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处的琴声猛地拔高,回到岸上的漕帮青壮立刻散开。
他们第一波的任务完成了。
江心停留的大船上,阎修看着左岸。
那些人一散开,瞬间就又不见了踪影,但现在有了月光,岸上更远的地方他也能看清。
装载士兵的船随着鼓点朝两岸靠近。
阎修则望向高处,寻找自己的目标。
今日他来漕帮,原本只是为了扶杨洪天这个傀儡上位。
可是现在被人在暗中挡下,他就只想看看究竟是谁挡了自己的路。
他的目光不断地扫视,沿着琴声看向了那座岗哨似的高处。
上面只有一个穿着青色衣裙的少女在弹奏,月光在她身上镀了一层银辉。
她抬起头,琴声未停,目光也朝着船上射了过来。
只是在这个距离,他们谁也看不清谁。
“就是她?”
阎修眯起了眼睛,可是又在心中推翻了这个想法。
左岸一处民居屋顶,裴植早就让游天把自己带到了这里。
这个位置离岸边近,又有一棵树挡住他们的身影,他可以离得更近来看一看,船上指挥的人究竟是谁。
阎修没有捕捉到他的影子,但裴植看清了他的模样。
趴在屋顶上,游天观察着船上那人,皱着眉将他的脸记下,问道:“这人是谁?你认得吗?”
“认得。”
在他头顶,裴植的声音有些奇怪。
裴植少时离家,在明镜先生门下求学。
几个师兄弟里,他排第二,阎修排最末。
这个小他几岁的师弟眼高于顶。
从入门第一天开始,就处处跟他较劲。
后来裴植去参加科举,阎修也去。
他考中了,阎修却落了榜。
裴植觉得这很正常,毕竟他年纪还小。
而且上京赶考之前,他们老师就说过,阎修这次去考,多半不中。
因为这次主考的官员是他的同年,明镜先生对他的性情很了解。
像裴植这样没有什么短板的,他会取中,可是像阎修这样长处极其明显,短处也极其明显的,落在他手,就必然会被扫下去。
“取不中也好。”老师当时这么说,“他性子太傲,行事又过于极端,回来多读几年书,磨平了棱角再出去,就能好好做官,好好做人了。”
结果阎修并没有回去。
落榜之后,他直接消失了。
裴植在边关数年,跟故友偶有通信,问起都无人见过阎修。
此刻,他看着船上那个已经从惨绿少年长成青年,神色之中却依然可见那种掩不住的阴沉极端的师弟,心情复杂地道:“没想到几年不见,他去桓瑾手下做了幕僚。”
不过这性情倒是半点没变。
这次自己回来,遇见意想不到的人跟事还真多。
两人正说着,强行登岸的船终于靠岸了。
船上再次现出了弓箭手的影子。
他们一靠近,就先一轮齐射。
箭矢“咄咄咄”的扎在岸上。
确定了下面没有人,船上的士兵才开始下船登岸。
然而第一批人刚上岸,走了没有几步,几张大网就兜头兜脸地罩了下来,把他们全都罩了进去。
“什么东西!”
“混账!”
被罩在里面的士兵沉不住气,顿时开始挣扎劈砍,想要脱身。
可是渔网上尖锐的东西却割破了他们的手,刺伤了他们的脖子。
伤口不大,但被刺到的地方立刻就开始发麻,而且迅速向着全身蔓延。
不多时,中招的人就直挺挺地倒在地上,只剩下眼睛还能动。
继在忠义厅外发挥功效之后,游天的药又在这里大发神威。
裴植看着,心中感慨道:他那师弟阎修,被称作毒计层出不穷,可是他的毒哪里比得上游天?
游天这药配来都是在山中放狼放虎的,连猛兽都扛不住,更别说是人了。
阎修在船上看到这一幕,只觉得很不耐烦。
漕帮这些人别的不行,这种的手段倒是层出不穷!
不过也是螳臂当车,拖延时间罢了。
他带来的人足够多,虽然倒下了第一批,但第二批很快就跟了上去。
终于,登岸的士兵跟藏身船后,把脸涂得一片漆黑的漕帮青壮交上了手。
岸边瞬间战火纷飞,响起了砍杀声。
登上岸的士兵拿的是兵器,漕帮子弟手里拿的东西就多了——
有鱼叉,有长棍,有镰刀,还有斧头。
他们平日在漕帮总舵虽然也有训练,但绝对没有厢军专业。
因此一交手就很快开始见血。
而跟他们交上手的厢军也发现,这些人实在是卑鄙得很!
不光是刚刚的渔网,他们的鱼叉、斧头跟镰刀上也抹了药!
自己的刀割到对面这些人一下,他们会流血,却不一定会倒下。
但如果自己被他们割到,人就一定会麻!
两岸交手的动静大起来,整个船坞的人都被惊动了。
男人们提着家伙聚集了过来。
原本他们都在家里休息,或是在灵堂帮忙,听到动静一出来,就看到岸边起了火光,而且还有人摸黑上岸,在跟他们漕帮的弟兄交战。
“他奶奶的!有人打上门来了!”
“兄弟们抄家伙上!”
漕帮建立之初,他们的地位也是打出来的,漕帮子弟的骨子里都还留着那种凶悍。
火光中,他们一呼百应,全都涌了过来。
一时间,上岸的士兵多,岸上聚集过来加入战局的人也多了。
再加上笼罩在船坞上空的破阵曲催动战斗意志,令他们更是气血翻涌,恨不得把对方打出脑浆来。
陈松意目光在岸上混乱的战局中掠过,看向裴植跟小师叔藏身的方向。
同是修行了《八门真气》的人,她此刻最懂游天的心情了。
下面这样打起来,简直就不堪一击。
这种阵势,他们一个冲撞就能结束。
但小师叔没有现身。
必定是因为裴植按着不让他暴露,他才没有下去。
“这……”
杨洪天留在船上的那些手下也懵了。
他们没有想到,在自己看来会很轻松就能占领船坞的登陆战会打成这样。
但他们知道如果输了,自己绝对没有好果子吃,于是也连忙跟着下船,大声喊道:“兄弟们!是自己人!不能打啊!”
“老帮主不行了,翁明川想要把持总舵——我们跟着杨舵主回来,还请了总督大人的兵来支援,你们这是要跟总督府作对吗?!”
话音刚落,就有个把脸涂得漆黑的汉子骂道:“放屁!漕帮的事情漕帮解决,什么时候轮到外人来插手?而且这里哪有什么兵?这他妈都是杨洪天的人吧!”
听到这话,本来还打算收敛的漕帮子弟都觉得没错——
没错,他们漕帮的事,什么时候轮到外人来管了?
就算要打一场来决出谁是帮主,那也是漕帮内务!
跟什么总督府没有关系!
船上,阎修看着岸上战作一团,自己的人派下去竟然没有占到优势,不由得骂了一声废物。
他转过身,再次下令:“放箭!”
传令官愣了一下:“可是……”
他们的人还在岸上。
箭矢无眼,射下去谁都要死。
阎修眼睛冷冷朝他看来:“放。”
“……是!”
江心大船上,鼓声再变,是射击的命令。
靠在岸边的几艘船上,弓箭手听到传令虽然错愕,却不敢反抗,本能的架起了箭,指向岸上混战的士兵跟漕帮子弟。
“不好!”
陈松意听到鼓声变化,指尖弹奏的琴声也跟着一变,让在岸边缠斗的漕帮子弟快退开。
船上指挥的人心果然够狠,连自己的兵都不顾。
如果不避开的话,他们的伤亡定然惨重。
屋顶上,听到琴声一变,见船上的弓箭手又开始拉弓射箭,游天待不住了。
他挣脱了裴植的手,道:“我不用刀,我换个别的——你要是再按着我,可就要给他们收尸了!”
听到这话,裴植果然没再按着他,游天的身影瞬间消失在他面前。
裴植抬手两指放在口中,用力一吹,尖锐的哨声响起。
本来在擂鼓的铁甲拿着鼓锤,如战车一般冲了出来,在岸边横冲直撞,吸引走了大部分注意力。
裴植这才放下手,隐忍地咳嗽了两声,再看向船上那个身影。
几年不见,阎修真是越来越偏激,越来越狠了。
可是游天不用刀,他想用什么?
从民居屋顶上下来,游天一个起落就掠到了岸边,提起两个青壮上了一艘没有被波及的小船。
两个脸涂得漆黑的青壮还没反应过来,手中就被塞了一把桨,听游神医说道:“快,用最快的速度过去。”
“是!”
见识过神医的手段,他们两个对游天的崇拜已经远远跟堂主平齐,立刻绷紧了肌肉开始划船。
江面上,阎修就见到一只小船绕出来,飞快地来到了站满弓箭手的大船后方。
那个立在舟上的身影单脚在船上一踏,就如月下的大鹏一样飞了起来!
他停在半空中,两手一撒,就有无数暗器像天女散花一般,挟着破风声落到船上。
那些弓箭手还未反应过来,落在脚边的火药弹就轰然炸开!
“啊——!”
几艘船被炸得从中间裂开。
而爆炸带来的能量把船上的人都轰飞了出去,惨叫着落入水中!
这样大的动静,让岸上交战的双方一时间都傻住了。
他们回头看着燃烧起来的船跟漂浮在水上的碎片,不敢相信发生了什么事。
阎修也是瞳孔收缩,猛地冲到了栏杆前,看着这个落回小舟上的道士。
只见月光下,他转头看向自己这个方向,明显还有余力把刚才的爆炸再来一遍。
情势不妙。
阎修握紧栏杆的手用力得指尖发白。
漕帮背后的人不按理出牌,一个两个都疯得很。
他这次来,原本是准备不动声色地接收漕帮。
他本以为带这一千人就足够,既没有调动战船,也没有装填火药……
“先生……”
传令官同样脸色发白地来到他面前,等待阎修的下一个命令。
“撤……”
阎修虽然心有不甘,但依然吐出了这个“撤”字。
漕帮今夜有高人,凭这一千人没有办法把他们拿下。
传令官松了一口气,立刻转身就跑。
岸上,听见江心大船鸣金收兵,那些没了战意的士兵立刻开始后退。
他们的船被炸了,有些干脆跳水游回去,有些则战战兢兢抢了岸边的小船,也没有人阻止。
阎修带来的这一千人,回到船上的只剩不到一半。
他们很快就撤走了,江面上只剩下漂浮的残骸跟一些断了气、还没断气的士兵。
相比之下,漕帮的损失并不多。
岸边众人看着这些船狼狈离去的方向,猛地爆发出了一阵欢呼。
剩下被游天的药给放倒的跟被他炸飞的,都被抛下了。
虽然是他们来夜袭漕帮,但漕帮却不能看着他们死,捞回来之后都给就地治了治,然后再关起来。
先前交战的岸边,现在坐满了人。
不管轻伤还是重伤的漕帮子弟,都在乖乖地等着被医治。
翁明川白日让人买来的药材没有用在那些等着被神医医治的病人身上,反而先用在了漕帮自己人身上。
火堆照亮了那一张张或白或黑的脸。
在面前穿行忙碌的女眷身影当中,参战的漕帮男子没有觉得害怕,反倒觉得热血沸腾。
这一战,游神医的火药弹炸飞了最多人,伤害基本都是他打出来的。
此刻,他们看游天的眼神中又带上了另一重敬畏。
江上在捞人的时候,船坞深处也结束了战斗。
杨洪天跟他的人全都被抓了起来。
除了那三个冲进忠义厅的人以外,就属杨洪天伤得最重。
他被钱明宗打了两拳,眼睛上青了一块,被架出来的时候站不直身体。
岸边,陈松意跟裴植站在一起,怀中还抱着从翁明川那里要来的琴。
眼前这伤亡比她所看到的要低很多,漕帮子弟死去的基本没有,重伤的也不多。
重伤也没关系,她看了一眼小师叔的背影。
有他在,就算真的断了手、断了脚,他也能接回去。
方才游天带来的火药弹实在震撼。
别说是漕帮子弟,就是陈松意,也为小师叔藏的这一手而意外。
她原以为小师叔就是医武双修,没想到他随身还带着这么霸道的火药。
这样看来,先前在州府对付那些人的时候,他还是收敛了。
不然他一路奔袭杀去旧都,只怕整个总督府都要被他炸上天。
她想着,眼中映出小师叔的身影,心中又浮现出了淡淡的疑惑——
他的《八门真气》已经修到了十一重,天下只怕没有几个人是他的对手,为什么还要随身带着杀伤力这么大的火药?
难道说,从山上下来追他的人真有这么可怕?
正想着,就见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来到了岸边。
秋桂松开了扶着父亲的手,站在原地,神情有些焦急。
她在左岸到处看着,好像在寻找什么人。
“秋桂!”
岸边坐着的那群伤员里,一个脸跟手都涂得漆黑的青年见到了她,朝她抬起了没有受伤的那只手。
听到他喊自己,看到他漆黑的脸上那双明亮的眼睛,还有笑起来露出的牙齿,渔家少女红了眼眶,在原地跺了跺脚才奔向了他。
这一刻,没有人笑话她。
因为每一个女子来到这里找到自家良人的时候,表现都是一样的。
陈松意看着他们,见秋桂在问什么。
而那青年举起了受伤的手臂要给她看,被她在肩膀上捶了两下。
然后,她才小心翼翼地捧住了他受伤的那只手,问他:“疼吗?”
青年摇了摇头,又再次傻笑起来。
被他的笑容感染,陈松意眼中也生出了一点笑意。
拄着拐杖随女儿一起来的中年男子见准女婿无事,也松了一口气。
他收回目光,开始到处去看有没有什么自己能帮上忙的。
谁家的船或者房子坏了,他可以帮忙记上,回头来帮忙修。
处理完重伤员,游天终于从岸边脱了身。
一抬头见到裴植跟少女站那么近,他脸一沉,忙朝这边走了过来。
他人未到,声音先到。
陈松意听他质问道:“为什么刚刚不让我抓他,要放他走?”
“嗯?”裴植从那些被铁甲捞上来的厢军身上收回目光,迎上游天要他给个解释的眼神,咳嗽了几声才道,“你留下他,明日总督府就立刻派军队碾压过来,拿什么挡?”
倒是现在把阎修放回去,他定然疑神疑鬼,回去肯定要研究许久,细致地搞清楚这里究竟有什么人,藏着什么势力,是谁在暗中帮着漕帮跟他作对,才会再回来。
这样一来,从他离开到他们再回来,中间起码要再过个两三天。
“有了这两三天……”裴植看向地上坐着休息的这些人,“他们就能恢复战力。”
不过他又皱起了眉,这次夜袭他们能够打退,纯粹是因为阎修带来的人不多。
而且是自己这边做足了准备,对面却对漕帮的情况没有预料。
阎修想要偷袭,没有打出总督府的旗号,可下一次就不可能了。
到时候,他用十倍于漕帮守备的力量压过来,就算是自己在,也不可能把这件事搞定。
裴植不禁露出了一点忧虑神色,开始思索究竟怎么样才能挡住总督府的下一轮动作,撑到京城的人来。
他一想,精神就有些不济,习惯性地就要去怀中摸提神的药。
游天的眼睛很尖,在他拿出药瓶的时候就一把按住了他,质问道:“你还敢吃这药?”
说完一把没收了药品。
白天他在客栈给裴植看诊,虽然被打断,但是已经有了治疗方案。
其中最重要的一项就是不准他再吃这种禁药。
裴植手一空,思考也被打断,无奈之下看向了陈松意。
到引自己入局这一步,她都有些神奇的预知,不知现在的她又有没有破局之道?
游天不满地收起了药瓶,也跟着看向了陈松意。
从方才自己过来跟死狐狸说话,她就没有出声。
眼下两人一看,就发现少女抱着琴,正在仰头看天,一手在掐算。
天上明月正近圆,江边燃烧的飞灰在往天上升。
她看了天上片刻,忽然道:“要下雨了。”
站在她身旁的两人也跟着抬头看天。
游天看不出什么,裴植倒是若有所思。
雨下得大,对面再过来肯定不能用火攻,可是这也阻碍不了什么。
难道这场雨还有什么玄机?
正想着,从船坞的方向就来了一群人,是潘逊他们过来了。
一行人一路行,一路看到江岸上的战场,又是一阵惊骇。
除了老爷子跟翁明川,其他人都不知道江边的布置。
同样的,他们也不知道在忠义厅爆发斗争的时候,江岸边也有漕帮弟子在跟袭击者交战。
“帮主!”
“帮主果然没事!”
而在治伤的时候被告知,老帮主的死讯不过是为了引出帮中的叛徒,此刻见到帮主现身,刚刚赢了一场胜仗的漕帮子弟更是高兴不已。
他们的高兴,反衬得帮中老人更加惶然。
眼前的一切验证了总督府在其中扮演的不光彩角色,不知后面还有什么要来。
有两个孙子陪伴着来到裴植面前,潘逊先向他拱手:“漕帮上下,谢先生出手相救。”
裴植摆了摆手,表示不算什么。
等老爷子放下了手,他才说道:“虽然一时用计让对方退去,但接下来才是一场硬仗,我却是没有办法再让他们退第二次了。”
听到他的话,原本还想着指望他的一众老人都脸色大变。
翁明川看过岸边的情况,确定没有什么问题,于是向着陈松意道:“不如先回船坞,再商讨下一步该如何。”
陈松意点了头。
船坞中的灵堂还未撤去,棺材还摆在正中,刚刚乱了一场的忠义厅却是收拾干净了。
漕帮的侍女奉上了热茶跟糕点,只不过没有人的心思在上面。
接下来该怎么做,在这个问题上,翁明川对陈松意有着更多的期待跟信赖。
他站在老爷子身旁,自然地问道:“意姑娘,接下来我们该如何?”
见他没有向挡下了那波袭击的裴先生问计,也没有向手段惊人的游神医请教,而是问这个年轻的姑娘,漕帮的老人都感到意外。
唯有潘逊听他说起整件事的来龙去脉,还有这个小姑娘在里面充当的角色,才神色平常。
不过他看向陈松意的眼神,同样有着期待。
那把琴还靠在腿边,陈松意放下了侍女递到自己手上的茶盏:“漕帮现行制度的弊端跟隐患,今夜相信大家都看得很清楚了,之后要做的第一件事当然是改制。”
如果这话是在今夜之前从一个外人口中说出来,忠义厅中的这群老人只怕都会愤然起身,开始指责,可是杨洪天的事给了他们一个教训,让他们看到了改制的必要。
更何况——
他们看向老帮主,老爷子自己都没有反对,那就肯定有这样的心了。
“改制最好、最直接的办法,就是换个不是潘家一系的人来坐这个帮主之位。”
翁明川见少女的目光投向自己,听她直接地道,“我认为翁堂主是最合适的人选,漕帮在他手中,能够中兴。”
老爷子缓缓地开口问道:“这是意姑娘你看到的,还是你算到的?”
旁人不知道这两种结果的区别,但是从明川口中得知她的能力,老爷子就不免想将漕帮的命运问个明白。
“人力有时尽,我算不到一切。”陈松意道。
老爷子点了点头,又听她说道,“但在我看来,治帮如治军。凝聚力高的将领,能够团结将士,善于管理的将领,能够知人善用,改进弊端。这两种特质,翁堂主恰好都有。”
在场众人都不由得点头。
明川善于管理,善于用人,出身又正统,在帮中很得人心。
如果不是因为觉得受到了威胁,杨洪天也不会做出今日之事。
他们看向站在老帮主身旁的这个年轻后辈,纷纷转变了心态,唏嘘道:“明川,你是众望所归,漕帮的未来应该交到你们年轻人手上了。”
“我们这一辈老人,还有你的那些师叔师伯,都太过受原本的框架影响,跳不出去,就做不到改变漕帮。你跟明宗一文一武,正正好。”
也有人对老爷子说:“帮主啊,我们都老了,该歇歇了。”
老爷子含笑点头,再看向身旁的孙子:“明川,这一次,你可还要推辞?”
从前他提起接任漕帮之事,总是摇头的翁明川这一次没有再拒绝。
他开口道:“如果帮中需要我,要我来推行变革,我愿意承担起这份责任。”
“好!”老爷子眼睛亮起,经历了大弟子的背叛带来的失望,能够重新在孙辈身上看到担当跟希望,他十分欣慰,“从今以后,帮主的担子就交给你了。”
老爷子说完,也彻底放下了心事。
如洪天所说,今日之事,漕帮总是要向总督府给出一个交代的。
自己已经老了,不在乎生死,在大军再次抵达之前,只要他这个漕帮之主如那边所愿,扛下罪责,应该就还能为漕帮争取到一点机会。
翁明川敏锐地察觉到了老爷子有别的打算,想要制止:“三爷爷——”
然而还未说出口,陈松意的声音就再次响起:“好,那这是今夜第一件事。”
将所有人的注意力吸引过来,她起了身,“改制不急,等总督府换了主人,朝中的意思下来,要如何整顿再说。第二件事是应对他们的再次进攻——”
她问翁明川,“有没有运河的水系图?”
漕帮珍藏的水系图,可以说是最详尽、最精细的版本。
厅中,偌大的一张图在桌上摊开,众人都起身围了过来。
裴植站在人群边上,看着少女纤细的手指点在了图上:“他们从水上进攻的路线,主要是这两段水路来。根据先生的判断,对方要调查情况,结集兵力,需要两天时间,今夜不会再来。
“而今夜就会开始下雨。
“两日后水位暴涨,运河这一段会决堤。”
她在代表运河的线上圈了一段,又再指向另一处,“——这里山体滑坡,水路阻塞,让他们难以通过。”
“要修补堤坝,他们的人手会分薄,如果执意要来,就只能走陆路。
“于是我们起码还有三四日时间,用这三四日来加固城门,做好准备,足够了。”
众人看着她在地图上所点的几个位置,只觉得不敢相信——
怎么就会下雨,怎么就一定会这么巧,就是那一段决堤出问题?
陈松意将他们的反应尽收眼底。
她收回了手,道:“你们也可以不相信我,但除了信我,漕帮此刻也没有别的选择。”
众人面露讪讪。
这倒是真的。
她看向老爷子:“这两日让大家不要出船了,您手上还有一样东西,是阻挡他们,拖到钦差来的关键。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我只知道您有,在您房间东侧的书架暗格里。”
老爷子看着她,忽然笑了起来:“果然神机妙算。”
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下,他点了点头,“我确实有。”
其中一辆上坐着面无表情的马元清。
从上一次被京中的文人士子口诛笔伐后,他就刻意绕开了这些除了恶心人、别的什么也做不成的贱儒。
加上这一次他是通过桓贵妃在当中牵线起复,又被他们大书特书。
所以对坊间这些书生的消息,马元清索性全关在门外,眼不见为净。
他们竟抓住了这一点,让他错过了江南之事的舆论变化。
当义子匆匆赶来,把谢长卿所写的那篇祭文跟风向转变带到他面前,马元清才知晓。
他立刻派人去叫那几个被安排在城门口排查可疑之人的人,却得知他们白天出了城没有回来。
又听付鼎臣已经带人进了宫,马元清这才意识到一切已经迟了:“备车!”
他立刻起身进宫,在路上才知道那几人是人被捆了,扔去了北军校场。
而忠勇侯刻意封锁了消息,把人关进狱中,给付鼎臣打了时间差。
飞驰的马车里,马元清沉着脸。
他漆黑的浓眉如同乌云压在眼眶之上,眼中仿佛山雨欲来。
付鼎臣进宫,手里必定是有着桓瑾的什么罪状。
捅到了景帝面前去,自己现在进宫,也不一定能够扭转局面,掩盖下来。
这位权倾朝野的大太监两手端放在膝盖上,扳指摩擦着膝上的布料。
唯一的好消息是,自己向来谨慎,跟桓瑾的来往不在明面上,即便从江南来的人带出了什么罪证,也牵扯不到自己身上。
这件事情可大可小。
只要桓瑾处理得够快,能够及时断腕,找到合适的替罪羊,就算付鼎臣亲自去江南也没有用。
这世间从来没有什么是万无一失的,想要得到高的回报,就必须冒高的风险。
想安全无忧,就要时刻准备好预案,他相信桓瑾能亡羊补牢,关键是自己在京中能再做点什么。
就在他思索着进宫之后该如何说、该如何做的时候,马车停下了。
“老爷。”车夫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到了。”
马元清停下了思索。
他推开马车门,弯腰从里面出来,正好看到另一辆马车也停在了旁边。
马车帘子掀开,忠勇侯同样从车上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