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奕道:“你怎么知道他不是故意的呢?”
这下二人愣住,不知该说什么了。
杨奕把身子转回来,顺手解了外袍:“先看看他们从干清宫打探回来的消息如何再说。”
喝了口茶他又道:“对了,把在路上买的土产,送去给母亲。”
囚车在进城之后,遭遇了许多烂白菜帮子和臭鸡蛋。
这一日的茶馆酒肆空前的热闹,各种各样的话题又重新掀起了高潮。
但这番反应都在预料之中,于是就算外头议翻天,各家该过的日子还得往下继续过。
裴瞻他们归京的时间比预定的一个月还提前了四五日。由于他们跟囚车一路快不起来,打前战的护卫比他们先行一日抵达京师。
所以傅真他们昨日就已经收到了消息,并且早早地准备了接风宴。
他们晌午过后抵达,宴会就安排在夜间。顺道把杨奕和梁郴梁郅,以及程持礼他们兄弟几个都请上了。
但裴瞻他们还要先进宫复命,在他们回来之前,傅真先行张罗起来。
布置宴厅的时候杨彤不紧不慢的走了进来:“将军方才进宫了。属下在宫门口见了将军一面,一个月不见,黑了,也瘦了,这么短的时间去了又返,还打了一场大仗,也不知道这趟吃了多少的苦。”
傅真刚刚好把紫嫣打发下去折几枝花来插瓶,听到这里便拿起一只白瓷盘子:“多黑?多瘦?”
杨彤比划了一下:“瘦的眼睛都陷下去了,脸颊也没肉了。黑得么,就跟咱们后院那练武场的铜鼓差不多。”
“是么?”傅真回想了一下那面黑黝黝的铜鼓,不禁抽出手绢擦起了手上的白瓷盘子,就是一下接一下的有些漫不经心,“那他受伤了吗?精神怎么样啊?”
昨日打前战的护卫虽然说没受什么伤,只有手脚破了点皮,但谁知道呢?
“应该是没有。”杨彤摇着头说,“属下的看将军大马金刀,昂首阔步,威武的不得了,就跟那,跟当初那会儿迎娶少夫人您似的,哪哪都带着劲头!
“看到属下的时候,将军眼睛都发光了呢!他问少夫人您在干什么?然后又打发属下传话给少夫人您,说他马上就回来了!您少夫人你们别着急!”
傅真听到末尾,脸上忍不住热了一热。
好像有什么心思突然被人看破了似的。
她佯装镇定:“没有受伤就好。黑点瘦点算什么?他年轻,养养就回来了。”
原先在京的时候,他虽然也不算什么玉面郎君,却也属中不溜,打了场仗就黑成了那般……算了,前几日母亲拿来了几斤极好的燕窝,都给他吃算了。
不是还瘦了吗?那万宾楼的东坡肘子烤乳猪什么的也都安排起来得了。
这些日子自己无聊,也跟着万宾楼的大厨们学会了几道拿手菜,他们都说可以出师了,回头也做出来给他尝尝好了。
他要是喜欢吃呢,就多做几次。要是不喜欢,也无所谓。反正她也只是为了打发时间学的。
傅真在心里给自己定了方略,却不知为何,这会儿不止脸上发热了,就连身上都发起热来。
一块烧了一个月的炭,此时已经在她的心里变得通红通红了。
“……少夫人?少夫人?”
不知什么时候到了跟前的碧玺伸手在她眼前晃了两晃,直到她目光对焦到了自己脸上,才把手收回来:“您这盘子可以给奴婢了他么?得拿去装干果了。”
傅真低头看着自己手上,这才发现,这只盘子已经被自己擦得铮光瓦亮的了。
心底里那块红炭又烧到了脸上。她清了两口嗓子,放了盘子道:“快去干活吧!”
说完瞥下他们,匆匆的走出了院子。
清凉的秋风吹散了一些身上的火热,听到前院传来的动静,她的脚步又轻快起来。
刚刚快出门坎,蒋林他们就抬着两个箱子走了进来。
当初裴瞻出发前的兵器行李都是傅真亲手准备的,此时她的目光落到箱子上,立刻就认出来正是裴瞻带出去的那两个。
“少夫人!”蒋林他们冲她行礼,“将军进宫复命,稍晚些才能回来。这是将军的行李,属下先帮他搬回偏院。”
傅真点点头,把路让了出来。
半道上她又转身:“搬去正房吧。”
蒋林愣住。
傅真却头也不回地走了。
护卫们搔了搔脑袋,面面相觑之后,又把箱子调转了方向,朝着正房抬过去。
两个箱子并排排开,摆在宽阔的正房中央。
护卫们退下去之后,傅真从珠帘后面走出来,来到门口探头往外望了望,然后把身子收回,走到了箱子旁边。
箱子外观倒没什么特别的,他打仗的时候又不会带箱子过去。
傅真逐一的把箱盖打开,只见里头衣服兵书、兵器都都像当初她摆放的那般,分类摆放得整整齐齐。
傅真其实不是一个大家眼中的“贤妻良母”,从小到大她的志向就是在战场上,但她不是喜欢打仗,只是她觉得身为将门之女对抗外敌属于义不容辞。
她成长的那些年正好碰上西北之乱,所以一腔热血的她也从来没有把心思真正放在如何成为一个贤妻良母上。
当她还是梁宁的时候,她不会女红,不会烹饪,也从来没有习过三从四德。
这一切对她来说完全不成为困扰。
她觉得妇人女子从来不应该被框架框住,可以有贤良温婉的大家闺秀,也可以有她这样张扬跋扈的将门女子。
如今变成了傅真,前线用不着她去抗敌,她有了另外的阵地。她依然好武,但也欣然学习理财,学习烹饪。
给裴瞻整理行装之前,她从来没有为任何一个人这样做过。那日蓦然听说他即刻就要出发,心里没来由的空洞,总想为他做点什么,——可是她是没办法以如今的身份跟随他前往西北的,她不能去,于是为他做这些婆妈的事情,便变得顺理成章。
好在那日行程仓促,裴瞻也有许多事情需要安排,并未看到自己忙碌这些,于是没有显得难为情。乍一看倒是水到渠成般。
到送他走之后,这一个月里竟没有什么事情好忙了。
梁宁的仇早就报了。
徐府的余孽也都抓住了。
梁家很太平,大嫂二嫂每天都心情快活,除了隔三差五和宁夫人一块唱双簧,催她早些生孩子,还开始操心起程持礼的婚事来。
皇后原先让她和裴夫人帮忙给杨奕物色相称的女子,傅真也是放在心上的,可是还没有张罗开,燕王的身世就突然传了出来,这当口也没办法再去议婚事了。
于是就更加闲了。
这一闲,日子就变得格外漫长。
除了偶尔去万宾楼听听八卦,学学烹饪,剩下的时间再也不知道干什么。
倒是裴瞻——这个男人的影子,早就覆盖了他幼年的模样,占据了全部的心思。
她穷极无聊,就沿着他生活的轨迹,一处处地遛达。
有时候苏幸儿过来找她,她们俩把裴夫人酿的各种果酒拿出来对饮。
深秋的园子里一派萧瑟,残荷在湖面一笔一划地写着凄清,她们俩坐在露台上,说各自的爷们。
苏幸儿骂梁郴每天都不按时吃药,吃饭就快得跟直接往肚子里倒似的,真把自己当成了铁打的!
骂完了喝一口酒,又叹着气说他也不容易。年纪轻轻就扛起了偌大的大将军府,在所有人都认为梁家就要没落之时,愣是凭着自己的血肉之躯,又给家里挣回了脸面。
喝上半壶她就会问傅真,跟裴瞻在一起开心吗?有没有后悔成这个亲?
傅真说不后悔。
苏幸儿有些半信半疑。不过她是一个最好的倾听者,就算不信,她也绝不会追问。
每次听到苏幸儿数落梁郴的时候,傅真也会在心里默默地盘点裴瞻。
倒是没找出来他哪里讨厌。
也许有些事情的确是需要真正成为夫妻才能感受到的。
但这样的关系,还是让人向往。
听到了院子里传来的脚踩落叶的声音,她把箱子合上,起身吩咐:“去把碧纱橱内的衣橱收拾出来吧,今后就给将军用。”
说完她转过身来,然后一口气骤然停在了喉咙间……
门口已经让人给堵上了。
是那个她不想承认自己在思念着、但又的确让她时时在干着思念这种事儿的人。
裴瞻环视了一圈屋里,左手插在腰上,右手轻抚着她的下巴:“我刚才听到什么了?”
手指上的茧子摩挲着细腻的下巴。
傅真望着他,深深的吸了一下鼻子说道:“杨彤说的没错,你果然变丑了。”
裴瞻愣了一下,摸起了自己的脸,然后皱眉:“我果然应该听老二的,先找个地方把自己洗干净抹点粉,倒饬好了再来见你。”
傅真又吸了一下鼻子,伸长双臂勾住了他的脖子:“放心吧,比起小白脸儿,我更喜欢又黑又瘦的糙爷们儿。”
裴瞻的身子僵成了一根铁棍。
傅真踮起脚来,把他抱得更紧了一点。
下一秒她索性双脚悬空,直接吊挂在了他的脖子上。
奇怪的姿势一点也不淑女,可她仰着脖子哈哈大笑,满足的样子,分明还是那个骄傲又主动的太平。
裴瞻轻声叹气,环着她的腰将她扣住,然后深深看她一眼,随后就大刀阔斧地将她扛到了肩上……
梁郅他们终于跟兵部及大理寺交接完,相携着踏入裴府。
宴厅设在后园内的秋水斋,此处离各远都颇远,且有单独的后厨,这一看就是打算给大伙好好畅饮一番的。
杨奕晚了稍许,但也只落后了几步,进得园子时下人刚刚好把茶水呈上来。
梁郴左看右看:“老五跟,跟他媳妇儿呢?”
张罗着上菜的裴昱和裴夫人齐齐看向园门口:“说的是啊,那小子不是到家一个多时辰了吗?上哪儿了?来人,去把他们请过来。”
下人分花拂柳,到了裴瞻院里,紫嫣正打发婆子们抬水出来。
下人一看就上前搭讪:“将军这是才沐浴完呢?”
紫嫣欲言又止,最后抿着唇点头,摆摆打发他下去:“将军和少夫人有些要紧的事情急着处理,就过来了,请老爷太太招待几位将军先用饭。”说完她回到屋里,迎着散着长发走出来的傅真走上去:“少夫人受累,奴婢去跟夫人告个假也不是不成的。”
傅真扯下衣领子,对着镜子看了看自己的肩膀,这一看也忍不住咬着下唇,颊上飞出了两团红霞。
这大半年里她把自己养胖了不少,厚着脸皮说句冰肌玉骨也不为过。眼下那白皙皮肤上的红痕格外清晰,——她真是小看了那家伙,本来照他那体格,她内心已经做足了准备,没想到到了床上,竟然比她想象的还要凶猛。
“很疼吗?”正端详的时候,闯祸的家伙已经过来了,看到她的肩膀,立刻怜惜地轻抚起来。带茧的指腹轻划在皮肤上,那酥麻感又起来了。傅真略略偏头:“现在我相信,咱们成亲前你是真没有开过荤了。”
裴瞻手停下来,那黑了的脸皮瞬间也透出红来。他惩罚般张嘴咬住她的耳垂:“你是怎么知道的?”
傅真往后靠着他,看中镜中二人交迭的身影:“从前街头卖的话本子上都说,只有那些不经人事的愣头青少年郎,才会狼吞虎咽的。”
裴瞻听闻,取了散淤膏给她抹上,然后把衣裳给她拢好:“那可说不准。我遇见你,第一次和第一百次都没有区别。——走吧,我帮你更衣……”
下人把紫嫣的话带给裴昱,裴昱觉得不象话。裴瞻和傅真作为裴家重要的主人,他们怎么能推脱不来呢?太怠慢了。
他想喊裴睦去催催,但是裴夫人在暗地里猛扯他的袖子,他又没敢再说什么。
而坐下来之后,他又看到程持礼他们在捂着嘴偷偷的笑,心里头怪纳闷的,直到听到裴夫人说不等他们了,大家先入席,又说儿媳妇这两日偶感风寒,身子有些不适,就不让他过来了,他这才福至心灵的反应过来,暗地里连骂了裴瞻两声,好歹是把神色恢复了过来,没事人一样地坐在了主位,张罗齐宴席来。
裴瞻和傅真姗姗来迟。
临出门之前傅真对着镜子左看右看,直到确认没有丝毫失仪,这才与裴瞻相携出门。
裴瞻让她在房里呆着不必出去应酬。可傅真却想见见杨奕,再说梁郅也是才回来,她当姑姑的给他们预备的接风酒怎么能缺席?
两个人边走边说到达秋水斋,菜还没上完,大家伙刚刚围坐下来。
看到他们俩,大家皆笑了笑,并没说什么,也没有因此取笑。小夫妻成亲到现在,突然分开如此之久,自然会有些体己话要说,没什么好奇怪的。
傅真与裴瞻落落大方,大家也不可能猜出他们已发生过什么。等二人分别在两张桌上落了座,宴席就开始了。
苏幸儿使劲的盯着傅真看,然后趁着裴夫人没注意的时候拿胳膊肘捅着她的腰窝:“小别胜新婚吧?”
傅真佯作镇定:“瞎说什么呢?”
“小样儿,还想骗我。你看你一双眼睛,打从进来就没理开过离开过老五,先前了半天都没过来,你们干嘛去了?”
傅真清着嗓子,正襟危坐:“能干什么?帮着他收拾行李呗。”
“收拾着收拾着就出不来了?”
“然后就聊了会天。”
“还装蒜呢。”苏幸儿哼哼道,“我可已经闻到了你身上散瘀膏的香味。”
傅真面上大赧。悄悄往珠帘那边桌上看了一眼,压低了声音:“你知道你还在这嚷嚷,难道是想让大家都知道我白日宣淫?”
苏幸儿嘻嘻一笑,也把脑袋凑了过去:“我就想知道,当初你看的那些话本子上的招数,都用上了没?”
傅真拍了她胳膊一下。
轻抿了一口茶,她嘴角又不自觉的扬了起来,慢条斯理说道:“急什么?总归会一招一招全试遍的。”
苏幸儿无声的比了个佩服她的手势,然后坐好。
“你们俩说什么呢?”裴夫人已经走了回来。
这二人恢复了端庄神色,与裴夫人一道拉起了家常。
正说到苏幸儿的婆婆冯夫人又打算与曹夫人去白鹤寺小住,顺带去诵经祈福,这时就听隔壁桌上传来了程持礼拔高的声音:
“为什么呀?这些事情朝中有的是人去办,为何非得您过去?”
傅真扭头,只见大家的目光全都集中在杨奕身上。
而杨奕在听完程持礼的话之后说道:“此次能够顺利而快速的拿下连旸和那十万叛军,东兹发挥了极大的作用。
“虽然事情是因他们而起,那十万叛军一旦成事伤害最大的也是东兹,可终究金旭还是给予了我们大周莫大的信任。
“或者说,是给了我杨奕很大信任。
“我们在围剿邬成平他们的时候,金旭一直没有出面,反而是下旨给手下将领与我接头,我猜想他是出事了。
“果不其然,那一仗打完之后,我问东兹的将领,他们说金旭已经病倒有一两个月了。
“我得去看看他。当然,顺便也就将从邬成平他们手上搜到的虎符给金旭送回去。”
大家面面相觑。
傅真一时间也忘了把筷子放下。
如今满京城关于宫中皇权大统无以为继的留言传得沸沸扬扬,而且如今外事已定,也确实到了该安内的时候,杨奕此时却说要前往东兹,那京城这边怎么办?
宴厅里出现了短暂的沉默。
裴昱到底见惯了风浪,很快就接过了话头。“那两枚虎符是东兹的东西,的确应该妥善的送回给金旭。
“不过既然这一场仗是大周大月和东兹三方连手,那就是三个国家的事情。
“此事应该如何做,该如何送回,还能让朝廷仔细商议过为好。
“这次也是一个很好的契机,在此之前我们与东兹的往来已经断开,借着送还虎符,还可以进一步建立交情。
“如今我们三方都已经厌倦了战争,也不起了,如果能够保得二三十年无恙,已是幸事。”
梁郴附和:“裴叔说的很有道理,此事不急,有高将军在西北负责与东兹那边接洽,想来金旭也不会急于这一时。毕竟我们拿着他们的虎符也没用。”
杨奕没有说话。只是漫不经心的转动着手里的酒杯。
梁郅这时候举起杯子来打圆场:“才刚刚从西北回来,就算要去,那不得好好休养一阵再说?
“来,我们先喝了这杯。今日不醉不休。接下来这几日大殿下要是无事,不如咱们几个陪着殿下去京畿大营里面跑跑马,练练箭?”
杨奕跟他对喝了一杯,然后说道:“还是叫我杨奕吧,承蒙诸位看得起,唤我一声先生也可。
“殿下这个称呼就不必了。我就是个平民,挂上这个称呼,怪别扭的。你们若不见外,我们也可论个长幼。”
梁郅听到这里按捺不住了。
“只要您愿意,您随时都能做上名副其实的皇子。”
杨奕微笑摇头,把杯子放下来。“如此良辰美景,咱们何不放开肚皮来畅饮?
“老是说国事,也确实枯燥了一些。我对这京城不算熟,你们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或者有过什么奇闻趣事,不如拿到桌上讲来听一听?……”
傅真把目光收回来,眉头皱得生紧。
眼下京城这乱子,虽然她没有拿到证据证明是皇帝的阴谋,可舆论已经推到了如今这地步,无论如何得有个结论的。
自打知道了杨奕这么多年的坎坷遭遇,后又从皇后口中得知了当年湖州的实情,傅真对于杨奕的选择万分理解。也完全能明白他抵触皇帝的心情。
可私事是私事,国事是国事。
无论如何他是帝后如今唯一的皇子,他也是大周的子民。这场风波能不能完美平息下来?又该如何平息?杨奕起码不能够置身事外。
接下来的时间,她就心不在焉了。
和苏幸儿隔着珠帘陪坐到他们酒过数巡,终于月影偏西时分他们起身散席了。
傅真上去送客,不着痕迹地到了杨奕身边后,她停下步道:“杨大哥,我想跟你说几句话。”
说着她指了指旁侧。
杨奕顿了一下随她移步。
明亮的石灯笼下,傅真望着他:“杨大哥,朝廷现在的确需要一个合适的人选来继承皇位,更需要一个像您这样能力出众的、身份又具备说服力的皇长子来扛起中兴大周的重任,我知道这对你来说很不容易,但是,不知道您能不能看在大周万千百姓的份上,先留下来和我们一起,全力把这场风波应对过去?”
夜色下杨奕目光幽暗:“如果你们把二十四年前的皇长子当成已经死去,就不会有这些烦恼了。”
“可毕竟没有,你老天爷都在体恤大周,体恤天下多灾多难的百姓们,所以他让您回到我们当中来了,我们不可能当你不存在。”
杨奕深吸气,走到栏杆旁。“这是朝堂上老爷们该关心的事情,你身体又不好,操心这些干什么?”
“可是我背后也有我的家族,有我的家人!”傅真望着他的背影,“倾巢之下焉有完卵?大周没有一个名正言顺的人来继承大统,又或者勉为其难选出来这么一个人,他迟早也压不住这满朝上下的功臣良将。
“我们都读过史书,知道后宅之中奴大欺主的道理也能套用到朝堂之上,一旦君弱臣强,必定会滋生阴司。
“一个弱势又名不正言不顺的人手上却掌握着天下极权,这将是天下的不幸。就算他不作恶,也会有人利用他作恶。
“不管是我们裴家还是宁家,如今都是大周有名有号的人家,一旦朝局不稳,必定会波及我,我怎么可能不操心,不忧心呢?”
杨奕一时无语。
傅真走上前,同靠着栏杆向他说道:“这还只是我们。到杨大哥你的身上,危险得更大了。
“你是这全天下最最应该做上皇位的人。我们这些人全都相信你对皇权毫无觊觎之心,可是那个坐上了皇位的人会信你吗?
“他会安心吗?
“到那个时候,他又会怎么样对待你?”
杨奕顿住,宽阔的腰背骤然间僵直。
傅真望着前方继续道:“倘若你说你不怕,你问心无愧,可你难道也不在乎贺昭和陈嵩他们吗?
“贺昭已经有妻子儿女,一旦杨大哥你有难,你让他们俩是选择你还是选择他们的家人?”
杨奕在夜色之中沉默成了一座黑塔。
“所以你是想来劝说我妥协入宫吗?”良久之后他把身子转过来,吐出来的字一个比一个沉缓,“连你也要来劝我了。”
“我并不想强人所难,我只是不希望杨大哥你将来后悔。”
傅真挺直了身子,无畏的回视过去:“倘若你当真是个冷漠无情之人,那也罢了。可你偏偏为了大周能够排除危机而不惜暴露自己。
“你明明就是一个火热心肠的人,你心里明明就装着天下,装着百姓,这是你从小生活在征战途中而耳濡目染形成的。
“如果因为你今日的执意退避,将来引出诸多麻烦,我敢保证那时你一定不会原谅自己。
“再把话说回来,与其将来要承受成为别人眼中刺的痛苦,你为何不从现在起,就不要让自己变成那根刺呢?”
傅真的声音并不高亢,可是却也嗡嗡地回荡在耳边。
杨奕双手扶着栏杆,默立了许久,他说道:“你是不是觉得我太过于固执了?”
傅真顿了下:“我倒觉得,记性好也不是件坏事。人总是越介意什么,就越在乎什么,如果真的有那么容易释怀,也许反倒说明不重要了。”
杨奕仰首望着月空:“其实你说的这些我都懂,过去这些日子,我也不是没有想过担负起一些责任。可是我仍然没有办法说服自己。”
“杨大哥……”
“事情可能比你们所知道的还要更复杂一点。”
傅真心口提起来:“愿闻其详!”
“当年我离开湖州后,只想着离他越远越好,正好那个时候西北也有义军,我就决定前往西北看看。
“到达西北之后,我跟当地的义军接触了一段时间,察觉到他们规模不大,难以发展,也有意想要归附周军,就暗中向他递去了线索。
“后来他也的确让人找过来了,可是在他们的人到达之前,大月人先找到了我。”
“这是何故?”
“当然是因为他们走漏了消息。”
傅真失语。
杨奕把声音放得更缓:“就是这样,我虽然逃过了前朝敌军的黑手,但却被抓到了大月。”
傅真怔忡道:“西北的义军不知道您的身份吗?”
“他们不知道。也根本没听说过周军首领的儿子什么模样。毕竟一南一北,能够了解到大势已经很不容易。”
傅真喃喃道:“那这的确像是自己人走漏消息了。”
她回想着两世以来所认识的皇帝,却仍然无法把所认识的那个行事张弛有度,御下恩威并施,爱护且看重着所有忠臣良将的他,和杨奕口中毫无父子之情的他联系起来。
说到这里她又探究道:“那在湖州——事后您没有想过回去找他对峙吗?或者说,您没有想过回去问问皇后娘娘吗?”
“不可能问。”
“为什么?”
“因为你曾经亲眼看到你的生父竟然毫不犹豫的想要杀你,你也一定不会还对他抱有期望。”
“……”
杨奕把身子转了过来,月光和石灯笼照着他的背,使他整个面目都覆盖在阴影里。
“我和贺昭陈嵩在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出了城门,怀着一腔热血想要和他们一起迎敌,很快就遇到了敌军。
“对方有备而来,就是冲着抓我来的。
“他们的计划是抓住我之后就进行要挟,我们三个人当中最先反应过来的是贺昭,然后是陈嵩。
“他们俩掩护着我,等到周军杀过来的时候,我后背已经中了两道伤。
“敌军把我团团围住,他们已经有人扯到我的胳膊了,而我看到——我看到我的父亲,他拉起了大弓,架在弓弦上的两支箭,正对着我的心窝。”
傅真的心提到了喉咙口:“您看清楚了吗?他的确是冲着您来的?”
杨奕平静地看向她:“如果可以,我也希望是看错了。可惜我看得清清楚楚,即使过去了整整二十四年,那一幕在我的脑海里也依旧清晰的就像发生在昨日。”
浮云飘过来遮住了月光,傅真双眼跟着夜色一起暗淡下来。
杨奕的声音已经变得嘶哑:“那把弓,上面刻着我们父子俩的名字,那还是我六岁启蒙习字时,他捉着我的手刻上去的。
“那弓身上刻着两条龙,他的名字刻在左侧的龙身上,而我的名字刻在右侧龙身上。
“他说将来等我成年,那把弓就送给我,他让我好好的传下去,给我的儿子,孙子。
“可结果,他却用那把弓来杀我。”
杨奕说到这些的时候语音平淡极了,让人没来由地觉得,在过去无数个无人的时候,他已经把这些回味过无数遍。
傅真本来踌躇满志,满怀着要说服他的决心,可此时她的心情复杂极了。
果然杨奕的心结比她预期的还要严重,如果说皇帝拿他当诱饵,是为了顾全大局,是迫不得已,那在自己的亲生儿子生死关头,却还要举起武器对准他——
当然,梁宁也是上过战场的,很多时候情势的确身不由己,当时那样纷乱的关头,作为义军的首领,他很难做出两全其美的选择。
可正因为经历过,傅真也能清楚的知道,每个人都应该对自己的选择负责。
以皇帝的性情,也许他永远都不会后悔当时的选择,因为他的目的就是平定天下,而他最终做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