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干咳一声,背着手向钱明宗严肃地道:“既然你师姐决意要传你武功,那我就说清楚——你是我代师兄收的弟子,你的武功心法是你师姐传你的,我只负责传功指导,不管其他。”
小胖子跪在地上,小鸡啄米似的点头,一张脸兴奋得通红。
“等我找到师兄以后,他见过了你、承认了你,你才能算正式入门,现在你只是个记名弟子。
“山门在哪里你不需要知道,门中还有什么人、什么事你也别问,等以后见了你师父,他认下你了,他会告诉你。”
“即便如此,你要是不守门规,作奸犯科,恃强凌弱,为非作歹——”游天倾身,眯起了眼睛,“不用师兄见你,我都会亲自清理门户,你可听见了?”
“……弟子知道!”
小胖子紧张地咽了一口口水,但还是抵不住对武学的向往,大声答道,然后又问,“门规都有什么?这个可以问吗?”
陈松意在旁回想了一下,师父收她跟哥哥为徒的时候,好像也没有提过。
正好见到裴植跟翁明川都来了,她于是伸手把小胖子扶起来,对他说道:“基本上你只要遵守漕帮的帮规,听你哥哥的话,就不会触犯门规。”
“嗯。”游天也不耐说天阁的那些规规矩矩——主要太多了,他也记不住,索性就认了陈松意的说法。
瞥见漕帮的新继承人跟那只死狐狸一起进来,出于某种展露实力、震慑天敌的想法,游天直起了身,说道:“不过也不能让你什么都不知道,你师父他学的是‘农’跟‘术’,我学的是‘武’跟‘医’,你师姐她——”
他看了陈松意一眼,才道,“她会‘农’‘术’‘武’三门,我只教你‘武’,她愿意教你什么我不管。”
钱明宗立刻道:“小师叔教我武就好,别的我也学不会,我——”
说到这里,他一拍脑袋,在众人的注视下从怀里掏出了钱袋。
绣着元宝纹样的金红色钱袋被他抖了抖,利落地掉出了两锭金子。
小胖子把一锭放到了陈松意手里,另一锭捧到游天面前:
“拜师学艺要束脩,师父他老人家不在,我以后再补上。这是给小师叔跟师姐的,请小师叔收下!”
游天看着被捧到自己面前的金元宝,本想拒绝,却见陈松意抛了抛手里的金锭,朝自己感慨:“我时常捡银子,捡了那么多还比不上这次捡个师弟。小师叔你说,这能买多少碗馄饨啊。”
于是话到游天嘴边就转了个弯,他向小胖子示意:“给你师姐。”
钱明宗立刻把金子捧到了陈松意面前:“师姐。”
没等陈松意接,他想了想,直接把自己的钱袋跟剩下的金元宝都塞给了她,“见面礼,师姐。师弟我没有别的,就有的是钱,师姐钱不够,只管问我要!”
钱明宗说得豪气冲天,以钱家的底蕴,他是一点也不虚。
陈松意看着小少年圆乎乎的脸,收下了他的钱袋,然后从袖中取出了一个游天跟翁明川都很眼熟的锦囊给他。
“见面礼。”她说,“一个小玩意,以后可以当信物。”
“快让我们看看,你师姐给了你什么见面礼。”
裴植看到这里,终于走了过来,自觉地加入了话题。
正好钱明宗也很好奇自己有着神算之名的师姐会送什么,里面会不会是给自己的批命。
他于是将锦囊打开,从里面倒出了一个木雕的小玩意。
“这是……”
小胖子迷茫地抬头,掌心里放着一个似龙似龟的木雕。
“是赑屃*。”翁明川也走了过来,回答了弟弟的问题,“这是传说中的一种神兽,传闻它力大无穷,象征财富,就像你。”
一听这个龙龟很像自己,钱明宗立刻喜欢上了它。
尽管这是个普通木雕,但小胖子却觉得它比金元宝更珍贵。
而且,师姐她果然是神算,钱明宗想道。
她早早就算到要遇见自己了,特意准备了这么个礼物。
比起小少年来,裴植注意到的更多。
木雕自然是寻常的,他在意的是陈松意所说的“信物”。
想到她跟游天之前的“睚眦”、“饕餮”化身,再加上这个“赑屃”,是不是意味着她这个师门,或者说,他们所在的某个组织,还有其他的成员?
想到这里,他对陈松意一笑:“我们也算是一见如故,怎么不见给我一份见面礼?”
确实,在场游天、翁明川跟小胖子手中都有陈松意送出的锦囊,就裴植没有。
看着他伸到面前的手,陈松意一时间还真不知道该给他个什么。
一碗热腾腾的药被端了过来,粗暴地放在了裴植的手上。
游天道:“要什么见面礼?没有,喝你的药。”
裴植被他针对惯了,顺势就接过了药碗,不过试了一下有点烫,于是又放了下来:“有些烫。游神医,你说你修习的是‘武’跟‘医’,那火药弹是属武还是医?”
他一句话引起了大家的注意。
对啊,这东西跟武、医都不沾边,就连陈松意见到游天拿出这样的杀器,都很是意外。
这种火药弹的体积小,威力却大得离谱,就算是大齐的火药库也没有这种东西。
就像没有提到过这个小师叔一样,她的师父也从没提到过这种火药弹。
像这样威力强大还方便携带的杀器,如果可以用在战争中,那大齐早就推平了西域诸国,将国土扩展到那边去了,哪里还需要打?
裴植跟陈松意想的完全是一件事。
任何可以增强厉王军队的力量,他都想要。
游天沉默了一下,才道:“不是武也不是医,这是‘技’。”
他在‘技’这一门中,只单独修了炸药,这火药弹就是成品。
眼角余光瞥见裴植开口,像是要说什么,游天立刻抢先道,“把你的狐狸尾巴收起来,这种东西你想都别想,不会当见面礼给你的!”
有这么明显吗?
裴植并不尴尬,举起药碗朝他笑了一笑,一饮而尽。
像过去的很多年一样,罗管事早早就睁开了眼睛。
一晚上没睡好的他听着外面的雨声,愁了起来——
大少爷的腿不好,每到下雨的时候总是格外难受,现在又这么大的雨,不知要下到什么时候……
他坐起身,忽然想起昨天游神医已经给少爷治好了腿,而且还留下了药方,少爷都能自己走了。
哦,那就没事了。
罗管事的心情在这个大清早立刻变得轻松了起来。
不过等穿衣洗漱之后,他又想起了一晚上没回来的侄子跟侄女,再次耷拉了脸。
大郎跟小妹不知跑哪里去了,昨天漕帮总舵那么大的动静,根本就不是雷声,他实在很担心自己的便宜后辈被卷入什么斗争当中,在里头遭了殃。
“今日还是派他们出去再找一找吧……”罗管事想着,推开了门,就听见密集的雨声里,楼下已经是人声鼎沸,十分热闹。
他走到栏杆前探头一看,见到底下密密麻麻都是人。
因为昨天游神医是在运来客栈看诊的,而且他们又是在冯家这里登的记,所以哪怕雨下得这么大,也挡不住他们聚集过来的脚步。
罗管事顶着熊猫眼,见到底下一群跟自己一样眼下青黑的人,心情平衡了些。
就在这时,客栈门外又有了动静——翁明川来了。
一见他,客栈里的人就都一下子来了劲:
“翁堂主!”“翁堂主来了!”
翁明川是同两个手下一起来的。
刚踏进门,他的手下才合上伞,正在甩伞上的雨。
罗管事站在栏杆前,见到这个面容清俊、气质沉稳的年轻堂主,心中首先就冒出了一个念头:“说不定能请漕帮帮着找找大郎跟小妹。”
这个念头一生出来,他就立刻动身下楼。
冯家少爷也在楼下,今日也是早早起了身。
见年纪跟自己差不多大的翁堂主来,他心中也生起了询问昨日那番动静的念头。
“静一静,大家静一静!”
两个漕帮汉子绕到翁明川面前,朝着客栈里的众人举起双手,向下压了压,“我们堂主有话要跟大家说!”
两个漕帮汉子的声音洪亮,再加上众人都心系神医的下落跟后面的安排,很快就安静下来。
两人于是退到一旁,现出了他们堂主的身影。
在将天地都洗刷得一片雾白的雨幕前,翁明川身上的气质越发显得沉稳,叫人不由自主就静下来倾听他的话。
“诸位。”众人听他说道,“漕帮这两日会有一些麻烦上门,需要封城。”
他一说,他们就想起昨夜听到的打斗声跟爆炸声,比起后来狂风骤雨跟天上惊雷还要骇人。
不过翁明川的神情是如此平静,仿佛这只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也叫他们在慌乱了一阵之后,又迅速地平静下来。
被人找麻烦、跟旁的势力有所争斗,这是漕帮的老传统了。
否则他们也不会将总舵单独设立在这里,远离周边,远离衙门的管束。
将他们的反应收在眼底,翁明川接着道,“如果大家要离开的话,可以在今日傍晚前离开,不离开也没有关系,我们漕帮跟旁人的事,从不波及普通民众。”
“不错。”他的两个手下也向着客栈中的众人高声道,“漕帮事务,从不殃及镇上的普通人!大家可以安心。只是要走的话,就要趁今天中午之前离开,不然就不能再出去了!”
话音刚落,客栈里就有人站起来,高声道:“既然没事,那我们就不走!”
“对!不走!”
“这雨还不知要下到什么时候,路上难行,而且我们还没见到游神医,怎么能就这样回去?”
“不错!游神医不走,我们也不走——我们还能见到游神医吧?”
翁明川点了点头:“当然。药堂已经在准备了,过两天大家就可以前去看诊。”
听到这话,众人的心立刻放进了肚子里,纷纷表示漕帮只管迎敌,他们在镇上决不添乱。
翁明川收回目光,却见到一个青年起了身。
他脸色还稍显苍白,行走已经无碍,是昨日游神医指定记下各个病人的冯家少爷。
等他来到面前,翁明川便先对他道了一声:“辛苦了,冯兄。”
冯家少爷道:“翁堂主言重了,有任何事我们能帮得上忙的,尽管吩咐。”
他们虽然带的人不多,但这些镖师也是身手过人,很能帮上忙。
翁明川谢过了他,不过表示这不是什么大事:“有裴先生在,对方做不成什么。”
罗管事已经从楼上下来,来到了自家少爷身边。
他正好听到这句话,心中十分的以为然。
裴大人是什么人?那是厉王殿下的军师祭酒。
背景深厚,漕帮这里有他在,完全不用担心。
翁明川见他过来,目光落在他身上,仿佛想起了什么,对他说道:“罗管事?你的侄子跟侄女让我今日来客栈若是见了你,就同你说一声,他们在我们漕帮总舵,有神医看顾,不用担心。”
罗管事闻言喜出望外——这何止是没事?简直是他们俩的造化!
他顿时安心了。
翁明川来了这一趟,很快就又带着两个手下离开,去了别处。
他要亲自去告知外来的民众,漕帮准备封镇的消息,让他们自行决定去留。
看着三人在雨中离去的身影,客栈里众人也忍不住议论起来——
这次来找漕帮麻烦的到底是什么人?
在他们记忆中,漕帮总舵已经有许多年没有过要封镇的大事了。
冯家雇佣的镖师们知道游家兄妹交了好运,不光住进了漕帮总舵,还得到了神医诊治,在替他们高兴之余也猜测起来:“虽说漕帮是朝廷特批建立的,但会出什么事也难说,毕竟那是先帝爷时候的事了,一朝天子一朝臣……”
“去!”罗管事打断了他们,正色道,“有裴大人在这里,谁能动他们?”
这些家伙是忘了裴军师的手段了吗?
只要裴植没走,漕帮就有着坚不可摧的靠山。
他们这些普通百姓只要听翁堂主的话就好,不要慌乱就是帮忙了。
被罗管事一提醒,镖师们又想起了裴植一面金牌就让那些飞扬跋扈的州府军退去的画面,想起这后半段的畅通无阻,点起了头:“对,管事说得没错!”
——这天下还有谁能比厉王殿下厉害,能反了当今圣上的亲弟弟不成?
翁明川走了好几处。
如他所料,要离开的没有几个,只有少数实在担心要走的,也立刻收拾好了行囊,在中午之前就出了镇门。
这十来人三五成群,一齐出了镇,有的坐马车,有的撑伞步行。
一出来,感觉到外头大得无边的雨势跟仿佛连绵了千里的雨,他们心中就有些后悔起来。
走在路上,听到身后那扇从来不关的大门在雨中发出沉闷的声响,他们不由得回头看去,就见到几个漕帮子弟一起推着门,向中间合拢。
由于漕帮的特殊,为了争夺地位,斗争难免,所以总舵所在的城墙修得像个中型城池一样稳固。
城门也十分厚重,一旦关上,没有攻城利器很难进来,唯有走水路才能发起进攻。
逐渐闭合的城门中出现了两个身影,一个穿着宽大的道袍,脚踏十方鞋。
另一个穿着鹅黄色的衣裙,在灰色的雨幕中犹如一点明亮花瓣。
“游神医……是游神医吗?”
“翁堂主不是说他不走吗?他现在出来做什么……”
一时间,不管是步行还是坐马车离开的人都停住了脚步,透过密集的雨幕看着这个方向。
就见到那个撑伞的姑娘站在原地,而本来在她伞下的游神医脚下一踏地面,一跃而起!
在雨中,他身如惊鸿,跃起的高度几乎跟城墙平齐,让所有人都看傻了眼。
下一刻,雨幕中亮起璀璨刀光,斩破雨帘,劈向坚固的城墙!
只见刀气纵横间,表面的砖石簌簌落下,被雨水冲去。
最后在城墙上留下的痕迹,像是几行字。
离开的人揉了揉眼睛,想要看清是什么字。
可惜雨幕太密,狂风扑脸,他们又走得太远,实在看不清。
一口气写完,游天才重新落了下来。
陈松意撑着伞走上去,将他罩回了伞下。
看着小师叔这铁画银钩、充满少年意气的一笔字,又对照了一下手上裴植给的纸,陈松意说道:“没写错,我们可以回去了。”
正好雨势又变得更大了,两人于是撑着伞回了城。
紧跟着城门彻底关上,一群漕帮青壮开始搬运来巨石跟泥浆,将这唯一的入口彻底地堵死。
城门封闭,水上的船也都锁住了。
老爷子下了令,这几日漕帮不出船,然而码头上却有人要从江上离开。
此刻江面渐涨,因为狂风骤雨一点也不平静,江水都变得浑浊起来,带着斗笠披着蓑衣的漕帮汉子劝这些要从水路离开的人:“水路要堵,我们都没出船,硬要现在走怕是会有危险!你们不如多留几日,或者走陆路!”
雨声太大,说话都必须扯着嗓子喊,可这个富商却执意要从水上走。
面对劝阻,他的人还说,船是他们的,开船的人也是他们的,又不需要漕帮负责。
“好言难劝该死鬼,就让他们去吧。”被身旁的人扯了扯,穿着蓑衣的汉子也就解开了船的绳子,看着这艘船在波涛起伏的江面上走了。
陈松意跟游天刚好回来,看到这船只离去。
那没劝住人的漕帮汉子懊恼着,就听同伴说了声“游神医跟意姑娘回来了”,被他扯到了两人面前。
“意姑娘!”那漕帮汉子还是放不下,将这船人执意要走水路的事说了。
陈松意撑着伞,只朝那个方向看了一眼,便道:“没事,今日还不到该死的时候,他们会回来的。”
这艘被预言还要回来的船在风浪中行驶,虽然走得颠簸,却并不慢。
很快,它就离开了漕帮总舵的范围,在一刻都没有停的雨中,来到了一段特殊的水道。
漕帮的水系图上特意标注过这里,不仅是因为这一段在转弯处,水流湍急,而且两边的山崖高耸相对,突出之处又相互交错。
昨夜在忠义厅,陈松意的指尖所指的、要山体滑坡的地段,就是这里。
船上驾船的都是老手,本来在这样的风雨中出航也没什么,可是等走到这个地方,想到漕帮的人的劝告,他们看着前方的山崖,心中就不由得打起鼓来。
“……走慢些!”
船在江面上放慢了速度。
船舱里,跟姬妾在一起的富商感到船的行进慢了下来,于是不悦地道:“怎么慢下来了?去让他们快一点,老爷我还想快点回州府呢!”
“是老爷,我这就去催。”
在他面前得力的小厮应了,然后从船舱中走了出去。
一来到甲板上,他就差点被风吹回去,又见到那些船夫消极怠工,于是便要上去训斥。
“你们——”
话还没说出口,前方就传来什么轰然倒塌的动静!
小厮下意识地抬头看去,只见前方高耸的山崖在暴雨中坍塌滑坡,泥沙携着山上草木巨石滚落,砸在江中,在江面上砸出了一个个深坑。
他的脸一时间变得煞白。
灰暗的天际惊雷闪过,将船上每一个船夫的脸色都映成了同他一样。
但凡他们走快一步,那砸下来的沙土巨石就会落在他们头上。
这艘船可不是铜墙铁壁,在这样湍急的江水里,所有人都会折在里面!
“什么声——”
颠簸起伏的船舱中,富商也拥着姬妾从里面出来,想看看这是什么动静,结果看到前方还在崩塌的山崖。
三人顿时定在原地。
富商的酒醒了,感到身旁的姬妾都在不停地发抖:“……”
而他们的船还在向前飘去。
富商汗如浆出,立刻大叫起来:“还、还愣着做什么?!赶紧掉头!赶紧回去!”
江心,大船匆匆地掉头。
来的时候他们是顺流,现在要往漕帮的方向回去是逆流。
富商此刻恨不得自己生了八只手,能一起用力把船划回去。
幸好虽然过程艰难,但他们还是逐渐离开了那段崩塌堵塞的水道,在滔滔江水中努力了半天,终于又回到了漕帮范围内。
风雨飘摇中,守着码头的两个漕帮汉子看着江面上慌里慌张朝这个方向驶过来的船。
其中一人直起了身,拉着另一人道:“你快看!”
“嘿!还真的回来了?”
之前劝他们不要走的漕帮汉子见船离得越来越近,伸手往上推了推斗笠。
他的同伴满脸稀奇:“意姑娘真是神机妙算,说他们时候没到,阎王不收,果然就不收啊。”
漕帮汉子回过神来,推了同伴一把:“过去!等会问问他们遇到了什么,怎么就回来了。”
两人上了码头,等到那船终于靠了岸,一把扯过绳索,在雨中利落地把船定回了码头上。
船上的人哆哆嗦嗦地下来,跟离开时那不听劝的狂妄模样形成鲜明的对比。
劝他们别走的漕帮汉子见那富商来到面前,只开口问他:“怎么又回来了?”
“走、走到一半,山、山塌了!”那富商还是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发现跟自己说话的是方才劝自己不要走的人,顿时抓住了漕帮汉子的手,感激涕零,“恩人!你是我恩人呐!”
——要不是他再三劝告,让船夫放慢了速度,他们就要葬身在那儿了!
两个漕帮汉子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震撼。
然后,另一人才神情古怪地拍了拍富商的肩膀:“算你命不该绝,就说不要走多等两日嘛。”
“是是是!”富商擦着汗,确认道,“那我们现在还能回来吗?”
“行是行,不过你们客栈的房间肯定没有了,想要再找地方住,估计得出点血了。”
京城,前往江南的钦差队伍也是此刻出发。
比起开始下起暴雨的江南来,京城的天气依旧十分晴朗。
江面上反射出耀眼的阳光。
由天子送行出城,来到运河码头,付鼎臣站在高大的船上,并没有下令出发。
他手上的兵符已经交由近卫,带去调动京师水军,驾战船全速前进,前往江南。
景帝给他调兵权力,虽然没有想到付鼎臣会还没出京就用上,但也没阻止。
京城的事,消息定然无法封锁,一旦送到江南,桓瑾就会采取行动,向漕帮下死手。
他们既是在跟人赛跑,也是在跟时间赛跑。
以桓瑾的性格,现在大概已经对漕帮采取行动了。
付鼎臣只希望漕帮能够撑到军队到来,不要蒙受过于巨大的损失。
他看了看头顶的太阳,又再看了看平静的江面,码头上终于响起了马蹄声。
风珉骑着一匹黑色骏马,带着四个护卫,一路飞驰来到了大船前。
付鼎臣一低头,正好见他从马上下来,从马背上拿下一个包袱,往背上一背就利落地上了船。
风珉道:“久等了,付公。”
他带着人一上船,付鼎臣就抬手令人开船,然后才说道:“还以为小侯爷来不了了。”
风珉与他并肩站在甲板上,看着前方宽阔江面:“我说要来,就必定不会失约。”
虽然忠勇侯不肯放他出门,但风珉不知用了什么办法说服了他爹。
或者说没有说服,他这一次又是偷跑出来的。
但这个过程不重要。
结果是他到了就行。
大船离开了码头,向着江面驶去。
后方跟着的几艘船规模稍小,搭载的都是近卫跟钦差队伍。
风珉看了看脚下这艘船,虽然大且稳,但速度却不如战船快。
哪怕走水路去江南,最短也要耗费十日。
等去到江南,怕是黄花菜都凉了。
他皱了皱眉,看向付鼎臣:“这速度会不会太慢了些?”
付鼎臣将自己让人带了兵符去调动水军直冲江南的安排告诉了他:“京师水军的战船更先进,比我们更快,我让他们全速行军,先去漕帮总舵。”
闻言,风珉才松开了眉心:“那就好……漕帮总舵,麒麟先生也定已经有了安排。”
他说完抿了抿唇,这个安排,无疑就是他的弟子了。
风珉又想起分别的时候,陈松意居然什么都没告诉自己。
所以自己就在她眼里,就这么不可靠?
江南形势错综复杂,她就算能够预知先机,也终究只是一个人,必然会遇上无法解决的危险。
还是希望能够快点抵达,跟她会合,才安心。
总督府坐落之处,楼外见江。
江水今日暴涨,在远处都看得到水浪翻滚,湍急浑浊。
阎修归来一日,总算得到了详尽的漕帮情报。
他知道昨晚上那个道士就是在江南一带声名鹊起的神医游天,是翁明川为了给潘逊治病找去的。
然后,昨晚在漕帮还有一位“裴先生”。
一看到情报中所写,这位裴先生曾经在去往漕帮总舵的路上,用一面有着厉王印记的金牌,斥退过驻守在那里的州府军,阎修便知道他是谁了。
他捏着纸张的手用力得指尖发白:“裴植……”——他那个阴魂不散,永远压他一头的好师兄!
他不是应该在边关追随厉王,什么时候又回了江南?
一想到裴植那张脸,一想到昨晚发生的事,新愁旧恨一时间全都涌上了阎修的心头。
从两人先后入门,到一起参加科举……裴植考上了,自己却落了榜。
那时候的他,就想问一句——凭什么?
凭什么他裴植就能得到赞誉,得到认同,可自己却得不到?
更令阎修羞愤的是,他落榜之后在江边借酒消愁,逃避现实,却听到裴植不打算做官。
他打算放弃功名去边关,到厉王麾下做一位谋士。
旁人在惊叹裴植的潇洒,阎修却只觉得自己的人生可笑无比。
他跟裴植之间,永远是这样,自己拼了命都得不到的东西,他却能轻易得到,然后又弃如敝履,仿佛在明晃晃打自己的脸。
悲愤、痛苦、绝望之下,阎修甚至生出了投江的念头。
如果不是有高人路过,把他从江边拉了上来,给他指了一条明路,他今日也不会坐在这里。
呲啦一声,阎修手中的纸碎开了一个口子。
他垂目看了一眼手中的纸张,然后以一种慢条斯理又狠厉的劲道,将这张纸一点一点撕成了碎片。
细究裴植出现在漕帮总舵的原因,其实有迹可循。
这些年阎修虽在江南,在总督府当幕僚,为桓瑾的大业筹谋,也没有忘记收集裴植的消息。
他知道自己这个师兄风流浪荡,边关每一个有姿色的寡妇都跟他有一腿,也知道他为了厉王平定边关、征服西域的目标殚精竭虑,甚至到了要吃禁药来透支脑力的境地。
他身体不好,自然要去求医。
声名鹊起的神医出现在漕帮,他自然会跟过去——
但是,他来掺和什么?
阎修眼中燃起怒火。
自己要对付漕帮,替总督大人把它收服掌控,他一个厉王的军师祭酒,来掺和什么?
像撕碎裴植一样把这张纸撕碎以后,阎修彻底地冷静下来,开始思考要如何对付裴植,要如何借用这件事,把漕帮推入一个更加万劫不复的境地。
厉王在大齐的声望之高,无人能及。
这一点别说是景帝的那些皇子,就是景帝自己也比不上。
“……如果是这样一个皇族插手漕帮,疑似暗中在江南培养自己的势力,你猜我们心胸并不宽广的陛下会是什么反应?”
阎修嘴角一勾,又露出了那种温和无害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