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好的预感攀爬上她的脊背,她想他会暴怒,也许还会拧断她的脖子。若果真是这样,她反倒心安了,屈辱和不堪折磨得她生不如死,倘或注定只能活到今晚,那么死了便死了吧。
可她又一次料错了,他的手,颓然顺着她的肩头滑下来,在黑暗中紧紧握住了她的十指。
“你对我,真的没有半点感情吗?我该怎么做,才能弥补曾经的过错?”
如约的心直往下坠,他以为她记恨的是侍寝那晚,但他不知道,她想向他讨要的,是她全家人的性命啊。
多想像父亲一样,指着他的鼻子慷慨唾骂,但时候未到,她咬碎了牙也得忍住。他在她面前的做小伏低,半点没有让她体会到复仇的快感。他还在纠结于那点小情小爱,当初有多少东宫官员的性命交代在他手上,他早就不记得了吧!
不过聊胜于无,至少他在感情上莫名卑微,不枉她筹谋一场。她要刺破他的自尊,让伤口赤裸裸暴露出来,“臣妇不是待字闺中的姑娘了,您这样不依不饶,不怕有损圣誉吗?”
他说:“我不在乎。我从没指望青史留名,既然走到这一步,我只图自己痛快,不管别人死活。”
所以这才是真实的他,以前的优雅做派和宽仁风度,都只是无关痛痒的伪装罢了。一旦触及他的底线,他就原形毕露,獠牙尽显。
手指被他紧紧握着,她试图收回手,但没有成功。到了最后只能冷嘲,“您确实只图自己痛快,不管我的死活。接下来您还要做什么?干脆破罐子破摔,让我回去无法面对婆母和丈夫,逼得余大人休妻吗?”
这话触及了他的痛肋,原来在她眼里,自己就是这样的无耻之徒。
长久以来,支撑他不言放弃的动力,就是她隐隐约约的情愫。难道他真的会错意了?如果她半点也不爱他,那么他苦苦抗争的意义又在哪里?
他终于松开了手,外面大雨如注,四周围的一切都在喧嚣,他身处一个迷乱的世界里,撑住了她身后的车围子,几经犹豫,才逼自己痛下了决心——
“余夫人,你心里,究竟有没有我?我只问这一次,如果你说没有,我以帝王的名义向上苍发誓,这辈子再不见你,说到做到,绝不反悔。”
他这番话说完,她的脑子也彻底冷静下来了。
不能意气用事,鱼线绷得太紧也会断。虽然之前几次的欲拒还迎,让他深陷其中不能自拔,但她并不怀疑,他有极强大的自制力。万一果真从这迷局里抽身出来,那么她之前费尽心机下的饵料,岂不全都白费了吗。
因此这当口不能和他闹翻,她得一圈一圈更紧密地缠绕住他。既然已经走到这步,还要什么风骨。
思及此,委屈和痛苦都可以和着血泪咽下去。她抬起眼,隐隐绰绰的电光下看清他的脸,黑夜里他的双眸泛着一层莹莹的水光,正憎恨又期盼地望着她。
要转圜,要改变策略……她心里不停地念着,最终伸出手抱住了他的腰,低声道:“我没有办法……但愿老天爷宽恕我。我是个不洁的妇人,明明已经嫁做人妇,心里却惦念着另一个人。”
她强逼自己说出违心的话,但在皇帝听来却足以狂喜。
她投进他怀里,他熄灭的感情再一次燃烧起来,原本已经做好准备失望而归,却没想到她忽然给了他一条生路,让他的心得以继续存活下去。
他低头把她纳入胸膛,仿佛她是他远古时期散落的一小部分,如今回来了,他终于完满了。不再去自省,自己为什么要如此癫狂,也不必去怀疑她的心。他所感知到的,正是他希望的,这就够了。
小心翼翼抱紧她,却不敢用太大的力,生怕弄疼了她。他把脸颊贴在她的发顶,闷声道:“我却要感谢上苍,更感谢你。我以为你不在乎我,以为你远离我,是怕我坏了你的名声。”
如约听着他隆隆的心跳,垮着肩头叹息,“您这么逼我,我还能怎么样!其实我想过,就此一了百了算了,可我没出息,我舍不得。”说着,把脸埋进他胸膛,无声地啜泣起来。
他见她这样,心里只觉得惭愧,一再地说对不起,“都是我不好。如果那天没有鬼使神差的傲慢,你早就在我身边了,又何必兜这么大的圈子,把别人牵扯进来。”
如约没有再说话,她得咬牙忍着,这怀抱她不能反感,更不能排斥。他是敏感多疑的人,要想骗过他,首先得骗过自己。她得学着在他面前放软身段,为了迷惑他,甚至要去学着爱上他。
两下里拥抱,伴着滂沱的雨声,不必说什么,就已经是最好的氛围了。
他像得了个宝贝,千珍万爱的拢在怀里,轻触一下她的脸颊,再轻触一下她的耳垂,一点点的触碰,都让他心生欢喜。
如约抬起头,脸上浮现赧然之色,嗫嚅着:“我又不是小玩意儿,您老逗我做什么?”
他忍不住唏嘘,“今后这个人,这颗心,都是我的了。”
之前在去遵化的路上,他曾做过一个旖旎的梦,梦里就是现在这样光景。他本以为这是他的奢望,一辈子都不可能实现,没想到竟还有如愿以偿的一天。
无关欲望,也没有邪念,只是单纯的狂喜。他像个实现了美梦的少年,满怀都是感激,他甚至期盼着,经历了这么多挫折,将来有个人会全心全意地爱着他。
作为帝王,摇尾乞爱让人觉得不可思议吧,但他却甘之如饴。皇帝也是人,也有他的求而不得。现在她收留了他,心就有所皈依了,只是还不能让她到他身边,仍是这段感情中,最大的不圆满。
风雨过去了,天地间恢复了一点光亮,朦胧中她仰起脸望着他,轻声说对,“这个人,这颗心,都是您的。可您要答应我一个要求,这件事儿得背着人,不能让外人知道。像今晚,您这么跑来见我,要是传进余大人耳朵里,像什么话呢。”
男人的嫉妒心,她从来没有小觑。也许他现在还能忍耐,但等余崖岸从陕西回来,这份包涵,还能坚持多久呢。
果然他龙颜不悦,“我不想让你留在余家了,莫如降旨让你们和离吧。”
如约失笑,“您是办大事的人,怎么管起臣工私宅里的闲事来。您要继续做您高高在上的皇帝,别让流言蜚语坏了您的声望。我也会小心的,不在外人面前流露一点,这是我心底里的秘密,没人会知道,原本……连您也不该知道。”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上带着故作的洒脱,他忽然觉得很愧对她,“我一意孤行,把水搅浑了,这是害了你,让你更加为难了。”
如约抚了抚他的手,说没有,“其实我心里也欢喜。早前总是自己惆怅,不敢声张,如今这样……也好,不是我一个人难过了,还有您来给我就伴儿。”
她善于调动他的情绪,他捧住她的脸,在她唇角轻轻吻了下,“刀山火海,有我替你遮挡,你只管放心,跟在我身后就是了。”
大雨散尽了,细细的一弯弦月攀上来,吊在车窗前。
就着月光,她的眼睛那么明亮,被他亲吻过的唇角,慢慢勾出一个好看的弧度,嗓音也轻柔温暖,“我知道,有您在,我不会受苦的。”
男人需要这样的肯定,来巩固感情上的自信。她的话,让他愈发认识到重任在肩,像今晚上这样的莽撞,不会再有下一次了。
远处一户门庭重又挂出了两盏羊角灯,青石板上残留的水色倒映出橘黄的光,她恋恋不舍道:“您该回去了,我也该回去了。”
可这狭小的空间让他留恋,“什么时候,我能再见你一面?”
如约摇摇头,“暂时怕是不能够了。余大人临走前警告过我,不准我再进宫,上回是因皇后册封大典,我才得以跟着婆母进去。眼下锦衣卫里有人盯着我呢,万一走漏了风声,回头不好交代。”
皇帝蹙起了眉,“他果真不许你进宫?”
如约无奈地点了点头,“他还说,若我一意孤行,就向皇后娘娘递陈条,长长久久地替我告假。往后命妇们出席的场合,我都不用现身了,或者干脆打断了腿,专心留在后宅生孩子。”
第65章
她的言辞间带着淡淡的哀怨,连向他诉苦都极力控制情绪,仿佛一个受尽欺压的小妇人,不得不谨小慎微地周全。婚姻和诰命的头衔没有让她过得更好,反倒比在宫里时候更压抑了,压抑得让人心疼。
大概意识到说了不该说的话吧,她很快又转变了话风,笑道:“这些琐碎事体,不去提他了。万岁爷回去吧,宫门都下了钥,夜半回宫怕会招人侧目。”
皇帝的不悦堆积在心头,只是不去说,顺从道好,“你先回去,我看着你进门再回宫。”
如约待要下车,又迟疑了,似有些畏惧地说:“城里到处都有锦衣卫的眼线,今晚我和您相见,唯恐他转眼就知道了。”
他说不会,帝王的狠戾尽显无疑,“锦衣卫指挥使是我任命的,我既然能让他上位,自然有压得住他的办法。你放心,但凡是我不愿意让他知道的消息,他这辈子只能蒙在鼓里。”
换言之,只有他默许泄露的,才会让余崖岸知情。朝中大臣有锦衣卫盯着,锦衣卫之上,自有皇权辖制。在皇帝看来,锦衣卫指挥使是震慑朝堂的利刃,若是这把利刃不趁手,自然有更趁手的,等着他来挑选。
如约方才舒展了眉目,目光依依地在他脸颊上盘桓。想抬手抚触他的伤痕,到底还是忍住了,轻声道:“我今儿孟浪,伤了您,自觉惭愧。您回去之后记着用药,千万别落了疤。”
他不以为意,“我是男人,脸上留疤也没什么要紧。”
她赧然点了点头,“那我就告退了。万岁爷回去途中小心,天黑路滑,让总管慢些赶车。”
她说完,起身下车,层叠的裙裾拂过他的手背,像个亟待消散的梦,让他生出许多不舍。
“如约……”那个名字冲口而出,他扣住门框,半探出身子。
她回了回头,脸上依旧带着恬淡的笑,什么都没说,只是深深一望,便胜过千言万语了。
挨在远处避雨的章回见她下车,这才匆匆赶回来。小心翼翼察言观色,发现这二位似乎都带着盈盈的笑意,章回这颗悬着的心才终于落回肚子里,暗道神天菩萨保佑,总算雨过天晴了。
如约照旧面面俱到,“难为大总管,这么大的雨,身上都湿了。”
章回摆手不迭,“夫人哪里的话,这雨来得突然,我是想回来伺候也赶不及。”
她心照不宣地颔首,复又朝车上的人褔了福身,到这会儿才痛下决心似的,转过身,一步步朝着余府方向走去。
渐行渐远,脸上的笑意也慢慢消退,到最后冷了眉眼,唯觉羞耻。
喉头像被塞了棉花似的,一阵阵让她心口隐隐作痛。其实她早该习惯的,阳奉阴违而已,实在不必太在乎自己的感受。这条路走得很平顺,就这么继续扮出温柔小意儿,利用他们对她的贪恋,让他们内斗,让他们你死我活吧。
轻舒一口气,她挺了挺脊背,仿佛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进门的时候如常吩咐守门的小厮:“关门吧,仔细插好门闩。”
回到卧房,闻嬷嬷在屋里等着,见她回来忙上前接应,“出门就碰见大雨,没淋着吧?”
如约说没有,拆掉了狄髻,把簪子一支支收进首饰匣子里。
闻嬷嬷分辨她的神色,又来追问:“这么晚,是谁求见?别不是宫里的人吧!”
如约没打算把自己的计划告诉她,闻嬷嬷上了年纪,五年前的动荡已经让她吃够了苦,这些年又在商户人家做粗使挣饭辙,回京后就少些担惊受怕吧。
摘下耳坠子,她转过身好言对闻嬷嬷道:“有桩事我想了很久,还是打算同嬷嬷说一说。天下无不散之筵席,您这些年辛苦了,我想送您回乡养老,也算尽了我们多年的情义。”
闻嬷嬷吃了一惊,“姑娘,您是嫌奴婢伺候不尽心吗?还是觉得有奴婢在,碍事儿?奴婢好不容易才和您团聚,愿意一辈子跟在姑娘的身边,您别急着打发我,我还能动,还能干活儿……”
如约说不是,牵起她的手道:“我自小是嬷嬷带大的,您对我来说就像至亲一样,我并不舍得打发您。我只是觉得,这京里头再不像以前了,我活着的每一天都不受用,怕连自己都顾全不上,更别提顾全您了。我记得,嬷嬷的老家在河间,老宅里兴许没人了,但根儿总在那里,或许能遇见个把远亲,还有个照应。您要是回去,我会替您预备往后的用度,让您能安享晚年,再不用为着以前的事儿操心。”
可闻嬷嬷不答应,“我要是走了,您觉得我心里能踏实吗?姑娘,我和您说句掏心窝子的话,要是没有五年前的变故,我很愿意攒足了钱回去养老,我也图个衣锦还乡。可有了那场横祸,我反倒放不下了,怎么忍心把您一个人撂在这狼窝里,只管自己过好日子去!所以您往后别再说这话了,等到我哪天手脚不灵便了,或是瘫倒在床上起不来了,您再把我送回河间,我才肯认命。”
如约本想继续劝说,但见她眼神坚定,终是把话咽了回去。
垂首叹息,她说算了,“这事儿暂且不提了,嬷嬷歇着去吧。”
闻嬷嬷愁眉踟蹰,却也不便多说什么,招莲蓉送来了清水,才一步三回头地退出上房。
如约脱下衣裳擦洗,手腕上的伤只剩浅浅的一道疤,掬水浇淋,几乎看不见了。再抬起眼望向铜镜里的自己,这张脸熟悉又陌生,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这个样子。如果家里人还活着,看见这样的她,是心疼她更多,还是埋怨她死心眼儿更多?
也许兼而有之吧,横竖她也顾不上了。
放下寝衣的袖子,整理好衣裙,仰身躺在枕席间,心里空前宁静。这一夜睡得很好,连梦都没做一个。
第二天到老夫人院子里请安,张罗晨间的饭食。余老夫人的消息很灵通,已经有人回禀了前一晚有人到访,便来问如约:“昨儿下那么大的雨,谁来找你了?”
如约早就预备好了说辞,轻描淡写道:“是早前一块儿在永寿宫当值的人,奉了金娘娘的令儿,说娘娘身上不好,请我过去瞧瞧。”
余老夫人把一碟玫瑰小乳瓜往她面前推了推,嘴里嘟囔着:“请你瞧有什么用,你又不会医术……”
如约道:“西海子没有配备太医,她又落了难,瞧病都艰难。我早前认得一位致仕的老太医,所以冒着雨传了个话。”
余老夫人点头,“这也算仁至义尽了。依着我的意思,偶尔叙旧尚可,往来别太密切。毕竟她是贬出去的人,宫里还有正宫的娘娘呢。你和皇后往来不多,反倒去亲近被贬的嫔妃,话到了有心人的耳朵里,就不好听了。”
如约说是,殷勤地为她布菜,“这南小菜很爽口,婆母尝尝。”
婆媳两个用罢了早饭,老夫人又坐在窗前惦记起儿子来。
“元直走了有二十来天了,这会儿应该到了吧!”
如约低头算了算,“我们早前去敬陵,人多车马多,一天只能走一百里。他们是轻车简从,每天少说得跑上三四百里,料着早就到了。”
老夫人“哦”了声,“也是……”垂手拨了拨盘儿上的香塔,喃喃道,“盼他快些交了差事,早早儿回来吧。家里少了个人,总觉得冷冷清清的。”
如约正要给她宽怀,外面有人站在廊上回话,说:“少夫人,湘王妃到访了。”
如约应了,一面吩咐:“把人请进花厅奉茶。”复又转头问余老夫人,“湘王妃来了,婆母要一块儿过去会客吗?”
余老夫人说不必了,“你们年轻人谈心,我在里头凑什么趣儿。你去吧,仔细款待,回头让小厨房做两个拿手的菜,湘王妃要是愿意,就留下用个便饭吧。”
如约应了声是,这才整顿好衣冠,赶往东边花厅。
余家的小花厅很别致,邻水而建,坐在鹅颈椅上,探头就能看见一溪清泉环绕。活水里养着好些大锦鲤,挣着吃食儿的时候,张开的鱼□□像汤团那么大小。
湘王妃一见她就啧啧,“这池子鱼值老些钱呢,上回我们添了几尾,品相还没这个好,足花了五六十两银子。这些统共算起来,怕是不下三千两。”
如约随口应承,“我不懂鱼,嫁进来之前就有了,只觉得好看有趣,没问过市价。”说着接过婢女呈上来的茶,亲自送到湘王妃手边,又安排了几盘果子,“您用过早饭了吗?尝尝这杏仁佛手,自家做的,比外头的好吃。”
湘王妃因和她往来好几回,渐渐也熟络了,因此并不见外。茶喝了,果子也尝了,不吝赞美了一番,到这会儿才说起正事,“余大人往陕西去,给家里写家书了吗?”
如约摇头,“没有。想是朝廷有定规,锦衣卫在外当差,不让给家里写书信吧!”
湘王妃也有点迷糊,“兴许吧,到底是大事,怕走漏了风声。不过我听说庆王挨了查,上布政使司喊冤呢,这会儿不知道怎么样了。”
如约当然明白藩王们唇亡齿寒的忧惧,湘王妃今天来,也是为了探一探其中虚实。
回身把侍奉的人遣退了,方闲话家常般谈及,“上头要查办他,布政使司也救不了他吧。说来这位庆王确实胆大,先帝下葬都不来,可不是诚心让人拿把柄吗。”
湘王妃巴巴儿瞧着她,“余大人上藩地去,不会只为申斥几句吧!既然要削藩,那打算怎么处置庆王?”
如约笑了笑,“这是朝廷机密,我不能知道……来,别光说话,王妃喝茶呀。”
湘王妃只得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到底还是不死心,搁下后又来套近乎,“咱们认识这么久,你就别避讳我了。我也不瞒你,如今这些藩王们人人自危,我们家那位也是的。虽说他远在湖南,我们分处两地,我也不指着他和我夫妻一心,但我那儿子,毕竟是世子,我得为着孩子的将来考虑。庆王糊涂,我们不能步庆王的后尘,所以盼你指点迷津,搭救我们母子一把。”
她说得恳切,如约又怎么能置若罔闻呢,忖了忖道:“您既这么说,我也不能不看您的情面。这话我只告诉您,您可千万别往外头传。”
湘王妃点头不迭,“我们自身尚且难保,还管得着别人吗。你只管说,我自己明白就完事了。”
如约这才压声道:“锦衣卫长途跋涉赶过去,必是没什么好事儿了。我料着,就地正法还是轻的,怕只怕要把人缉拿起来,严刑拷打让他供出同党。锦衣卫的刑罚您听说过吗,就是钢筋铁骨也撑不住。到时候牵五绊六,和谁不对付就攀咬谁,那就坏了事了。”顿了顿问,“您家王爷和庆王平时走得近么?兄弟间感情如何?”
湘王妃“嗐”了声,“天家无父子,更别说兄弟了。他们不是一个娘生的,小时候在一处读书,三天两头地打架。后来大了倒还好,各人就了各人的藩,见着了还算客气,面上过得去就行了。”
如约慢慢点头,“盼着他一时半刻想不起你们吧,毕竟两地相距那么远,暂且可以放心。”
湘王妃撑住了下巴,并不乐观,“怕只怕一个攀咬一个,拔出萝卜带出泥,这事儿早晚得落到我们头上。”
这些话说到这里就差不多了,一本正经地谈论,人家也不是傻子,言多必失就不好了。
如约调转了话风,和声道:“要是真削了藩,王爷从藩地回京来,你们夫妻就能在一处了,不也挺好吗。”
湘王妃脸上顿时浮起了苦笑,“原是呢,要是不为着孩子着想,削藩对我来说是好事儿。”边说边难堪地望了望如约,“我的那点不顺心,你八成早就听说了,心里也笑话我傻吧,自己给自己挖了个坑,头也不回地跳下去了。我原想着,能帮人一把是一把,我留在京里抚养孩子,她要能陪着我,我们俩也好做个伴。可惜,人家的想头儿和我不一样,说是替我照顾王爷,头也不回地跟着一块儿上湖南去了。”
别人的家事不好随意插嘴,如约只是无奈地笑了笑,“我让人再添些茶水来。”
湘王妃说不必了,“灌得满肚子水,回头夜里两条腿又要浮肿。”
如约便坐了回来,寻常打探着:“那妾侍,生孩子了吗?”
湘王妃垂着眼点头,“生了一儿一女,在王爷跟前养着。我心里就是有些怕,怕他们是一家子,时候久了,我和容宁倒成了外人。”
如约愈发要为她叹息了,“也是,养在身边的到底更亲,王爷偏袒些也是常事。不过世子是正统,就算说到天上去,您也是正头的王妃,不是那些妾室通房可以比拟的。”
湘王妃苦笑连连,“我也这么劝自己来着,男人三妻四妾是常事。官场上的这些男人,哪个不在外头摘花儿,就说您家余大人,那么厉害的人物,风月场上不也有名有姓吗。往常怎么样,并不要紧,只要最后和你一心就是了。我如今也盼着我们王爷收收心呢,等容宁再大些,我就上湖南去,我还真不信,他能为了个妾室,灭了我这正妻。”
如约并不赞同她这么做,“真要这样……我倒觉得还不如让王爷回京来。那地方人家经营了几年,早就是人家说了算了,您上湖南去,诚如做客似的,多不自在。还是京里好,京里有您的娘家在,娘家给您撑着腰,您还怕什么。”
湘王妃愁眉苦脸,“回京……那就真要削藩了,我容宁的前程可怎么办……”
如约没言声,有些事是需要她自己去意会的。其实回京不单只有削藩一条路,至于世子的前程……若是换了另一条路走,岂非前程更远大吗。
也许湘王妃也意识到了,忽然讪讪调转了话题,“罢了,咱们不说这个了。我先前来的路上经过菜市口,见那儿围了好些人,打听之后才知道,今儿是金阁老问斩的日子。唉,当初他可是一心拥护皇上的,本以为女儿有宠,自己又是内阁首辅,余生必定享尽荣华,谁曾想说倒台就倒台,真是可惜。”
这些隐晦的言辞里,未必没有对皇帝薄情的指控,只是不好明说罢了。
如约心里不免惆怅,唏嘘道:“我曾在金娘娘处当过差,见旧主过得不好,着实也替她难过。细想想,知道自己的父亲今儿行刑,那该是怎样痛断肝肠啊。我不敢设想金娘娘这会儿是什么样的心境,怕是连死的心都有吧。”
一时两下里都沉默了,在这绝对的皇权倾轧之下,谁又能保得住全身而退呢。
湘王妃又略坐了片刻,方起身告辞,说要接世子下学,同如约道了别就离开了。
如约回到自己的院子,有些心神不宁,中晌老夫人唤她过去用饭,看她蔫蔫的,就追问她出了什么事。
“金阁老今儿问斩了,”她惨然说,“金娘娘该多伤心啊。”
她是个心善的孩子,满面凄凉,看得老夫人也动容了。思量再三道:“毕竟是旧相识,知道人家遭了难,不闻不问太过不厚道了。要不还是去瞧瞧吧,劝她看开些。”
如约心下感激她,嘴上却还讨乖,“您先前说她失了势,不让和她多来往,怕惹皇后娘娘不高兴呢。”
余老夫人“啧”了声,“这不是人家爹都没了吗,又不是寻常窜门子。皇后要是为着这个不乐意,我看她也不配做皇后,还是做她无良胡同的大妮子吧。”
说得如约失笑,上前亲热地拢了拢她,“那我回头就去,谢谢婆母。”
余老夫人冲着涂嬷嬷笑起来,“瞧瞧,这么着就收买了儿媳妇的心了,我这好婆婆当得多容易。”
涂嬷嬷自然乐得吹捧,“这是和老夫人贴心来着,这样乖顺的儿媳妇,打着灯笼也难找啊。”
余老夫人复又叮嘱,让早些回来。如约应了,回去换了身衣裳,便乘着午后时光赶往西海子。
这西苑,还是早前过上巳节时来过的呢。金娘娘现居的凝和殿在琼华岛以北,要是不去想被贬的实情,这里可说是个风景宜人的好地方。
岛上听差的太监引她进了宫苑,后来调遣到金娘娘身边伺候的新人并不认得她,一径询问她的来历。
恰好郑宝路过,“哎哟”了声,脱口便喊魏姑娘。
待意识到口误,忙更正了称呼,冲她深深拱了拱手,“奴婢该死,见了您太高兴了,竟忘了改口。如今该管您叫余夫人,您是正经的诰命夫人啦。”边说边把人往殿内引,“您来得正好,娘娘哭得肠子都快断了,跟前人正发愁呢,您快帮着劝劝吧。”
第66章
如约跟着郑宝上了台阶,殿前水妞儿正站班,看见她,诚如看见了救命稻草,迎上前道:“夫人进来了?”
把人往东偏殿里引,边引边向内传话:“娘娘,您快瞧瞧,谁来了。”
趴在炕桌上的金娘娘这才抬起头,一双腥红的泪眼怔怔望过来,愈发哭得大声了,“如约,我爹死了,今儿被推到菜市口,斩首示众了。”
如约忙上前劝慰,她扭过身子紧紧抱住她,两臂死死勒紧,把如约勒得生疼。
可是这个时候怎么推开她呢,如约只好尽力忍耐,安抚地拍拍她的脊背道:“我先前会客,听人说起,就急急赶来见娘娘了。娘娘节哀吧,事已至此,没法子挽回了,娘娘保重身子要紧。”
金娘娘哭得直打噎,人也有些恍惚了。如约把她扶回南炕上坐定,打了手巾把子来替她擦干净脸,等她情绪平稳些了,转头问边上侍奉的人:“娘娘还没进东西吧?快去预备些甜盏子来,别让娘娘饿过了性儿。”
丛仙在跟前劝了半天,劝得唾沫都要干了,早就有些撑不住了。听如约这么发令,活像得到特赦,忙应承着:“我去。您陪娘娘坐会儿,奴婢预备好了就送来。”
一时偏殿里的人都退下去了,如约方探手抚了抚金娘娘的肩头,“这事儿来回拉锯了半年,我知道娘娘舍不得,但您已经尽了全力,阁老不会怨您的。如今家下遭逢骤变,虽然男丁们不能保全,但至少女眷和孩子们都还在,家里还有希望。娘娘这会儿是全家的主心骨了,只要您屹立不倒,这门庭就不会倒。所以您得振作起来,毕竟您还有母亲要看顾呢,您在世上不是独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