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他唤了名字的皂吏立刻维持着抱住这个血人的姿势扭身,向着清俊中年人模样的何县令道:“回大人,问出来了,是七里村!”
七里村?
何县令来太平县赴任,一来就将这里的村子走了个遍。
尤其是到春耕的时候要劝农桑,他更是常常去村里。
对这个在整个太平县都算得上是富裕的七里村,他很有印象。
里面的罗家是最大的豪绅,没记错的话,昨天正是罗老爷嫁女,还发了帖子来邀请自己去。
罗家财大气粗,办喜宴都是先在自家办一场,然后再去新郎家办第二场。
何大人拧着眉,审视着地上这个昏迷过去的人,从他血迹斑斑的身上看到了出身行伍的特征。
行伍,一想到那些武夫,何大人就觉得棘手。
在他身旁,众人同样为这一大清早就砸到他们面前的案子感到心焦。
就见自家大人收回了目光,然后说道:“召集人手,立刻跟我去七里村一趟,此人先关押起来,找大夫给他看诊,本县不在衙门,让钟县丞替我。”
“是!”
安排好县衙的事务,何县令立刻骑上了马。
带着全副武装的二十名官差,就一起去了七里村。
日渐高起,阳光穿透了云雾,将整个世界照得清晰。
远远的,何县令看到了七里村。
原本这个时候村民们应该已经起身劳作,整个村子应该已经变得热闹起来。
可他们不光没有见到村口玩耍的孩童,也没有见到本该生起的炊烟。
整个村子还张灯结彩,四处挂红,还是昨天罗家办喜事的样子。
可是走进来却一片死寂,连鸡犬的声音都没有。
何大人下了马,带着身后的官差朝着七里村最显眼的建筑走去。
得到捕头的指示,其中两个官差进到旁边的房子里看了一圈。
只见里面一个人都没有,在畜生住的地方全都是它们倒地的尸体。
这种画面令他们不由得感到毛骨悚然,没有停下来细看,而是立刻退了出来。
回到队伍中,两人向捕头汇报道:“里面的家禽全死了。”
“一个人都没有。”
捕头神色紧绷,让他们回到队伍中。
他自己则握紧了刀,加快了脚步走到大人身边,隐隐把他挡在了身后。
何大人注意到了他的动作,没有说话。
终于,在这一片诡异的寂静中,一行人来到了罗家。
推开张贴着大红喜字的门,县衙的一行人走了进去,就见到眼前一片尸山血海。
昨夜前来与宴的全村人,包括罗家上下和一对新人,全都已经倒在血泊中,气绝身亡。
七里村一共上百户人家,一夜之间全部死亡,整个村子成了名副其实的鬼域。
尸体被一具具地抬出来,摆放在空地上,经过清点,一一核对。
县衙的人发现,这些全都是昨天来吃席的村民,从年龄到特征都对得上。
奇诡的是,这些尸体中没有孩童。
也就是说,趁着喜宴大肆屠杀的人特意放过了孩子。
只是他们找遍了七里村内外,也没有找到孩童的踪迹。
日上中天,何县令的额头渗出了密密的汗。
现在整个七里村里在活动的,都是县衙的人手。
他不光把衙役都召集过来了,而且把县里的民兵队伍也抽了过来。
整个村子死得连一个人都没剩下,只有那个逃到县衙来报案的是唯一的活口,而且还没醒。
为了尽快找出事情的真相,他只能派出了人手去附近搜寻,看有没有其他人听到了昨晚的动静。
七里村附近还有两个村,一个在七里村左侧,一个在右侧。
可惜的是,两个村跟这里都离得有些远,前去问话的官差问到的消息,只是他们知道昨天七里村办喜事,很热闹。
今天见县衙的官差一脸严肃地来自己的村子,两个村的村长甚至还不知道七里村发生了什么事。
在回答之后,他们还小心翼翼地询问,是不是有什么盗贼潜进来了。
太平年间跟战乱的时候不一样,最多就是盗贼流窜到他们村子里,偷盗一些东西。
“死了,整个村的人都死了。”这一趟无功而返的捕快也没有隐瞒。
“死……死了?!”
“嗯。”看了因自己的话而惊惧的村长一眼,捕快对他们说道,“你们这里离七里村近,这几日也要小心。”
这么诡异的作案方式,无差别屠杀整个村子,就怕这种凶徒杀死一村人还不够,还会把目标转向旁的地方。
得到提醒的村长头如捣蒜,表示这几日他们一定结集青壮,提高警惕。
这种能一口气灭掉一个村的,要么是绝世人屠,要么就是团伙作案了。
他们会留意这几日有没有可疑人物出现的。
而何县令这一边,最后是找到了住在七里村后山上的一户人家。
他们是离村子最近,又还活着的人。
一听到消息,何县令便亲自过去。
这户人家是猎户,唯一的男丁名叫罗大勇,也是七里村的村民。
他从小跟着他爹打猎,靠山吃山,没有功夫管田地,所以干脆把地卖了,带着母亲跟妻儿住到了跟村子有一段距离的后山上,没想到,这却让他们一家活了下来。
“大人。”
何县令一来,原本在盘问罗大勇的捕头就自动让开了。
因为何县令到任的时候来过村子里,罗大勇也见过他。
所以见到县太爷来,这个汉子也没有过于恐慌。
何县令看了一眼他家的房子,房子建在后山上,跟周围的环境融为一体,在夜晚的时候很难发现。
或许这也是他们昨晚逃过一劫的原因。
何县令收回目光,向着他问道:“县衙今天接到报案,七里村发生了血案,整个村子的人都在喜宴上被灭口。”
罗大勇的妻儿在门后听着,害怕地瑟缩了一下。
何县令眼角余光见到了她的反应,继续道,“本县想知道,你们昨晚在山上听见什么动静没有。”
罗大勇咽了口唾沫。
整个村的人都在喜宴上死光了,只有他们家没去,因此逃过一劫,对他来说压力也非常大。
他开口时声音有些颤抖:“回大人,昨天我进山打猎回来,睡得早。罗老爷嫁女,本来也是请了我家去的,只不过我老娘身体不好,我媳妇要照顾她,就她也没去。一开始我是听到了,下面很热闹,后来就睡死过去了……”
他一旦睡得着,天塌下来都惊动不了他。
包括捕头在内,所有人都有些失望。
那就是什么也没听到了?
然而,罗大勇的妻子却声音极小地道:“我听见了……底下有惨叫。”
她的话一下子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
“什么时候?”何县令看得出来她胆小,为了不给她过分的压力,只稍稍上前半步,向她确认,“持续了多久?”
罗大勇的妻子抱着孩子,先看了丈夫一眼,才磕磕绊绊地道:“大勇睡着以后,我给孩子把尿……应该是亥时三刻,持续得不久,很多人……”
亥时三刻,众人默默听着这个时辰,这跟午作来验尸得出的死亡时间差不多。
他们的死就是在亥时左右,不到子时。
罗大勇的妻子在众人的注视下,又鼓足了勇气,接着说道,“我当时很害怕,回去推了推大勇,跟他说了……但他没有醒,外面也没声了。我也就只好把门窗关紧,带着孩子睡了。”
罗大勇进山,一去就是两三日,打猎的时候歇在山里,睡觉都要睁着一只眼睛。
所以他每次回家,一睡都要睡到第二天中午。
今天他还没起床,官差就上门了。
而众人也知道,昨天晚上就算是他醒着也不可能下去看。
因为他家里就只有老母幼子,还有柔弱的妻子。
罗大勇听完,已经为自己当时没有醒来、没有帮上忙而深深愧疚。
下面死的人里有他的叔伯兄弟,还有他一起长大的发小。
“大人……”他向着何县令请求道,“我能下去看看吗?”
“当然。”何县令点了头,转身先走在了前面。
罗大勇让自己的妻儿回屋里去,照顾好老母,又锁好了院门,才跟着下山。
一进村子里,他就看到了满地的尸体,脸色立刻又白了几分。
这一张张没有生机的脸,都是先前还会跟他打招呼的亲人朋友。
可是现在,全都死了。
他跟着官差,一直来到了罗老爷的家,看到满地血腥的喜宴场地,被那股血腥气冲得想要作呕。
罗大勇的眼眶红了,力能搏虎的手臂颤抖了起来。
何县令一路观察着他,初步判断他对这场血案毫不知情,没有关系。
念头刚落,就见他霍地转过身,向着自己跪了下来,用力磕头:“求大人一定要找出凶手!让他们为七里村一百多户人家偿命!”
“本县会的。”何县令伸手扶了他一把,等他站直以后,才道,“关于那个从七里村逃出来,今日一早到县衙来报案的人,本县有些问题想要问你。”
太平县的县丞姓钟,为人中庸,在太平县这么多年,从来没有遇到过七里村这样的灭村惨案。
在何县令带人去案发地勘察的时候,他在县衙里也没有闲着,亲自去看了那个逃出生天前来报案的人。
与跟随成都太守薛清多年,耳濡目染、习得薛太守一手断案之能的何县令不一样,钟县丞的能力来源于他这么多年兢兢业业的日常积累。
县衙的人已经给这个浑身是血的青年擦洗过了,换了一身衣服,还有大夫前来给他把脉行针,开了药,现在就等着他醒来。
跟何县令一样,钟县丞前来查看的时候也发现了此人出身行伍,身上的武艺应该不俗。
他很希望何县令在七里村能找到什么线索,也希望这个昏迷不醒的人能快点醒来,说出更多的细节真相。
就在这时,他听见外面的通报声,是何县令回来了。
钟县丞立刻从床前转过了身,看向门外,透过屏风见到何县令的身影从外面进来,然后绕过屏风,走到了床榻前。
“大人。”钟县丞要向何县令行礼,何县令只是一挥手,就来到了床上昏迷的人面前。
“人还没醒?”
“没有。”钟县丞看着何大人的表情,猜测着他在七里村是找到了什么线索,就听何大人说道:“我问清了,此人的身份。”
钟县丞精神一振,听何县令说道:“他姓张名俊,是罗老夫人娘家的外甥,也是昨日成亲的新娘的表兄。七里村人人都知道他爱慕这个表妹,罗老夫人在世的时候,一直有让两家亲上加亲的念头。”
“表兄表妹……”
钟县丞在心里默念着,在大齐,表兄妹亲上加亲也是常有的事。
“罗老爷家财万贯,又只有这一个女儿,只要谁娶了她,罗家的家产以后就能归他。”
何县令一边说着,一边看着床上昏迷的人。
一边是青梅竹马心爱的表妹,另一边又是家财万贯,财帛动人。
要眼睁睁地看着这些都归于另一个人,这世上只要是人都不会甘心。
“所以,他才会请假都要从军营里回来,回七里村参加这场喜宴。”
钟县丞一惊:“大人是说……!”
看似是逃出生天的报案者,实际上他才是凶手?
何县令目光沉沉:“我向七里村后住着的猎户罗大勇问起了张俊这个人,他逞凶好斗,在参军之前,谁敢对罗家小姐表现出好感都会被他暴打羞辱。
“就是因为这样,差点闹出了人命,所以张家才把他扔去了军营,让他的家中长辈看管。
“俗话说得好,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难道他去了军营几年,就能够脱胎换骨,从一个人变成另一个人吗?不可能。”
所以这个案子不管怎么看,都只有这一个答案。
他就是凶手,是行凶之后刻意逃出来报案,混淆官府的视线。
但钟县丞心中却觉得事有蹊跷,真的是这样吗?
没有证据,也没有直接的目击证人,就这样把他当成杀人凶手关押起来,这不像是何大人一贯的作风。
何县令最终叹了一口气,道:“放出风声去,这案子的凶手就是他了,先把他关起来,等到他恢复神智之后再升堂审理。”
钟县丞一听到何县令这句话,就知道大人是另有打算。
毕竟眼前这个逃出来的张俊是唯一的线索,现场如此奇诡,如果犯下血案的人不放心这唯一的活口,要来杀他灭口,那县衙的监牢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就同那个被夫家冤枉毒害婆母的妇人一样,把她收监是对她的保护。
“我这就去安排。”钟县丞领悟过来以后,立刻便打算去布置。
不过走了两步,想起方才何县令说的床上躺着的这家伙是守备军的人,他顿时脚步一顿,停了下来。
何县令站在床榻前,还在看着这件血案唯一活着的线索,听钟县丞问道:“大人,这个张俊在守备军里的职位……”
“是个十将。”
这就是何县令觉得最头疼的地方了,收押他的话,跟当地守备军一定会起冲突。
不过冲突就冲突吧,何县令挥了挥手,让钟县丞不必担心,“他们若是来要人,就让他们给本县一个答案,如果不是他,真正的凶手又会是谁。”
钟县丞瞬间了然,借用守备军的力量加大搜索范围,来彻查这件诡案,这才是何大人的第二重目的。
他不愧是从薛太守手下出来的人,这么短的时间内就能把不利条件扭转成对自己有利的局面,一石二鸟,一箭双雕,果然厉害。
七里村血案轰动太平县,唯一逃出生天前来县衙报案的张俊被认为是凶手,关押到县衙大牢。
大牢里每一个囚犯都看着他躺在担架上被抬了进来,关进了东边的其中一座牢房。
牢房里的犯人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但看到张俊在昏迷中都要带上枷锁,就对这个人产生了好奇。
“这人是怎么进来的?”
“那边都是手上沾了人命的,他被关进来肯定也是杀了人呗。”
“都闭嘴!”牢头重重一棍敲在门上,“管别人是怎么进来的,管好你们自己。这段时间谁敢不老实,我就上报大人,再加你们的刑期!”
被这样一吓,大牢里总算安静下来。
把张俊抬进那间空着的牢房以后,他们锁上了门,然后增加了牢房里的人手。
张俊左右的两间牢房关着的犯人贴着栏杆,把这人从进来到被关起的全程收在了眼底。
而在他对面的牢房,那个被关起来的妇人却是不受外物打扰,一心供奉着自己心中的菩萨。
变得安静下来的牢房中,只有狱卒走动偶尔发出的声音。
吃午饭的时候,被送进来的张俊依然没有醒。
直到下午,从监牢的气窗上投下来的光线夹角逐渐变小,他才睁开了眼睛。
睁眼的时候,他脸上的神色短暂地空白了一瞬,随即眼前的血色又蔓延上来。
血血血,到处都是血。
红烛扭曲、燃烧,喜堂变成修罗地狱。
他的神色也随之变得疯狂扭曲起来,手脚上戴着的锁链随着他的动作发出声响。
同一时间,在他牢房左右等着他醒来、想要跟这个新来的狱友说话的囚犯也开始制造出了动静——
“沅君,沅君……我不是故意要杀你的,沅君!你不要再来找我了,你不要再来找我了啊啊啊……!!”
左侧传来这个男人嘶吼的声音,伴随着他用头“咣咣”地撞墙。
跟关在对面的那个女子正好相反,他是殴打妻子施暴者。
只不过他把自己的妻子打死了。
本来他的家里也一样,想要把这件事情掩盖过去。
结果因为他打妻子的时候,隔壁邻居出来相劝,被他失手打残了。
所以这件案子才被捅到了县里。
何县令也在查明案情之后将他收押。
而此人一开始毫不悔改,直到几日前,一到这个时候,他就会见到死去的妻子来找自己。
不管他是醒着还是睡着,睁眼还是闭眼,眼前站着的都是那个被他打得头颅都凹进去一块的女人。
明明打她的时候,他丝毫不觉得她这样恐怖,可是当她化身鬼魂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这个男人就开始害怕起来,从一开始的色厉内荏到现在跪地求饶。
而张俊右侧监牢传来的则是仿佛要断气的动静。
那个男人像被人勒住了脖子,用手在墙上地上不停地抓爬,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气声。
他是一个惯偷。
在路过太平县的另一个村时入室盗窃,因为看到那家的女主人漂亮,瞬间就起了歹心。
趁着女主人的丈夫熟睡,他把人打晕,然后对妻子用强。
在遭到反抗的时候,他就用绳子把女人勒死了。
等到发泄完□□,看着床上的尸体,他才慌了神,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这个时候,男主人恰好要醒来,他心下一横,又把男主人给勒死了,还去了旁边的房间,把两个熟睡中的孩子闷死。
带着偷来的金银,他逃了一段时间。
最终被捕头抓获,关进了监牢,等待问斩。
他也是一开始破罐子破摔,十分嚣张,还在挑衅狱卒。
自从几天前,每到这个时候就感到有人在勒他的脖子,无法喘气,才变得生不如死。
牢头怀疑过这两人是在作戏。
而且他们手上都沾着人命,毫不无辜,就算真的是冤魂索命,死在牢里,也是天理循环,报应不爽,所以没有管。
面对这两个一到点就发出各种异响、行为举止跟神情都非常恐怖的狱友,住在他们对面监牢的女人却是始终镇静。
她在地上用棍子画出了歪歪扭扭的观音像。
她从头到尾都知道自己是无辜的,县令把她关进来只是为了保护她。
不过一开始,她整个人都是绝望的,懦弱地哭泣不止。
直到某一日醒来,她说自己梦到了观音菩萨。
菩萨告诉她,这一切都是她需要历经的劫难。
唯有度过去了,她才能修成正果,变成观音菩萨在凡间的化身,普度众生。
从那一日起,她就像是变成了另一个人,不管对面传来的声音多大,她都不在意。
今日也是如此。
只不过今天当她再次专注地在地上描绘着自己画出的观音像时,那两个经受着折磨、痛苦不堪的犯人忽然同时扑向了栏杆,朝着她伸手:“救我……观音大士……救我!”
女人这才有了动静。
她抬起头,还残留着伤痕的面孔笼罩着一种奇异的平静。
看着这两个向自己求救的罪人,她嘴唇一动,说道:“睡吧,去梦中忏悔,然后安心等待死亡。”
随着她的话音落下,那两个疯癫无状的人一下子定格住了,仿佛那些恐怖的幻象都从他们眼前如潮水退去。
他们重新安静下来,瘫倒在了地上。
狱卒仍旧是朝着这个方向看了一眼,见他们没死,便没有费心来看这两个人渣。
而张俊从稻草铺成的床上起了身,睁着血红一片的眼睛看着对面的女子。
那女子看他一眼,仿佛没有在他身上看到罪恶,于是只是收回目光,继续画她的观音像,没有说话。
“龟儿子滴……”
远远看着这一幕的狱卒搓了搓手上的鸡皮疙瘩,这实在是太诡异了。
这三个犯人,加上今天刚刚送进来的张俊,简直是一群疯子。
县城大人还要他们看好张俊,保护好他,这就算好好一个人放在这里几天也要疯了嘛!
接下来几日,县衙全力在七里村调查,收集线索。
知道张俊已经醒来,人待在牢房里一直不吃不喝的时候,何县令也亲自来了一趟。
见到一天一夜不进滴水、嘴唇都已经干裂的张俊,何县令命人打开了牢房的门,在捕头的陪伴下走了进去。
尽管张俊的手脚都被锁住了,但在捕头看来他依旧是一头猛虎,令他的警惕提到了最高点。
何县令却比他镇定,到底是因为心里清楚张俊不是真正的凶手。
他来到这个青年面前,开口叫他:“张俊。”
人一般都会对自己的名字有反应,可是张俊却没有。
他的眼睛仿佛被一层血色的阴翳笼罩着,让他跟这个世界隔了一层。
何县令看着他,“七里村的事你还有印象吗?是谁在你表妹的喜宴上杀了她,杀了那些宾客?我们没有找到孩子的尸体,那些孩子被带到哪里去了?”
不知道是这里面的哪句话或者哪个词触动了张俊的神经,令他从一尊木雕泥塑活转了过来。
“血……”他看着何县令,一天多时间没喝水的嗓子发出的声音粗砺得仿佛砂纸摩擦,“毒……”
血……毒……
他会说的,仿佛就只剩下了这两个字。
而这两个字,何县令早就在那个最早见到他的皂吏口中听到过。
明明那时候他还能说清楚一句话,可是等醒来以后,人就像疯了,只记住最深刻的两个字。
“大人,他神志不清,怕是问不出什么。”捕头在何县令耳边说道,而且这个时间,又是左右两间牢房的人开始发疯的时候了。
再加上只会重复“血……毒……”两个字的张俊,东边的这三个监牢仿佛疯人院。
捕头劝道,“我们还是先出去吧。”
何县令站在原地,最后看了神情恍惚的张俊片刻,才转身离开。
出了监牢以后,何县令吩咐让人去请大夫,尽快把张俊的疯病治好,从他口中得到有用的线索。
而灭村血案没有半点进展,太后寿辰大赦的事也只能暂且押后。
“他们在牢里待着,说不定比在外面待着更安心。”
想到最近整个太平县因为这桩案子人心惶惶,何县令忍不住自嘲道。
然而,在请来的大夫治好张俊之前,守备军方面的人就先来了。
知道张俊回家探亲却卷入凶案,还被当作凶手关押起来,他的上级派了人来察看清楚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如果这桩案子跟他手下的得力干将无关,那县衙就要立刻把他的人还回来。
如果有关,他们也要知道真相。
要看看一个在军中前途光明、年轻有为的左十将怎么会突然在喜宴上发狂,还一口气杀尽了村里的所有人。
从把人关押起来的时候,何县令就做好准备,军方的人现在过来他也不意外。
他只在自己的书房里坐着,等着来捞张俊的人过来见自己。
可是等了半天,那个据说已经登门的人却还是没有来。
何县令一下子便沉下了脸:“人呢?”
见门外狱卒匆匆跑来,他就知道军方来的这个人十分嚣张,完全没有把自己放在眼里。
他来太平县,没有先来县衙后院见自己这个县令,而是直接去了牢里,要见张俊。
“荒谬!”
何县令难得情绪展露于外。
这就是为什么他不想跟这些武夫打交道。
蛮横,粗鲁,不按规章办事。
他立刻起身朝着大牢的方向去,把上门来叫他的狱卒都抛在了身后。
县衙大牢里,关在外面的牢房中的犯人看着从面前走过的身影。
这是一道跟牢狱格格不入的鲜红色彩,对看惯了昏暗光线的他们来说,红得仿佛要将眼睛都灼烧。
来人身穿皮甲,踩着军靴,腰间挂着一把剑,乌黑如鸦羽的长发束成利落的高马尾,飒爽地垂落。
这道似火的身影进入县衙的大牢,如入无人之境,想要阻拦的人都被她身后的甲士挡住。
她来到了牢房深处,找到了自己要找的人。
看着里面双手双脚都戴着镣铐、眼睛不知在看哪个方向发呆的张俊,她开口唤了他一声:“张十将。”
她一说话,声音就恍若凤鸣,驱散了这个牢房深处的灰暗跟烟尘。
就连她身后那个专注于观音画像的女子都为这声音抬头,朝她看了过来。
张俊却丝毫没有反应。
他的嘴唇仍然在翕动着,如果仔细看的话,就看得出他这个时候在重复的还是那两个字。
就在站在门外的人皱起了修长的眉,想要让人把门打开、亲自进去见他的时候,何县令终于来了。
他一来到这里,看到站在门前看张俊的人,脸上的神色就从怒意变得复杂,然后又转为了无奈。
守备军那么多人,怎么来的偏偏是她?
或者说,怎么那么多地方可去,这位大小姐怎么偏偏就来了这里?
在他走过来的时候,那个代表军方来捞人的红衣女子耳朵动了动,调转目光看到了他。
何县令来到她面前,还未开口说话,她就用手里拿着的令牌敲了敲牢房的锁:“何大人,开门。”
“小姐,你怎么在这里?”
何县令脸上已经不见先前半点的愤怒。
对着别人,他可以黑脸,但是对着她,他不能。
因为这是他的老上司兼恩师——成都太守薛清之女,是名副其实的大小姐。
何县令说着抬起了一只手,扶住了最近因为缺少睡眠、思考过度而作疼的头:
“我早该知道的,红衣女侠‘巴妙音’,既有财力召集蜀地游侠,组成一支不错的队伍,而且又能让守备军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除了你还能有谁……”
红衣女侠巴妙音,是这一年来在巴蜀声名鹊起的一个存在。
她收服游侠,四处攻城夺寨,将许多游走在灰暗地带的寨子都收服了,为她所用。
而凭借她的力量打不下来的,就有当地的厢军出手剿灭。
反正在她手上投降起码还能保留寨子的名字,可是如果等到厢军出手,那他们的寨子就要彻底成为历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