悲凉。转过身拉住她的手,起誓一般说:“嬷嬷,将来我们一定要离开余家,再也不留在这狼窝里了。”
闻嬷嬷拭了泪使劲点头,“一定有法子出去的。不过姑娘,时候过去这么久了,也不知防不防得住啊。”
如约说不碍的,“死马当活马医吧,先用了药,倘或还是防不住,到时候堕了就是了。”
霎时一股悲凉盈满胸怀,闻嬷嬷呜咽出了声,不明白苍天为什么要这么对她。她曾经是太子詹事家的小姐啊,要是家里不坏事,她会嫁得一个如意郎君,全心全意地盼着孩子的到来。可就是这场江山易主,打碎了她全部的幸福,弄得现在这样被仇人欺凌,靠着喝避子药保全最后的尊严。
她的姑娘,破碎的姑娘……闻嬷嬷只觉心被碾成了齑粉,捶着胸口道:“我将来到了地下,是没脸面对老爷和夫人了。”
如约的心境倒是平和的,反过来安慰她,“嬷嬷别哭,被人瞧见了不好。我嫁了他,和他圆房没什么不对,早前洞房被我糊弄过去,拖延了三个月,已经是好大的造化了。”
这种事,对女孩子来说是道坎儿,没有迈过去,还是孩子,迈过去了,就是妇人了。
她以前听说过一个传闻,前朝有种不见光的官职,叫红衣使,里头全是年轻女子,被分派到各个达官贵人家里,充当朝廷的眼线。既然做眼线,就要事事豁得出去,朝廷为了让她们屈服,就设局先毁了她们的贞洁。一旦自尊心被击溃,就再也没有负担,能够灵便地完成任务了。自己如今不就是这样的心思吗,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不在意,等解决了余崖岸,下一个就是慕容存。
至于将来……她没有将来可言。如果能全身而退,找到今安后就离开京城。如果不能脱身,下去和家人团聚,也算圆满。
“嬷嬷别耽搁了,快去吧。”她断了遐想,取出一锭银子递给闻嬷嬷,“不管多贵,有用就成。”
闻嬷嬷道好,藏好银子便出门了。
房里安静下来,她退身躺进躺椅里,才发现浑身的骨头像被碾碎了一样,略动一下,就能听见咯吱的声响。
迷迷瞪瞪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听见门上有脚步声传来。闻嬷嬷掏出一个掌心大的纸包,打开看,里头包着一匙灰黑的粉末。闻嬷嬷说:“这是从西城黄拐仙那里踅摸来的,在金鱼胡同那会儿,我就听说他有这个神通。这药很是管用,就着黄酒服用,服上一包,能顶半年。”
如约没有犹豫,让闻嬷嬷去温酒,拿茶盏斟上一大杯,直着喉咙吞了下去。
这下子应当后顾无忧了,她把纸包揉成一团,有如释重负之感。
晚间只说身上不舒坦,没过老夫人的院子,当天夜里也没睡好,不知哪里飞来了一只老鸹,站在房顶上叫了一整夜。第二天起身,脑子昏沉沉地,走出房门听见院儿里人议论,说前院预备了一张大网子,要是那鸟儿今晚再来,非打下来活烤了它不可。
原来所有人都被那老鸹叫得不安生,如约到上房请安的时候,老夫人的脸色不怎么好,手里数着念珠,喃喃道:“这玩意儿绕家聒噪,不是什么好兆头,怕是要出事儿。如约,等元直回来了,明儿咱们一家子上庙里拜菩萨去,求菩萨保全家平安。”
如约说是,回身看了看外面的日头道:“他昨儿出门前说了,说天亮就回来的,想来时候差不多了。回头让他好好歇一觉,我去预备香烛供果,明天五更往净业寺去,听说那里求平安最灵验。”
余老夫人颔首,“就这么办。”
可是左等右等,总不见人回来,心里到底悬着。实在等不得了,老夫人对涂嬷嬷道:“你让门上的八斗,往锦衣卫胡同去一趟,看看元直回没回衙门。”
涂嬷嬷应了,正要往外走,猛看见前院的家仆慌慌张张冲进来,颤声说:“不好了……不好了……大人……出事儿了!”
屋里的人都愣住了,余老夫人脑子里一片空白,腿上直发软,强撑着步子到门前,“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也许话很不容易说出口吧,家仆满脸的为难,支吾再三才道:“衙门里把人送回来了……说昨晚抓捕犯人,被人暗算了。太夫人,少夫人……还是亲自去瞧瞧吧。”
如约的心几乎要从腔子里蹦出来,她顾不上余老夫人了,自己匆匆便往前院跑。跑出二门上了游廊,老远就看见院里站着十来个锦衣卫,叶鸣廊听见脚步声,朝她望过来,脸上神情晦涩难言,无声地朝正堂比了比手。
所以她盼望的事,是真的发生了吗?
心头纷乱,脑子也发懵,她茫然迈进门槛,见余崖岸躺在一张门板上,脸色苍白,浑身是血。她有些不敢上前,转头问叶鸣廊:“我家大人,怎么了?”
这时余老夫人也赶来了,看见儿子这副模样,人像被施了定身法,惶然无措地站在那里不能动弹。
叶鸣廊垂下眼道:“昨夜指挥使带人出城剿灭匪寇,不想中了埋伏。对方有手段,一击毙命,卑职等赶到的时候已经晚了。指挥使及屠暮行、李镝弩两位千户皆已殉职,还请太夫人和少夫人节哀。”
这是个要人性命的消息,余老夫人受不住打击,一下子昏死了过去。
如约走到余崖岸面前,看着这张脸,人忽然瘫软下来,嚎啕痛哭不止。
这眼泪里,有太多复杂的情绪,一面为能告慰家人在天之灵而欣喜,一面又为自己经历的种种感到愤懑和无力。还有眼前这人,她很恨他,极其地恨他,恨不能将他碎尸万段。可他真死了,她又莫名觉得难过,说不上来是为什么,好像某些东西被剥离,痛苦和怨怼,也一去不复返了。
厅堂内外哭声震天,余老夫人醒过来后,又是一番撕心裂肺的哭喊。
犹不死心,上前摇晃他,“元直!元直!你怎么能忍心,抛下我们就此走了……你怎么这么狠的心肠,你这不孝子,你说话呀!”
可是再怎么声嘶力竭都没有用,叶鸣廊的刀出了鞘,断没有失手一说。
一个被长期压制的同知,很多人都忘了他的手段吧。平时看他笑语温存,半点没有脾气,但谁又知道,当年他和皇帝背靠着背杀出重围时,经历过怎样一番血雨腥风。
昨晚行事,实则并不难,把余崖岸和他最忠心的两位千户引到宣南,再逐个击破。李镝弩和屠暮行还没弄清缘由便见了阎王,余崖岸不愧是指挥使,反应要迅捷得多。但论拳脚功夫,叶鸣廊在他之上,两个人对战,结果可想而知。到最后没有一剑封喉,只是刺穿了心脏,也是怕他死状太恐怖,吓着了姑娘。
余府上下乱成了一团,叶鸣廊对余老夫人道:“打发人,先把灵堂架起来吧。再者大人的装裹也要预备,擦身换洗,及早入棺,免得被前来吊唁的人落了眼,有损大人的体面。”
余老夫人这会儿是没了主张,但她也明白,元直树敌太多,他一走,不知多少人拍手称快,不能让这些人指指点点,捂嘴暗笑。
于是强撑起精神,艰难地指派下人预备,回身看如约瘫坐在地上,忍着泪道:“把少夫人搀起来,扶到东边厢房里去吧。”
再来看儿子,那么高大的个头,如今躺在那里全无了声息,老夫人只觉今生的泪都要流尽了。这几年家里接连遭逢变故,老爷子走后是儿媳和孩子,现在又是元直……
“你们都去团聚了,把我一个人撂在世上,你们倒忍心啊。”让人绞了湿手巾来,老夫人仔细替他擦了脸上的血迹,喃喃道,“都是冤孽,我和你说过的话,你总是不听……不听……这下可好了,把命都搭进去了,后悔了吗?早知如此,就该辞了官,全家搬离京城,回洛阳老家去。可惜现在说什么都晚了,来不及了。你这糊涂的孩子,要是周全些,哪里会落得现在这样下场。再过半个月,就是你的生辰了,你连过完生辰都等不及吗,说走就走……”
许是心血被熬干了,老夫人一病不起,连丧事都不能料理了,后头的事,自然都交给了如约。她一样样安排妥当,僧道法事都紧着最高的规制,往来的宾客,她也尽量不去怠慢。有时候累了,坐在棺材边上愣神,也会自责愧疚,心生彷徨,不知这仇到底该不该报,自己过于执着,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
因着是执行公务时候遭遇了意外,朝廷有恩恤,下了一道圣旨,追封余崖岸为忠勇公,是杨稳带人来宣读的旨意。
彼此见了面,只需一个眼神便了然了。杨稳例行安抚:“请夫人节哀,余大人为朝廷出生入死,皇上都记在心上呢。特发了恩典嘉奖,身后也算有哀荣。日后家中一切用度都归入宫中,余老夫人也可颐养天年,这是朝廷的恩恤,没有忘了余大人素来的功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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