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贺昭正好匆匆走了进来,禀道:“主公,上回您让打听的事情,已经有眉目了。
“当初你我在西北的时候,郭肃所率领的那一支人马,正好在皇上大帐之外负责守卫。”
这话一出来,杨奕与陈嵩的目光俱都落在了他的脸上。
“有证据吗?”
“没有证据。”贺昭摇头,“最多只能证实郭肃当年负责过的差事,时隔二十四多年,完全不可能再从中找到他们走漏主公下落的线索。”
陈嵩听到此处说道:“证据不证据的,属下觉得反倒不重要了。就凭郭肃这些年来对皇上封赏的不满,当年他想顺水推舟做点什么针对主公,完全有可能。
“如今要紧的是眼下,他们还在打算通过立储之事来达到他们分权的目的。”
贺昭点头:“陈嵩说的是,要紧的是眼下。只要他们的阴谋不能得逞,那就算他们有再大的野心也是徒劳。”
杨奕沿着栏杆来回走了几步,末了停在了廊柱之下:“你们俩,是不是希望我进宫?”
贺陈二人齐齐拱手:“事到如今,这一切混乱只有主公以皇长子的身份露面,同时接替皇位才能终止了。”
杨奕凝默不语。
贺昭道:“主公既然已经有了决定,还犹豫什么呢?您入宫成为皇长子,接替皇位,不是为了皇上,而是为了天下百姓,是为了朝堂大局!”
杨奕深吸气,信手拿起桌上的袍服,随后咬咬牙,说道:“去备马吧。我先去问问他到底怎么想的?”
贺陈二人听到此处眼前一亮:“主公英明!”
贺昭和陈嵩跟随杨奕这么多年,几次三番出生入死,早就不是一般的主仆。在他们彼此的心里,已经和家人没有分别。
杨奕这些天来虽然嘴上没说要怎么抉择,他的行动却已经说明了一切。
他从小目睹了那么多人间苦难,他有那样的父亲引领,注定就是要背负救世的责任。
二十多年来虽然他颠沛流离,可又何曾放弃过内心的抱负?
其实杨奕最终选择成为什么样的人,都不会影响陈嵩和贺昭坚守在他的身边,可既然已经有了家人一般的情分,那当然他们俩更希望杨奕能够最终实现自己的抱负。
成为大周的新君,就是杨奕实现抱负的一条最好的道路。
如果因为与皇帝那场父子恩怨而止步不前,实在是太可惜了。
“人没必要跟自己过不去”,这就是身为贴身护卫的他们俩内心最简单的想法。
两刻钟后马车从杨家驶了出来,半道上贺昭往后看了一眼,然后指派了一个侍卫说道:“你去裴府看看裴将军和少夫人此时可得空?若是得空,就说我们主公有急事入宫寻皇上了。”
话说到末尾,他使了个眼色,侍卫心领神会,抱了个拳之后就驾马使上了街头。
傅真和裴瞻刚刚用过晚饭,也正琢磨着翌日这场宫宴。
宴会的每一个步骤他们俩都很熟悉,就是不知道易家安排的那两个人会挑在什么时候出现在皇后面前。
明日杨奕也会入宫。
对杨家那两个子弟,眼下皇帝的态度暧昧不明,他们俩无法插手干预。
但如果明日当真出现了不愉快的场景,他们俩这必须想办法控制事态的发展。到那个时候,也许就容不得什么规矩不规矩了。
夫妻俩正在房里讨论着,郭颂就一路小跑的奔了进来:
“将军,少夫人!大殿下他入宫了!方才杨家的护卫前来传话,说大殿下在查清楚了易家和郭家的勾连之后,十分恼怒,方才就已经直接进宫面圣去了!”
“他真的已经进宫了?”
傅真闻言立刻走到了门坎之下。
“就是已经去了!方才贺护卫派人前来传话的时候,他们已经在半路上了!这个时候只怕都已经入了宫!”
傅真和裴瞻对视了一眼,然后她二话不说转身回屋:“赶紧去准备马车!再预先递个话到宫门之下,就说我们也有关于明天宫宴的急事要求见皇后娘娘,请他们通融通融放我们进宫!我这就到!”
杨奕到了筒子河这边,宫墙下的将士就已经把枪指过来了。
杨奕望着他们,一时之间也没有开口。
他有当初皇后给他的令牌,而且身后还有皇后之派给他的护卫,就算没有皇帝旨意,要想进去也很容易。
可是此刻他的心头堵着一团麻。这高高的墙头那方,住着他的父亲和母亲,按理说这是他的家,他应该高兴才是,可是他只要一跨进这道城门,接下来他就不能回头了。
前面几十年都未曾考虑过的路途,此时就摆在眼前,在他的脚下,他情不自禁地浮出了几分慎重,同时也有……倒也有几分莫名其妙的怯意。
那是一种好像背井离乡多年后再归来,而不敢去直面曾经熟悉的一切的“近乡情怯”。
“殿下,已经和守城的将士打好招呼了,他们已经快速去干清宫通报。”
这默然失神的当口,随在身后的护卫在马下禀报起来。
杨奕下意识觉得他们这动作有些太快,但看看自己已经走到此地,却又没有任何理由去责怪他。
他翻身下了马。抬手抚摸着马颈,一下下地顺着马鬃往下捋。
不多时城门那边传来动静,忽又有一片光芒自对岸照来,紧接着,悬索吊桥放下来了,两路宫人提着灯笼小跑着过来,到了跟前左右一望,然后就朝着杨奕扑通扑通跪了下来。
“小的接驾来迟,请殿下恕罪!”
杨奕转身,只见面前的空地上,一直往后延伸到吊桥那头,跪满了数十个太监侍卫,他们拿着灯笼,抱着拂尘,最前方的两个年老的太监还手捧着一个托盘,上方摆着一柄尺余长的玉如意。
杨奕望着他们,缓步走上吊桥。
那老太监连忙捧着托盘跟上:“请殿下手捧如意跨桥,许我大周万寿无疆!”
杨奕心里头有点不耐。
他是来找皇帝说道易家那件事的,不是回来这一趟就要立刻当太子的。
整这样一出,他觉得实在有点多余。
他往前走去。
老太监又在身后拉长了声音恳求:“殿下!您是天之骄子,是我大周的皇子,您要为大周江山着想啊!”
说完身后又传来扑通一声,他又跪下了。
杨奕深吸气,反手抓起了那柄如意,拎着它就朝着桥头那边的宫门走去。
身后的老太监激动的大呼:“快开午门!快开午门!”
声音传到了门下,朱红宫门缓缓开启,剎时间宫门内灯火通明,仪仗威严,一顶华丽的五爪龙纹饰软辇静静停在门坎内五丈处。
软辇两侧各站着几个威武侍卫,以及两个太监。
杨奕跨进门,众人就迎上前几步,同样也齐齐跪了下来:“恭请殿下上辇。”
杨奕瞥了他们一眼,仰首环视了一圈四面,然后徒步朝着北面宫殿走去。
一众宫人快步追了上来:“殿下……”
但他们这些人,哪里追得上杨奕的步伐?
干清宫很好找,顺着中轴线一路向北,哪怕没来过,也找得到去处。
宫人们跟着他,既不敢阻拦,也不知该如何劝说,于是一路跟在他身后,到了后来也就不劝了,索性在前面引起了路。
如此不过片刻,只见沿途灯光越来越亮,宫人越来越多,禁卫也越来越森严。
一座至为庄严的宫殿矗立在眼前,杨奕停在台阶之下,仰望着匾额上的干清宫三字,而后稳步踏上了台阶。
门下的太监早已有眼力见地进入殿门之内通报,等到杨奕到达门坎之下,通报的人正好走了出来,伏地跪下道:
“恭迎殿下回銮!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杨奕瞥着他们,不知道自己如今这平头百姓的身份哪来的“千岁”?
即便是要下跪,难道不也应该等他正式接受册封之后在行礼仪吗?
但他素来不是个多话之人,眼下又如何会去挑他们的礼数呢?
何况他也清楚,如果没有人允许,这些人也断不敢如此。
他走进门,一股淡淡龙涎香顿时扑入了鼻腔。
昔年他曾被大月王段若传召入宫问话,当时的大月宫殿里,也是点着这样的香,所以他认得。
殿里头四处都点着灯,十分明亮,一点都不像是将要就寝的样子。
往东侧去的帘笼下悬挂着五色珠帘,内里人影绰绰,此时迎着杨奕的目光,正传来缓慢而沉稳的声音:“来了?”
杨奕把身子全部转过来,望着珠帘那边缓缓走出来的身影,逐渐抿紧双唇。
皇帝掀开了帘子,背着手走出来。
“你倒是真会挑时候,再晚片刻,我可就要就寝了。太医院不许我熬夜,你就是想进来,那也进不来了。”
杨奕淡淡瞅过去,到底是抬起双手,行了一礼:“打扰你了。”
皇帝缓步走到窗下的锦榻上坐下,直到坐的四平八稳了,才把头抬起来:“找我什么事?有什么话不能明日再说?”
既然他如此直接,杨奕也没有打算绕弯子。他说道:“老三的身世,是你让人散布出去的吧?京城里的舆论,也是你一手推动起来的吧?”
皇帝道:“何以见得?”
“就凭我今日已经走到了这一步。难道这不就是你的目的吗?”
皇帝抬了抬眉头,打量了他几眼,然后道:“我可没逼你进宫,这是你自己选择进来的。”
“行。既然我进来了,那你应该知道我是为什么进来的?”
“这我怎么知道?”皇帝端起了炕桌上的茶,瞥着他说道,“我又不是你肚里的蛔虫。”
杨奕顿片刻,凝眉道:“我不想跟你兜圈子。我这次进宫,是想来跟你说说易家。
“就因为你闹出的这场风波,在太仆寺任职的易筠,已经从你的老家找来了两个子弟,想要趁虚而入,兴风作浪。
“无论你是不是知情,事情已经走到了这一步,作为一国之君,是否应该出面阻止,而不是放任自流?
“如此下去,事态必将还要恶化,到那个时候,又不知道要生出多少枝节来!”
皇帝望着他,不紧不慢地啜着碗里的茶。
杨奕等了片刻不见他说话,遂道:“你要是觉得我没有资格说这些,你也可以处罚我,让我闭嘴。”
皇帝道:“我倒没这么觉得,只不过,你既然这么紧张,那为什么不出面阻止?”
杨奕没有言语。
皇帝把杯子放了下来。继续道:“你不说,那我替你说了吧。因为你知道自己没有权力阻止。”
杨奕看了他一眼,把双唇抿得又更紧了一些。
皇帝扬扬眉,接着道:“如今你把自己隐藏的很好,看上去就像一个无欲无求之人。
“可你从小就很有志向,作为父亲,我也一直以你为骄傲,一直有意识的引导你,让你知晓家国大义。
“这些年你一方面恨着我,一方面又没有抛弃大义,你既痛恨我的无情,可是又无形中认可着我曾经给你的指引。
“因为经历了那么多的事情,你一定知道想要实现你的抱负,也需要台阶。凭你单枪匹马,想扶助百姓不过是痴人说梦。
“作为一个平民,可以改变的太有限了。你的作为,甚至还不如一个村里头的庄头汉来的有用。
“所以你其实也很想拥有权力,是不是?”
杨奕咬了咬牙关,眼眶不自觉的泛了红。
皇帝胳膊肘支在炕桌上,望着他,再道:“你一直都很纠结。你一面痛恨着我,一面很想拥有皇子的权力作为工具。
“因为你一旦有的权力,能做的事情就太多太多了。
“往小了说,你可以让你身边的人过上好日子,让贺昭和他的妻儿从此团聚,享受天伦。可以让毁了容的陈嵩也成家立业,像正常的人一样拥有幸福的家庭,安稳的余生。
“往大了说,你可以反过头去收拾那些曾经给予过你不公待遇的人,你可以让恶人得到严惩,在抚慰那些曾经帮助过你的人。
“你在外头闯荡了二十多年,百姓的疾苦你已经看得够多了,就算老二还活着,凭着这一点,你就已经强过他一大截。
“作为一个皇子,这二十多年的经历对你来说是巨大的优势。
“哪怕你仅仅只做一个皇子,做一个亲王,你也可以在权力范围内为百姓谋福谋利,改变很多人的命运。
“二十多年在民间的耳闻目睹,你清楚地知道他们需要什么,什么样的决策可以真正帮助到他们。
“我相信你知道该怎么样做,可以在最短的时间内直接安抚到我们的子民,让大周在未来的岁月里,以更快的速度走向盛世。
“所以你怎么可能会不渴望权力呢?你渴望的很!”
皇帝抬起手指,轻轻的点了点自己的额角处。
他每一个字都响彻在这空荡的殿宇里,这铿锵的声音完全不像是当初那个病弱的老者,他又恢复了力量,威武王者之风又回到了他的身上。
杨奕气息浑浊:“你不要胡说!”
“我怎么会是胡说呢?”皇帝漫声道,他背着双手缓慢的在殿宇中央踱步,“你要是真的不想要,那你根本就不会进宫。
“你不会因为易家的举动而沉不住气。
“在过去的这段时间里,你已经动摇了,甚至可能连你自己都不知道,你已经做好了接棒的准备。
“你是我的儿子。你不是只兔子,你是一只雄鹰!你有野心,对于看准了的东西,是不会允许他人再觊觎的。
“曾经老二占据着太子之位这么多年,你心里对他从来没有硌应过,那个时候你是真不想。
“可你一旦想了,怎么会允许他人在触碰?
“所以一个小小的易家,一个你自己心里十分清楚他们根本不可能得逞的举动,也可以轻易把你激进宫来。
“你说,你怎么能不想呢?你怎么可能会对权力没有欲望?”
皇帝停在了他的跟前。他的双眼跟狐狸一样发亮。
杨奕侧转身子避开他的目光,握紧双拳道:“我不想跟你讨论这些,我来的目的只想让你明白,不能让易家明天把不相干的人带进宫来。
“我不管你想怎样,但我不想这些人跑来破坏母亲的寿宴!”
“你还在逃避。”皇帝轻哂道,“你纠结了二十多年,还没纠结够吗?这么拧巴,还像个男子汉大丈夫吗?既然想要,为什么不痛痛快快的说出来?为什么不把你的野心展露出来?
“我们杨家的子孙,包括老二——从来就没有孬种!”
“够了!”杨奕咬牙瞪着他,“讽刺我很有意思吗?!”
皇帝目光锐如芒刺:“那你承不承认我刚才说的话是对的?你说,你到底想不想当大周的皇帝?”
杨奕双眼已经变得通红。
他深深咬紧牙关,一字一句说道:“没错,我想要!我的确已经改变主意了,我想要你的权力,我想要当大周的新君!
“我不是婆妈,我纠结的也不是别的,我只是想要你尝尝你自己种下的恶果!
“不管你当皇帝多么仁义,从湖州那一战开始,你就已经不再是个仁厚的父亲!
“如果当年你没有那样对我,老二根本就不会对我产生忌讳,他用不着忌讳我!因为他生下来就会知道他有哥哥,皇权不是他一个人独享的,他生来就会接受这一切!
“如此,你也不必面临被亲生儿子逼宫的下场。如果一切都是与生俱来安排好的,谁又愿意轻易就拼上身家性命?
“二十四年前你亲手把武器对向了长子,二十四年后你又拿剑刺死了你的次子!
“无论老二有多么可恶,始作俑者都是你!
“这也是你应该承受的后果!
“你注定孤家寡人!我也希望你变成孤家寡人!
“我知道你如果需要我,我也知道大周需要一个名正言顺的人来坐上皇位,我可以为了大周天下做任何事情,承担再大的责任。可若是你——我不服气!我要看到你尝尽世间孤独!这是我身为一个受害者,身为被你无情放弃的儿子,对身为亲生父亲的你的报复!”
第393章 心愿
杨奕所说的话,每一个字都很清晰地响彻在这大殿里,皇帝静静望着他,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说话。
屋里的空气像是静止下来。
已经到了门坎外的太监探头看了看屋里,又默默地退了出去。
皇帝这才把目光别过来:“有什么事?”
太监又退了回来:“禀皇上,裴将军和裴将军夫人请求入宫。”
皇帝看了一眼杨奕:“你让他们来的?”
沉浸在情绪中的杨奕抬头,眼里有一丝怔忡。随后他说道:“不是。”
皇帝便又看向太监:“他们有什么事?”
太监道:“裴将军没说。”
皇帝不再说话了。
在他这样的安静之下,杨奕感觉到了一丝尴尬。
垂在两侧的双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最后他缓缓的把头垂下来,以更缓慢的声音说了一句:“对不起。”
沉思中的皇帝蓦然一震,双眼之中带着浓浓的惊讶抬起头来。
杨奕吸了一口气,然后咽了咽喉头,说道:“刚才这些话,是压在我心底很久很久了的。在过去每一个至暗的时刻,它就会冒出来,占满我的脑子,占据我的整颗心。
“好几次我也曾经很疯狂的咒骂过你,咒骂过老天的不公,在我十几岁的时候,在每一次几乎落入绝境的时候,我的确是恨过你的。
“但是,其实已经没那么严重了。
“可能看到了朝上朝下的艰难,我也已经明白身为一国之君,不是轻而易举之事。
“我知道你这些年为了大周费了不少心思,在西北战事最艰难的时刻,你也没有放弃。
“你能够挺下来,而且还能赢得所有功臣对你的信服,如果不曾有过相当多的付出和牺牲,一定难以做到。
“七年前宁泊池老先生以大义劝我,对你的恨意就已经消解的差不多了。
“所以当时我愿意进京,愿意来找你们。
“至于后来发生了那样的事情,也许是天意弄人吧。”
他的脸上十分平静,完全没有了方才的激动和愤怒。
皇帝定定的望着他,仿佛连呼吸都静止了。
许久之后晚风吹过窗口,扑闪了一下烛火,他的身影也才随之闪动了一下,失声道:“那你方才……”
起了个头之后,他也说不下去了。看着近在咫尺的杨奕,他压下去的话尾莫名多了一丝小心翼翼。
“方才,我也不知道。”杨头抬头幽幽地吁了一口气,“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我以为自己这些年已经修炼的心如止水。
“曾经也想象过无数次遇见你们的场面,以为会很平静,可没想到最终还是做不到。
“就在进宫之前,我以为上次见过你,这次再见竟然不会失控,没想到也还是没有做到。
“也许,我还是渴望着亲情的。
“在你们身边的那十年,虽然时刻都有危险,虽然吃不好穿不好,但我觉得幸福。
“那十年太珍贵了,以至于我久久都放不下,我渴望着再次拥有,但我已经三十四岁,在世人的眼里应该早就是一个老成持重的人了,我无法把我的欲望说出口。
“然后它就变成了怨,变成了恨,曾经苦苦折磨过我的那些阴暗的念头也变成洪流,一股脑儿的冲了出来。
“可能相比较做大周的新君,做你的皇子,我还是更愿意先成为你的儿子。
“我希望从你手上继承的一切,是因为我曾经也是被你疼爱过的孩子,而不仅仅是因为你需要一个继承人。”
杨奕抬头望着藻井上的彩绘,声音清幽得像是穿过久远的时空而来。
其实哪里有什么怨恨可以一直持续二十多年呢?真要有的话,那他早就已经扭曲成为了另外一个杨奕了。
他也会像老二一样,用偏激的方式杀进宫里,用更残忍的手段报复他的亲生父亲。
正因为知道他的父亲罪不至死,才会纠结,才会痛苦。
经过了那么多苦难,他还分辨得清是非曲直,还知晓家国大义,他不可能完全不能理解皇帝当初的作为。
他也是想过很多次,自己处在当时皇帝的位置,会做何选择?
也许他不会如此绝情,果断到近乎残酷的地步,可终究到最后,他多半也会以家国为重,以大局为重。
可道理千千万,于私心而言,他也还是想要得到一句“抱歉”,从十岁那年开始,他被迫成长,被迫独当一面,被迫一个人应对万难。他突然从一个孩子变成了一个人生的强者,是他的亲生父亲,用那样的方式生生夺走了他剩余的少年时期。
正是因为曾经得到过最好的,所以他才会有底气“恃宠生骄”,以这样孩子气的方式讨取一份安抚吧。
正如他先前不吝以最恶毒的语言加以攻击,此刻积压了多年的部分全数倾倒了出来,却也舒畅。
从此以后就是纯粹以君臣的关系处之,也没有什么不平的了。
皇帝双眼里浮动着水雾,他支在炕桌上的左手早就紧握成拳:
“你何须说什么对不起?你不应该说。”
杨奕转过身来。
皇帝眉眼之间也涌上了痛苦之色:“论起坦荡,我不如你。几十年的父子恩怨,谁的心里没有疙瘩呢?
“可至少你敢说出来,而我却不能。我还在自作聪明的设局,引诱,直戳你心窝子,如果我能像你一样,也不会让你有机会说出方才那样的话吧?”
杨奕不知该说什么,重新把双唇给抿紧了。
“其实瞻儿媳妇儿已经跟我说过,让我开诚布公地与你坐下来叙叙话。
“我没有答应她。因为对于我来说,你是个男人,大丈夫,没必要婆婆妈妈的絮叨这些。
“我想你就算是恨我,怨我,那也无所谓。我可以不在乎。等到将来你坐上我这个位置,你迟早会明白我的难处。
“可是我没有想到,身为父亲的我,对作为儿子跟你的伤害依然存在。
“我也没有想到,你介意的,也正是你想得到的。
“孩子,是父亲想岔了。年方十岁的你,确实没有那么大的能力应对那样突然的变故。
“我怎么能把这所有的一切都推给你自己一个人克化呢?身为父母,原就有爱护子女之责。哪怕当年身不由己,我也不应该对你失去慈爱。”
“是我严苛了。
“也是我想岔了。
“原本,你就应该先是我的孩子,是在我与你母亲万般期盼中出生的长子,然后才是国家的皇子。”
皇帝说到此处,撑着桌子站了起来:“奕儿,该说对不住的是我。在湖州,我作出了一个义军首领应有的抉择,但却没有成为一个慈爱的父亲。
“这么多年,让你受苦了。”
杨奕眼眶瞬间红透了。
他胸脯起伏着,别开脸去:“行了,不管怎么说你都是一国之君,你能够不为方才我的行为怪罪我,能够让我把所有的话都说出来,我已经心满意足了。不需要道歉。”
“可眼下岂不是只有我们父子吗?眼下没有皇帝,没有皇子,只有我们父子俩!”
皇帝脚步似有千斤重,一步步走到他的面前停住,他说道:“我其实,也很羡慕别人家的天伦之乐。尤其是在你弟弟犯错被诛之后,我也觉得自己特别失败。
“当初我全心全意的栽培他,何曾想过他还会有别样心思?所以一心一意关注着西北战事,如果要论了一条治家不严之罪,该我首当其冲。”
杨奕深吸气,看了一下自己脚尖,又吸了一下鼻子,抬起头来:“不说这些了。都过去了。还是说说易家的事吧。
“您,您打算如何处置?”
干清宫外的庑廊之下,此时默立着的一群人谁也没有发出声音,直到屋里的声音逐渐归于平缓,位于最前方的皇后才缓缓的松下肩膀,无声地吐出一口气来。
傅真和裴瞻站在她的身后,虽然没有说话,但一股无形的精神气却逐渐散开在四肢。
先前他们到达宫门外,没有等来皇帝允许进宫的旨意,于是转而让人去禀告了皇后,由此才顺利进宫,和皇后一起来到了干清宫外。
一到这里,就听到了他们父子的心声,他们俩提心吊胆的立在屋外,终于等到了他们朝思夜想想要看到的一幕。
“走吧。”
皇后转过身来,无声的朝他们摆了摆手。然后轻步跨下长廊,脚步轻快都走出了宫门。
傅真二人紧随其后,一直到穿过了甬道,再也听不到干清宫那边的声音,皇后才停下步来,朝他们露出了笑容:
“太好了。”
说完之后好像这还不够似的,她又重复了一句:“太好了!”
然后泪花从她的眼窝闪烁起来,她拉起傅真的双手:“太好了!”
傅真感觉到自己的手掌被她紧紧地包裹着,这双手如此有力,如此火热,把她整个人也感染了。
“是啊,这真是太好了!臣妇祝贺娘娘!”
傅真激动的下拜。
他们担心了如此之久的事情,竟然在他们父子俩一场见面之后峰回路转,原来看似矛盾复杂的事情,各自坦诚以待后,就已迎刃而解!
能取得如此结果,难道不值得庆贺吗?
“快起来!”皇后有力地托起了她的胳膊,然后以洪亮的嗓音说道:“这个僵局能迎来如此转机,你们功不可没。
“赏,肯定是会有大赏给你的!
“但我们眼下却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最困难的结已经打开,接下来就应该解决最最迫切的问题,结束舆论,册立储君!”
“是!”
傅真深深点头。
她看了一眼身边的裴瞻:“那我们就先出宫吧。皇上那边先不必去打扰他们了,想必他们也会有很多话要说。”