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这个火药弹,它就属于还不能被传到世间、传到军中去的那一类。
游天烦躁地走来走去,最后在陈松意面前停了下来,破罐子破摔地道:“我是偷跑下来的,所以山门有人追我,他们追我的原因,就是我偷学了怎么做火药弹!”
外面的雨声掩盖了这里的动静,也掩盖了游天一直营造的“靠谱长辈”人设的崩塌。
他自暴自弃地揭了自己的短之后,索性就对陈松意多说了一些事情:
“师兄他可能没有告诉你,在我们山门里,每个人可以学什么都是有定数的。
“文、武、医、农、技、术,这些不是你想学就学。”
“像我,其实能够学的就只有‘武’跟‘艺’,火药弹的制作属于‘技’这一门,我没有学的资格,所以山上要派人来抓我。”
天阁弟子在外行走的人有定数,每一个下山的人都带着各自的使命。
有的传播技能,有的下来抓人。
游天没有被委派任务,他第一次偷溜下山,是单纯的想要下来找师兄。
可是那一次,他无意中知道了一些事,从那之后,他下山就不光是为了找师兄了。
“山上的规矩很多,就算是我,被抓回去之后也要接受惩罚,被关在一个很冷的地方。
“那地方很高,没什么人会去,每三天才有人来一次,送一次饭。”
“山上也没有什么好吃的,都是青菜萝卜……要是把火药弹传出去,我很快就会被抓回去,到时可能就一辈子也不能再下来了。”
陈松意总算知道为什么他来到山下以后会那么喜欢吃东西。
而且每次都要吃很多才会满足。
她在心里叹了一口气,问:“既然不能够带下来,那小师叔为什么要偷学呢?”
“因为……”游天抿了抿唇,神色凝重,“我有非学不可的理由。”
他要杀一个人,但只凭他的武功、他的医术,他不觉得自己可以杀死这个人。
可他一定要杀,所以上一次被抓回山上之后,他又偷学了第三门。
在天阁的“技”里,他找到了能最大限度提升自己的力量,帮助自己杀掉目标的技能。
他是抱着死亡的决心下来的,做不成的话,被抓回去关在山上一辈子,也是他选择的路了。
可陈松意不一样。
她又不是在山上长大的。
她属于这个人间,有自己的父母亲人,有自己的朋友,而且还有她自己的目标。
在遇到她之后,游天感觉自己的运道似乎都变好了,逃到现在都还没有被山上下来的人抓回去。
所以火药弹一定要偷着用,省着用,不到非必要的时候,绝不去动用。
如果这次不能毕其功于一役,他可能就没有下一次机会了。
他神情复杂地看着她:“所以,这件事情不要再问了,我不想你也被抓回山上,一辈子都不能下来。”
说话间,狂风越过了先前游天避让的空间,挟着雨点扑到他的身上。
这一刻,游天就如置身于万丈悬崖上,独立于无边烈风中。
他脱离了那层少年意气、快乐通达的外在,露出了孤绝的内里。
这一切就让他来结束吧。
游天收回目光,在心中想道。
由他来终结,由他来背负。
不用旁人来冒这样的风险,让他来……
然而,就在他要投入风暴的那一刻,身后却伸过来一只手拽住了他。
在风雨中,那只手就如锚点定住了他,少女的声音响起,不容拒绝地道:“我帮你。”
游天微微一震,陈松意握在他手腕上的手却没有松开。
“不管小师叔你要做什么,我都会帮你。”
她抓着这个要孤注一掷投入风暴中、去做一件不知什么事的少年师叔,把他往后拽了回来,拽离了风雨。
虽然算不出游天的目标,但陈松意隐隐有感觉,如果这时候不抓住他,那他就会走上跟前世相同的命运——
在无人知处短折,让师父心伤到不愿再提这个师弟。
“你……”
游天一回首,一下子就变回了原来那个他。
那张还带着婴儿肥的少年面孔上神情复杂,狂风将他的头发吹得更乱,却挡不住他清亮的眼瞳。
他眼中映出少女的身影,看她越过了自己伸手去关上窗,把风雨挡在外面。
他虽然向她袒露了一部分内心世界,但她是不知道自己要去做什么的。
——为什么她要许下这样的承诺,要掺和进未知的危险里来?
等关好了窗,让室内重归平静之后,陈松意才再次看向他。
她的手上、头发上都沾到了雨水,向着游天再自然不过地道:
“我不是说过我的运气很好吗?我跟你一起去做那件事,把我的运气分给你,只要小师叔你在我身边一天,就不会被抓回去。”
游天张了张嘴,想说她天真,山上来的人哪是凭好运就能躲过去的。
然而面前的少女却再次伸手过来抓住了他,仿佛要将她的运气传递过来。
“就算被抓,我也跟你一起被抓回去。”
陈松意说着,心里也想道,如果山上发现她跟师父其实没有半点关系,那她大概也逃不过被规矩森严的山门抓回去审问的命运。
“我给你做饭,就算你被关的地方再高,我也每天给你送饭,不会让你再挨饿。然后,我们再找机会逃出去。”
游天瞳孔猛地收缩。
这是第一次有人对他说,不会再让他挨饿。
一时间,他眼前掠过跟面前的少女从意外相遇以来,离开陈家村、并肩前行作战的画面,感觉到了从她的眼中、她的手上传过来的力量。
——她说的是真的。
看着他的神色变化,陈松意确定了他已经开始动摇,这才缓缓地道,“火药弹的事,我会告诉裴军师不要再想了,想要作战也不是没有别的办法,但你不要再想着一个人去做什么危险的事。”
隔了许久,游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我就知道死狐狸没安好心!”
他有些别扭地抽出手背在了身后,“你不要跟他走得太近!”
陈松意看他一边恼怒地嘀咕,一边朝门外走去,“什么都不知道就说要跟我一起去……你太弱了,还想给我送饭,先练到第八重再说吧。”
将一身蓝色文士衫穿得潇洒又不羁的裴植站在背风的窗边,看着外面的江水。
听到外面的侍女叫“意姑娘”,他转过了身,带着几分期待地问:“如何?”
陈松意迈过门槛,从门外走了进来。
在裴植的目光中,她摇了摇头:“小师叔不适合再出手,而且火药弹的量也剩得不多了,再想想别的办法吧。”
今日特意做这一顿饭去哄小师叔,不只是因为她觉得小师叔这段时间辛苦了,应该好好犒劳他,这其中也有裴植的意思。
阎修带着军队回来,攻势一定十分凶猛,上次吃了亏,这次他一定会带够充足的火力。
而漕帮最缺少的就是箭矢跟火力,裴植再三试探游天,就是想要得到他的火力压制。
听陈松意这样说,裴植的眼中流露出失望之色。
他咳嗽了两声,从窗边走了回来,喃喃道:“那就麻烦了。”
游天不能再以火力压制的方式出手,不仅仅是影响到战斗节奏。
他先前在江上露面带来的震撼,被许多人看在眼中。
如果这一次让大家知道,还能再跟他并肩作战,也是对士气的鼓舞。
漕帮人少,对面人多,哪怕是守城也需要足够的士气。
再加上漕帮青壮接受的只是普通训练,不像对面是被培养来作战的军队,就越发需要英勇,才能守住这里。
陈松意站在原地看着他,在经过小师叔的诊治以后,裴植的病情已经开始好转。
只不过别人到了游天手上都是药到病除、立竿见影,在他这里却要缓缓生效,可见原本的情况有多不妙。
就在裴植思索还能如何布置来提升战力的时候,他忽然听陈松意开口道:“如果只是要提升士气,让他们更英勇无畏,我有别的办法。”
裴植抬起头,看向了她。
夜深,风雨未停。
船坞高处搭起了挡雨棚,立起了香案净坛。
漕帮众人聚集在此。
今夜,游神医的师侄、那位有神算之名的意姑娘就要设坛做法,破总督府的军队气数,为漕帮气运加持。
一众漕帮老人跟在潘逊、翁明川身后,看着面前设立的净坛,不由得交头接耳。
与他们平日拜祭只设三面神牌不同,案上除了罗教祖师、翁祖、钱祖,还有大齐高皇帝神牌立在最上方。
香案四周按六十四卦插设黄旗,再外一层按四方星宿排位,以青红皂白四种旗帜作四方之势。
坛上两名童子,一人执长竿,一人捧香炉——而捧香炉的不是旁人,正是钱明宗。
小胖子手捧香炉,十分紧张。
他知道自己站在这里,是因为师姐今夜要设坛做法,让漕帮子弟如有神助,旗开得胜。
从知道师姐会“术”开始,他就浮想联翩,想过山门中的术法会有多厉害。
今日竟然能亲眼见到,还能参与其中,钱明宗简直兴奋得心脏都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此刻,漕帮的八百青壮也都戴着斗笠、穿着蓑衣,聚集在下方翘首以盼。
明日他们就要跟敌人开战,今夜被召集过来要得神术加持,任谁都是心中激动。
他们早已见识过游神医他们的厉害,对陈松意的破敌手段毫不怀疑。
眼下,就属他们最为期待。
“来了来了!”
在摇曳的火光跟丝毫未停的风雨中,见到那个身穿道袍、手持宝剑的身影登坛,所有人都屏息凝神。
陈松意登上净坛,黑发挽起,发间除了一根木簪,没有其他装饰。
这道袍于她而言过于宽松了一些,狂风一吹,就将她的身形衬得越发纤细。
她来到坛前,抬头仰望天际,素净的脸在天边闪动的雷光下,显出一种如玉一样的颜色来。
半晌,她收回目光,对着下方众人宣布道:“吉时已到,开坛!”
一声磬音不知从何处响起,她放下宝剑,开始焚香,注水。
然后,她再次拿起宝剑,脚踏七星步,向天暗祝。
众人只见她的身影,听不见她的声音。
但却感到周围的风越发狂烈,雨打在露出的肌肤上,几乎让人感到痛楚。
钱明宗离得最近,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他的眼睛跟着陈松意移动,只觉得师姐每一步踏出都玄妙至极,无声祝祷仿佛真的能沟通上天。
风越来越大,几乎要将雨布掀飞,令在高处观看这一幕的人都不由得往后退去。
下一刻,古老的战曲响起,琴声撕破天际。
净坛周围,旗帜猎猎,穿行在其中的少女仿佛融入了风雨。
咚的一声,沉闷的鼓声加入了黑夜。
看着她的祝祷,听着耳边沉闷的鼓声,所有人都被带进了一种远古祭祀的氛围中。
他们血脉里的勇气被调动起来,周围的风仿佛也不再像是单纯的推耸,而是在他们体内注入了无穷的力量。
在战鼓越来越响,琴声催动越来越急,他们心脏鼓动也越来越激烈的时候,琴声鼓声戛然而止!
天地间涌动的风云也仿佛一下子停了下来,雨点悬空,才复又落。
漕帮众人如梦初醒,耳边再次恢复了雨声,江流。
那股注入他们体内的力量依然停驻在身体里,洗去了他们对明天的畏惧,激起了他们无限的勇气。
身穿道袍的少女站在祭坛上,将手中宝剑一挥,剑指前方,以真气催动的声音响彻大船:
“我在此为你们祝祷,请大齐高皇帝、三位祖师加持,予你们力量与勇气,守住漕帮,击退外敌!”
“且战!无需畏惧!
“明日开战,游神医会为你们治愈损伤,帮主跟裴先生会为你们指挥!”
“而我会在这里,再次开坛,为你们召来神风,与尔同战!”
做法结束,漕帮八百青壮一个个摩拳擦掌,心中充满了勇气。
裴植修长的五指覆在琴弦上,止住了琴弦颤抖。
这是再简单不过的鼓舞士气的手段,但因为做法的人是陈松意,所以蒙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
他看着净坛上少女的身影,见她站在风中,那一身宽大的道袍恍惚中竟成了战袍与铠甲。
她手持利剑站在那里,犹如即将带领士兵出征的将军。
裴植那双狐狸一样的眼睛眯了起来。
又是这样的错觉。
他可没有听过边有哪支军队的领兵,是个少女将军。
他听着下方“祖师庇佑”、“神风加持”的呼喊,对着身旁手持鼓槌的高大护卫问道:“你说她这是故弄玄虚,还是真的有这样的术?”
铁甲站在大鼓后,依然像山一样沉默,没有回答他的话。
稍迟,游天出诊归来,路上遇到的漕帮子弟个个情绪高涨,就连大雨也浇不灭他们身上的斗志。
见到游天,他们远远就同他打招呼:“游神医。”“游神医好!”
看了一天的诊,已经十分疲累的游天话也懒得说,只朝他们点了点头,擦肩而过的时候听他们说着什么“法术”“神风”。
打扮得无比邋遢的少年道士心中浮现出无限的疑惑。
等回到船坞,见陈松意在自己屋里坐着,于是想问她做了什么,结果进门的瞬间他就忘了这些问题,吸着鼻子问:“什么东西这么香?”
桌上正摆着两大碗冒着热气的鲜虾瑶柱馄饨面。
用它们当夜宵,陈松意换走了游天那件道袍的使用权。
翌日清晨,她穿上道袍,再次在风雨中登上了净坛。
而打着总督府旗号的军队在暴雨中跋涉了两天一夜以后,也终于抵达了城门外。
城墙上,吃过早膳喝完药,才在辰时三刻登上墙头的裴植看着雨中这支三千人组成的队伍,感慨了一声:“总算来了。”
裴植一声令下,城墙上的守卫便齐齐深吸一口气,朝着下方军队提声喝道:“来者何人!”
这中气十足的声音穿过了雨幕,传到下方军队的耳中,令这些弃船登陆、带着辎重冒雨急行两日的军队心中憋火。
阎修在战车上手握栏杆,遥遥望着城墙上的裴植。
暴雨之中,这对阔别已久的师兄弟终于会面了。
吃了上一次的亏,这次阎修宁愿牺牲行军速度也不愿牺牲火力。
他从船上带下来十三架炮车,发射用的火药跟炮弹一路都用油布包着。
他料定裴植在这里就必然会封城,只有用炮弹,才轰得开这修得比寻常城池都要坚厚的城墙。
“去。”阎修的目光穿透了雨帘,阴狠地盯着城墙上那个熟悉的身影,“命人叫阵!”
伴随他的命令,一个身形不高,因为粗壮而显得比旁人更矮的军士从队伍中走了出去。
因为知道漕帮缺少弓箭,在城墙上没有什么对敌手段,他没有丝毫畏惧。
在天漏了一样的大雨中,他来到离城墙百步之内,猛地提气,一开口,那洪亮的声音就盖过了雨声,越过这段距离,传到城墙上众人的耳中:
“我等乃总督府守备军!特来漕帮捉拿要犯!这是总督大人手令!”他一边说着,一边高高举起了一物,“速速打开城门,让我等进去!”
他的声音落下,天地间又再次恢复了先前的雨声密集。
在裴植的眼神示意下,城墙上一个高大似小山的身影上前一步,用同样如洪钟大吕的声音喝道:
“你们来得正好!漕帮先前才受过歹人夜袭,大概就是你们要找的要犯!
“只不过城中多老幼病弱,我们不得不封城搜索——那就辛苦你们稍待,等把人找出来,我们立刻就交给你们!”
举着桓瑾手令出来叫阵的人脸色一变:“巧言令色,你们是想违抗总督大人的命令吗?!”
城墙上,裴植的声音悠悠地传下来:“都说了是逼不得已,封城自查,想来总督大人也会体谅。”
叫阵的人还待说什么,阎修的战车已经驱前。
他站在战车上,手握横栏,仰头望着城墙上的师兄,冷冷地道:“裴军师好大的威风,你确定要代表厉王殿下与朝廷为敌?”
“许久不见,师弟你还是老样子,这么急躁。”
裴植一笑,阎修脸一沉,越过雨幕与他对视。
裴植转身拿过潘老爷子手中的圣旨跟金牌,上前两步,走入了雨中。
雨水迅速地打湿了他的衣衫、头发,他将圣旨与金牌举起,对着下方的人道:
“先帝有旨,漕帮之主只要拿着先帝御赐的金牌向各级官员求助,被求助的人都需要立刻回应。我身为厉王殿下的军师祭酒,在这里恰逢其会,自然要帮了。”
他说完,又将圣旨跟金牌递给了身后高大的护卫,然后伸手拍了拍城墙,向雨中的军队道,“知道你们看不到,我这不是先让人把先帝圣旨所言刻在了城墙上吗?自己看便是。”
阎修闻言,阴沉地将目光向城墙移去。
在他身后,站在雨中的军队这才注意到城墙上刻的是什么。
察觉到身后的人心浮动,杀意也消退了几分,阎修握在横栏上的手掌用力。
没有想到漕帮还藏着这样一封圣旨,让裴植拿来做了文章,阎修心中越发动了杀念。
——这次不光不能让裴植活着离开,这座城看来也没有必要留下活口了。
铁甲撑了伞,替裴植挡去了头顶的雨。
裴植站在伞下,抬手又做了一个手势,城墙上的守卫立刻把先前打造好的神牌放了下来,挂满墙头。
城下的军队注意力正在城墙上。
先帝的神牌一被放下来,立刻映入了他们的眼帘。
这令原本还憋火,只等一声令下就立刻攻城的将士彻底冷静了下来。
营指挥使的脸也是一变再变——竟然将先帝的神牌都拿出来挡箭,城墙上这人比起阎修来,更加狡猾、更加善谋。
裴植站在伞下,望着下方道:“不是我不肯卖总督府这个面子,不如你们就退后等一等——又或者,诸位觉得桓总督的面子比先帝还要大?”
“妖言惑众!”阎修一拍横栏,似是要驱散这种沉凝的气氛,他的战车迅速往后退去,声音冷冽地传向军中,“漕帮窝藏要犯,还伪造先帝圣旨与信物,不必忌惮!”
听到他的话,统领这三千人的营指挥使知道他是打算大开杀戒,一个活口都不留,于是咬牙挥下了令旗,在雨中喝道:“点火!开炮!”
十三门炮车被推出来,一字排开,在雨中开始装填上弹。
船坞高处,随着身披道袍的少女在净坛上持剑暗祝,狂风骤起。
“快看天上!”
听见身后聚集的小厮侍女震惊的声音,没有被允许再到陈松意身边去捧香炉的钱明宗抬头,就见到江水上空的云不自然地聚集起来。
在云层之下仿佛生出了一股强吸力,将雨云的边缘扯下。
风形成了卷筒状,从天空逐渐延伸到江面。
小胖子目瞪口呆,如果还捧着香炉,只怕要失手摔在地上。
在身后传来的阵阵惊叫中,他呆立在原地,看着在江天之间越卷越大的旋风。
天上云絮被牵扯,江上水流被上吸。
两岸停靠的船只随着江水激烈起伏,“啪”的一声,桅杆折断,盖在船上的篷布被拉扯了两下就卷上了天!
震惊过后,他的心情激动起来——
师姐说的是真的!她说要开坛做法,借来神风,就真的有了风!
狂风中,陈松意仍然站在原地。
可是生活在城中的其他人却没有这样的魄力。
看着这充满破坏力的神风从江心生成,向着岸上移动,仿佛牵动着整片天空向着地面压来,所有人都在天威之下不由自主地腿软跪倒。
轰的一声,第一发炮弹射出,打在了封死的城门上!
城门瞬间四分五裂,露出了后面堆砌的石头。
这一阵地动山摇,让城墙上的守卫都站立不稳,心中也生出了恐惧。
簌簌落下的砖石声里,裴植撑着城墙,堪堪稳住了自己,看着下方准备再次开炮、同时轰击各处的阎修,目光中带上了几分凝重。
尽管预料到这一手挡不了几时,可他却没想到阎修不管不顾至此。
这也让裴植读出了几分危险信号,如果今日挡不住他,让他破了城,那整座城都会凶多吉少。
这时,同样身在城墙上的潘逊站直了身体,高举手中的金牌,沉声喊道:“先帝庇佑!”
听到帮主的声音,守卫在城墙上的漕帮青壮也记起了昨夜净坛上少女所说的话,重新找回了勇气,齐声跟道:“先帝庇佑!”
他们的声音落在阎修的耳中,只让他觉得如同笑话。
他年轻的脸上浮起了令人胆寒的笑容,盯着城墙上裴植的身影,再次下令:“接着轰。”
就在这时,天猛地暗了下来。
原本打着火把、要去点亮引线的士兵都停住了动作,下意识地抬头看去。
只见面前这座城池上空,黑云压城,城池的后方有一团摧枯拉朽的灰黑色暴风在酝酿成型。
它仿佛一头在天地间旋转咆哮的怒龙,在电光中猛地睁开了眼睛。
“龙……真龙!是真龙之怒!”
结合先前漕帮的人喊出的话,还有挂满城墙的高皇帝神牌,军队中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手里的火把掉在了地上熄灭,引起了连锁反应。
那发怒的黑龙朝着他们进发,将沿途的水流、风雨、草木、甚至巨石扯碎卷起。
城墙上的众人回头,同样为眼前所见惊骇无比。
狂风吹得他们睁不开眼,城墙上插着的旗帜甚至神牌都被卷去。
是龙吸水!
裴植的脑海中划过这个念头,声音立刻在风中响起,喝道:“都抓稳!”
闻言,城墙上的众人顿时抓住身边可以抓的东西,有的抱着柱子,有着扣住砖石,躲避在加固的城墙后,抵抗着这股飓风。
地上的人却是想逃也逃不了。
怒吼的黑龙绕过城池,来到平地上,一下子就将他们从地上卷起,抛至高空。
这三千人的队伍顷刻间就被摧毁。
在无数惨叫声中,旗杆折断,炮车掀翻,就连战车上的阎修也逃不过风圈,被卷得连人带车飞上了天。
漕帮众人躲在城墙上,紧闭着眼睛。
直到外面肆虐的声息停止,这才惊魂未定地睁开了双眼,直起身来,探出头去。
只见这阵毁灭级的狂风来得快,去得也快,在外面不过肆虐了一盏茶时间,就如同来的时候一样离开,渐行渐远,越来越小。
他们站在城墙上,心有余悸地看着下方,见到满地都是军旗、炮车的残骸。
这支前一刻还要攻打他们的三千人队伍,现在战力十不存一,满地都是断手断脚、痛苦呻吟的士兵。
裴植起了身,咳嗽着,见身旁的漕帮青壮先是满脸呆滞,随后面露狂喜:“是、是先帝显灵!”
城墙之上,一呼百应,所有人都欣喜若狂地喊道,“先帝显灵了!”
先帝显灵,真龙庇佑!
派来神风相助,庇护漕帮!
在龙卷风起的同一时刻。
陈家村,那口竖着陈家先祖的墓碑、埋着陈家先祖骨灰的深潭上,同样水汽聚集。
潭上升起了淡淡雾气。
雾气中,一个微型的气旋在潭水上空旋转,增加了四面八方的无形气流汇聚的速度。
这不过跟潭边绿树一样高的气旋持续了一盏茶时间,然后才缓缓消失,深潭上空又再次恢复了原本的平静。雨滴落下来,在水面上溅起圈圈涟漪。
漕帮总舵,船坞高处。
陈松意放下了手里的剑,看着神风过境之后岸上的一片狼藉。
它毁掉了码头上停着的船,毁掉了一整片房屋,将屋后的树连根拔起。
但因为屋里原本住的人全都被聚集到了船坞后方的岛上,所以被毁去的只有这些财物,人没有事。
她转过身来,见身后留在船坞中的侍女、小厮,乃至钱明宗,看自己的目光中都带上了敬畏。
陈松意只是一想就知他们为何会是这样的反应,不过也没有说什么。
她看向还靠两腿站立的小胖子,说道:“没事了,城外敌人应该受伤不轻,容易对付。让人去统计一下城中这一片损失如何,等城外结束战斗以后,将损失汇报上去。”
“是……”小胖子吞咽了一下,“我这就让人去统计,师姐、师姐好好休息一下。”
说完他转身就跑,跑了几步又转过来恭恭敬敬地朝陈松意行了一礼,这才再次转头跑远。
城外,被炮弹轰开的城门背后松动的石头已经被搬开了,基本上毫发无伤的漕帮青壮从城中鱼贯出来,开始收拾战场。
散架的炮车抬回来。
散落在地上的兵器、弓矢捡起来。
这支军队是如此的装备精良,哪怕是断掉的刀都让漕帮的年轻人惊叹。
如果没有这场风,这三千人真的要攻城,他们这些人就算能守住,也怕是要付出很大的代价。
城墙上,裴植看着变得稀疏起来的雨幕,有种深深的不真实感。
他都已经做好准备死守城墙,边战边修,没有兵器就从他们手上抢,八百青壮无力再战就让城中妇孺老弱都顶上——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
他与潘逊站在城墙上,后者刚刚得到了这场风暴过境后城中的损失汇报。
裴植在旁还听到这是陈松意让人来报的。
这场看起来破坏力极大的神风,给城中带来的只是码头上的一部分房屋、船只损毁,造成了少许惊吓,但无人伤亡,这令潘逊松了一口气。
等到报讯的人退下,他回到裴植身旁,与他同望这狼藉一片的战场,问道:“依先生之见,这场风究竟是她招来的,还是她算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