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县令便觉得自己心里有数,一坐下便打算直接下令,派人去追查那两伙人。
然后,再卖为了压下女儿的事给了他不少好处的程夫人一个好——
增派些人手去她家守着,也叫她安心。
可他才刚清了清嗓子,打算伸手去拿绿头签,师爷就眼角一抽,连忙扯了扯他的袖子。
“大人!”师爷压低了声音提醒道,“刚刚学生说的那两伙歹人,您就没觉得耳熟吗?”
郭县令本来还真的没注意,可现在听师爷一提醒——
带着图腾的面具、难以追及的身手……
他倏然而惊,这不是跟州府下令通缉的人一样吗?
就算按师爷所说的,这两伙人面具上纹路跟通缉令上的两人不同,但多半也是一伙的。
这可是连州官都敢斩杀的顶级凶徒啊!
而且这群人还来去无踪,叫州府到现在都还没有抓住。
自己一个小小的县令,惹怒了他们,项上人头还保得住吗?
郭大人的冷汗一下子就冒出来了。
此刻他不再想着展现自己的英明神武,只焦急地低声问师爷:“那现在该怎么办?”
郭大人性情里最好的一点就是听劝,见他不再想着直接把事揽下来,师爷也松了口气。
昨晚他就已经接到风声,也接到了他们衙内公子的安排,于是附耳道:“先细细地审问了,然后再把事情报上去,由上面来解决。”
郭县令露出恍然神色。
正是因为要上报,所以一定要问清楚才行。
于是他一拍惊堂木,肃容问道:“堂下何人?报上名来。”
距离奚家村有一段路程的官道上,奚家人已经跪在这里等了许久。
碧娘抱着孩子,看着天光从昏暗到大亮,道路上始终不见人,不由地焦急垂泪。
果然如救了小丫的少年公子所说,当晚小丫就再次烧了起来,而且气息一天比一天弱。
哪怕她用尽了所有降温的办法,用烈酒擦拭孩子的手脚,给她灌药,这热也消不下去。
短短两日,碧娘就瘦了一大圈,全家都笼罩在一层焦虑绝望的气氛中。
好容易熬到今天,刚到卯时,全家就都起身了。
他们在家中一刻也呆不住,早早抱上了孩子,来到她遇见那少年公子的地方等待。
晨风中,碧娘抚摸了一下孩子的脸。
小丫已经呼吸微弱,对她的触碰再也没有任何反应。
孩子奶奶跪在旁边,口中在不停地向漫天神佛祷告,希望他们等的贵人真的会来,能够把孩子救回来。
奚家父子虽然比她们要镇定些,但眼睛也是红的。
两人焦急难耐地在附近踱着步,不时抬头朝远处张望。
终于,时间一点一点地走向了辰时三刻。
时辰一到,焦急的一家人耳边就响起了马蹄声。
生怕是自己的错觉,几人都忙抬头朝着官道上望去。
只见路的尽头出现了一辆马车,车由两匹马拉着,在晨光中如同天神降临。
“来了……来了!”
碧娘心脏鼓噪,忙抱着孩子站起来。
此刻她顾不上去想马车里坐着的会是什么人,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自己女儿活下来的希望就在那辆马车上!
她才走出一步,麻木的双腿就让她差点跌倒。
“碧娘!”奚大郎见状,忙伸手扶住了她。
碧娘却不要他扶,推开他的手,焦急地催促道:“快去!快去拦下马车!”
“当家的你也快去!”奚老军也被妻子催促了一把,于是父子二人都朝着前方跑去,等不及马车过来了。
奚大郎毕竟年轻力壮,冲得很快。
他一来到路中间,就高举双手,跳起来向马车挥舞:“停下!求高人停下!求高人出手救救小女!”
抱着孩子的婆媳二人也匆匆朝着这边跑来,等她们跑近了,却见到这辆马车竟然没有人驾驶。
两匹拉车的白马在官道上信马由缰,极速地朝前奔跑。
见奚大郎的声音被马蹄声所掩盖,不知能不能传到马车里,两人一急,也边跑边喊道:“停一停!求车上的高人停一停!救救我家孩子!”
马车越跑越近,见这无人驾驶的马车完全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自己的母亲跟妻女又在身后赶来,奚大郎脸色一白。
然而不拦下车,女儿就没得救。
眼见这两匹骏马越来越近,他心一横,把身旁的父亲推开,自己则张开双臂挡在了路上!
就在马蹄溅起的沙尘扑到眼前,仿佛下一刻他就要被踩死的时候,紧闭的车门开了。
里面跃出来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落在了车辕上。
他的头发很短,穿着一身利落的武士袍,手臂上扎着一圈白色布条,仿佛正在守孝,身上各处还挂着许多稀奇古怪的小型机关器具。
一跳出来,他就伸手拉住了缰绳。
也不知他是如何控马,竟妙到毫厘地把马车停在了距离奚大郎不到一尺的地方。
感觉到吹在脸上热烘烘的鼻息,已经闭上双眼的奚大郎睁开眼睛,见到近在咫尺的马鼻,吓得差点摔倒在地。
“大郎!”
听见母亲跟妻子惊慌地叫自己,奚大郎才在惊出的一身冷汗中看向马车。
只见里面坐着一个人,但是被垂落的轻纱挡住,背后又是光影朦胧,完全看不清他的样子。
那跳出来控住马车的少年也不说话,就这样好奇地看着他们,神情中还带着一丝纳罕,仿佛完全没有想过会有人跳出来拦住他们的马车。
就在奚大郎不知该如何开口的时候,被他们拦下的车中人说话了。
他的声音从马车里一传出,便让人想到载着浮冰的流水,笼罩着云雾的山巅:“拦我马车,求我救人?谁让你们来的?”
听出车上的人没有责怪之意,而且仿佛真的有把握可以救女儿,抱着女儿的碧娘连忙挤上前来:“是个少年公子!”
她连忙把陈松意救起小丫、找出符纸、又为他们指点方向的经过说了一遍,然后“扑通”一声跪下:“小公子说……唯有高人您才能给我家孩子一线生机,求您发发慈悲,救救我的孩子!”
“求求您……求求您!”
孩子奶奶也跪了下来,“哪怕拿了我的命去也可以!求求您!”
马车里的人安静地听了片刻,然后从纱帘后伸出了一只手。
这是一只属于男子的手,如同寒玉雕成,冰雪所化,从指尖到手背都仿佛泛着朦胧的光芒。
“抱过来,让我看看。”
尽管他的声音依旧无悲无喜,像谪仙一般不染红尘生死,可是却在奚家人心中点燃了希望。
马车太高,碧娘又已经跪了太久,所以奚大郎说了一声“我来”,就把女儿接了过来,转身抱到了马车前。
车辕上坐着的少年看着呼吸微弱,生机几近断绝的女童,仿佛想起了自己刚刚面对完的死亡。
他眼睛一黯,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车中人伸出纱帘外的那只手触到了小丫高温的额头。
奚大郎抱着女儿,大气也不敢出。
那个少年公子当时说,他对女儿的情况束手无策,他们最后的希望就是马车上的这个人。
所以此刻,他正在等这个坐着无人驱使的马车而来的高人给自己最后的审判。
如果他也说不行,那——
“原来是这个术。”
车中人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奚大郎睁大了眼睛。
他知道这是什么术?那他是不是能……
车中人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将手从幼女的额头上略略移开。
那如玉的指尖悬停在她的眉心上,明明没有见他有什么动作,离他最近的两人却感到周围好像生出了气流。
无形的气汇聚过来,割破了他的指尖。
一滴血从伤口处渗透出来,将落未落之时,那指尖又再次按回了小丫的额头上。
然后,以血为墨,以指为笔,从孩子的额头开始,他在孩子的脸上画了一道符。
随着车中人指尖移动,符文在奚大郎眼中渐渐成型。
他认不出这是什么符,只是感到其中仿佛凝聚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伟力。
而画完之后,车中人的指尖又再次按回了小丫的眉心。
接着,令奚大郎惊讶的事情发生了。
血消失了。
桥头镇,昨夜被入侵的宅院。
刘氏的箱笼中,两个写着生辰八字、由一根红线绑在一起的纸人,其中一个忽然在盒子里自燃起来。
烧起来的那个写着小丫生辰八字,一下就被烧得卷曲。
烧完之后,火焰没有停息,又顺着红线烧到了写着刘氏生辰八字的纸人身上。
县衙公堂上,郭县令用了大半个时辰,刚让胡三婆将昨晚的细节跟近期接触过什么人、做过什么事,都一一细说出来,记录在案,这才轮到刘氏。
刘氏因为身份受着优待,能坐在一旁等。
此时接到传唤,她刚一起身,就摇晃了一下,接着脸色一变,猛地吐出了一口血。
在她身旁的程明珠吓了一跳:“娘!”
“夫人!”
血落在地上,刘氏顿时气息萎顿。
她脑海中全是惊惧跟恐慌,却面如金纸地往后倒去,不省人事。
马车前,奚大郎看着女儿气息渐强,伸手一探,身上的高热也褪去了,肉眼可见的开始恢复。
在惊讶之后,他立刻变得欣喜若狂:“这是——”
车中人收回了手。
他仍旧坐在纱帘后,仿佛连姿势也没有变过:“她没事了。”
这一句话,就令奚大郎彻底放松,然后一下子跪倒在地。
碧娘他们也是一下子凑了上来,看着呼吸恢复平稳的孩子,然后一家人跪了一地,向车中的仙人不停地磕头。
车中人受了他们的谢,没有拒绝。
等到他们停下,他才再次开口,问:“那个让你们来等我的人,朝哪个方向去了?”
床上的少女睫毛颤抖了一下,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随着视野变清晰,周围的声音这才突破了那层隔膜,在她耳中变得真切起来。
已经是辰时末了,客栈里早已是人声鼎沸。
这种环境下,她不该睡得这么沉的。
捂着额头,陈松意从床上坐起了身。
从捡起《八门真气》以后,她就恢复了从前在军中的作息,不管前一夜睡得多晚,第二天都是卯时就清醒了,而且精力充沛。
睡醒一觉之后,她的脑子里已经不再有针扎似的疼痛,那种眩晕跟恶心的感觉也消失了,只不过……
想起昨夜的画面,陈松意放下了手,也难怪她今日会睡到此时才醒来。
她盘腿打坐,试着运起心法。
调集体内的真气运转了一周天,感到干涸的经脉中再次有真气缓缓凝聚,不再像昨晚那样被封禁,她才结束打坐,下床洗漱。
不多时,房间里响起水声。
在铜盆里洗漱过后,陈松意擦干了脸,去换掉了身上的衣服。
昨晚她的记忆断片,不知怎么回来的。
现在一想,应当是元六把她送了回来,直接放在了床上。
风珉那边他应该信守承诺,没有泄露信息。
否则刚刚她醒来房间里就不该是空无一人,风珉早该坐在桌前等着兴师问罪了。
换了衣服,陈松意在镜子前坐下。
看着镜子里的人,受到术法的反噬,她的脸色依旧苍白,仿佛损耗了元气。
不过等她把改变肤色的药汁涂上脸以后,这种苍白就看不出来了。
等彻底恢复成皮肤黝黑的少年随从模样,她才起了身,从自己的房间离开。
一出房门,外面的声音更加嘈杂。
来到隔壁,陈松意抬手敲了敲门,里面有人应了一声“来了”,然后门被打开,露出了姚四的脸。
“意姑娘醒了?”
来开门的姚四见了她,扬起笑容,侧身让她进来。
陈松意站在门边,看到风珉他们果然都在这里。
而桌上放着空了的碗碟,显然他们已经用过了早膳。
不过她目光一扫,就见到当中还有两个碗,上面用盘子倒扣着。
应该是留给她的。
按照他们一行的药商人设,今天就是要离开桥头镇的,所以都早早起来收拾好了行李。
“早。”陈松意一边走进来,一边咳了两声,引来了众人的注意。
知晓内情的元六知道,她这是因为昨晚的伤。
可是不知内情的风珉看她在桌前坐下,就先皱起了眉:“怎么了?不舒服?”
——又是比平常晚了一个时辰才起身,又是精神不济的。
“没什么。”陈松意轻描淡写地道,“应该是感染了风寒,昨晚还有点发烧,现在已经退了。”
她用风寒解除了他的疑惑,也算是解释了为什么她昨晚睡得那么沉,今天又起得那么晚。
包括风珉在内,所有人都没有怀疑。
她毕竟还是个小姑娘,又不是铁打的,奔波了这么久,会生病很正常。
陈松意揭开了倒扣的盘子,果然看到里面装着还带有余温的白粥跟包子。
她一边拿起筷子,一边主动出击问风珉:“昨晚昏昏沉沉,好像听到一些动静,你们又出去了?”
“去了胡家一趟。”
风珉说着给了贺老三一个眼神,贺老三就把他们带回来的战利品拿到了桌前。
姚四已经把房门关上了。
陈松意一边进食,一边看着这个拿到桌旁的包裹。
贺老三把它放在凳子上那一下动静不小。
包袱皮一拆,露出里面的东西,看得陈松意愣了愣。
里面可以说是琳琅满目,有银票、有金银,还有珠宝首饰,甚至还有一杆烟枪。
胡三婆积攒了大半辈子的家底大概都在这里了,按照她贪财的性情,怕是要活活哭死。
“嘿嘿。”姚四发出讪笑,走过来向她解释,“公子爷本来说把她那里可疑的符箓、法器什么的拿了就行,可我觉得那样太明显,所以就把值钱的东西都一股脑收了起来,看起来比较像入室盗窃。”
而不是冲着她的符箓去的。
不过最后离开的时候被胡三婆看见,他们这场入室盗窃,也变成了入室抢劫。
风珉不在意这种细节,随口道:“她既助纣为虐,受些教训也是应该的,回头把东西变卖了,全都捐给慈幼堂吧。”
姚四忙应下。
吩咐完他,风珉才指着包袱里的那些符箓问陈松意:“这里面,有跟你挖出来的那些一样的吗?”
都不用一个个去看,陈松意只扫了一眼,就知道这都是些无用的东西。
于是,她摇了摇头,喝了一口粥。
“什么,居然一个有用的都没有?”
姚四有些难以接受这个事实,那昨晚上他们不就白忙活了?
“行了吧。”元六道,“你还希望那胡三婆真有些害人的手段?”
“那倒不希望。”
看他安静了,元六这才向着陈松意道:“院子那边有消息。”
陈松意进食的动作一顿,抬头看他:“什么消息?”
元六不动声色地道:“据说昨晚院子那边同样遭了劫,程夫人一早就去县衙报了官。只不过还没升堂,她就吐血昏迷,被送回了宅子里。”
“现在呢?”听到自己算的事这么快就应验了,陈松意放下了手里的碗,“人醒了吗?”
“没有。”风珉替元六回答道,显然早就知道了这件事,“你先吃东西。”
实际上,刚刚她还没醒的时候,他们就在讨论,究竟是谁跟他们一样戴着面具,夜闯了程家的院子。
原本嫌疑最大的就是陈松意,可元六说她一直在客栈没离开过。
再加上她现在这么没精神的样子,让风珉彻底打消了怀疑。
他沉吟了片刻,道:“胡三婆那边查不到什么线索,现在程家这边又遭殃,幕后黑手说不定跟昨夜潜入他们院子的人有关。”
贺老三跟姚四都点了点头。
姚四赞同地道:“对,我也是这么想的。”
听见公子爷首先就排除了一个正确答案,元六心情复杂。
不过看陈松意一点反应都没有,仿佛夜闯程家院子的人根本不是她,元六心中又生出了对她的佩服。
这才是搞情报的人应有的心理素质。
意姑娘要是搞情报收集,一定是一把好手。
陈松意虽然昨夜昏迷,但经过一晚上的休息,重新运转起《八门真气》,胃口又变得好起来。
她沉思着,刘氏吐血昏迷,就不能再兴风作浪。
可如果她身边还有懂得夺运换命的心腹,那些被她催动了气运、当养料一样养着的人家肯定要遭殃,所以自己得尽快过去,把那些娃娃、朱砂拿到手。
心里有了计较,很快她就把留给自己的食物吃完了,放下碗筷,平静地道:“那就照原本的计划,你们可以先去趟书院,替我把口径跟我哥哥对好,再把身份换回来。我就直接去程家那边,以侍疾为理由留下,看看能不能发现别的蛛丝马迹。”
“好。”
风珉不疑有他,答应得很干脆。
她留在这里,应该不会有什么危险,而自己需要动用官府的力量,才能找到那个潜入程家宅子的人,那就必须要亮出忠勇侯府的招牌才行。
看了自己的三个护卫一眼,风珉最终还是对陈松意道:“我把元六留在这里,在我回来之前,有什么需要他做的,就找他。”
“好。”陈松意也点了点头。
于是商定好行动,他们就不再耽搁,立刻动身。
程家的院子里。
从把刘氏从县衙抬回来,这里就一片混乱。
来看诊的大夫已经来了几拨,可是一个都没有办法把她唤醒。
他们查不出病状,对她的吐血昏迷束手无策。
又送走一个大夫,程三元家的绞紧了手帕:“怎么会这样……”
夫人明明都已经好转了没事了,怎么一下子又变成了这样?
作为主母的心腹,又是后宅的管事娘子,刘氏一倒下,坐镇院子的就变成了她。
面对这混乱一片的局势,她还算能沉得住气,但却不能替刘氏拿主意。
因为刘氏只是表面柔弱,性情其实很强硬,很有主见。
从她被买回刘家当丫鬟开始,跟在刘氏身边,就习惯了服从。
程三元家的在屋里踱着步,想来想去都觉得问题出在昨夜那个潜进院子的黑影。
可惜,他们却不能叫郭县令下追捕令,把人逮回来……
“曾姨。”
就在她不知是该向夫人的娘家求援,还是带夫人回京求医的时候,程明珠从屋外走了进来。
“大小姐。”
程三元家的看着她,见到相比起自己的焦急跟混乱,大小姐身上倒是表现出不一样的镇定来。
“我娘的情况还好,先不要慌。”
果然,程明珠一开口就像是已经有了章程,“左右那些养料已经准备好了,把术完成就行。”
只要她还活着,就没什么可着急的。
不管是前面的换命术哪一个环节出了问题,这不是还有许多备用的吗?
程三元家的经她一提醒,豁然开朗。
也是,就算药石无用,这不是还准备了几家“养料”吗?
——像张家的那个暴发户,现在就是她该起作用的时候了。
可随即她又想起一个问题。
她看着程明珠,试探地问:“大小姐,那术由谁来完成?你吗?”
虽然她跟随刘氏多年,也见过那卷羊皮,可夫人能在上面看到的符箓跟术法,她是一点也看不到的。对于如何夺运换命,她知道得有限,知道最后一步需要那些人的生辰八字,却不知道其他还需要什么。
“自然是我来了。”程明珠不耐烦地道,“不然你还能指望我娘自己醒过来吗?”
程三元家的忙道:“那我就去——”准备东西,把朱砂跟那卷羊皮都拿出来。
程明珠才要点头,程四喜就从外面匆匆地走了进来。
一见她们,他便又急又快地道:“小姐,嫂子,松意小姐从沧麓书院回来了!听说夫人吐血昏迷,她来登门,说要给夫人侍疾!”
“什么?”
程三元家的吃了一惊,陈松意怎么在这个节骨眼上回来了?
她怕陈松意一来会影响到换命的事,正想着要怎么把她打发走,程明珠却是一拍手:“来得好啊!”
“大小姐?”
程明珠上前一步:“她来得正好,我还怕她不来呢!”
她说完,立刻提着裙摆出了门,要到前院去见人。
跟她母亲的这个心腹不一样,程明珠头脑冷静,更看得清楚。
一来他们留在这里没回京城,就是在等陈松意。
她现在自投罗网,还不用他们想办法来把人留下,这难道还不好吗?
二是,看到她娘亲这个样子,程明珠便想到自己跟陈松意之间也是有同样的术法牵连的。
如果不把人放在眼皮底下,会不会自己也变成母亲那样?
她打了个寒颤,顿时加快了脚步。
回廊上有丫鬟撞到了她,吓得跪在地上口称“奴婢该死”,程明珠也没有停留。
再者,她还记得她娘说过,在她没有回来的时候,她祖母曾经犯过一次重病。
那时正在她爹升迁的紧要关头,全是靠着陈松意放血做药引,才救回了程老夫人,保住了她爹的仕途。
陈松意作为气运的容器,不光运气好,这血也有很大的用处。
这一次她娘无缘无故吐血昏迷,有她这个有福气的养女放血,说不定能更早醒过来。
程明珠打定了主意,一路小跑到了前院。
程三元家的跟在她后面,因为缺乏运动,不如生长在乡野的大小姐,所以跑得有些气喘吁吁。
她一跟上来,就见到小姐停在门外,抬手狠心地掐了自己一把,把眼睛都痛得红了,这才迈过了门槛进去,对着里面的人喊了一声:“意姐姐!”
里面坐着的人立刻抬起了头,看向了门边。
陈松意没有等多长时间。
在同风珉他们离开客栈后,她就在马车上换好了衣服,不过上了船转了一圈,就又回到了岸上,马上就来了这里。
她一登门,还未自报姓名,程家的下人就认出了她。
他们叫着“大小姐”,然后把她迎了进来。
程明珠来之前,她正坐在厅堂里,做出坐立不安的焦急神色。
连奉上来的茶水,她都只是沾了沾唇就放下了,眼睛不时地看向门外。
那两道脚步声一响起,她就知道自己等的人来了。
而程明珠在门外用来酝酿情绪的短暂停顿,她也没错过。
在她这么多个身份,这么多重伪装里,陈松意其实最不喜欢的就是程家孝女。
这会让她有种陷回第一世牢笼中的错觉。
但这样做是必须的,所以她能耐着性子陪她虚情假意。
“明珠妹妹……”她装作现在才知道程明珠来了,起身想要上前,又似乎介于身份停住了脚步。
要这样在陈松意面前做小伏低、曲意逢迎,程明珠心里其实很不爽。
但是,当看到在这里等待的陈松意跟当初刚进京城的自己身份完全对调,她就又平衡了。
陈松意身上穿的只是很普通的成衣,首饰也很朴素,完全不成套,肩上背着个寒酸的包袱。
她一张脸苍白没有气色,一副生病倒霉的样子,跟当初的程家嫡女完全是天上地下。
程明珠越看她,心里便越松快。
都这样了,还要死撑着不回程家,为了一点钱出去帮人找店开店。
她这么拼死拼活,才把陈家撑得有了那么点起色。
真是可笑又可悲。
她想着,快步上前握住了陈松意的手,噙着眼泪,满脸惊慌:“你来了,你可算来了!娘她突然倒下,珠儿都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了……”
“母亲她怎么样了?”陈松意似乎眼下全副心神都在养母身上,对程明珠完全是一副不计前嫌的样子,握紧了她的手,紧迫地望着她,等着她的答案。
程三元家的在旁看着,见她脱口而出了这句话,似乎说完才想起自己已经离开了程家,这样叫僭越了,才又神色灰暗地改了口,“不,我说错了,是夫人她怎么样了?”
见她对自己的身份认知如此清晰,程明珠心中又舒爽了几分。
表面上,她哽咽着摇头,一副说不出话的样子。
程三元家的连忙走上前来,一边作势擦泪,一边配合地道:“松意小姐何必叫得这么见外?虽然你从程家出去了,但程家的族谱上还是留着你的名字的。夫人这回来江南,遭了这些罪,不就是因为放不下你,怕你受苦,想着接你回去吗?”
她说着,像是扯动了愁肠,又侧过身去垂泪。
陈松意也跟着红了眼,面露懊恼地道:“是我的错,我不该这样跑回来……”
程三元家的在手帕后面觑着她,见她还是一副这样至纯至孝、很好拿捏的样子,便觉得夫人真是深谋远虑,把她养成这种性子,就算跑再远也还是在她们的掌控中。
她能跑回江南,那都是得了忠勇侯府那个纨绔子的帮忙,还有几分好运才回来了,脱离了那个纨绔子,她还能做成什么事?
陈松意感应到了她的目光,只当没看到,继续向程明珠焦急地问:“我一回来,听到外面的人都在传母亲吐血昏迷,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娘她还没醒,大夫看了都说不大好。”程明珠摇着头,演着演着也确实透出了几分焦急,“我是没有法子了……姐姐你快随我去看看娘吧。”
“走!”
陈松意拉起她,一副比她还急的样子。
程明珠立刻配合地指路:“这边!”
然后便带着陈松意去了后院。
白日的后院人来人往,因为主母倒下,人人脸上都添了几分焦急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