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娘娘悲戚地喃喃:“我母亲……被褫夺了诰命的衔儿,要见也见不上。至于我,还谈什么主心骨,我混得糊家雀儿似的,都给打入冷宫了,料着家里也不指望我了。”
她灰心丧气,一时难以规劝,如约看着她,仿佛看见了五年前的自己。不过金家和许家不同,皇帝虽过河拆桥,但金瑶袀贪赃枉法也是事实,那些罪状单拎一条出来都是死罪,杀了不算冤枉。她同情金娘娘,是站在同样为人子女的立场上,如果心黑些,这个时候利用金娘娘,必定卓有成效。但她不能够,金家还有人在,她不能为着自己报仇,把别人的性命搭进去。
微叹了口气,她温言道:“娘娘也别这么说自己,虽然迁出了紫禁城,但这里的一应用度都和在宫里时候一样。皇上没有迁怒于您,没有让人有意和您过不去,您自己只要心胸开阔些,日子尚且过得。眼下事儿出了,终归是没法子,好在家里还有人善后,能让阁老入土为安。”
金娘娘听她这么说,心思才逐渐转过来,怅然说是啊,“早前江山易主,东宫那些太子旧部,死的死流放的流放,尸首全堆到乱葬岗,那才是当真惨绝人寰。我们金家显赫过,荣耀过,后来败落了,也是自己经营不善,这么想想,尚且能宽慰自己。”说着来牵如约的手,“我听说了,前阵子你父亲和继母遭遇了意外,是么?”
如约颔首,“人生在世,祸福难料。相较于我的父母双亡,您至少还有母亲在,实在难过的时候就想想她,她一定盼着您能好好的。”
金娘娘垮下肩头,长出了口气,“我知道,该为活着的家人而活,别和自己较劲。可我这心里就是难受,纾解不开,再容我些时候,兴许会好些的。”
这时丛仙送了甜盏子进来,小声道:“娘娘,您从昨晚起就没进东西,这么下去身子该受不住了。不论好歹,这会儿先用些个,有什么想头儿,咱们再从长计议就是了。”
如约说对,“吃些甜口的东西,心境也会好些的。娘娘就瞧在我特意来看您的份儿上,用些吧。”
金娘娘没办法,只好接过来,勉强舀了一口填进嘴里,愁眉苦脸道:“我咽不下去。”那种想哭又强忍的样子,实在让人很心疼。
如约也不知应当怎么劝她了,一时相顾无言,俱是愁肠百结。
金娘娘到底还是把盏子搁在了炕桌上,“这会儿没胃口,过会子再用吧。”
话音方落,就听廊上传来说话的动静,仔细听声气儿,怎么像是御前的人?
心下正纳闷,水妞儿进来传话,说:“娘娘,宫里的康掌事来了。”
金娘娘倒怔住了,没想到康尔寿会来。这个时候,御前打发他来干什么?金娘娘忽然觉得后脖子有点发凉,别不是瞧着她爹没了,留下她也没什么用了,奉了上谕,给她送绫子来了吧!
受了惊,自然顾不上难受了。她仓惶站起来,想想不能坏了体面,重又坐回去,咽了口唾沫发话:“请康掌事进来吧。”
康尔寿进门,金娘娘的心都快提到嗓子眼儿了,先打量他有没有带人。还好,见他身后就跟着个小火者,手里搬的是食盒,心落回了肚子里。但不过转瞬,又升起了另一种忐忑——难道食盒里装的是刀子?
康尔寿哪知道她这些想头,上前先行了个礼,复又和如约打招呼,“巧了,余夫人也在。”
如约向他微俯了俯身,“今儿得闲,进来瞧瞧娘娘。”
康尔寿的那张胖圆脸上流露出悲伤的神色,耷拉着脑袋点了点头,冲金娘娘道:“娘娘节哀吧,事已至此,就别多想了。万岁爷知道您今儿伤心,因着还有政务,不能亲自过来,打发奴婢来给娘娘送些吃的。您瞧,都是您平时爱吃的,不拘怎么胃口不好,总是用些个,也不枉费了万岁爷的心意。”
金娘娘听到这儿,掩面痛哭起来,眼泪里有气恼也有委屈,扭过身说:“还管我的死活干什么,给我送这些东西,我就不怨他了?”
如约见状不由失望,这位娘娘有点儿气性,但不多。她满以为皇帝处决了她父亲,连着和她的情义也一块儿砍断了,她该恨他才对。没想到御前差人送了食盒过来,她嘴上埋怨着,心里松了弦儿,才会又是这样一副意气用事的糊涂模样。
康尔寿自然也懂得,趁机恩威并施了一番,掖着手道:“我的娘娘,还没闹明白呢,您进了宫,先是万岁爷的妃嫔,后才是金家的女儿。万岁爷瞧着您的面子,原是不忍的,可内阁那些人步步紧逼,万岁爷也有他的不得已。今儿阁老上法场,万岁爷一早上没见臣工,心里就担心着您呢,您还不念他的好儿,那他多伤心!”
边上旁听的如约忍不住捺下唇角,心道御前这些太监,果真是颠倒黑白的好手。杀了人家的爹,反过来还要人心疼,可不是反了天罡吗。
可笑的是这招对金娘娘还很好使,她居然真的开始自省了,甚至有了松动的迹象,让丛仙把食盒搬了下去。
康尔寿眼见差事办得圆满,再接再厉道:“娘娘,早前万岁爷打发您来西苑,就是为了让您清净清净,没得留在宫里心思窄,成天琢磨那件事儿。如今事儿到底出来了,也没什么好避讳的了,娘娘您瞧,要是愿意回宫,趁早收拾收拾,明儿打发人来迎您。”
金娘娘有点懵圈,不明白为什么她爹死了,皇上反倒愿意重新迎她回宫了。难道先前是嫌她在宫里扰乱圣听,才狠心打发她的吗?
然而一旁的如约却明白其中深意,那人不过是想立个幌子,将来好借着金娘娘的由头召她进宫罢了。
因此她再杵在这里不合适,便对金娘娘道:“御前既派康掌事来和娘娘议事,臣妇就先回去了。娘娘且忙着,等得了闲,臣妇再来给娘娘请安。”
金娘娘说好,起身亲自把她送到门前,低声道:“今儿多谢你来瞧我,我心里承你的情,必不会忘了你对我的好。”
如约笑了笑,“娘娘见外了,我是无用之人,只能陪着娘娘解解闷儿罢了。”说着又朝康尔寿颔首致意,方跟着宫人的引领,往陟山门上去了。
康尔寿目送她走远,再回头瞧金娘娘,笑意显见没那么灿烂了,只问:“娘娘,多早晚收拾妥当?奴婢好派人过来。”
金娘娘心里犹豫,回宫自然是愿意的,但想起她爹刚被砍了脑袋,自己这么不值钱地回去了,又实在对不起父亲,对不起自己。
“容我再想想吧。”她转过身道。
康尔寿枯了眉,“娘娘,机会难得,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您细琢磨,您全家获罪,要是按着常理儿,您跟前这些伺候的人都该撤了,您也住不成这凝和殿,吃不上干净的饭食,合该一个人孤零零关在小屋子里,等着自生自灭的。可咱们万岁爷仁厚,还惦记着您,这是您的福泽,您该感念圣恩才是,都这个时候了,万不能拿乔啊。”
丛仙和水妞儿也着急,小声催促着:“娘娘,您说句话……”
金娘娘没法儿,又问康尔寿:“回去住哪个宫?还能回永寿宫吗?”
康尔寿心道您想得挺美,永寿宫再不是您能住的了,往后自会迎接更配得上它的主子。
当然实话难听,还是得委婉一点儿,“钟粹宫等着您回去做主位呢。到底宫里有皇后娘娘了,您住得比她还近,不合适。”
金娘娘也不知哪来的灵光一闪,迟疑地打探:“万岁爷让我回宫,别不是有旁的目的吧。拿我给其他人做筏子?让她们明白,家里不老实,下场和我一样?”
康尔寿发笑,“都把您迎回宫了,能给人做什么榜样?告诉大家犯了事儿不要紧,万岁爷照样念旧情吗?您呀,就别胡思乱想了,还是如常过好您的日子。空闲了,多召余夫人进来叙叙话,不比发配在这西海子强吗。”
金娘娘的脑子,到这时才真正转过弯来,起先她还不明白皇帝为什么召她回宫,满以为当真是旧情难舍,皇帝改了心性儿了。结果听了这么一大套,最后这康胖子终于还是道出了实情,原来是冲着魏如约。
可这会儿是不是有些不合时宜了?人家嫁了人,过得也挺好,万岁爷还打算来一出君夺臣妻呐?
金娘娘一脑门子官司,想得越多,越是心头发毛。
那魏如约,可是她送人的啊,皇帝要是还在惦记着,那心里不定怎么恨她呢。这会儿愿意派人接她回宫,已经是法外开恩了,自己要是不识时务,食盒里的菜色就该加砒霜了。
康尔寿眉眼弯弯看着她,等她自己了悟。金娘娘是那种心里兜不住事儿的人,有点子风吹草动都在脸上。就这么短短一霎儿的工夫,那为数不多的心眼子已经来回兜了八百圈,看样子是琢磨明白了。
明白了就好,也免得把话说破,面上难堪。
“娘娘,回吗?”他耐着性子又问一遍。
金娘娘迟迟应了声,“等我收拾收拾。”
“嗳,这就对喽。”康尔寿道,“娘娘是个有福的,娘家的过失没有累及您自身,这要是换个人,怕得烂死在这西苑了。得嘞,您先预备着,明儿一早迎您回宫。奴婢听万岁爷的意思,过阵子还要恢复您的位份呢。”
这个消息更让金娘娘诧异了,边上的丛仙和水妞儿先高兴起来,一个劲地扯金娘娘的袖子。
康尔寿对她们的反应毫不意外,笑道:“先前册封皇后,几位娘娘不也跟着升了一级吗,那会儿漏了您,是因您家老爷子的案子没着落,不好晋您的位份。如今该补上的还得补上,您跟了万岁爷这么些年,万岁爷总不会亏待了您的。”
他说完了,行个礼从凝和殿退了出来,顺着直道往南了。
金娘娘坐回南炕上,没来由地一阵难过,讷讷道:“这算什么,我爹死了,我倒得了恩赏……我这心里,怎么这么不是滋味儿!”
丛仙上来劝慰她,“娘娘别管那许多了,人总得为自己打算。头前是碍于阁老,您和万岁爷置气,弄成了现在这样。如今阁老没了,您也该置之死地而后生了。奴婢是觉得,皇上要复您的位,怕也有让您和皇后互相掣肘的意思。朝堂上还讲究平衡呢,后宫也一样,您说是吧?”
金娘娘遗憾地撑住了下颌,这层意思她是真没想到,看来万岁爷的用意深得很,她的金鱼脑子,勘不破。
金娘娘回宫的消息,时隔几日传进了余老夫人耳朵里。
那天从命妇们的雅集上回来,余老夫人很是惊奇地对如约说:“金家遭了难,金娘娘反倒回宫了,这事儿可是怪了?”
如约随意应承着:“想是皇后娘娘念着金娘娘孤苦无依,放了恩典让她回宫的吧!这么说来皇后娘娘气量宽宏,是个宅心仁厚的好人啊。”
可余老夫人却一笑,“哪儿能是皇后让她回宫的,不说皇后有没有这个本事,冒天下之大不韪,就说皇后那点趋吉避凶的心眼子,也不能让这金娘娘回来和她打擂台。金娘娘什么主儿?不合心意能把天捅个窟窿,哪天不高兴了,借着请安推她个倒栽葱,肚子里的孩子能不能保得住还得再议呢。我料着,八成是皇上宽赦,既往不咎了。与其感念皇后娘娘,倒不如说皇上念旧。终究是侍奉过自己的人,皇上瞧她可怜,怕她作病,这时候再给颗甜枣儿,也不是不可能。”
所以这番施为过后,世人眼里的皇帝还是个既念旧又重情的人,果真要论心机城府,没人能比得上他慕容存。
如约不想引她说这个,调开了话题问:“您今儿一去半天,和那些夫人们都做些什么?品茶还是制香?”
余老夫人笑道:“外人以为的雅集,必定是做那些雅致的事儿,其实呢,聚在一块儿无非相互做媒,再东家长西家短地扯扯闲篇而已。”顿了顿问,“你过会子要出门采买吧?听说四牌楼新开了几爿铺子,有个苏杭的大商户,把他们那儿的精工手艺都搬到京城来了。铺子里架起了好大的织造机,现给人定做布匹纹样,听着怪新鲜的,你要是喜欢,顺便过去看看。”
如约道:“我出去买文房。昨儿上大人书房打扫,看他的镇纸缺了个角,还在用着,倒叫人心疼。今儿出去瞧瞧有没有好的,替他把残破的换了,免得将来划破了公文,不上算。”
余老夫人听她一心为着丈夫,心里自然欢喜,“文房可买,那些胭脂水粉铺子也可以逛逛,横竖都出门了。”
如约笑了笑,“等过两日您得闲了,我陪着您一块儿去吧。到时候多买些,预备过年的衣裳。”
媳妇愿意作伴,那是再好不过。余老夫人连连应承,后来又说了些家常,如约才辞过她,带上闻嬷嬷从白帽胡同出来。
马车到了琉璃厂前,那一整条街长得很,便让马车在街口等着,自己携了闻嬷嬷,拐进了小胡同里的文房铺子。
掌柜的把店里上好的货色取出来让她挑选,她一眼相中了鸡油黄的貔貅镇纸,摸摸脑袋,掌柜说越摸越亮。
“咱们还有新到的砚匣、压尺、笔格等,夫人要不要掌掌眼?”掌柜堆着笑脸道,“另有上好的宣笔和湖笔,也是刚到的。”
如约想了想道:“瞧瞧笔吧。”
掌柜便搬出两个匣子来,打开盖子一比划,“全是好东西,就看哪一支和夫人有缘。”
如约幼时最爱用宣州笔,这笔不光笔尖刚柔得中,连笔杆的雕镂也精美绝伦。于是写字不单是写字,变成了一种享受。
她在十几支笔间流连,最后挑出一支象牙管的紫毫,双手呈递给掌柜,“劳烦替我找个泥金黛绿的匣子装起来。”
掌柜忙道好,不忘大加吹捧一番,“夫人好雅致,拿泥金黛绿的笔盒装牙管,就算送进养心殿也够格了。再说这些笔里头,就数这支顶拔尖儿。诸葛紫毫,天下第一,嘿!”
如约抿唇一笑,没有多言。结过账后出门,把东西都交给了闻嬷嬷,偏身吩咐:“这些物件经不得晒,得放到阴凉处。嬷嬷先回车上等着我,我再去前头逛逛,一会儿就回来。”
闻嬷嬷不大放心,“这地界儿鱼龙混杂,姑娘一个人,能行吗?”
如约说能行,“早前我一个人在江南,不也是这么过来的吗。您别操心我,只管照着我的话做就是了。”
闻嬷嬷只得应了声是,搬着匣子往街口去了。
转回身,如约顺着长街往前,走到拐角处站住了脚,看叶鸣廊压着刀,从巷子里出来。
到了她面前,他拱手向她行了个礼,“夫人久等了。上次您吩咐的事儿,卑职已经查访过了,没有找到任何线索。也或者有疏漏的地方,请夫人再容我些时候,往深了查一查。”一面说着,一面掏出一封小册子,呈到她手上,“这是当年跟随余指挥,半夜潜进许家的锦衣卫名册,共有十一人,身家底细我都整理好了,请夫人过目。”
如约翻开看,上面的名字,每个笔划都渗出她家人的鲜血,这册子托在手里,足有千斤重。
叶鸣廊望向她,“夫人有什么打算吗?这些人眼下分布在缇骑各处,要是想处置……”
如约内心震动,抬起了眼。
他可以助她一臂之力么?那么余崖岸呢?他也可以拔刀相向吗?
她很想直接问他,但到底还是忍住了。
这事非同小可,请他帮着查一查今安的下落,已经冒了风险,要是真让他杀余崖岸,交浅言深,保不定会出岔子。
至于这名册上的十一人,到底应该怎么样,她其实还没想好。若说恨,自然是恨之入骨的,他们手起刀落那么轻易,她失去的,是至亲一条条鲜活的性命。可要是一一报复,这十一个人身后是十一个门户,也许家里有老弱的父母,也有幼小的儿女,他们死了,这门头也就塌了。
她一直是信奉冤有头债有主的,那场宫变的始作俑者是慕容存,甚至连余崖岸,她起先都没有想过要去对付。她绕着他走,尽量躲避,奈何他查出了她的身世,不依不饶步步紧逼。既然如此,主谋和从犯共罪,一起对付了,也算一客不烦二主。
但这些人……她着实犹豫。毕竟人数众多,要是接连被清算,难免不会引得朝野侧目,到时候就得花更大的力气去遮掩,因小失大不上算。
最终她还是合上了小册子,“这些人虽也有罪,但他们只是奉命行事,不能全怨他们。我也知道政途上各为其主,原就没有对错之分,我只是恨,我们全家老小那么多人,连几岁的孩子他们都没有放过。杀人之后还要毁尸灭迹,难道一把火就能烧清他们的罪孽吗?如今我的侄儿也还下落不明,我不知道他究竟是不是活着,只能大海捞针一样胡乱打听。”说罢,气馁地笑了笑,“唉,我有些失态了,实在不应该。不过能得叶大人襄助,是我莫大的造化,否则这锦衣卫衙门铁桶一样,我上哪儿打听底细去。”
叶鸣廊略牵了下唇角,“夫人言重了,不过是举手之劳,不值一提。先前说那十一个人,我是有意试探你,想看看你有没有被仇恨蒙蔽双眼。还好,夫人本性良善,老大人在天之灵也安心了。至于那孩子,我还会接着打探的,再去京城周围的慈幼局查阅卷宗,看看有没有那段时间送进去的婴孩。”
如约心里感激他,朝他欠了欠身,“大恩不言谢,盼着日后有报答大人的机会。”
叶鸣廊还了一礼,“这里众目睽睽,不能耽搁太久,卑职这就告辞了。下回要是再见面,自会提前命人传话的,请夫人等着我的信儿。”
如约道好,和他两下里别过,把名册揣进袖袋里。如常进前面的文玩铺子,又流连了好一会儿,才从琉璃厂街出来。
等回到白帽胡同的时候,已经将近傍晚了,过老夫人那儿陪着用过晚饭,方返回自己的卧房。
一时人都退下了,重掏出那个小册子,垂眼细看了良久。最后轻叹了口气,摘下灯座的罩子,探过去点燃了。
蓝色的火焰像杀伐的大军,一路摧枯拉朽向前迈进,不过须臾就把这册子吞噬了。只剩下一个灰白的尸壳,孤零零地躺在莲花砖上。
她转开身,在桌前坐了下来。余崖岸的文房都送进书房了,唯独那支宣笔还搁在她面前。她凝眉打量,镂空的管雕,和慕容存送的那个玉吊坠相得益彰,当做回礼,他应该能够看出其中的深意。
要是料得没错,这几天金娘娘该打发人来了,她且得作好准备,随时等着宫里传召。
果然,第二天一早,金娘娘跟前郑宝就来了,求见余家两位夫人,笑着对余老夫人说:“我们娘娘如今重又回宫了,皇上放了恩典,恢复我们娘娘先前的贵妃位份,也是为着安抚娘娘的丧父之痛。早前娘娘给余指挥和少夫人赐婚,没过多久就给送到西海子去了,大媒遭贬,让老夫人和余指挥脸上无光了吧?我们娘娘今儿说起这个,还臊得慌呢。”
余老夫人哪儿能听不懂好赖话,金娘娘这是起复了,来提醒早前和他们家的那点子纠葛。不光是大媒,托付救她爹的事儿也没办成,该臊得慌的是余家人。金娘娘办事不着四六,却也会给人抻筋骨,生拉硬拽地,你还不得不受着。
老夫人只得赔小心,“娘娘这是要折煞我们了。我们一家子心里总感念着娘娘的恩典,一时也不敢忘记。如今娘娘又回了宫,那是天大的好事儿,该当庆贺庆贺才对。”
郑宝说可不是,“不过我们娘娘才丧父,哪儿有这兴致。就算回到宫里,每日也是唉声叹气,心情不得纾解。所以召少夫人进去叙叙话、解解闷儿,还请老夫人准许。”
“这是哪里的话。”余老夫人道,“贵妃娘娘召见,是我们阖家的荣耀,怎么谈得上准许不准许。”
郑宝绽出了大大的笑脸,“就怕老夫人觉得我们娘娘事儿多,总麻烦少夫人。老夫人是不知道,当初少夫人在我们娘娘跟前,那是最得脸的女官,我们娘娘赐这门婚也是忍痛割爱。后来少夫人一走,我们娘娘就没了主心骨,和万岁爷闹了点别扭,才给送到西苑醒神儿去的。”
余老夫人除了说是,还能说什么呢。总不能说既然这么要紧的心腹,怎么最后竟送人了。好在他们一家子善待这个儿媳妇,要是落到了虎穴狼窝里,叫这小小的姑娘怎么办?
所以说这些做主子的,实在有几分不要脸,白的都能说成黑的。可气的是你还不能反驳,连着这些来传话的人也不能得罪。
“涂嬷嬷,”老夫人无奈地转头吩咐,“让人给少夫人备车,车上搁个冰鉴,别中了暑气。”一面又招招手,让婢女取了个钱袋子来,里头装了两锭银锞子,亲手交到了郑宝手上,“这是一点小小心意,劳烦您跑这一趟。娘娘抬爱,我们感激都来不及,不敢不识好歹。就叫孩子去吧,进宫又不是上外头,怕个什么。”
郑宝“哟”了声,“老夫人太客气了,奴婢哪儿敢当呢。”
这些跑腿的太监,图的就是这个,如约便劝他收下,“又不是外人,留着买茶喝吧。”
郑宝讪讪笑着,“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多谢老夫人。”复又对如约道,“奴婢在外头等着您,您且预备预备吧。”
如约道好,回到后院换了身衣裳,又带上了那支紫毫,方才出门登车,赶往大内。
原本以为进了宫,至少先见一见金娘娘,结果并没有。一抬小轿径直把她抬往养心殿,这一路早就被人清了道儿,连一个人都没有遇见。
小轿停在养心门前,等她下轿的时候,才发现郑宝换成了汪轸。
汪轸一见她,笑得直龇牙花儿,“夫人您瞧,奴婢升发啦。早前您还说我嘴不好,难怪看门儿呢,可我结识了您,就跟着鸡犬升天,这全是托您的福哇。”
如约不由一笑,“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啊。”
汪轸殷勤扶她进门槛,嘴里说着留神,一面虾腰道:“老话儿说莫欺少年穷,可我在别人跟前抖威风,在您跟前不值一提。有了您,才有奴婢的今天,往后奴婢一定孝敬您,好好伺候着您。”
这话就说得远了,如约辞让了两句,“可使不得,我难得进来请个安,你又是孝敬又是伺候的,说出去别叫人笑话。”
汪轸“嘿嘿”地笑,“我就在您跟前巴结,哪儿能让外人知道我这丑模样。您瞧,养心殿里今儿站班的人精简了,大总管吩咐的,人多嘴杂,只留那些有眼色、口风紧的伺候。”
这里正说着,章回下了台阶来接应,和煦道:“夫人先在东暖阁里坐会子吧,万岁爷这会儿在乾清宫召见内阁,商讨政事,约摸还有一炷香时候,就该回来了。”
如约说好,但仍有些犹豫,“不是金娘娘传我吗,怎么一气儿把我送到养心殿来了?”
章回闻言一笑,“金娘娘这会儿住到钟粹宫去了,回去的时候路过,顺道请个安就是了。”
把人送进东暖阁,引她在南炕上座,如约说不合规矩,指了指一旁的绣墩儿,“我坐这儿就成了。”
章回心下不免感叹,到底是宫里待过的人,该怎么还是怎么,绝不因有宠而生娇。给她奉上茶水,她客气地让了礼,然后便安安静静坐着,眼睛没有胡乱张望,也绝不会伸手随意触碰御前的东西,那谨慎的行止,还和当初在宫里时候一样。
乾清宫里的皇帝自然是归心似箭,往常要反复商讨的奏对,这回三言两语就定夺了。
文华殿大学士还有政务商讨,“关于重修《集要大典》,臣以为……”
皇帝抬手一摆,抚了抚额头道:“朕有些不适,今儿先到这里吧。”
龙体抱恙,这可是了不得的大事。几位内阁官员忙站起身,拱手长揖下去,“请皇上保重,余下的事,咱们内阁能办便办了,不需皇上操心了,皇上就好好将养身子吧。”
皇帝颔首,“朕省得,有诸位为朕分忧,朕是十分放心的。”
目送着大学士们退出正殿,皇帝站起身抚了抚衣袍。正预备要出门,脚下忽然又顿住了,偏头叫康尔寿,“打手巾来。”
康尔寿立时便把预备好的巾帕呈上来,一面伺候皇帝擦洗,一面靦着脸嘴欠:“万岁爷,往常您见娘娘们,从来不拾掇自己。”
皇帝板着脸看了他一眼,“朕又不是去见娘娘,拾掇拾掇不是应该的吗?”
康尔寿忙说是,在自己脸上拍了一把,“奴婢的嘴坏,专爱挑不该说的说,不等万岁爷赏嘴巴子,自己抽两下就老实了。”
可是收拾完的皇帝还是没迈腿,不知又在思量什么。
康尔寿仰头觑觑天颜,让人取玉容膏来,揭开盖子朝上一呈敬,“万岁爷,要不您抹点儿?”
皇帝推开了,这时候的心境有些忐忑,比年少时被先帝检点课业还要紧张,问康尔寿:“朕要不要换身衣裳?这件衣裳穿了半天,全是褶子,看起来不太体面吧?”
康尔寿的下巴颌儿都快掉到地上了,眨巴着芝麻小眼道:“您是万乘之尊,怎么着都体面。”
再瞧瞧这衣裳,完全不像他以为的全是褶子。地方上进贡的上佳面料,一坐坐出一张山海图来,那织造局的官员就该掉脑袋了。唯一的解释就是万岁爷忒揪细,忒在意这回的见面。
要说人也是古怪,早前那样杀伐决断,运筹帷幄的君王,到了喜欢的姑娘面前,竟也这么战战兢兢,谨小慎微。担心不体面,担心不尊重,全忘了自己的身份地位。
康尔寿也有那么一两个相好,年轻那会儿没少丢人现眼,但却从没有为着一个姑娘,这么牵肠挂肚过。想来还是他们这些老公的感情不纯粹,缺了那种不计得失一往无前的狠劲儿。万岁爷这回体会上了,看得边上人很唏嘘,年轻是真好,年轻的时候遇上了命里注定的那个人,是真真好。
就是为难了点儿,身不由己了点儿,不过魏姑娘不是过得不顺心吗,既然不顺心,万岁爷不算夺人所爱。两下里相互恋慕,两下里都是情窦初开,照着康尔寿的看法,余大人要是识趣儿就该自愿和离。到时候万岁爷感念他的成人之美,这仕途就算稳妥了。反正天底下好姑娘多了去了,何必非和万岁爷较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