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马上低下头,恍惚地迎向那一双双充满感激之情的眼睛,看到他们手上拼命朝着自己送来的简陋食物。
箪食壶浆前来相迎的百姓拿着他们仓促间所能找到最好的食物,每一个人都在竭尽所能地向他表达自己的感激——
“少将军!少将军请收下这个——我爹能得救全是因为少将军,少将军和少夫人的恩德小人无以为报!”
“少将军——少将军——这是我们白天从家里带来的鸡蛋,没什么别的可以给您了,希望您收下!”
在这些热切的、激动的声音中,还有几道稚嫩的童声,高声叫道:
“少将军!我的病好了!等再我长大些一定来投军!到你麾下随你杀敌——驱逐草原蛮夷,让大齐永保太平!”
少将军……少将军……少将军!
在他们之后还有更多人发出了同样的声音,叠在一起犹如一股股浪潮,朝着张辟疆和他麾下的将士冲刷过来。
在他们刚刚离开的地方,那里到处都是死亡跟血腥,可是在这里,一切却是截然不同的。
那里的死亡冰冷残酷,可是这里的生命却在苦难中挣扎着,绽放出耀眼的光芒和生机。
而在更远处,那些也从医帐中走出来的大夫们也在看着这个方向。
虽然每一个人都因为这一整天的忙碌而显得无比疲惫,可是每个人脸上都带着满足的笑容。
世间是存在着不一样的光明与黑暗的,这是完全的两极。
在边军将士们被这些热情所感染,摆脱了山谷中的阴霾,脸上重新恢复了笑容时,张辟疆心中却是五味陈杂。
如今他对这场义诊是如何举办起来的原因已经十分清楚,归根结底,这只是厉王殿下为了便宜行事,所以让游太医配合他们顺水推舟接下的。
这一切真正的起因不是为了这些百姓,全是为了掩盖纠正他爹的罪行,可是眼前的这些百姓却不知道。
他们只知道自己的家人有救了,自己的病有救了,这些平日里见不到的厉害大夫给他们医治了,还不收他们的钱。
他们的人生有了希望,原本濒临破碎的家庭也有了继续完整的可能,所以在见到自己的时候,他们将所有的感激都投到了自己身上。
张辟疆只觉得羞惭,觉得自己配不上他们的感激。
而在这羞惭之中,他心中又渐渐清明起来,从穿上这身盔甲那天开始,他就是为守卫边关,守卫这些百姓而活的。
江山社稷,黎民百姓,是在一切之上的。
将自己的父亲跟家族与百姓放在两端,要怎么选根本就不构成一个问题。
在眼前的百姓感激热情的注视中,张辟疆握紧了手中的缰绳。
父亲……走错了路,而殿下给了自己机会来纠正,那他就应该把这个错误纠正过来,不让父亲再继续错下去。
他的心态一变,气质立刻也跟着有了变化,不管是萧应离还是陈松意都注意到了这一点。
之前一路上任谁都看得出的挣扎、痛苦、迷茫,都在这一刻消散,变回了这位少将军的坚强本色。
这世间很多人都会这样,会陷入一时的迷茫,但只要让他们见到自己的初心,他们就会找回坚定,张少将军就是这样一个人。
这时,陈松意看到了远处医帐外站着的大夫们,他们队伍中带回来的除了金银财宝、活着的教众跟尸骸之外,还有从石台上救回来的幼童,他们的状态算不上好,所以当她看到明显发现了他们,正在等他们过去的游天时,她跟身旁厉王说了一声就过去了。
她的马脱离了队伍,绕开了那些前来迎接大军的百姓,朝着医帐的方向奔去。
而本来收拾好了东西准备回去,休息一夜明日再来义诊的大夫正依次来跟游天告别,远远看到一骑从队伍中脱离出来,绕过了那些百姓朝这个方向来,就都顿住了动作:“嗯?队伍那边有人来了,难道有人受伤?”
等那一人一骑来到近处,看清来人的脸,发现是游天身边的药童时,他们才松一口气:“看来不是受伤,是回来了所以来见游太医……不过这骑马姿势,看起来相当娴熟啊。”
再然后,大夫们又注意到了更多细节,“咦,怎么背后还背着一把刀?”
难道……游太医身边的学徒除了要学习医术,武功也不能落下?
那他收徒的条件岂不是极为苛刻,他们这还想着拉近关系以后能找机会让自家的晚辈与他亲近,拜他为师,这岂不是没戏了?!
“吁——”陈松意来到医帐前,妙到毫厘地控马停在了游天面前。
她没有下马,而是目光扫过医帐中还没收拾好的桌椅上扫过,对游天道,“我们带回来几十个孩子,情况有些不好。”
游天立刻明白她带回来的是哪些孩子,毫不犹豫便道:“带过来,就在这里先治。”
听到这话,尽管并不知道陈松意所说的孩子是从哪里来的,不过并不影响那些想跟游天打好关系的老大夫反应迅速,跟着道:“我们也擅长小儿科,可以帮上忙。”
“对啊,左右大家都还没回去,不能让游大人一个人忙。”
“人多力量大,我们一起医治,快把那些孩子都送过来吧。”
说着,这些原本都已经跟游天告别准备离开的老大夫们就各自又回到了自己的医帐中。
有人帮忙,游天当然不会拒绝,陈松意见状也没有多说其他,这就掉转马头朝着队伍的方向去。
很快,队伍中十几骑就分离了出来,这十几个边军将士的胸口跟背上都背负着一个孩子,跟着陈松意朝医帐去。
见他们似乎是要带着孩子去找大夫医治,百姓们也自觉地让开了道路,远远地看着他们:“那些孩子都是哪里来的?怎么好像都病得很重……”
难道少将军这次出行,还特意去把病重的孩子都搜罗来了,好让大夫集中医治?
百姓们虽然好奇,但这是少将军半夜带军队出城人去营救回来的孩子肯定牵涉了不少事,不是他们这些普通人能知道的,因此没人多问。
刚刚清闲下来的医帐里又点起了灯,那些被石台上的寒气封锁,能量维持在极低消耗,长期游离在生死之间的孩童来到了大夫们手上。
尽管他们见到这些孩童的状况都十分讶然,可上手医治还是没有丝毫迟疑。
炉子被重新烧热了起来,煎上了游天拟定的药方,老大夫们给这些孩童推拿行针,在他们的脉搏体温恢复以后,再给他们喂药。
原本要游天一个人来完成的事,现在有那么多人一起,立刻速度就上来了,而且他们今日从游天那里学来的一些手法正好也用在了这些孩童身上,让他们的情况一下子就缓和了过来。
在这些孩子全都喝下了药,恢复了正常体温,哭了两声又睡去之后,一众大夫们才重新把他们包了起来。
钱掌柜抹着脸,直起腰叹息道:“少将军到底是带人去端了哪里才捡回这些孩子?怎么一个个会搞成这样。”
隔壁医帐中的老大夫则摸着手下孩子的根骨,喃喃自语道:“这些孩子不知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会不会留在边关……这根骨十分不错啊,要是没人收养他们的话,我们不妨收留几个……”
在各种各样的念头中,这些被医治好的孩童又重新回到了带他们来的将士手里,而最末尾的医帐中,游天也已经在医治孩童的过程中听完了昨夜行动的全过程。
果然这世间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本来应该趁那处据点无人轻松剿灭,却因为来不及调集更多人手而变得凶险。
两人以传音入密的方式交流,并不需要担心被其他人听到,而一心多用,听觉灵敏,自然也听到了旁边医帐中其他大夫的话。
游天低头看一眼自己医治好的最后一个孩子,忍不住想道:“这些孩子的根骨当然好。”
能被无垢教看中抢去当阵法材料的孩童,资质能差吗?
不过这些孩子肯定是要送回去的,游天想着,问陈松意:“应该安排好回头怎么把他们送回蜀中吧?”
“嗯。”陈松意垂下眼,露出有些疲惫的模样,“此事不急,薛姑娘会有章程。”
在蜀中的时候薛灵音就让人去核实过丢失孩子的人家,只需要把她叫来这里一趟,她就能把这些孩子送回那些人家手中。
陈松意相信,她会很乐意去做这件事,只不过她要找的人自己收编了,却是一时半会没办法给她交回去,还得想个理由跟她解释。
无垢教的据点已经清理干净,原本留在山腹深处的高大青年也不知所踪,队伍中几乎所有人都没有察觉到有人一路跟着他们来到了城外。
便是此刻,陈松意转头朝着某个方向看去,那暂且抛弃了过去的人也是完美地融入暗中,叫人难以察觉。
等医帐这边紧急处理完这些被救出的孩童,自发聚集向凯旋的军队表达感谢的百姓也各自散去了,队伍得以继续前进。
这些接受了医治的孩子重新被背负起来,跟着队伍一起回了城中。
与三家药堂主动帮忙的大夫们分别,陈松意与游天自然地汇入了队伍里。
不过跟朝着大将军府去的张少将军不同,他们这一行人是回往驿站,而被救回来的孩子也是暂时安置在了驿站。
回到驿站时,陈松意见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刚熬好了药准备送给妻子去的吴四通见到一群人进入大堂,先是紧绷起来,随后看到了游天跟他身边的陈松意。
见到昨晚帮三娘止血,几乎可以说是挽救了她性命的恩人,吴四通立刻迎上前,放下手里的东西就要下跪。
然而那脸上略带疲惫之色的少年人一伸手就拖住了他,让他无法下跪一寸:“无需如此。”
得知他们昨夜及时赶到了城外,得到了小师叔医治,眼下已经脱离了险情,陈松意稍觉放心。
然而想到他们追到无垢圣母的藏身处,找到那些经由她的术而提前被催生出来的死婴,自己却没有救活他们时,陈松意心中便生出了一些对面前之人亏欠感。
不过眼下吴四通并不知道自己死去的孩子被人盗走,他只知道若是没有陈松意,他的妻子可能就会死在半路上,根本撑不到这里。
他只能维持着站立的姿势,对陈松意道:“小兄弟,我吴四通欠你一条命,来日有什么用得上我的地方,只要你一句话,不管是上刀山还是下火海,我绝不会皱一下眉!”
边关人向来重诺,陈松意知道他的承诺发自肺腑,只要自己需要,他一定会去做。
但此刻她只是松了手,对他说道,“好好照顾她,毕竟她刚为人母,就又失去了孩子。”
吴四通的脸色黯淡下来,不过还是点了点头。
他重新拿起了放在一旁的药,对陈松意跟游天深深行了一礼,不再挡路,从他们面前离开了。
目送他离开,陈松意站在原地没动,游天适时地催促道:“先回房间洗漱,待会儿将军府的马车就来了。”
今天还没有结束,他们还要去将军府赴宴,没多少时间可以休息。
陈松意收回目光,没再说什么,回房间简单洗漱后写了一封信,让人送去蜀中给薛灵音。
随着几支队伍一起被派出去的天罡卫还没回来,被救出来的孩童又需要人手照看,因此当他们动身前往大将军府时,换回了一身锦衣的萧应离身边随行的就只有几人。
陈松意洗漱时也去除了脸上的伪装,只不过考虑到行动便捷,依旧穿着男装。
她下来的时候,看到厉王殿下正在同身边的人低声交谈,就好像在沂州城的雨天初见一样,所有的光芒都集中在他身上,让他好似独立于人群之中的一尊神像。
察觉到她到来,他停下了话头看向她,在触及到她没有再伪装的面孔时目光停驻了片刻,然后对她笑了笑。
一瞬间,那种所有光芒聚集在他身上的虚幻感才淡去,而其他人都安静下来,仿佛察觉到了空气中某种微妙的氛围。
直到游天稍迟一步到来,才打破了这种气氛,他来到陈松意身旁,看到了外面停着的马车,开口问道:“人齐了,还不走吗?”
还等着自家殿下对军师说点什么的常衍闻言,有些幽怨地看了打破氛围的游天一眼,萧应离却笑着开口道:“可以走了。”
前往将军府的这段路很安全,萧应离独自登上了为首的那辆马车,而陈松意因为还有事要跟游天商议,因此向仿佛习惯性等待自己的年轻王者说了一声,然后跟游天同乘。
萧应离放下帘子,知道她要跟游天商议的无非是那些孩子的健康状况。
很快,三辆马车从驿站出发,朝着将军府驶去。
因为有许多今日来义诊的村民加入,城中格外热闹,处处灯火不灭,听得到欢欣的人声。
将军府中也同样比往常要热闹,因为接下来要接待的是厉王殿下这样的贵客。
只是在这热闹之上又笼罩着一层阴翳,府中的下人或许察觉不出,但早发现府中变动的一些管事却隐隐猜到这跟厉王殿下突然到来的原因有关。
书房里,张辟疆挥退了服侍的人,只在书桌上留了一盏灯,在这有些昏暗的灯光中,静坐在父亲张军龙的书桌后。
他双眼向周围扫去,目之所及是他父亲看到一半的书,在书中留下的批注,还有桌上写到一半的小诗。
从他记事开始,在这间书房里被父亲教导的就是他们张家是为了镇守边关而生,他一直坚信着这一点,也一直奉行着这一点。
生为张家子,守卫边关就是他的天职,击溃草原王庭,换来边关百姓的安宁,这就是他们张家几代人的目标。
在厉王殿下来到边关,打到草原人的龙城,打得他们没了胆气,不敢再来犯的时候,他本以为这一天终于要到了。
可是现在,一直教导他要守卫边关,不忘和草原人之间是死敌的父亲却违背了他的信念,甚至已经秘密带着兵马前往主城。
先前消散的迷茫跟苦闷在这一刻卷土重来。
张辟疆不愿相信自己的父亲会这样做,可事实摆在面前——那些骸骨,那些账目,都又叫他不得不承认。
他不知道自己的父亲到底为什么会走上这条路,更不知道他选择和草原人站到一边,究竟是被人蛊惑,还是出于他的本心。
而不管是哪一种,于张辟疆而言都是一件不愿接受的事。
从回来以后,他就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时间仿佛在昏暗的烛火中都失去了概念,直到门外响起了熟悉的脚步声,他的目光才动了动,看向门口,见到妻子推门进来。
张少夫人看到坐在桌案后的丈夫,并没有说什么,只是把灯笼交给身后的侍女,然后迈步进来:“下人们说在其他地方都没见你,我就猜到你应该是在这里。”
来到桌案前,她停下了脚步,有些忧心地看着他,片刻后才轻声道,“厉王殿下他们就要来了。”
贵客将至,身为主人他要出去相迎,不能一直待在这里。
张辟疆依然没动,一阵布料摩挲的声音,张少夫人来到了他身旁,伸手覆住了他手背。
妻子掌心的温度传来,张辟疆听她的声音响起,在昏暗的烛光里轻轻地道,“不管发生什么,夫妻一体,我都会在你身边,和你一起面对。”
张辟疆的手指动了动,这句话仿佛给他注入了力量,让他又有了起身的力气。
他的家族里不止有追随父亲的人,也有像妻子这样站在他身边,和他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人。
他可以为父亲的选择而痛苦消沉,却不能让妻子也因为他所做的事而受牵连。
“好。”他反手握住了张少夫人的手,从桌案后慢慢起了身,“我们这就去等殿下吧。”
这一次再来到将军府,跟上一次不一样了,陈松意不需要再以游天身边的药童为假象来掩饰身份。
当她从游天的马车上下来的时候,在府外等待拜见过厉王殿下的张少将军和夫人都看到了她。
此前在山谷中的时候,张辟疆就已经见过卸下伪装的厉王,但永安侯的真容他却是第一次见。
只见她跟白日的形貌虽然不同了,但那如出鞘利刃一般的气势还是一样的,叫人一看之下便知道她是谁。
张少夫人也认出她来,只是当下没有多叙,先将厉王殿下一行迎进府中。
将军府今日宴请比前日规格更高,依旧是在那间花厅摆宴,席间却空旷许多。
入席之时,萧应离坐到了上首,陈松意则在他左手侧入席,随后是游天与陈铎,另一边则是张少将军与夫人,之后就再没有其他宾客。
席间也未设歌舞,在将菜肴上齐之后,下人就全都退了出去,只剩张辟疆的亲兵守在花厅周围,就算是一只苍蝇也别想从他们眼皮底下飞进去。
见这阵仗,府中下人只能猜测今日来的究竟是什么贵客。
昨夜少将军离府,带着军队深夜出城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他们统统不知,只本能地觉得紧张。
桌上的菜肴是边关难见的美味,但除了游天却没有多少人的注意力放在这上面。
开宴之后,两边再次将身份过了明路,众人都只是略动了动筷,饮了两杯酒,唯有游天一个不落,把所有菜肴都尝了个遍。
萧应离放下酒杯,仿佛一个真正偶然来到此处,没有其他目的的统帅,向张辟疆问起带回来的物资清查跟俘虏处理,还有将士尸骨的掩埋。
虽然回来之后就一直在书房中黯然消沉,苦闷许久,但这些事情张辟疆还是亲自过目,妥善安排,应对之时也不失理据。
尽管如此,一旁的张少夫人看着自己的夫君,眼中还是不由露出了担忧之色。
然后下意识的,她就看向了坐在对面的陈松意。
已经恢复了本来样貌的陈松意察觉到她投来的目光,眉眼微抬朝她看了过来,见到张少夫人的神态,知晓他是在担忧什么。
不过此刻是殿下在和张少将军商谈,不是任何人插话的时候,所以她只是对张少夫人微不可查地摇了摇头,然后又给了她一个让她安心的眼神,表示先前自己承诺过的事没有改变。
这让张少夫人稍稍心安,不过再怎样迂回商谈,话题最终还是来到了核心处。
对着神色勉强,明显还在冲击的苦闷中没有走出来的张辟疆,萧应离顿了一刻才道:“少将军在山谷中亲眼所见一切,再加上回来之后一番查证,相信已经清楚令尊在这场袭击边关的混乱中扮演了怎样的角色。”
张辟疆身躯一震,哪怕此刻厅中除了他们夫妇二人就是厉王殿下和他身边的永安侯、游太医,外面守着的也是他的亲兵,可他仍旧感觉到了一阵被暴露的羞愧难当。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地道:“是,这些末将已经亲眼看过,亲自查证过,和那些人勾结叛国的……确实是家父。”
见他没有试图为张军龙辩驳,萧应离的神色更松了几分。
他望着张辟疆,再次承诺道:“本王在山谷中承诺的一切,依旧不会改变。”
他承诺过,不管是出于边关稳定的考量还是其他,都不会对外公布张军龙的通敌叛国,“如今要商榷的就是两件事。”
张辟疆闻言眼眶有些发红,不知是因为情绪激动,还是因为酒意,他握紧了放在桌下的一只手,抬起眼睛看向坐在面前的年轻王者,声音有些颤抖地说:“殿下请说。”
厉王殿下那仿佛有着安抚人心的力量的声音响起:“一是这三座城的归属。”
听到是这件事,张辟疆只觉理所当然,这三座边关大城确实是张家经营了几代的城,但在这之前,它首先是王土,统领者做了通敌叛国的行为,这三座城当然要易主。
只见厉王殿下看着自己,深邃的眼眸中带着对他的深切信任:“你是张家少主,令尊退下了,他的位置就由你来接替。”
张辟疆猛地一震,不敢相信地道:“殿下是说……这三座城依然由我来……”
萧应离点了点头,而在他身边的陈松意等人也没有意外之色。
显然,这一打算厉王是早就决定好的,而且不管是谁都没有反对。
张少夫人听到这和当初永安侯告诉自己一样的结果,在桌下紧紧揪着手帕的手这才放松下来。
永安侯没有欺骗她,殿下宽容,公爹之罪不及家族,亦不及子,张家依然是被殿下所信任的,自己的夫君也是。
他依旧愿意让张家来守这三座城,将张军龙的所作所为造成的影响降到最低,甚至愿意亲自来这一趟,悄然抹平一切余波。
这样的王者,这样的统帅,公爹想要与他为敌,又怎么能赢得过?
按照殿下的允诺,张家依旧可以统辖这三座城,只是中间有些规则要改变。
这些张辟疆都全盘接受,毕竟他无意于像他的父亲一样成为边关三城的无冕之王。
相反,他觉得让朝廷对边关有更强力的影响和统治权不是一件坏事。
他父亲所做的事,换了其他人来处理,都不会是今日这样的结果,他不希望同样的事情再出现第二次。
宴席进行至此,张辟疆已经完全平静下来,专注地听着厉王殿下对张家治下这三座城的要求跟规划。
在他身旁,张少夫人也为夫君的放松而跟着放心,但她没有忘记刚才厉王殿下说的是现在还要做两件事——眼下他提出的不过是其一,那第二件事呢?
第二件自然就是如何处理张军龙,才能让张家的权力交替余波最小,不让外人察觉到其中的真正原因。
等到殿下同他们说完了对三座城池的要求,陈松意才挺直了背脊,开始接下来的第二件事。
“这第二件事就是要如何在影响最小的前提下,让令尊回来这里。”
从宴席开始到现在,她一直都是坐在厉王身边一言不发,因此她一开口,张少将军夫妇都愣了一下才回神。
只有张军龙回到这座城中,在这里去除他的武装,从他手里剥夺出张家的权柄,交到张辟疆手上,才是影响最小的方式。
也就是说,不管他是在攻占主城这件事上是成功还是失败,他们都要让他回到这里来。
原本身为他独子的张辟疆醒来的消息应当能让他回来看一眼,可是现在萧应离也在城中现身了,尽管知道这一点的人并不多,但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
得到厉王在这里出现的消息,张军龙可能会一不做二不修回来剪除他,也可能不会回来。
“但是,”陈松意平静地道,“他成功的可能并不大。”
若是裴植真的受了伤,难以掌控大局,那他身边的人绝对不会让这个消息传出去,只有在他想让人入瓮的时候,才会制造出空虚的假象。
张辟疆也低声道:“如果父亲失败,下一步自然是回到这里,召集军队再次出击。”
这样一来,原本小范围的混乱就会变成大范围的冲突,边关就算不想乱也要乱了。
“所以不能让他有召集兵马的机会。”陈松意道,“这就是少将军需要做的第二件事。”
在此刻,萧应离就像先前的她一样保持着绝对的安静,在她说话的时候没有任何要出言的意思,这样的姿态让所有人都知道她的话就是他的意志。
张辟疆立刻问:“永安侯需要我做什么?”
陈松意的目光从他身上移开,落到了他身边的张少夫人身上,在与她目光相遇之后,才又重新移回到他身上:“边关义诊,名医齐聚,更有太医院院判亲至,正是邀请另外两座城的将领亲眷来诊脉调理的时候。”
张少夫人不由得震了震,瞬间便想到了这样做的目的。
永安侯是想让自己来做成这件事……不错,这里再没有什么人比她更合适出面相邀了。
她握着手帕的手松开了,反而感到一颗心落回了实处。
如果前面永安侯特意与自己接触相交,却不需要她做什么,张少夫人才会着急。
于是,在张辟疆还没有想清楚这样做意义何在时,坐在他身旁的妻子已经开口了。
张少夫人的声音里带着她贯有的坚定:“明日就让人以我的名义将帖子送去,请各家的夫人小姐来。”
这样的帖子往年在年关的时候,她也是会发去的,不过是邀她们来与宴。
那时候来的人并不多,但是有游太医这位太医院院判的消息一传过去,想来的人只会多不少,毕竟都在边关生活,谁身上有没有几分病痛呢?
听到她的话,陈松意露出放心的表情。
她点了点头,才继续向着张少将军说道:“届时两座城中的守将不管品阶高低,家眷都在少将军这里,在这场父子争斗中要向哪一方献上自己支持,他们就会有更多的考量。”
听到这句话,张辟疆在一瞬间明白了两件事,一是邀请守将的家眷过来的用意,二是他们准备用来掩盖这场权力交替真相的理由。
狮王年老,所以新的雄狮想要趁父亲不在,夺取他的位置,他之前受伤昏迷的消息还有昨夜兵马的调动,甚至是对游太医的邀请,都会变成他为这场夺权做的准备。
“不错……”他喃喃道,“这样一来,就没人会在意三城易主的真相了。”
是他不愿意再只是做一个少将军,是他迫不及待想要接管领地,而不是他父亲做错了什么,所以被驱逐,而换他上位。
这也是在他们提出举办义诊,游天顺水推舟接受时,陈松意就定好的后续计划。
这种事从前都是由裴植来做,但现在殿下身边的军师是她,所以她也就肩负起了这个责任。
张家对这三座城的统辖确实十分有力,但城中也不是所有人都完全效忠于张军龙的,这其中有中立派,也有投机派。
他最忠诚的部将这一次都跟着他出行了,这座城的兵力布防没有什么改变,随他出征的军队自然是从另外两座城中调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