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第二世的记忆里,她对蜀中的这段混乱没有太深的印象。
这或许是因为风雷寨跟外界太过割裂,外面的消息传不进来。
不过这个无垢教的存在令她在意。
让它存在下去会影响蜀中,也会影响大局,必须要先处理。
因此,当用过午饭,表示过答谢的薛灵音想要送客,祝他们一路顺风,平安抵达成都府的时候,陈松意便说:“我们希望可以留下来帮你的忙。”
薛灵音一愣,随即笑着摇了摇头:“这可不是你能帮上忙的事。”
她说着,看向了萧应离,“还是快跟萧堂主一起离开,不要延误了正事吧——萧堂主?”
她原意是想让萧应离劝一劝他的妹妹,收起这样朴素的正义感,去做他们自己的事,没想到这位萧堂主在他的妹妹面前就是个盲目的兄长。
陈松意一说想留下来,他就立刻表示:“也好,时间充裕,我们就先帮了巴姑娘再走。”
军师提出了新的计划,当然是按照她的计划来。
有些错愕的薛灵音看着他,见他说道,“别小看她,她很厉害的。寻人这件事交给她,她一定能帮上忙。”
闻言,薛灵音不由自主地看向陈松意,心中想道:“寻人厉害,难道这也是个探案高手?”
整个巴蜀是不是就只有她和她的人不会探案?
她动摇了一下,还没想好要接受还是拒绝,陈松意就已经提出了要求:
“我想见见被救回来的孩子。”
薛灵音追着那些绑走孩子的无垢教教众出来,把孩子抢回来以后就继续追了一路。
那几个孩子还没联系家人送回去,还在她这里。
她说不出拒绝的话,想了想,还是带着陈松意跟萧应离朝那几个孩子所在的房间去了。
孩子被下了迷药,都还在昏睡当中。
负责留在这里照看他们的人粗声粗气地道:“大夫已经来看过了,说没什么事,等他们自然醒来就好。”
陈松意依次看过躺在床上的几个孩子,他们最大的六七岁,最小的才两三岁。
可哪怕她凝神于目,也看不出无垢教的人把他们绑去是要做什么。
因为薛灵音的出现,他们被救回来了。
后续命运的走向就不再跟无垢教有关系。
薛灵音站在她身后,看到她伸手去把这些孩子的脉,又去依次摸了摸他们的骨头。
她有些不知道这是在做什么。
萧应离却明白陈松意的想法。
她这是在检查这些孩子的根骨。
这世间有很多功法对修习者的根骨都有着特殊的要求,如果这个新生的邪教是想要收集孩子,培养成自己的武力,那就会从根骨方面来挑选。
不过看陈松意的反应,这个想法应当不对。
她转过来以后并没有提起先前的猜测,而是说道:“暂时看不出什么,等这些孩子的父母来的时候,我想见见他们。”
薛灵音答应了。
陈松意又问,“你确定张俊还跟这个无垢教的人在一起吗?”
“我可以肯定。”薛灵音道,因为当日跟张俊一起被劫走的那些囚徒不管犯的事大还是小,只要有罪就都已经被无垢教徒审判,尸体被弃于荒野。
她唯二没有找到的,就是被以保护的目的关起来的张俊,还有那个被污蔑杀死婆母的女子。
他们是无垢教想要的完美教徒,无垢教只会让他们留下来,而不会以罪行来审判他们。
陈松意点了点头:“既然如此,你手上有张俊的东西吗?”
张俊的东西原本留存在太平县衙,就是他敲开县衙大门的时候穿的那身血衣。
在劫狱的事发生以后,薛灵音回了一趟太平县衙,把他的东西拿走了。
但她没有想到,这些自己留着是想作为证物的东西,有一天竟然会派上这样的用场。
陈松意向她索要来了张俊穿过的衣服,上面的血都已经变成了黑色。
她剪下了一小块布料,然后又要了沙盘、地图跟线香。
最后,她拿出了随身携带的符纸跟朱砂,准备用扶乩术追踪张俊的下落。
薛灵音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手段。
这跟她所想的推理探案完全不一样,这样“寻人”完全是另一个领域的范畴。
而萧应离跟许昭他们是知道陈松意有很多神异的手段。
但除了她的武艺跟符术之外,其他手段他们还是第一次见。
因此,包括薛灵音的几个手下在内,所有人都聚到了这里来。
陈松意准备好符纸跟衣料,目光在他们身上扫过。
巴蜀的游侠全都有种彪悍耿直的气质。
前朝诗写巴蜀的侠义,用的形容是“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不过他们在见到没有见过的道术时,反应跟江南桥头镇的百姓也是一样的。
陈松意点了他们中的一个来帮自己,打算借用他的躯体施展扶乩术。
“我……我啊?”
凑得最近脖子伸得最长的那个游侠被选中了,他又是好奇又是害怕地走过来,伸手端住了沙盘。
端着沙盘,他站在院中,浑身不自在。
陈松意是第二次施展扶乩术,驾轻就熟。
她示意他不必紧张,随即一边念咒,一边把剪下来的布料用符引燃,一起烧成了灰烬。
萧应离看着她的动作,见她一抬手,利落的将一根没点燃的线香插在了端着沙盘的人口中。
紧接着,她又一把托住对方的下巴,将碗凑近。
那游侠感到自己脖子上不知哪个位置被按了一下,不由自主地深吸一口气。
碗里的灰烬就全被他吸进了鼻子里。
嗤的一声,线香在他口中自燃了起来。
他眼皮一耷拉,线香就抵在了沙盘上,随着咒语的念诵开始移动。
陈松意手中拿着薛灵音给的地图,手指跟随着沙盘上线香画出的线条比划丈量,又转移到手中的地图上。
众人就看着她眼睛盯着沙盘,手指同步移动换算,片刻之后抵达了终点。
而这时,沙盘上滑动的线香也正好停下来。
陈松意低头,看向自己的指尖停住的位置。
薛灵音连忙来到她面前,也看向了那一处,发现是跟此地有两天路程的一座山。
除去那个口含线香没有清醒的游侠,她的其他部下都来到了她身边,看着那个地方,不由地道:“那里不是大小姐半年前去踩过的寨子吗?”
那个寨子的人太犟了,不肯归顺。
于是,大小姐就带了守备军过去,直接把寨子踏平了。
张十将现在被带到了那里?
无垢教的那些人这是在玩灯下黑吗?算准了废弃的地方大小姐不会再去一次?
找到了目的地,陈松意抬手就拔掉了那个游侠嘴里的线香。
他顿时清醒过来,一张嘴就冒出了大量的烟气:“我……咳咳咳!”
“就是这里。”
陈松意没有先跟薛灵音交流,而是看向了萧应离。
既然是聚集到寨子里,说明他们的人就不会少。
萧应离明白她的意思。
要杀过去的话,恐怕还要去调集守备军。
而这里离顺庆府有一段距离,薛灵音的面子怕是不够让本地的精锐出动。
那就少不得要他去出面了。
见他对自己略微颔首,表示知道了,陈松意这才将目光放回了地图上,问薛灵音:“其他地方也有孩子丢失的案件,巴姑娘记得位置吗?”
“记得。”薛灵音抬手在地图上圈出了几个地点,然后发现自己圈出的地方跟陈松意找到的那一处距离分布得很均匀。
无垢教的教徒分散把孩子绑走,再集中到那里,十分方便。
这一刻,薛灵音再一次真切地意识到自己是真的不会探案的天赋。
如果换了是何县令或者她爹来,早就通过这些人的活动范围,把他们的驻扎地找到了。
“要尽快行动。”薛灵音沉着脸道,说着又想起了刚刚露了这么一手的陈松意,下意识地问,“你们……还要跟我一起去吗?”
“一起去。”陈松意点头,她又有那种感觉,这其中定然有始终没出现过的道人的手笔,“但就我们这几个人不够,我兄长要先去搬救兵。”
薛灵音一听萧应离去搬救兵,第一反应就是他找的应该也是漕帮的人——
不过他们漕帮在巴蜀也有那么多人手吗?
萧应离适时地道:“借我们几匹马,我去去就回。”
薛灵音立刻便让人去牵马来。
萧应离没有耽搁,带着四人骑上了马,这就去了。
等他离开之后,陈松意才又去看了看那些孩子。
虽然他们年纪不一,性别也不同,但若要找起共同点来,就是无论男女都生得很漂亮。
薛灵音听了她观察得出的结论,挑眉道:“难道他们是专挑好看的抓?”
正说着,就有两个孩子迷迷糊糊地发起了烧,哭了起来。
薛灵音正要让人去把大夫再请来,就听见陈松意说不用。
她取出了金针,给因为惊惧而发烧的孩子扎针。
见她几针下去,那两个孩子就渐渐停止了哭闹,显然是难受的感觉开始消退,薛灵音开始觉得她的能力远远超过了自己的想象。
她的兄长所言非虚。
她是真的很厉害啊。
孩子的烧退下不久,他们的家人就来了。
知道是薛灵音把被劫走的孩子救回来的,他们抱着失而复得的孩子,对红衣女侠千恩万谢。
“不必如此,不必跪!”
薛灵音拉起了一个,拉不住第二个。
最终这几家人在她面前跪成了一片,她只能等他们磕完头以后才去把他们扶起来。
陈松意原本一直在旁边没有打扰,这些来接孩子的人家也没怎么注意她。
等到他们站起了身,陈松意这才开口问道:“那些人抓你们的孩子,怕是有原因的,能把孩子的生辰八字写下来吗?单独给我,我看过就烧掉。”
她这样说,这几家人自是无不答应,纷纷在纸上写了自家孩子的生辰八字依次给陈松意看过,然后看着她烧掉。
确认没问题之后,他们才抱着各自的孩子回了家。
等这几家人都出去了,陈松意这才看向薛灵音:“无垢教的人要的是四柱纯阴的孩子。”
她问:“四柱纯阴是什么?”
陈松意便给她解释这种特殊的八字:“这样的八字往往柔为外相,易出容貌姣好者。刚才我让几个孩子的父母把他们的生辰八字写下来,全是四柱纯阴,无一例外。”
薛灵音本想问“这代表什么”,但见陈松意在沉吟,便没打扰,等了片刻才听她继续说道,“很多术都需要通过八字特殊的人来施展,但我一时也不能确定他们抓这些孩子回去是要做什么。”
——又为什么偏要幼儿,而不用成人。
眼下张俊是她能够追索的、跟无垢教有关联的人,薛灵音又是在他一开始卷入七里村血案的时候就追过去的,所以陈松意向她追问起了细节。
现在薛灵音不再把她当成是一个普通的少女,她知道她手段神异,于是陈松意一问,她就将关于七里村血案的细节都告诉了她。
果然,从那个时候开始,作案的人就已经盯上七里村的幼儿。
这个所谓的无垢教不是偶然兴起的,他们跟在七里村绑架幼儿、犯下血案的人必定有所关联。
“还有!”薛灵音从自己的记忆里挖出了她一直很在意的那一点,就是她去牢里找张俊的时候,他嘴里反复说的那两个字,“他反复提到‘血’跟‘毒’,我不知道那代表了什么。”
——甚至是何县令在被停职之前,他所能查到的也就是“血”洗七里村跟“毒”杀村里的家畜。
薛灵音本来也觉得这两个字没有什么深意。
可能就是张俊受那晚屠杀的刺激太过,只能用这两个字来描绘当时发生的一切。
可今日见了陈松意,被她打开了一扇门,让她见到了一个从没接触过的世界,薛灵音就觉得张俊反复说的这两个字是不是还代表了什么术。
她说完,就期待地看着陈松意,等她从一个全新的角度为自己解释。
可惜,在陈松意开口之前,就有人匆匆赶了过来:“大小姐!”
陈松意跟薛灵音都转头看了过去,见到是先前跟着她一起骑马从岸边追来的一个部下。
只见他跑了进来,急声说起他们抬回来的那个活口。
“……先前阿大去请了城里最好的大夫来,给他拔了箭,保了命,但说他起码要昏迷几天才能醒来。可是现在那龟儿子情况突然恶化了,眼看着出气多进气少,抽搐起来,要不行了。”
他们的人已经再次跑去医馆,要把大夫请回来。
他就来找大小姐,把这件事告诉她。
薛灵音一听,立刻起了身就要跟他一起过去看。
陈松意也毫不犹豫跟了上来。
薛灵音听见身后的脚步声,转头看到她,感到心中多了一丝底气。
同时,她也生出了一个莫名的念头:“要是人死了,她能不能把这家伙的鬼魂召回来审问?”
很快,三人来到了剩下的那个活口安置的房间。
薛灵音快步走过来,见到床榻上的人果然是快要不行了。
“大夫呢?还没来吗!”她觉得很恼火,好不容易留下一个活口,可现在这样别说是审问他,想让他活下来可能都没有办法。
——难道他们就要这样两眼一摸黑地冲到无垢教的老巢去,跟数目未知的敌人斗个你死我活吗?
“让我来。”陈松意的声音在她身旁响起,薛灵音连忙让开,还把自己那些徒劳地围在床边,试图把人弄活的属下也摒退了。
他们听话地让开了路,看着这个从漕帮的船上下来的姑娘来到了床榻前。
薛灵音刚才见过陈松意给那两个发热的孩子行针,还以为她对这个快要死的无垢教徒也会用同样的办法,没想到她却只是站在了床边,看着逐渐滑向死亡的人,没有动作。
在船上的时候,她已经用金针吊住了他最后一口气。
现在她看得清楚,这口气正在消散,就算她再出手,也没有办法从阎王手中抢人了。
所以陈松意过来只想要碰碰运气,看看这个被带回来的教徒对无垢教的老巢知道多少,有没有去过那个地方。
她凝神于目,向着床上的人看去。
眼前白雾轰然生出又散开,无数画面如浮光掠影在她面前掠过,展示出了这个无垢教徒的生平。
陈松意略过了前面不重要的部分,直接看向自己要找的东西。
幸运的是,这个活下来的家伙在这一拨来绑架幼儿的无垢教徒里是地位最高的那一个,他去过那个地方。
伴随着画面的浮现,无数信息朝着她涌来,在熟悉的过载感中,陈松意看到了那个曾经被薛灵音带人攻破过的寨子,见到了里面正在举行审判仪式的一幕。
中间的祭坛上跪着等待审判的罪人,站着的是等待奖赏的教徒。
祭坛四周是数以千计的平民百姓。
他们都是最普通的百姓,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独自一人来的,也有全家一起来的。
人人脸上都带着一种狂热。
在这种没有声音的画面里,这一切显得更加的诡异。
这是床上躺着的这个将死之人的视角,这一幕他显然是站在那个祭坛上的。
他带人劫掠符合要求的幼儿回去,每劫掠一次都会得到对应的奖赏,计算他们的功勋。
他已经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也不是第一次得手了。
他看着下面那些普通的教众,十分享受他们的目光。
而这些等待被奖赏的人顶多引来的是下面这些人的羡慕,不可能令他们如此狂热。
他们的狂热应该是对着另外的人。
——比如站在这些等待审判的罪人跟等待奖赏的功臣身后,对他们进行审判或者奖励的那个人。
床榻上的人呼吸急剧地衰弱,脸已经呈现出一种濒临死亡的青白色。
被请来的大夫还刚来到院子外面,而薛灵音跟她的人看着站在床边没有动作的陈松意,都十分着急。
薛灵音听见自己的人压低了声音道:“人就要死了,她要做什么,还不开始吗?”
她抬手给了说话的人一记:“给我闭嘴。”
陈松意也感觉到了眼前的画面正在变得不稳,再过一息就要完全消散。
她心中默念着数字,希望在画面切断之前能够看到站在他们后面的是什么人。
终于,在她默数到“二”的时候,面前这些狂热的无垢教众都站起了身。
然后这个站在祭坛上的人转过身去,迎接来审判这一切的无垢圣母。
她借着这个将死之人的眼睛,看到了他记忆中的圣母。
那是一个看起来很朴素,但眼中又有着一种神异光芒的女人。
她来到了祭坛之上,对着眼前的所有人抬起了双手,接受了他们的朝拜。
“洗脱罪孽,复我天身——”
“清白无垢,归我明真——”
被荒废的寨子里,成千上万临时聚集到这里的无垢教徒中响起了整齐的口号声。
无论男女老少齐齐跪拜,恭迎他们的圣母。
在无垢圣教,他们每一个人的罪孽都是可以赎清的。
不管这一辈子做了多少的错事,圣母都可以为他们洗脱,让他们回归纯白无垢的本源。
而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是兄弟姐妹,血肉相连,生来平等。
他们在奖励面前平等,在罪孽面前也平等。
只要照圣母所说的去做,再罪孽深重的人死后也可以平等地进入同一个极乐妙境,无上天国,不再受轮回之苦——对他们来说,世上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事了。
受完他们的跪拜,无垢圣母来到祭坛后的座椅上坐下。
那些跪拜于地的教众也从跪姿转为了坐姿,直接席地而坐。
整个被废弃过又重新修葺过的寨子里十分安静,阳光从头顶照下来,将这座祭坛照得同他们教义中所写的一样纯白无垢。
一切到位之后,今天的审判就开始了。
在一双双眼睛的注视下,先被拉上祭坛的是一个母亲。
她看起来并不年轻了,但也不很年长。
祭坛前面的许多人都认识她,她是他们的教众之一。
她刚来到教中的时候,抱着一个生病的孩子。
她的丈夫已经死了,只剩下这么一个孩子。
她在家乡治不好孩子的病,听说无垢圣母的威名,所以前来求她给自己的孩子治病。
圣母可以洗涤众人的罪孽,自然也可以治好一个孩子的病。
孩子在被带到这里来以后,病很快就治好了。
他不会再时常哭闹,还会同其他的健康孩子一样向自己的母亲露出笑容。
于是,她成为了圣母最虔诚的信众。
可惜好景不长,两天前她在给孩子洗澡的时候睡着了。
等到再醒来的时候,孩子已经滑进澡盆里淹死了。
对自己的婴儿照料不当,导致了他的死亡,这被认为是母亲的罪孽。
周围的邻居举发了这个痛苦自责的母亲,今日就是她要接受审判的时候。
被带上枷锁牵到祭坛上的女人跪在了地上。
她的痛苦在见到圣母的时候攀升到了极点。
审判开始。
无垢圣母的声音响起:“这个女人杀死了自己的婴儿,她有罪吗?”
“有!”祭坛下顿时响起了像海潮一样的声音,“她犯下了杀人的罪行!”
“有罪!她应当被宣判有罪!”
在这浪潮一般涌过来的声音中,女人伏地痛哭。
她同样在重复道:“我有罪……我有罪……!”
无垢圣母抬起了一只手,底下的声音顿时平息下来。
她看向这个痛苦的女子:“你可以用死赎清你的罪孽,然后去跟你的孩子团聚。”
痛哭的女子抬头,目光和她对上。
诡异的是,在跟她目光相对了片刻之后,本来还在痛哭的人变得平静下来,一直弥漫着痛苦的脸上也露出了笑容。
“好……”她恍惚地说,“多谢圣母……”
无垢圣母点了点头,让人把她带到了一旁,然后在她的脖子上套上了绞绳,把她一把推了下去。
女人脖子上的绳套收紧,双脚自然地踢动挣扎起来。
可即便在这个过程中,她嘴角还是上翘的,带着违反常理的安详笑容。
终于,她停止了挣动。
行刑的人确认她已经死了,于是退了开来。
这个母亲的尸体就挂在那里。
然后,他们带上了今天的第二个罪人。
跟前面这个女人不同,被带上来的第二个罪人脸上没有清醒的狂热,也没有压抑的痛苦。
他看到那具诡异地带着笑容的女尸,眼中只有恐惧。
他被两个无垢教众押着上了祭坛,跪在了地上。
坐在座中的圣母看着他:“这个人背叛了教义,给外面的人通风报信,他有罪吗?”
底下的声音这一次山崩海啸一般地袭来。
背叛教义向外人通风报信,这跟前一个杀死亲子的女人完全不是同一个等级!
教众中甚至有人站起了身,目露凶光地看着这个叛徒,恨不得把他生吞活剥了。
他们才刚聚集到圣母身边没多久,才刚过上吃穿不愁、无病无痛的好日子没几天,怎么就有人要破坏这一切?!
在这样凶狠的目光下,男人打了个寒颤。
这些瞪视他的人当中,有许多都是他往日的亲友。
可是这个时候,他们却仿佛化身成了野外的豺狼。
是,他跟他们一起加入无垢教的时候,是奔着能够得到更好的生活,所以才一起来的。
来到圣母身边的一段时间,确实也得到了很好的关照,身上的病好了,而且不愁吃穿。
只要在无垢教一日,他们就都是平等的,能够得到跟其他人一样的待遇,不像在外头一样被分为三六九等,贫富贵贱。
可是,当他看到圣母是怎么审判这些犯了小错的人,怎么让他们这样含着笑去死,还对她感恩戴德,又看到她是怎么审判那些犯了大错的人,跟教众分食他们的血肉,以此来让他们的罪孽被净化,重归纯粹明真,他就觉得这个无垢之地跟自己想的不一样。
这里不是净土,圣母也不是什么观音大士的化身。
她不是引领他们走向无上天国的人。
人怎么能吃人呢?
就是在灾荒最严重的时候,活着的人也是先吃树皮,先吃土,实在到撑不下去了,才会不得已走上这一步。
而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是无垢教要他们去绑架幼儿。
圣母说这是观音大士在梦中给她的启示,要他们去找这些八字特殊的幼儿。
“只要能够把他们带回无垢教,就能更快进入无上妙境,得到永恒的欢乐与安宁。”
他承认自己是个懦夫,虽然那时候就隐隐感觉到不对劲,但他还是去了。
直到他从那些父母的手中夺走他们的孩子,把那些名单上的幼儿带回来,看着被迷晕的幼儿被当成战利品一样,在这个祭坛上被交出去,却不知是被做成了他们吃下去的血肉,还是被送去了什么地方,他才幡然醒悟——
这个地方不是通往无上妙境的无垢地。
观音大士的化身怎么可能让他们去抢夺别人的孩子,拆散一家人?
就连他们被治愈的疾病,不过是表面上被治愈。
圣母只是让他们感觉不到病痛的存在,但他们的身体会怎么虚弱还是会继续下去。
像前面那个被他母亲淹死的婴儿,他觉得甚至可能不是那个女人的错。
那个婴儿没有被治愈,本来就是要死的,他的母亲甚至可能没有杀死他,但是却被无垢圣母影响了。
她影响了他们的心神,操控了他们的意志。
她可以让没有犯错的人认为他们自己是凶手,可以让这些教众不知道自己在犯罪,狂热地簇拥她,为她舍生忘死。
他想要叫上跟自己一起加入无垢教的亲友离开,却发现他们已经完全沉没进去了,变成了这些狂热教徒中的一员。
别说是让他们跟自己离开,就算他透露出想要离开的心思,也会被举发到圣母面前,然后以不够纯粹的罪名被送上祭坛审判。
他已经不能逃了,唯一的办法似乎就是跟外面的人联络,用官府的力量来击溃这个无垢教。
这样,他才能从这个吃人的地狱脱离。
很幸运的是,这个时候红衣女侠巴妙音也在追查无垢教的行列中。
她带着她的人马,追查被无垢教审判后抛出的那些诡异尸体,还有幼儿绑架案发生的地方,追踪无垢教教徒的下落。
妙音女侠来去如风,而且还有能力拔除几千人众的大寨子,号称有着八千教众的无垢教应该也不在话下——甚至无垢圣母现在待的地方就是她曾经踏平过的一个寨子。
只要能够和她联系上,把教徒的行踪透露给她,她应该就能够追上来。
追到他们的老巢,把这些人一网打尽。
他冒险留下了信息,虽然不知道对方会不会相信,但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
而事实证明他赌对了,妙音女侠看到了他留下的信息,凭借这些关键信息,她截获了几个奉圣母之命去抢夺幼儿的队伍,并且朝着圣母所在步步接近。
只不过在她成功追着线索找到无垢教所在之前,他却暴露了。
他被押了回来,作为叛徒等待审判。
教内要审判的罪人很多,每天只审判三个,他被排在了今天。
男人很害怕,他也想过要逃跑,但他被同伴下了药,全身都没有力气。
外面又全是圣母狂热的信徒看守,就算挣扎着跑出去,结果也只是被提前审判而已。
终于,在这种绝望、害怕与恐慌中,他等到了审判日,被带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